彀弽引 作者:聿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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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俭行毫不客气地拔了瓶塞,扫一眼瓶内幽幽的弱光,又原样塞好,装进兜里:“你果然也想到了磷粉,很好,正省了我的事。”
——什么?你早就知道了还看着我在这儿出丑?谢遥知心中悲愤。
看着谢遥知一瞬三变的脸色,苏俭行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笑意:“行了,我前脚才和简使郎说要弄些磷粉,你后脚就拿了回来,让简使郎知道,又要骂我先斩后奏了!”
回头看谢遥知还没反应,又笑道:“还不跟我去试试这东西好不好用?”
看着苏俭行离开的背影,谢遥知突然就觉得自己分明就是在给他人作嫁衣。
火焰交织着初彻的晨曦,燃尽案上几本旧卷之后,有意犹未尽地舔上案台。就在谢遥知即将惊呼出声的前一刻,苏俭行适时地扬手泼出一碗水去,扑灭了正燃得欢快的火苗。就在刚才,谢遥知抽出几本废卷,将弄来的磷粉均匀地在上面撒了一层,接过手的苏俭行很自然地就搁到了一边的案上,于是谢遥知更加配合地去找水准备灭火——烧几本破书她不心疼,可那下面是她新置的精雕梨花桌案啊!
谢遥知哀怨地瞅了苏俭行一眼,却发现那人根本就无视了自己的存在,兀自蹙着眉心若有所思:“从布置好到形成火势,一共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推算到佛塔就应该更长,如此说来,放火之人未必就是趁僧伽登东之时行动的……”
似发觉气氛不对,苏俭行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淡然地看了看谢遥知,又抛出另一个问题:“阿谢,你是怎么想到磷粉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放火的,但若换是我做这事,我也只能想到用磷粉。”情知自己的小情绪在苏俭行眼前根本毫无威力,谢遥知巴巴望一眼桌案,还是正色道,“且不论别的,就说这个人站在顶层塔门外,他是如何让里面着起火的呢?你我都知道,塔顶的锁近乎无解,如果是我,与其费尽心思开锁,倒不如想办法把火送进去。”
“所以你想绕过锁的问题,直接在门外完成门内的放火?”
“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想到了磷火。磷粉易燃,这个世时节放在空气中一定时间便会自动燃烧,相较油、蜡之物体积小,更易携带传送。最关键的一点是,用磷粉,放火时间与着火时间不同步,这就意味着,放火之人有足够灵活的时间选择他何时将其送入塔中。”谢遥知停了停,又道,“顶层的塔门我们也看过了,人虽不能进去,但门边的缝隙送进磷粉却是足够了,何况我们刚才也做过实验,磷粉完全可以引燃书卷进一步造成大火。”
苏俭行静默片刻,背对桌案踱出两步,站定,方又缓缓开口:“可你有没有想过,通过门缝送入的磷粉能有多少?又能送多远?这些落在门前的磷粉真的足够引发一场大火吗?”
也是,即便方才有书卷间接引火,可如自己所言,送入门内的磷火只能接触到不易燃的地面,真的足够使之燃烧吗?谢遥知一愣,苏俭行已问出下句:“就算它可以,那么倒在门边的海灯又作何解释?塔顶每次清洁完毕,典座都会亲自检查,自不会任它倒着,然此次塔顶走水,在救火僧人进入塔顶之前,海灯就已经倒了。”
“你的意思是,放火之人还是进到塔中了?”
“既然他能进入塔顶,为什么不干脆盗走佛宝,反倒放一把火招惹是非?”苏俭行悠悠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我们既已认定他放这把火就是为了引人救火进而混入塔顶,那他在此之前,自然是进不去的。”
没有回答,对面之人就那么可怜兮兮地望过来:“阿苏,你把我弄糊涂了。”
“不是我把你弄糊涂了,是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苏俭行淡淡勾起嘴角,“出鹿鸣寺的时候你说,倒着的海灯很不正常,或许它就是我们的突破口,可在刚才的推断中,你却忽视了它的存在。”
“可这有什么不同?”看着苏俭行越来越努定的笑,谢遥知愈发觉得自己像坠入五里雾中。
“当然有,我说,这倒着的海灯,就是此人放火的办法——磷粉是事先放在海灯中的,上面倒上灯油,阻绝了空气,便可以长时间保存,到用的时候,只需设法将海灯弄倒,灯油洒出,磷粉接触空气开始,而此时洒在周围的灯油被点燃,又起到了进一步扩大火势的作用。”
“是了,难怪比丘会说,刚开始救火时,火势似乎越救越大,有油参与的大火原不应用水来扑,好在海灯灯油毕竟有限,燃尽之后也变无妨了。”谢遥知眼前猛地一亮,“那么他又是如何在门外弄倒海灯的呢?”
“这很简单,门侧的油灯是高脚灯,虽然地盘端稳,但毕竟过于细长,不动便罢,若刻意拉扯,也是极易翻倒的。此人只需在灯头上系一根细丝,沿着门缝连到门外,到时人在门外牵动细线,便可弄倒门内海灯。而随后的大火会将磷粉和细线的痕迹一并抹去,可以说毫无破绽,唯一的缺点便是,倒下的海灯无法复原。不过,在当时忙着救火、场面混乱的情况下,就算有人注意了,又有谁会细想呢?”
“不错,如此说来,这是最稳妥可行的办法。”谢遥知报以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脸,刚想说什么,又皱了皱眉头,忿忿道,“我开始还以为他是趁着僧人登东之时放火,后来又觉得早个一两刻钟也有可能,谁想他竟是早就不知道了,只待选个合适的时机动动手指头就行,好个以逸待劳的法子!”
看着谢遥知脸上唱戏般轮番过场的各种表情,纵是冷肃如苏俭行,也不由得想笑,辛苦地忍了半天,才终于敛容开口:“别高兴得太早了,我们这个推断不过是建立在放火之人已顺利站在塔顶门外。可是之前呢?他是如何进入塔中的?你也说过,塔锁配的很不合适,极易弄出声响,而塔底又有僧人值夜,这种情况下,要潜入塔内而又不被发觉,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我说难又不是说不可能,没准人家就是小心小心就进去了呢……”忿于苏俭行总是在人高兴的时候泼冷水,谢遥知忍不住想要反驳一句,只是,这话怎么说的这么没底气呢?
但看苏俭行淡然扫一眼面前之人,脸色不变:“放火者是个聪明人。”
能想到用磷粉掺在油灯里放火的人,会选择这么靠运气的方法么?答案似乎只有不会了,谢遥知因相通这点而产生了小小失落的同时,又忽然意识到这话好像哪里别扭:啊喂,苏俭行,不带你这么拐弯骂人的!
情知这种情况下反驳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吃了这个哑巴亏,谢遥知闷闷地转移话题:“那你觉得他用了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苏俭行回答地异常干脆,“不过我总隐隐觉得,问题可能出在侧塔塔门上。”
“门?”谢遥知诧异地望过去:这和门有什么关系?难道被偷的还会故意给偷盗者提供方便不成?
苏俭行并不急于回答,反而问道:“遥知,初探鹿鸣寺时,我们是否细看了佛塔里外的每一处?”
“是,是啊。”谢遥知愣愣地点头。
却看苏俭行摇首凝眉:“不,侧塔的塔门就没有。我们从侧塔下来时,典座已为我们开了底门,候在一边,所以我们并未注意过塔门。后来问完话再去侧门时,塔门已经重新上锁,我们只简单看了看,又因典座一直候着,便匆匆离开了——我们从头至尾甚至没碰过那扇门!”
“唔,典座大师太热情了。”谢遥知若有所思,“那你打算怎么办?”
“再去一趟鹿鸣寺。”
“好吧,我先去换套衣服。”谢遥知扯扯自家下摆,这套穿着在坟地里转悠了一晚上的衣服已经让她实在不忍心再穿下去了。
“不着急,回去沐浴更衣也不迟。”惊讶于苏俭行突然变得如此人性,谢遥知稍稍一怔,便又听身后声音追道,“今晚亥时行动。”
“亥时?”谢遥知脚下一停,诧异地回身,“阿苏,你这是要去查佛宝失踪还是要去偷佛宝啊?”
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问,苏俭行淡定地放远目光,“你以为放火之人是什么时候进入塔顶,又如何布置好这一切的?”
谢遥知凝眉思忖:“要进入塔顶布置准备,最好就是趁着清扫塔顶的时候,擦拭浮尘,更换灯油,顺手便能做了——不对啊,可是最后检查的不是……”
流云叆叇,霎时湮入一片霞光。
……
(四)云深不知处·下
夜,总是离不开风和月的。
不过今夜,不是疏风朗月的闲适,也不是晓风残月的缱绻,而是——月黑风高,至于杀人放火,大概是不会有吧?
实际上,当天边殷殷的雷声递至耳畔前,谢遥知已腹诽这老天不下三遍了:早上明明还是个好天,这晚上要行动了,偏偏又一副大雨在即的样子,老天爷他也太不配合了!似乎应着心中所想,第二个雷声连着滚来,于是某人乖乖念一遍恕罪。
僧人早已熄灯歇下,整个月宇静静卧在群山暗影之间,唯大殿几盏海灯,仿若佛祖大慈大悲的目光,长明不灭。夜色浓如泼墨,不透一点儿光亮,两人本就对寺中布置不熟,费了好些劲儿才寻至佛塔门前。
侧塔塔门紧闭,与白日里并无不同,确定四周没有僧侣活动,谢遥知方才擦亮了火折,借光细瞧半响,终于还是放弃:“阿苏,这锁好好地锁着,门也是沉重的铁漆门,我真瞧不出这里有什么蹊跷。”
“你相信有人能穿墙遁地吗?”
突然一句,来得让人莫名其妙:“那不过是神话传说,现实中当然不会有。”
“那么,”苏俭行抬手抚上沁凉的门边,“能进入塔内的通道只有正门和侧门,正门内僧人麇集,除非这人会隐身,否则必然会被发现。这样一来,就只有侧门可以供他出入。这样说来,与其相信此人会穿墙遁地,倒不如相信可能是这门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如果可以自由通行,那装这么个塔门干什么?又何必再费心地配上这样笨重的锁?何况谢遥知根本就看不出来,如果不动那锁,怎么能进到塔中。
“阿谢,你开锁试试。”
“我不保证不会弄出声。”谢遥知抗议似的嘟囔声很快便被天边传来的新一阵雷声淹没——难怪这家伙偏要今晚过来,原来为着这个,这只狐狸!谢遥知为自己的晚知晚觉而愤愤不已的同时,手上却丝毫不停,拆下兽首锁,背后锁基上又连着一道门插,抽下门插褪了锁基,将纵差的门柱从门槛门楣接榫中拔出,大门才终于露出一道缝隙。
——好麻烦的门!谢遥知的抱怨还没出口,心头一点清明便已被搅乱:“不对呀阿苏,它既然有门锁,还要门插做什么?何况门插不是普通人家夜里从门内反锁用的吗?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苏俭行目光缓游,沿着门扇的接缝处细看一遍:“存在即合理,这世上,永远没有毫无道理的事情。”说着,顿了顿,又顺着去看一侧的门轴,“阿谢,你把门原样关上吧。”
谢遥知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你想到了什么?”
“还记得小时候玩的风筒么?”苏俭行微微一笑,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阿谢,你去拆那边的门轴。”
——拆门?!于是此话到了谢遥知耳里便自动精简成了两个字。实际上,当这两个字再次映在谢遥知脑海中时,就变得完全可以理解了:普通人家拆了门轴,门便一就卸下来了,可在此处却不同,它还有门锁处上下贯通的插柱,所以当不动门锁而卸下门轴时,他就变成了一整扇以中央插柱为轴的转动活门!
和聪明人说话不累,但听聪明人说话实在太累人了!
正如预想的一般,门轴是特制的,只需松开扣环,抽出插条,便可轻易的拆下。果然,失了门轴桎梏的塔门稍稍用力便悄然旋开,十分配合地应证了苏俭行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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