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第一次回到中州,心中不由隐隐生痛,仿佛期待而又情怯的感觉,让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巡,似乎要寻找些什么,魂不守舍的自己因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显得分外突兀。
没有,什么都没有,略略失望地将要收回目光,视线却陡然停在某一点处无法动弹。这是......!
发觉自己几乎失声喊出来,忙竭力稳下心神,随手拦下一名路人询问。"请问老人家,这座宅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老人显然居住已久,也不失热情。"公子的模样是外地来的吧,据说这以前是武林中四大世家秦家的宅子,可也已经荒废近一年了。"
一年?我微微一震,"怎么会这样?"当年二伯千方百计,不也就是想坐上秦家家主的位子,曾经那么繁丽恢弘的地方,如何会转眼之间便成如此废墟。
"家主在一年多前就死了,而宅子也在一夜之间毁于祝融。"
"那其他人......"就算二伯死了,也还有一个他引以为傲的秦千寒吧。
老人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内情。"听说是有人故意放火烧的,这里的人第二天起来就已经是这样了。
人事变迁,竟至于此。我无声长叹了口气,见也问不出什么,便谢过老人继续前行,没有再回过头。毕竟,它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既然已消失,就让它彻底湮没吧。
眼角的余光所及,几道身影在路人中匆匆而过,留下些许可疑的形迹。我微微一瞥,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入夜。
清冷月光下的一切都浮动在寒冬的气息中,刚下过雪,天地皆白。
沿着当年记忆中依稀的印象,远远便看见被掩盖在重重细长草叶中的坟茔,孤零零,显得分外清寂。手在白石墓碑上摩挲,粗糙而冰凉的触感缓缓沁入。
三年未曾来过一次,叶草已近齐人高。我半蹲下,借着月光,将墓前的杂草一根根拔去,忍不住一点点凄凉溢了出来。数十年的繁华荣景,不过化作三座孤坟,一个空想。
生无法同衾,死却能厮守,自己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这本也是爹的愿望不是么,我默默笑着,挽着袖子轻举起一杯水酒沿着墓前细细倒了一圈,又斟上一杯,仰首饮下。可是还有另一个人呢,那个曾与自己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女子,她到哪里去了,当年红颜,如今白骨,童稚时嬉闹追逐,少年时笑语相倾的景致历历,如在眼前,人,却早已隔了碧落与黄泉。
轻盈轻盈,你为什么这么傻,难道秦家没了,你便也活不下去么,难道一个虚无的秦家,竟比你的命还要重要?你还有我啊,我可以带你远走高飞,一起过那渔樵耕唱,徜徉山水的日子,现在你一个人过奈何桥,饮孟婆汤,便要轻易地将十几年的缘分一起遗落在忘川里么......
手覆上酸涩的双眼,低低笑了出来,却掩不住其中的叹息。
也罢,也罢,斯人已逝,就算再怎么心痛,那张盈盈浅笑的容颜也不会出现了,往事,终究只能放在心底回忆。
轻盈,这以后,我也许不再来了,你有爹娘相伴,想必不会寂寞,待我去看尽天下奇秀风光,再来细细说与你听。
索性盘膝坐在白雪皑皑的草丛中,明月当空,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一边将佳酿倾入喉中。还是不如茶啊,摇了摇头,若不是出门在外,今日应该带一壶清茶前来拜祭才是。
"呆子,如此良夜一个人喝闷酒岂不可惜?"娇笑声自空寂的夜中蓦然响起,如风动铃摇,清脆异常。
我微微一惊,随即冷静下来,浅笑着晃了晃手中酒壶。"既然嫌我闷,不如下来来喝一杯?"
"嘻嘻!"湖绿色长袖在月光下飞扬起来,几乎要将整个黑夜覆住,如同一只翩翩飞翔的蝴蝶降落世间,我甚至被那一瞬间的风华惑去了心神,只能怔怔地看着。
"你记不记得我?"她指着自己粲笑如花,模样十分娇俏。
"当然记得,姑娘曾经救过我的小命,不是么?"我略略定了定神说道,与昭羽来苍澜的路上险些丧命的时候,便是这片横空飞来的叶子挡下了来势汹汹的长剑。还有一次,是在客栈里借大汉的手来捉弄昭羽,不过我并不想说破。
"你知道?那时我并没有露面。"她偏头。
我从袖中摸出一片翠色晶莹的玉叶,微微笑着:"这片柳叶,是不是和姑娘腰间所缀的一样?"
"不错。"她瞄了自己身上一眼,咯咯笑起来。"至于这片叶子,就当送给你吧,也好让你忘不了本小姐的大恩大德。"
"却之不恭。"我含笑将它收回,想着哪天囊中羞涩的时候兴许还可以派上用场。
"你真个呆子,连有人要害你都不知道,还跑来这里喝酒,累得我也要跟着吹冷风。"她拧眉抱怨。
"姑娘的意思是......"我想起自出了苍澜之后一路的异样。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喽。"她似乎存心吊人胃口,却见我没有丝毫不耐,才慢吞吞地续道,"一路上都有人跟踪你。"
我点点头,"然后呢?"
"你不信?"
"当然信,"我轻笑,"我并没有令人顾忌的武功,他们却迟迟没有动作,想来是因为姑娘的缘故吧。"
"真小看了你。"少女掩唇而笑,眼波流盼,抬起的玉腕皓然如雪,说是绝代佳人一点也不为过,就连秋云罗,似也要略逊一筹,惟有画像上的娘,才可与之相较。"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更要时时和我在一起哦。"
"你的意思是和我同路?"
见少女点点头,我不由有些头痛,自己可没忘记她捉弄昭羽时的古灵精怪。"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她狡黠一笑。"我知道,可是不会告诉你。"
"我好象没做过什么需要被人寻仇的事吧?"思索半晌之后仍是苦笑。
"你难道没听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句话么?"
"是是。"我漫应着,心想从她口中也不会听到什么实质有用的话了。"既然如此,那又与姑娘何关呢?"抛过去的眼神颇有阁下未免多管闲事的意思。
她却毫不以为忤,继续笑吟吟地有问必答。"因为受人所托,当然要忠人之事。"
受何人所托,又忠什么事?我揉揉眉心不愿再费心去猜绕弯子的谜题,却也不甘这样不明不白被人算计的感觉。"那姑娘想与我同路到几时呢?"
"姑娘多难听。"她伸出手指晃了晃。"我比较喜欢人家叫我的名字,柳絮。"
我被她的动作逗笑,心中压抑也不觉消了几分。"好吧,柳絮,我们要走到哪里才可以分道扬镳呢?"
"时候一到自然分晓,况且,和我这么一个大美人在一起,可是别人三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呢!"佳人笑容灿烂,就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然而她武功诡谲莫测,已在高手之列,人家硬要同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柳絮,来意成谜,身份成谜,说不定,连名字也不是真的。
我唯一的条件,就是她必须易容。和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同路,麻烦的总归是我而非她。
然而,也并非全无乐趣。
时而深沉,又时而天真若稚子的少女,那种眩目的笑容,足以将所有人的视线牢牢吸引住。
连着两天的大雪将我们欲走的道路阻住了,不得已只得先找个地方歇下来,待稍霁时再上路。这样的天气,我是可以窝在温暖的屋内捧杯热茶临窗而坐惬意赏雪并引以为乐的,然而某人例外。柳絮自称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景致,一时兴奋莫名,竟像个小女孩般又叫又跳。看着她伸出手去抓那入手即化的雪的动作,不由想起了小时候与轻盈一起扔着雪玩的情景,便也感染了身旁少女的些许快乐,被她拉着出了门去看雪景。
而事实上证明,乐极是会生悲的。
"你看你看!"身旁那个不安分的人扯着我的袖子扯得都快裂开了。循着她指的方向抬眼望去,本来是一大片湖水的地方现在罩上一层薄冰,像极了凝固的琉璃,丝丝寒气从上面沁出来,添了几分神秘飘渺。
"没想到冰雪原来是这么美的啊。"柳絮双眼发亮地赞叹,转眼已飞身向湖面掠去,足不沾地,浅绿色的宫裙在寒烟中漾起一个又一个的弧度,极尽优美。
我虽然不能赞同她的行为,但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的她就像九天之上踏云起舞的天女一般清艳而妖娆,魅人的气息不自觉一点点溢了出来,看得我几近屏息。而我无法赞同她行为的原因是......
嘶的一声闷响,平如镜面的薄冰以她足尖下为中心,继而向四面八方裂开去。"快点上来!"我忍不住朝着她急吼。她却望向我,甚至还顽皮地眨眨眼,纤细足尖一点便欲起跳,怎知脚下一滞,而那薄冰被她这一踏又恰好破碎融入水中,于是整个人便这么直直地摔入冰天雪地的湖里。果然!我掩额叹息,惨不忍睹。
温暖的屋内,炉香袅袅燃起。
鼻头因为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而通红,已裹上好几层毛毯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一双水漾的眸子心虚地东张西望,就是不敢看我。若不是那时旁边正好有一根撑船的竹竿将她拉了上来,她现在只怕已经可以在湖底长眠了。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她讷讷地说,声如蚊蚋,显然不是惯于道歉的人。
"嗯哼。"我懒洋洋地爱理不理,想起自己被连累得一身湿透的衣裳,便犹有几分微愠。
"哼,是男人就不要这么小气,不就是湿了衣服嘛,我还得了风寒呢。"她见我如此反应,立时恢复本来面目。
"好说,如果柳小姐愿意解了我身上的盈香,我也绝不至于如此小气。"
"啊,你在说什么呢?"如花笑靥真诚无比近在咫尺,双眸更是盈满迷惑无辜,若有旁人在此怕是要怀疑我对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我慢条斯理地举起袖子在鼻前扬了一扬,抬首对着她轻笑。"可惜分量下得太少了,如果能再加一样东西神仙也会被醉倒。"盈香,名副其实的满袖盈香,只是中毒者的感觉就不怎么愉快了,失去心神,继而对下毒者言听计从。
"什么东西?"她兴致勃勃地凑近来。
"告诉了你好让你继续拿我下药?"
"不要这么说嘛,告诉了我,你就可以......"话未落音,便被几个喷嚏打断。
见她使劲揉着鼻子的模样,我不由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招手,那心情如同看着一个胡搅蛮缠的妹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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