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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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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误以为我端方良善,如今知道我真实面目,恨我也是应该的。”
  许青涵轻声说罢,就安心等着赵杀发作。这人理应声声怨他,理应恨他,将他魂魄撕裂,骨肉凌迟,如行刑的鬼卒那般,手握刀斧,剖开他污血残躯。
  恐怕会有些痛楚,也多少有些欢喜。
  曾经身躯同腐,再不分离;如今魂魄入梦,稍解相思,难道不该欢喜么?
  远胜过他好端端活在世上,远胜过意中人独自睡在山清水秀一座坟冢。
  然而许青涵闭着眼睛等了又等,未觉痛苦,反而被赵杀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许大夫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赵判官一脸怒容,单手搂着这人,强提神通,把鬼辇招到身旁,强提一口真气,想将许青涵横抱起来。
  许大夫慌得挣扎起来,低声怪他:“你面色发青,气血有亏,不该耗费体力,要带我去哪里受刑,我跟着你去便是。”
  赵杀不由一愣,却看见许青涵自己运转鬼力,令白骨上血肉凝实,伤口尽去,一点点站了起来,拢紧了那身官袍,善解人意地自己登上鬼辇。
  赵判官连忙扯住朱红官袍一角,拿更多的神通法力悄悄渡给他。
  许青涵还未察觉,坐在车中,极小声地问:“听说地府有钉床油锅,可是往哪里去吗?”旋而又问,“不知凡间丹药,对你是否管用,我有一个方子,能补气养血。”
  赵判官一路牵着他衣角,将鬼辇往孽镜台开去。
  等鬼辇停在孽镜台前,许青涵仔细一看,只见一面华光流转的孽镜,周遭不见油锅,不见刀山,也不见赵杀发难,迟疑道:“这梦当真奇怪。”
  赵杀气得脸色铁青,接过几位师爷递来的簇新官袍,正冠系带,牵着许青涵同坐在判官椅上,一面朝同僚拱手,为自己来迟告罪,一面冲许青涵高声道:“我不是早就说过,本官情债缠身,你何时找我讨债,我都在黄泉路后,孽镜台前等你,生生世世,我一直等着……青涵,我明明告诉过你的!”
  他说到此处,看见许青涵清俊温文的那张脸,心头绞痛,再开口时,便不复疾言厉色,将许青涵袖口又攥紧了两分,悄悄哄道:“也无妨……既然你忘得干净,迟迟来不了,我去接你便是。
  许青涵听了这话,仍半信半疑,迟疑了一瞬,便拿右手悄悄在左手手背上一划,叫皮肉裂开,流下鲜血数行。他此时固然有些疼痛,但这点疼痛跟凌迟相比,依旧像是困在轻描淡写的梦里。
  赵杀吓了一大跳,死死按住他,咬着牙唤了一句:“青涵!不是梦,当真是我!”
  许大夫闻声一颤,竟是骤然慌乱起来,唇色青白,双手发颤,无论如何也不肯抬头,还想去划身上的皮肉。
  赵杀吓得揽紧了许青涵腰身,哑着嗓子反问:“青涵,当真是我,我只怕惹你伤心,怎……怎舍得怪你?”
  可他唤了许多声,许青涵仍是不住挣扎,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赵判官看得心口绞痛,想来想去,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袖袍掩着,在他颊边乱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许青涵慌得软倒在椅上,双颊通红。赵杀意料之余,眼前大亮,忙捧着许大夫面颊,将下一吻轻轻落在他唇间。
  许青涵手脚无力,愣在那里任他轻薄。
  赵杀色壮鬼胆,一连吻了数十下,极温柔地亲他如羽长睫,秋水瞳眸。
  许大夫原本惊惧掺杂,既愧且悔,骤然间被赵杀这样压在椅上,再顾不得什么愁苦,仅剩下满脸隐忍的羞窘和欢喜。
  堂下鬼卒面面相觑,强忍了两炷香的工夫,实在忍不下去,擂起堂鼓,跺起杀威棒,喧哗了好一阵子,赵判官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祭出赫赫官威,用一只手匆匆翻开命薄,可他另一只手,仍旧拿袖袍遮着许大夫容貌,不肯叫人从旁窥视。
  许青涵自然把赵杀这番体贴收在眼底,脑海中时而回味起地府这把交椅,时而追忆起医馆那把交椅,心魂荡漾之下,眸光如水温柔。
  他有满腹情话要诉,一腔离情要叙,但此时远远不是时候。
  许青涵只得挑在赵杀断案的间隙,装作云淡风轻,轻轻说上几句:“你原来是地府的判官?”
  “我早该猜到的,王爷公正严明,重情重义,果然像是判官……”
  说得多了,赵杀不免老脸通红,转念细想,又觉这人初次见面就嫌他荒- yín -无耻,后来常怪他薄情寡义,一颗心清澄如镜,将他品行照得真真切切,万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等他微微偏过头去,开口欲问时,却发现许青涵嘴角噙着笑,伏在案头,累得睡着了。
  赵杀便不得而知,青涵是不是也同他一样,因为太过喜欢,欣欣然颠倒黑白,不得已昏了头。
  赵判官这一日熟能生巧,早早将积压的近千阴魂毫无错漏地审完,背上许青涵,走到孽镜前方站定了。
  他在镜中的倒影罩着一层桃花瘴气,只能隐隐绰绰看见肩后负着相貌狰狞的一只恶鬼,疲惫不堪地沉沉睡着。
  赵杀看得一愣,片刻之后,才红着一双眼睛,朝镜中温温柔柔地笑了一笑。
  他把腰弯得更低,好让许青涵睡得更沉,勉强腾出一只手来,掏出乾坤锦囊,拿牙撕扯着,解开囊口的系绳,将累世功德大抔大抔地撒入镜中。
  锦囊空了一半过后,赵判官再往镜中看去,身后恶鬼勉强凝成人形,因罪孽未消,散发着道道黑雾。
  赵杀新掬了一抔功德,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把功德攥在手中,先低声商量了一句:“我那坟茔原本就是他拢土成坟,亲手立的,掘了便掘了,岂能以寻常阴律论断……何况我半点、半点不怪他,能不能网开一面?”
  赵判官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还拱手拜了两拜,那面宝镜总算泛起华光,层层涟漪从当中散开,股股黑气被宝光荡尽,只留下白衣出尘的一道身影,最后连人影一并消失在镜中。
  赵判官便再一回独自立在镜中,弓着背,喘着气,一身朱袍,满脸的笑。
  赵杀傻傻笑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背着许青涵往孽镜台下一跃,稳稳落进鬼辇,驾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回了府邸。
 
    
    第四十五章
 
  等到了地方,赵判官把鬼辇停好,负着许青涵走入院中。
  他先前种下的那棵红色桃花树已经长大了些许,花苞红如珊瑚,极漂亮地栖息在庭院一角,走得近了,还能听见一丝鼾声。
  赵杀对着那朵花喜不自胜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搂着许青涵盘膝而坐,照旧把手背上的白色印记,化作指尖一朵小花,灌入一身法力,艰难催成树种。
  赵判官小声问了一句:“青涵,你可愿意随本官同住?”
  他怀中又是一空,桃花树苗上又多了几点花苞。
  赵杀便欣欣然揽着树,在院角种好,退开二十余步,避开意中人,把心头血剜出一滴,偷偷蹭在白色桃花树上。
  可等他满头大汗地忙罢,软绵绵倒在树下,想要稍稍闭一闭眼,心中却空空落落,久久难以成眠,仿佛神魂依旧困在十五重地狱,在血泊之中看见心上人半身白骨。
  命签上说青涵“万事终局万事空,逆难失意逢空亡”,这命格要是只应在他身上,该有多好?只叫他一人万事终局,两手空空,无尸身无坟冢。
  自己逆难失意时,虽然也会轻弹几滴男儿眼泪,但意志坚忍,总不至于难过太久。
  何必叫青涵伤心,拿一腔痴情,换功德成空?
  赵判官越是深思,越是长吁短叹,在花树下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他想来想去,依旧不太明白,这样百无一用的孽缘,数来尽是遗恨抱憾,为何离别时仍极悲苦,重逢时仍极欢喜?
  赵判官想了许久,好不容易困意渐浓,浅浅补了个眠,抬头再一看,却发现身旁那株白色桃花树一面偷偷生出两根枝丫,悬空环在赵杀身侧,既似搂抱,又如护持;另一面头冲着天,脚钻着地,竭力舒展身形,想早日高过远处那株犹在打盹的红花小树。
  只是赵杀揉着睡眼再看,身旁枝丫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变成了浑如白玉、极秀美的一棵正经树。
  赵杀忍不住微微一笑,唤了他一声:“若得青涵,当作金屋栽之。”
  头顶白色桃花树顿时恼羞成怒地落了几朵小小桃花。
  赵判官看得心疼不已,袖袍一卷,自半空中接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眼看着点卯的时辰将近,赵杀便捧着白色小花起身,胡乱抖去衣上草屑,转身往屋外走去。
  那新栽的桃花树霎时寂寥起来,眼睁睁看着赵杀走出十余步。
  当赵判官推开院门,不知想起何事,竟是又小跑着回到白色花树下,当着小树的面,把几瓣桃花囫囵吃进口中,牛嚼牡丹一般统统咽进腹里。
  白色花瓣虽然只在他薄唇舌尖上逗留了短短一瞬,赵判官已是脸皮通红,近乎羞窘,顿了一顿才恼道:“我如今也吃、吃了……你心中是何滋味?可是满腹怨愤,想找我寻仇?”
  那白色花树连连摇摆枝丫,花瓣染着薄薄一层淡粉。
  赵杀便道:“那我自然也与你一般,只是会稍稍……稍稍伤心一些。青涵,当真无妨。”
  他脸上烫如火烧,不好多说,在树干上愤愤叩了两下,就胡乱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庭院。
  赵判官安顿完两株桃树外,难得过了一阵清闲日子。
  每日清晨出门当差,日落归家后,便听着院中桃花树的鼾声入梦。
  许是在抽芽生根的缘故,两位债主一个比一个嗜睡,久久不曾显露身影。
  转眼间春秋一变,旋而又入了秋。
  一年半后的这一日,赵判官依旧清早起身,给桃花松土施肥,而后听着浅浅鼾声出了门。
  只是他这一日,并非直直奔赴孽镜台,而是绕到三生路上候了片刻,一见黑白无常的鬼辇飘过,就驱车迎了上去。
  等两车并驾齐驱,赵杀忙把自己的乾坤锦囊解开,点了五年功德,往对方车辇上一递。
  两位无常看得眼热,却迟迟不曾伸手来接,再三犹豫,才接了十中一二,只道:“赵兄所托之事突生变数,兄弟受之有愧。倒是另一桩小事,已经置办妥当。”说罢,便把一个小小布包扔到赵杀怀中。
  赵判官打开布包一看,见包袱中既有自己先前托付的泥塑厌胜偶人,亦有两块陈旧牌位,忙拱手称谢。
  眼看着黑白无常去得远了,赵杀仍停在原处,脸上忽忧忽喜,耽搁了许久,才猛地惊醒过来,将包袱妥善收在怀里,掉转车身,往孽镜台去了。
  赵判官许久不曾因私废公,发现自己点卯又迟了些许,内疚惭愧之下,在断案之前,先唤来小卒沽酒市脯,赠予众鬼分尝。
  堂下同僚见他这般慷慨仁义,拈花惹草的品性也改了大半,接连六百余日,身旁未携红绡轻薄的大夫人,也未挽白衫出尘的二夫人,俱是老怀大慰,吃得不住点头。
  看着鬼卒争先撕扯起百年老肉脯,赵杀忍不住掏出怀中的泥塑偶人,悄悄放在桌案一角。
  那偶人与他面貌肖似,也着一身官袍,胸腹以笔墨写着赵判官的八字。
  赵杀每看上一眼,便叹上一口气。
  他有一位债主,注定命中坎坷,死后受妖兽分食之苦。
  赵杀便以神通做了小小一具泥塑偶人,托黑白无常带在身上,一旦债主被妖兽啃噬,便抛出泥偶,将酷刑转向自己。
  然而不知是何缘故,此后六七百日,赵杀身上仍不见狰狞伤口,好端端地坐在此处。
  赵判官为了这桩小事,又有些魂不守舍。
  他足足琢磨了一顿饭的光景,见一帮鬼卒彻底吃干抹净,才勉强收回心绪,开始赏善罚恶,评断生死,未至晌午,已审讯完五六百名阴魂。
  赵杀勤勉之余,也多少有些两眼发涩,趁着间隙起身来走了两步,远眺绿荫,抡转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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