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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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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阴魂被鬼卒押解上堂。
  那阴魂身形枯瘦,只剩一层黑气覆在白骨之上,除却三千白发,一身富贵难言的华服,面目、春秋俱是难以分辨。
  他每行一步,四周便有黑气窜起,形如恶蛟,往空中撕扯扑咬,堂前十丈开外,尽是这厉鬼身上威压,直叫押解的鬼卒噤若寒蝉,只敢以铁链远远牵行。
  等他当真立在堂下,被孽镜台符箓阵法团团镇住,有胆大的鬼卒为稳妥起见,便想将他脚下细镣,换作一拳粗细的精铁脚铐。
  也不知那细细脚链牵动了何种思绪,那恶鬼虽是一言不发,任人施为,一身黑雾却渐渐转为血色。
  周遭一时狂风大作,搅得命册书页翻飞,连地狱业火深处,亦有鬼哭狼嚎之声与之呼应。
  这险恶天象,像极了凶星当空、孽龙出世。
  赵判官难得看见这样一尊大鬼,不由得端正身姿,顶着四面狂风,一手紧按判官帽,一手重翻命册。
  饶是如此,他两侧帽翅依旧被吹得来回乱颤,一头长发依旧胡乱拍在脸上,直叫赵杀视物艰难,好不容易才看清这厉鬼的姓名。
  几位师爷一边加固符箓,一边扯着喉咙、顶风指点道:“判官大人,这厉鬼转世过几次,死前都要被妖兽撕咬,灭去威风戾气,唯独这一回,也不知是何人插手,叫这恶鬼好端端来了,还请大人查阅命册,好好看个究竟!”
  可赵判官恍如未闻,木愣愣坐在原处,痴痴然如坠梦中,不去细看命册,深究道理,反倒松开了按着冠帽的那只手,细细打量起手背,就在这短短一瞬,他那顶判官帽已被飓风卷走,一头长发散在肩头。
  几位师爷见不得他这般狼狈,想要上前替自家判官大人重整衣冠,又被狂风吹得步履维艰,只好遥遥唤道:“大人!判官大人!”
  赵杀不知为何,仍看着手背怔怔出神,顿了一顿,又去细看命册,翻来覆去几回,这才当真审起案来:“你……你命册上漏了一大半。”
  师爷们听到此处,面面相觑,只当赵判官当真糊涂了,可赵杀定了定神,依旧不曾改口,只道:“你命册上,只有二十余岁前的旧事。”
  有较真的师爷忍不住逆风抢步而上,扶着判官桌站稳了,朝命册上定睛一看,发现眼前这人身中言蛊,久病不愈,于子夜呕血怀恨而死,死时年岁尚轻,而后数日数夜,由妖兽分食残魂……
  理应没有下一世了。
  那师爷看得惊愕莫名,慌忙揉了揉眼睛,凝神再一看,却见命册所载的卒年,离此时足足隔了六百余日,除去在忘川上塞船耽搁的三、四日光景,阴间十日,阳界一年,足足差了人间的六十余年。
  只是不知是谁护持,叫这人在死期未死,多活了这漫漫一段光阴。
  师爷想到此处,正要冒着大风厉声逼问,却看见赵判官把朱笔一搁,换作墨笔,饱蘸浓墨,在命册上认认真真地涂改起来,把错漏的死因划去,而后悬笔纸上,和声细语地问:“之前的事,本官已经知晓了,之后的事,可愿跟本官说上一说?”
 
    
    第四十六章
 
  那厉鬼似是失了神智,立在原处,如榆木雕就,空有一身的气势。
  赵杀看得心中极乱,一度想迎风揍到他跟前,握他脉门,探他额上余温,悄声问上一问:为何阿静还未醒呢?
  自己化作阴魂时,也像他一般,浑浑噩噩,走走停停,但只要神魂凝实,在忘川上便能恢复神智,沿途吟诗作赋,看两岸如萤磷火。
  可为何他家弟弟还未醒呢?
  赵杀眉头紧蹙,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嘘寒问暖之心,眼下阿静命册出了这般大的错漏,如果不能早早更正补全,时日一长,只怕天意肃杀,道不能容。
  赵判官定了定神,语气愈发柔和,从命册所载的最后一日问起:“命册里说你身中言蛊,半夜无人看顾,在赵王府偏院咳血而死,死后被妖兽撕咬。可本官依稀记得这一日,你身在阴山,于碑亭中坐了一夜,与命册并不相符,可有此事?”
  那阴魂怀着一身戾气,静静站在风眼,如若未闻。
  师爷被飒飒寒风刮得凉意入体,勉强将双眼睁开一线,定睛再看,只见这恶鬼周身锁链,半数轻飘飘随狂风盘旋,半数沉甸甸逶迤在地,被风来回拨动,簌簌颤栗出声,这一看之下,更是惴惴不安,从旁提点道:“大人一定要审问清楚,看看碑亭之中,有谁插手护持,好将那狂妄歹人一并拘入阴间!”
  可赵杀已经顾不得此事,仍轻声细语道:“你气运顺遂,在碑亭中呆了一夜,翌日便有神医从阴山上下来,带回药引,治好了你的言蛊。此后数月,不单想起自己真正的心意,也……也报了仇。”
  阴魂仍旧立在堂下,过了片刻,才微微侧过头去,似有所念,似有所思。
  赵杀见四面狂风稍稍一敛,还以为他已经醒了,忙拿起命册墨笔,自椅翻桌斜的孽镜台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有许多鬼卒来拦,赵判官下意识地抚过手上黄色桃花印,拨开左右,越走越近。
  他于心中暗道:无妨,这是本官的故人。
  这样一想,脸上便微微笑了出来。
  赵判官一路走到故人身前,捧着命册,悬提着笔,定定看了好一会。
  那阴魂如今不过是一具狰狞白骨,穿着破烂蟒袍,镣铐加身,有无数黑火燎灼衣袍。
  纵然他站得笔挺,依旧有满身遮掩不住的腐朽之气。
  阿静已经长大了,六十载春秋过后,不会再有人讥笑他早生华发。
  可在赵杀眼里,阿静永远是年岁最好的时候,生着一双猫儿眼,迷蒙地看着他,紧紧地跟着他。偶尔矜贵凛人,偶尔因病痛佝偻。
  赵判官急着要将命册补全,又不忍吓着了他,只好凑上前去,想摸髑髅上枯白长发:“阿静,你报了仇……后来呢?”
  那厉鬼身上鬼火陡然燎灼起来,炽如红光烛室,连赵判官一并罩在火里,赵杀痛得倒退几步,闷哼一声,额角涔涔流下汗来。
  那万丈气焰听见这声痛呼,慌忙再度收敛。
  赵判官运转法力,叫被鬼火燎伤的皮肉慢慢愈合,强撑着笑容,把声音压得极轻:“阿静,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完问之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厉鬼眼窝中,总算亮起微弱的灵火。
  他终于想起一桩入骨执念,再然后,才记起自己的姓名。
  他想和一个人相依为命,日日夜夜,念念念念。
  于是搜遍红尘,陡峰荒野,海外仙山,年复一年,直至双眼尽盲,再也走不动了。
  那人身怀道法,永生不死,定然活在世间一隅。
  可那人不想见他了。
 
    
    第四十七章
 
  他想到此处,眼中火光渐黯,不过须臾,气势就此散尽,一身魂火重归寂灭。
  几位师爷只见赵杀才同他说了三五句话,这具凶悍恶鬼便煞气尽去,不由称颂道:“还是判官大人高明,这恶鬼重重血债,既难度化,又难管束,与其关押万万年,还不如魂魄就此消散。”
  可赵杀就怕故人魂火黯去,身形消散。
  他未等师爷说完,心中早有决断,提起判官笔,在自己掌心细细密密书满符文,回锋收笔后,自掌心始,划出一道墨线,墨迹一路晕染,与身前那具白骨贯连。
  师爷们吓得齐齐摆手:“大人不可!万万不可!”
  赵杀却是一意孤行,他明知这是耗费精血修为的秘术,只求让眼前故人得一息残喘。
  但那厉鬼恰好倒退了一步,叫这道墨线一时无处牵系,只在半空凝固了短短一瞬,便化作墨汁,溅落尘埃。
  赵判官看赵静步履摇晃,一身残破蟒袍渐渐成灰,情急之下,再不顾得众目睽睽之下,抢上前去,硬是将这狰狞恶鬼揽入怀中。
  他箍紧了人,又要驱使判官笔,谁知那厉鬼化出骷髅幻象,去啃噬赵杀手腕,赵判官剧痛之下,这一笔迟迟落不下去。
  正是僵持的时候,一水之外,阎罗归位。
  随着漫天青光寒芒散入孽镜阁,有威严之声遥遥喝道:“阴司重地,何人喧哗?”
  几位师爷慌得抱作一团,含泪劝道:“判官大人,秦广王大人来查岗了,请快快坐回原处!”
  赵判官固然惊慌,却不敢就此暂退,仍是揽紧了故人,判官笔拼命一转,偷偷画好这一道墨线。
  如此一来,赵静痊愈之前,便可食他心魂,可饮他鲜血。
  师爷们此时已然泣不成声,啜泣道:“判官大人,众目睽睽之下,公务要紧,儿女私情可从长计议!”
  赵杀与几位师爷一般地敬畏这尊大神,一旦忙完债主的要事,万般惧怕都涌上心头,当即满口答应下来,不甚自如地松开赵静,同手同脚地走回高台。
  这短短十余步路,赵杀走得两眼昏花,四肢百骸无处不痛,涔涔冷汗濡湿重衣。
  等他坐稳之后,看着墨线那端,阿静阴魂终于凝实了三分,且有破烂衣衫蔽体,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
  可没等他欢喜片刻,秦广王就拿如电双目自孽镜阁中往此处一扫,沉下脸来:“赵杀,本王不过暂离数日,公堂就满地狼藉,官差仪容不整,成何体统!”
  赵判官忙长长一稽,正要告罪,秦广王已长叹一声:“罢了,将命册副本呈上,我先考校一番。”
  赵杀怔了一怔,低头自省,正看见命册正本上墨迹未干,虽然添了数行新字,从碑亭写到自己身死魂归,但疏漏仍未补完。
  眼见师爷利落翻出这卷命册的副本,拿双手捧着,一路踏石涉水,往孽镜阁跑去,赵判官自是慌得厉害。
  他握紧了判官笔,对着还未续完的那一页,额角汗出如浆,数度意欲落笔,再数度收回。
  堂下故人犹然未醒,仿佛记恨着方才被人强抱过一回,咯吱咯吱磨着牙,一时半会怕是问不出实情。
  赵判官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直至师爷把衣摆束进腰带,在水中又跋涉了两步,堪堪要踏上对岸,赵杀这才想起正事,脸上血色尽退,重新瞪起那本命册。
  他方才问不出来,却必须赶在师爷将副本送到之前,自己猜中阿静的半生。
 
    第四十八章
 
  赵杀闭了闭眼,片刻过后,才将双眼睁开。
  在这短短一瞬,他已经把前世今生匆匆捋了一遍,想到上中下三种答案。
  最好的一种,便是阿静贵不可言,钟鸣鼎食地活至高寿,一生并无惊涛骇浪的大事,数十年间舒心惬意,享尽了富贵荣华。早起只为朝霞,晚归只因月色,听美人唱曲,拿诗佐酒,半点不曾念他。
  还有不过不失的一种,是阿静掘地三尺地寻了一阵,方知自己报仇雪恨,于是慢慢将胸中块垒化开,慢慢将心头恨意放下,之后几十年才开始快意一生,虽有不足,但终究是看开了,从此之后光风霁月,心境澄明。
  而最后一种,赵判官直至此时,仍不愿多想。
  他心烦意乱之下,恨不得就此奋笔疾书,在纸上细说赵静如何矜贵不凡,如何富贵一生;说阿静如何长寿安康,此生富贵逼人;想他得意中人相伴,两心如一,永不相负,补全昔日种种抱憾。
  这愿望嘈嘈切切,在心中聒噪,叫赵杀一度分不出是推敲所得,还是空濛愿景。
  但到了这个地步,赵判官依旧无法轻易落笔。
  笔尖如有千钧重负,夹杂重重羁绊,关乎赵静生死,催他深思细想。
  赵杀只得红着眼眶,强打精神,忍痛把过去种种再想了一遍。
  他想起人间七百年前,这人何等温柔体恤,是最善解人意的翩翩少年。
  他想起人间七百年后,这人如何与他重逢,如何咳血,如何浅笑,轻描淡写地,说尽世间妄语痴言。
  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或是温和,或是阴沉,但从始至终,皆是专注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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