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臣 作者:堇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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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用自己作保,向白谦之举荐了顾思义,做这一县的父母官。
顾思义,我遂了你的意,你该满足了吧。
天亮后,雨稍微小了些,院子里排水不畅,汪出了一小片湖泊来,林仪早早起来,站在台阶上,却迟迟不见对面倒座厅里有人出来。他走到前面县衙办公事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争吵声。
“……大人!你怎么不拦着白大人!?这么大的雨,他们怎么就走了呢?”
是顾思义的声音。他很少这么大声说话,林仪有些在意,便走了过去,立在窗下,只听见李仲山冷冷的说:“白谦之岂是我能拦住的人?他说这雨再下几天,恐怕要发洪水,一时就难走了,所以执意要走,我就随他去了。”
“这么大的雨,路上只怕要出事!大人,请您立即派人,去把白大人请回来!”
“我为什么要去请他回来?他出不出事,都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顾思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这两天不知道在白谦之面前进了多少谗言,想着要将我推下这县令的位置,让你来坐,你想得倒美!你不过是个屡试不中的举人,况且来路不明,只要我去告诉抚案大人,就算我丢了官,你也别想着能轮到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只不过看在你脑子还算利索,能帮上我的忙,才留你在这里。现在你已经起了异心,我是不会再留着你了!来呀,现在就去他房里将他铺盖卷起来,扔到大街上去!”
林仪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脚就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厉声道:“谁敢!”
他瞪着张口结舌的李仲山,毫不犹豫的站到顾思义面前。里面还有几个李仲山的亲信,见林仪进来,都慌忙围到了李仲山面前,而顾思义再没说什么,转身冲出了房门。
“你要去哪儿?”林仪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顾思义只低声说了句“救白大人”然后甩开了他的胳膊。林仪追着他一路小跑,一边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白谦之会有危险?”
“昨夜那么大的雨,今天之内必然会发大洪水,这一带的小埝都有问题,去平州的大路又在堤外埝内,大水一来,他必死无疑!”
“小埝有问题?什么意思?”林仪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追着顾思义一直跑到了县衙的马厩中,顾思义二话不说,牵出一匹马来,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驾!”的一声,已经冲出了侧门。
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林仪也骑马追了上去。
顾思义骑得极快,林仪倒没想到他看起来文绉绉的,居然会骑马,而且骑起来居然这么疯,他勉力也只能远远跟上而已。二人在县城里横冲直撞,很快出了西城门,林仪好不容易与顾思义并驾齐驱,高声道:“你这么追不是个办法,况且白谦之不一定就走大路——”
“他一定会走大路的!”顾思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看都不看林仪,“走大路沿浮桥渡黄河,不出两日就能到平州,走小路必须要等船,以白大人的脾气,他是不会去等的!况且……”
顾思义看着前方的大堤。
“不论大路小路,都是会出大堤的,离开了大堤,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大堤。雨势又开始转大,二人的衣裳都已湿透,雨点打到人脸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可顾思义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仪有些无奈,一边跟着他一边继续劝道:“好吧,就算这样,也不一定就是今天发大水吧?白谦之的运气就那么差吗?——”
刚说完,他心中突然一沉。
远处不祥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二人的马又往前奔驰了一段,忽然也都猛然停了下来,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顾思义用马鞭狠狠抽了马屁股一下,他的马猛的扬起前蹄,原地站了起来,顾思义一下没抓牢,从马上掉了下来,林仪眼疾手快,翻身下马接住了他,他看着顾思义,正要说话,却见顾思义眼睛只盯着西边看。
——他也终于听到了。
林仪是习武之人,所以耳朵要比一般人灵敏些,感觉到得比较早。最开始,只是很轻很轻的,如同天外的雷声一般,在看不见的地方翻滚。雷声连绵不断,越来越响,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线,然后白线越来越宽,最后变成了黄色——那白色,只是洪水最前端翻出的白色的泡沫。巨大的轰鸣声渐渐覆盖了所有能听见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顾思义在林仪怀中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就算再吵,林仪还是能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完了。”
洪水转瞬已到眼前,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要吞噬所能见的一切。二人的马早已受惊逃走,林仪抱紧顾思义,腾空跃起,在洪水追上二人之前,轻飘飘落在了大堤上。顾思义一言不发的从他怀中跳下来,站在大堤上。奔腾的洪水拍打着大堤,不时卷起的浪花几次都浇到了顾思义身上。林仪怕他危险,上前拉着他往后退:“小心大浪过来,把你拍下河堤,那样的话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顾思义任自己被他拽着倒退了几步,眼睛仍然看着堤内滚滚洪水,忽然低声道:“现在的我,活着不活着,已经无所谓了。”
青坪县周围沿黄河的小埝在洪水来时几乎没有起到一点点作用,堤外埝内,正是千顷良田,人口密集的地方,一天之间,成了人间地狱,死了多少人,根本无从统计。李仲山不知所踪,听人说,昨日傍晚时有人看到几辆马车驰出东门,往东南方向去了,估计是想逃去隔壁的林州。林仪在心中冷笑一声,恐怕这李仲山最终是要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命。一日后,也就是顾思义追白谦之出青坪县城的第二天凌晨,大堤失守,无数灾民涌入青坪县避难。林仪带着县衙中剩下的差人,先开门放灾民入城,在天亮之前,重新锁紧四门,用搜集来的衣裳布条将门缝死死堵上。天空仍然乌云密布,太阳迟迟没有出现,等云彩泛出银灰色的光时,城墙上的人纷纷惊叫起来:“来了!来了!”
林仪翻身跃上城门,看见巨浪滔天,以吞天没地之势冲来,最前头的浪头如同不知死为何物的凶兽一般飞速奔来,遇到阻碍仍然没有减速半分,片刻后,咆哮着,狠狠的撞上了青坪县城的城墙。
第44章 四十四 勇贯天,智穷地
城门发出吱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如果这城门失守,洪水涌入城中,这一城之人都别想再有活路。一时之间,城内上千人居然齐齐噤声,视线都落在那城门上,耳朵都听着那木质的老旧城门因为承受水压而发出的哀鸣,心都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一些老弱妇孺开始低低的啜泣,哭声很快传染开来,不一会儿,青坪县城就变成了一片哭泣的海洋,哀声震天。林仪从城墙上跃下,看着周围慌乱的人群,高声道:“我需要有人帮忙!有胆量的,愿意出力的,都站出来,和我一起想办法堵住这城门!”
人们互相看看,有个人忽然上前一步,道:“我来!”
林仪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虽然如今也蓬头垢面,但看衣裳颜色倒也不像穷苦出身,他冲着林仪一抱拳:“小人叫张升,就是这青坪县人!”
“好样的!”
林仪有些欣赏的拍拍他肩膀,看向人群,“还有人要来吗?”
也许是张升的带头作用,又有三四十个人站了出来,连上县衙内还剩下的十几个差人,他们分了工,一部分人将老弱妇孺全部遣散到城墙上去,一部分人则和林仪一起想办法堵住眼看就要不支的城门。想了想,林仪对差人赵文徽道:“把能收集得到的土包全部集中起来,送到四个城门口。这西城门迎面撞上洪水,承重最大,要额外多一些土包,快去!”
“土包的话,各个城门倒是都有,尤其西城门,这两侧的房子后面,估计还有几百个土包!”
林仪愣住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土包?”
“去年的时候,顾书吏向县太爷建议准备的。”张升插嘴道,“我爹是县里的师爷,所以我知道。”
“是啊。”赵文徽道,“那会儿叫了些役夫累死累活装了五天,我们还说他小题大做,要这么多土包做什么,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用场了……”
现在的情况不容林仪多思考,为什么顾思义会提前准备这么多土包,他带着人,将土包搬运过来,一层层在城门前垒实。在他们忙碌的同时,雨势渐渐减小,土包的固定作用也显现出来,城门终于不再发出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嘎吱声了。人心渐渐安定,他们都聚在城墙上,将沿着洪水冲下来的难民拉进城内,一直忙忙碌碌了一天。
入夜后,林仪才有了空闲,花了不少时间,才在城墙的一角找到了顾思义。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城墙的垛口里,背靠着一边,脚抵着另一边,看着外面漫天的洪水。城墙深厚,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坐在那里的人。
林仪并没有放轻脚步,可顾思义对他的到来却似乎丝毫不觉。林仪走到他身边,也静静的站着,没有开口说话。天已经放晴,月亮升了起来。日子已近十五,加上连日大雨将空气清洗得无比洁净,圆了大半的月亮倒比往日的满月都要明亮。月光下放眼望去,白天泛黄的洪水现在看不出颜色,在月光下反着光,看起来如镜面一般,只时不时的有东西漂过。那些东西中,有上游人家的家具、房梁、树木、看不清楚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什么都有。顾思义就这么看着,忽然开口道:“林先生在这里站着,不怕城内灾民们哄抢粮食么?”
“方才已经处置了几个想要作乱的家伙,如今差役们在县衙前支起了几口大锅,正在熬粥,保证所有人都能吃到热饭。”林仪从侧后方看着顾思义的脸,道:“此事还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预先在县中粮仓屯了那么多粮食,就算我能镇住这许多人,大家的肚子也撑不了几天。如今粮仓里的粮,总也能撑大半个月,到时候水肯定退了。”
顾思义仍然看着水面,慢慢的说:“这水,暂时是退不了了。”
林仪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林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发现吗?”顾思义在城墙上站了起来,转身过来,面朝着林仪坐到城墙垛上,指着身下的水面:“你看这水的深度,已经逼近一丈了。这是一场洪水就会有的效果吗?”
他转头看着远方。
“这说明,黄河和淮河之间的大坝已经决口了。两河的洪水混在一起,不光是青坪,包括林州,平州在内的这些地方,都会成为洪泛区,水……永远都不会退了。”
林仪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顾思义继续道:“当然,这水困不住林先生你。趁着天黑,你就可以离开青坪,回到你的鹅湖山去,继续过你闲云野鹤,梅妻鹤子的生活。”
“……那你呢?”
“我……”顾思义低下头,“就和这青坪县内的一千多人一起死在这里就好了。”
林仪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了半天,才开口道:“事到如今,你居然和我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是在威胁我!”
“威胁?不是的,林先生,”林仪以为顾思义又要笑了,可他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以前我确实想方设法,胁迫你帮我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必要‘威胁’你了。就算再怎么想方设法,白谦之一死,我的所有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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