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王很快便从相当短暂的恍惚中回神过来,察觉到妾侍投来的求救眼神,朝孟云卿板起脸斥道:“这里是本王的安平王府,岂容你放肆!”
孟云卿转向他勾起唇角,一个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弧度,冷静下来的嗓音说不出的森然,道:“王爷,如果你不让她走,下官只怕会错手以下犯上。”
堂而皇之的威胁,安平王身为王爷有权当即以大不敬之罪处置学士大人,可以说没有理由要接受威胁,但是他知道孟云卿此刻正在气头上,说不定真的会不管不顾地动手,而他绝不能再让孟云卿犯错了,否则就保不住他。
沉吟片刻,安平王对地上的侍妾道:“你先出去。”
那妾侍如蒙大赦般逃出新房,踉跄离去时忍不住的眼泪顺着清秀的脸庞滑落下来。
房内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
许久,孟云卿的声音打破一室的静默:“怎么回事?”
刘简轻拢衣袍,缓缓坐直身来,漫不经心地答道:“如你所见,本王昨日新纳了一位妾侍。”
“我不信……”孟云卿霍然出手抓住他的肩头,触感却是意外的嶙峋,怒言戛然而止,再细眼一瞧,只觉大半个月不见的王爷整整消瘦了一圈,一只手转而抚上那因清减下来而更显五官深刻的面孔,一股疼惜油然取代愤懑,道:“怎的脸色这样差?”
刘简身体微僵,下一瞬便用力挥开那只温暖关切的手,孟云卿措手不及,更未料到他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竟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凤眸怔怔地朝他望来。
“孟大人自重。”刘简心口疼痛不已,不着痕迹地揪住身下的床褥,这才攒足气力将言不由衷的话语冷冷吐出:“还嫌害得本王不够么!”
“……你说什么?”孟云卿的声音极轻,仿佛这个问题之所以存在是如此天方夜谭的事。
刘简别开脸,竭力做出怨怼的神色,道:“与你胡来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你还非要闹得人尽皆知,丢你自己的脸也就罢了,本王可不愿奉陪!”
这一字一句如冰冷的刀尖刺在孟云卿心上,痛极了,但他仍留住一丝清明,涩声道:“刘简,你莫要骗我,这些绝非你的真心话,你待我如何,我自是清楚的,你若在乎流言蜚语,这些年又怎会容我予取予求?必定又是皇上叫你如此说的对不对?是了,一定是的……”
话到后头,几乎低下声去自言自语。
“孟云卿,你还不清醒么?瞧瞧这王府的装点,本王若真对你用情至深,又怎会趁你入狱之际纳妾?”
孟云卿用仅剩的坚定摇摇头,眸中盈满深情与信任,道:“我不信你会对我翻脸无情,你这么做必有缘由,只你一句话,我便信你。”
——只你一句话,我便信你。
但闻此言,刘简心中大恸,却是分毫不敢表露在脸上,死死咬紧牙关,硬从艰涩的喉间滚出一声讥笑,道:“从前你是皇兄跟前的红人,本王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巴着你才好沾些好处,而今你拒婚不从,皇兄怕也对你寒了心,既已失宠,本王又何必再继续委屈自个儿来讨好你……”
“一派胡言!”孟云卿一拳落在床柱上,带得整张床榻摇晃起来,那坚实的木料竟生生迸出了细微的裂缝。
手再疼再痛,也比不过心底的痛楚。
悲痛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甚至流露出像在看陌生人的眼神——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王爷,他的刘简么?
刘简深深吸气,方才那一刹那,他差点忍不住要去伸手挡住孟云卿的双眸,事到如今,他居然害怕起来,怯于去承受对方那不再深情的目光,然而这股冲动终究是被他按捺下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怎能够如此冷静,似乎伤心欲绝的那个自己只是一个躯壳外的旁观者。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着恰如其分的疲惫,道:“本王出身民间,在王族中身份微贱,如今的一切得来不易,念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烦请孟大人高抬贵手,莫要再拖累本王了。”
这些备好的托辞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原以为说出口时不会再有太多的感觉,可真当着孟云卿的面说出来时他才觉得字字都是穿肠剑。
“刘简,这便是你一直以来心中所想的吗?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孟云卿不死心地问道。
这是他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的一次,再不珍惜就没有了……
须臾,刘简木然颔首,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抽光了他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胸腔内气血翻滚,似乎在不满他罔顾心中真实的意愿,他尝到喉间一甜,铁锈味盈满唇齿,却又下意识地咽了回去。
“哈哈……”孟云卿蓦地大笑,藏不住的哀伤苍凉,他回想起皇帝在天牢里对他说过的话,当时他不以为意——
“你以为自己了解刘简?朕看未必。想必你还不知道潇香阁上百条人命是如何在一夕之间葬身火海的吧?还有那一夜……”
也许,自己真的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这位安平王。
“我本不信的,但又容不得我不信,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当年……我第一次同你欢好那一晚,你是否点了*情的燃香,故意促成好事?”
此话一出,刘简心中狠狠一震,对他来说,最不愿意被人知道的事有两件,其一是幼年时的不堪境遇,其二便是这一件。他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发现的,但是皇帝竟将之告诉孟云卿,真的让他好恨……
然而,他无法否认,做了便是做了,怪只怪当年他自保心切,而且又从潇香阁脱离不久,只懂得用这种卑劣的法子笼络人心,尤其孟云卿还是太子身边的人,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别有用心是真,那时的倾慕之情也不假,况且将近十年的情分,其中的真心实意早已与一开始的动机无关,只是此时此刻,他却连为自己辩解一句的立场都没有。
见刘简无言以对,孟云卿自嘲地勾起唇角,道:“好,好极,实在好极,那时你不过十三、四岁,竟有这样心计,连我这早你几年进宫的人都被你蒙在鼓里。”
想到那时的处境,刘简不由在心中苦笑,当年初入宫廷,虽然贵为皇子,但仍因出身不良而受尽各种白眼,九五之尊的父亲虽不曾亏待他,可也不怎么喜爱他,毕竟他干过的那些勾当在天子看来必然是奇耻大辱。数不清被其他皇子暗地里欺负过多少回了,身边却连一个诉苦的人都没有,直到他遇见了漂亮又温柔的太子侍读,起初他并没有利用对方的想法,只是在宫里久了,凡事看得多了,自然而然就陡然开窍——反正确实是有些喜欢这个人,若能善加利用的话,有何不可?
那个时候的他太过年少,又怎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相爱至深,而他却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过错!
“你……”真的不曾待我有过真心么?这句话几欲脱口而出,可是一想到刘简先前的决绝,孟云卿却又不忍说了,怕自己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罢了,最后再为他一回。
“如果这是你要的,我便给你,从此往后,我孟云卿与你刘简,桥归桥,路归路,恩断义绝。”
第七章
安平王在近郊有一处别院,当初起建时为了引入地下的温泉水而特意靠山挖了浴池以供养生浸洗,故而安平王偶尔会搬来住上一段时日,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
若说此次出行与以往有何不同,那便不得不提安平王随行人员中所包括的那位刚纳的妾侍,王府的喜事才过去几日,安平王便携其出门,两人新婚燕尔,如此如胶似漆,由此可见王爷对这妾侍宠爱得紧。
不过,对于安平王这次匆忙出行,坊间还有一些其他的说法。
据闻,有人曾于皇宫门口亲眼目睹安平王和孟学士分道扬镳的一幕,当时两人各自乘坐在轿中,明知对方就在隔壁,却愣是招呼都不打,一声不吭地擦肩而过,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联想到孟学士在王爷新婚翌日怒闯王府的流言,大家便都猜测这二位恐怕是交恶了。
众所周知,安平王与孟学士素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好友,能使得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猜测来猜测去都逃不过儿女私情,一时间有个说法成了最有力的解释:孟学士早已钟情于王爷的妾侍,此番王爷趁他身陷囹囵,夺其所爱,这才导致了两人不惜情分地决裂,正可谓红颜祸水,英雄终是难过美人关。
也因此,安平王在这时候带妾侍出门,在别人看来无疑有些避扰的意味,只怕养身是假,担心有人再觊觎他的女人才是真。
然而,这些终究只是老百姓们茶余饭后道听途说而来的,真正的实情如何,却是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绿荷随安平王来到别院后便一直在跟前伺候着,端茶递水也分毫不假他人之手,即使如今她在王府中的身份已非一名婢女,而是许多人艳羡的,王爷名正言顺的枕边人。
只是,除了不必再干下人的活儿以外,她说不上自己对王爷来说有什么不同,王爷待她仍旧冷淡寡言,外头总传她如何如何的受宠,实际上因王爷身体欠安,根本尚未与她同床共枕,就连洞房花烛夜王爷也未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甚至她都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他们的新婚之夜……
不过,即便如此,绿荷还是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安平王,心中悄悄盼着王爷的病早些痊愈,也许那时她便能与王爷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想到这里,绿荷的俏脸染上一抹动人的羞红,只可惜她身旁的男人不解风情。
“绿荷,你累了一天,回房歇息罢。”
晚膳过后,刘简便在别院的书房中看书,绿荷自是陪在一旁,然而却是一室无言,刘简是无话可说,绿荷则是有话也不敢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了些时辰,刘简察觉夜色渐深,才对绿荷说出进书房后的第一句话。
绿荷有些失望他一开口便是要自己走,轻声道:“妾身不累,王爷身子不适,还是让妾身留下伺候。”
刘简却是头也不抬地道:“不必了,本王一会儿想单独去泡泡温泉,用不着伺候。”
绿荷见他心意已决,黯然应道:“是,那妾身告退。”
直到纤细的身影淡出视野,刘简才放下手中无心阅读的书册,无奈地逸出一声叹息。
温泉池建在独立的院落里,一进去便见白烟袅娜,宛如置身仙境。
刘简有些心烦,便让伺候的人全都退出去,自己脱了衣物踏入池中,而后缓缓下沉,任由及腰的泉水漫布全身,一时间好似身心都被那温热的暖意所包围,说不出的舒适快活。
双手在池面上划了一会儿后,刘简选择靠池壁坐下,尽管池子大得足够两三个人同时畅游,他却没有那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