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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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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怅然若失

    (马小蛇说过最后一句,神色渐散,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了天际中哪一处。
    丁贫同天心弃对视一眼,一时拿捏不住他心中所想,迟迟才问:“……后来怎样?”)
    后来么,还能怎样?那年九月,他把他家五座绸庄中的两座,献给了皇帝。皇帝大喜,将他剩下的几个姑侄兄弟全部拔擢为官。次年三月,他正式统领了中原十三省黑白两道。往后不到十年,他就做到了兵部尚书。江湖之中,朝堂之上,都是权势绝伦,更兼爵位世袭,万世子孙,皆得荫庇,真真是千古以来,一人而已!
    (两人听他说得轻轻巧巧,实则不难想象这短短几句话中,藏有多少阴谋暗算,骨肉相残。盛夏之中,犹自觉得身上一寒。
    丁贫停了片刻,突然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自然是一世美满。那男人要他娶妻,他就娶了妻;要他生儿子,他就生了儿子。他看不顺眼的人,他帮他杀;他四处跟人调情,他就一个人躲起来。最后那男人死了,尸体都烂光了,他还要喃喃自语:“沈郁,沈郁,你怎么不来瞧我一眼?”他临死之前,最后求我的事情,就是把他的骨灰带到那男人陵墓里去。那男人活着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放过他,到了阴曹地府,还能奴役他!我实在无法应允,冲他吼道:“他这一世都在算计你,你难道不明白?”他望着我轻轻一笑,道:“我是情愿被他算计一世的,你难道不明白?下一世,我还要更糊涂些,不让他算得那么辛苦。”他这句话说得柔情万种,仿佛那男人就在眼前。唉,到了这个时候,我怎能违逆他的心愿?后来我携了他骨灰,到那男人陵墓一看,主顾还真不少。那男人生前桃花满身,死后身边也还拥挤得很。不知道我这位朋友,到了奈何桥下,枉死城中,单凭那点儿一文不值的糊涂心意,赢面还有多广,抢不抢得过别人?
    (先前问话的人,听了这回答,并没有露出满意的神情。天心弃瞧了瞧马小蛇,咳了一声,道:“马前辈,这个再后来,问的不是他们,是……是你自己。”)
    我……有甚么可说的?不过天高气暖,旬休时节,同他的夫人小姐在后花园里,打打马吊,晒晒太阳罢了。日子一天长似一天,每一天无非都是这么过。人人争着陪他喝酒说话,好歹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我。我若走了,他的故事剩下半截儿,有谁来说?今天夜里,我头一次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你们听。小娃娃们,这就是那个威风的盟主,又做了大官儿的故事!从此他在江湖中,成了个永不磨灭的传奇。
    
    第21章 夜哭
    
    (但是该静默的还是静默着,仿佛甚么都不曾完结。)
    丁贫默了良久,忽然一笑,道:“马小蛇,你刚才讲了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现在我也要讲一个给你听了。这故事很短,一下子就讲完了。”
    我很小的时候,胆子比现在还大,甚么也不怕。有一年七月十五,我随我家人去四十里外的家墓烧包。别人吓我说:“要是被鬼看到,就会变成你太奶奶那样的大疤脸哟!”我却偏要躲在山上,想看小鬼抽竹心吃。
    (天心弃笑道:“小魔头,你当真打小就邪得紧。”)
    到了半夜,满山鬼火磷磷,迎风明灭,真是好看煞人。我拿了许多嫩竹子,等来等去,小鬼总不来吃,我都要不耐烦了。
    忽然平地一阵阴风,吹得人遍体生寒。接着夜枭凄声尖叫,从竹林上扑楞楞地飞过去。我以为鬼就要来了,急忙屏息静听。
    谁知坟上绿火闪了一闪,跳出一条大大的黑影来。我见不是小鬼,大失所望。只见那黑影左一窜,右一跃,最后在一座大墓后面消失了。
    我赶快跑过去,那鬼早已不见踪影,我围着那座墓找了一匝又一匝,一条缝隙也没找到,也不知他是怎么进去的。
    就在这时,我听见墓中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哭声深入地底,断断续续,一时高,一时低,不是嚎啕哭叫,也不是尖锐凄厉,但其中藏有无尽凄楚之意。我在地上听了,几乎也要大哭一场。
    (天心弃悚然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害怕?”)
    小和尚,那是我家的墓园,有鬼也是我家的鬼,决计不会害我。我怕甚么?那哭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跟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我连忙躲在一旁,拿竹子遮住自己。片刻,那黑影从墓中一跃而出,在地下鼓掏一阵,一窜一跳地走了。
    他一走,我就趴到了他出来的地方,把方圆尺许的地皮全都翻了过来,终于在一个旧蛇洞下摸到了一个机关。这一下大喜过望,连连拉扯,却怎么都打不开。
    没奈何,只好找守墓人问个明白。一问之下,几个人都脸色大变,一把封住我的嘴,叫我不可张扬。原来每年七月十五,那东西都会在我家墓园出现,每次都要潜入墓地,号哭半宿。中元节鬼夜哭,那能是好兆头么?大家都传说是族中冤鬼戾气所化,至于冤鬼是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满口答应不说,其实心里很是瞧不起他们:“甚么哭半宿?一个时辰也还没有。”
    第二天,我大清早就回到那地方,小心翼翼地挖下机关上一大块整土,总算看到了那玩艺的模样。它长得像个面疙瘩,其中大大小小,全是连在一起的孔洞。疙瘩之下,又焊着一根坚硬无比的铁椽子,看来是一把锁。可真丑得厉害!我拿药胶灌了个模子,回去一问,才知道里头大有玄机。这锁七窍连心,各有交通,非但平常人不认得,一般的能工巧匠,都制不出来。
    (天心弃轻笑道:“这些穿门撬锁的勾当,你倒是打小就会。”)
    说到本公子小时候,那真是猫哭狗叫,神鬼走避,精彩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族里几位叔伯,都夸我是个天生的坏胚子。且说这把铁锁,我不知找了多少门道,才把钥匙配出来。第二年中元节,我又偷偷溜到墓园,打开了那个机关……马小蛇,你脸色为什么这样白?
    (马小蛇强笑道:“你胆子大得很。机关下面,又是甚么?”)
    那地方本是个墓园,机关之下,当然是个墓室。我摸黑进去,绊了好几跤。弯弯曲曲地走过了几个小室,眼前斗然大放光明,乃是一个极大的室穴。我凝目一瞧,只见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正在墓顶上吐出柔和的光芒。珠光下黑漆漆的,赫然正是一具棺木。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推开棺盖一看,忍不住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天心弃猜道:“棺材里空无一物,没有死人?”)
    哪里,死人自然是有的,不过面容鲜活,宛如沉睡,绝对是你所能想象的最好看的死人。我乍一眼看去,还以为他是个活人,忙俯身听他呼吸心跳。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我还是不放心,随手拣了块碎石头,想在他头颅上敲一敲……
    (一言未毕,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我只想看看他会不会醒,你们鬼叫甚么?正在这时,上面传来锁匙转动的声音,我连忙躲到墓门后面。片刻,那条黑影果真又从外面窜了进来。他走得可比我稳健多啦,一步也没有弄出声音。
    那黑影一身黑衣,连头也蒙了起来,但我还是知道他是人非鬼。珠光映照之下,他投在地下的影子又长又黑,停在棺木旁边,就不动了。他低声向棺木说:“阿雀,今年我又来瞧你啦!”我又是一阵丧气,心想却是甚么冤鬼、厉鬼了?不过就是个武林高手罢了。
    只听那个人喃喃念叨了几句,就抚尸大哭起来,比起刚死了爹妈的孝子,那模样只怕还要凄惨几分。哭一阵,说几句,再哭一阵,又说几句。他声音模模糊糊的,我一句也没听清他说甚么。一个人做道场,做得好不陶醉,也不管人家小孩子在旁边闷得厉害!
    眼见他抽抽搭搭不知哭了多久,总算拭泪收声,堪堪告终。我以为他就要走了,谁知他擦了眼泪,又对棺中死人痴痴地说:“这些年来,你在地下,甚么前尘往事也应忘了罢?若你忘了他时,待会跟从前那样,托声雀儿叫给我听。”
    我听了这句许愿,起了作弄他的心思,于是弓起身子,把手指一嘬,学了两声雀儿叫。
    (听到这里,马小蛇“啊”的一声,惊跳起来。
    天心弃奇道:“马前辈,怎么了?”
    马小蛇指着丁贫,手也抖了起来,说不出半个字。)
    马小蛇,当时那个人听了本公子惟妙惟肖的鸟叫,正是你现在这个模样。他手指棺木,全身颤抖,抖抖索索地说:“你听到了?你听到了?你已忘了他了?好,好,好!”忽然孩子般大笑大叫起来,手舞足蹈,翻了好几个筋斗。我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心弃道:“那你可要被他发现啦。”丁贫瞟着马小蛇笑道:“可不是吗?”)
    他这一下马上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喊了一声:“出来!”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粘劲直把我向外拉去,腿脚顿时不受控制,狠狠摔了出去。那人见了我,又是惊奇,又是失望,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本公子吃了一摔,大是狼狈,勉强爬起来,大声说:“这是我太爷爷的墓,你怎么在这里?”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角很是苍老。我想:“我太爷爷死了七八十年了,这个人是谁?就算是他的门人弟子,也嫌太年轻了。”
    那人听了,神色和缓了不少,说:“你叫他太爷爷?那是他小曾孙了。你叫丁若良,还是丁若贤?”他把手一伸,像是要抱我。我向后一躲,问道:“那你又是谁?”
    他好像难以回答般,想了半天,才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这下可吓了一跳,几乎又跌在地下。我太爷爷如活到现在,少说有一百三四十岁了。这个人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个妖怪!
    他见我受了惊吓,忙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坏人。今日中元,我来拜望一下我这位老兄弟。”又端详我半天,叹气道:“一晃七十多年了,你们小孩儿都长这么大啦!”
    我听他这么说,还是半信半疑,指着棺木问:“你既同我太爷爷是朋友,又为甚么把这个死人放在这里?”
    那人听了,露出生吞了一个鸡蛋的古怪神气,指着棺中死人,又指着我,突然捧腹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怪不得,怪不得你不认得。他死了七十六年啦,现在你爷爷也未必认得出了!”我怒冲冲地望着他。他好容易笑够了,才告诉我:“这个死人,就是你太爷爷。”
    这次轮到我发起抖来。我太爷爷死了那么久,按说骨头都应该化成灰了。但那棺木里的人,却是刚死了不久的模样。那不是变成专啃小孩子脑浆的僵尸了吗?我吓得直往外逃。那人一把扯住我的手,厉声道:“跑什么?有甚么好怕的?丁若家的人,怎能如此孬种?”他的手重得要命,我痛得哭了起来,叫道:“我是小孩子,僵尸会吃!”他这才明白过来,忙松手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副模样吓到了你,我自己是看惯了的……唉,你别哭,别哭。”这人好像没哄过小孩儿似的,十分手足无措。本公子见他样子窘迫,也就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眼泪……
    (天心弃笑指他道:“没羞,没羞!”丁贫白眼道:“你当捏得不痛么?”)
    我干哭了几声,就从手指缝里偷偷看他。只见他向棺木说道:“你看你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难缠!你若在世,只怕头发又要多白几根了。”又咕咕哝哝地说了半天,才回头道:“你跟我出去罢!”便牵起我的手往外走。本公子虽不情愿,但也不敢挣开,只觉得手里犹如握了块硬邦邦的蛇皮。我心想:“这个死老头子,可真是老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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