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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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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怅然若失

    出了墓室,他对我正色说:“这地方不好玩,你以后永远不要来了。”我假装答应,其实满心想回去跟同伴炫耀。忽然一只手提着甚么伸到我眼前晃了晃,不是我的钥匙又是什么?本公子大受挫败,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来就不来,僵尸有甚么好看的?”那人看着我笑道:“你这性子,跟你四爷爷倒有点相似。”又捉过我的手问:“捏痛了你么?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他握着钥匙的手举到我面前,翻了两翻,再松开时,钥匙已不见了。
    本公子见多识广,这点微末伎俩自然没放在眼里,当下灵机一动,说:“我不要看戏法,我要学功夫!”
    那人瞧了我片刻,才笑道:“好!我就传你一招。”当下拉下架势,说:“你打我胸口!”
    我知道他是武林高手,但见月光下他一双眼球甚是浑浊,实在已经太老,因而第一拳就没使足全力。他不闪不避,待我拳头靠近,手臂突然神鬼莫测地一翻,拗住了我的手腕。他笑着说:“你怕打坏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小孩儿心地倒好。不用客气,用力打!”我不敢怠慢,使出十分力气“呼”地一拳,特意避开他上次手臂翻上的地方。可是跟上次一模一样,又给他拗住了。我又惊又喜,叫道:“好厉害!你快教我。”
    他点头笑道:“你倒识货。这一招是当年你太爷爷……与我一同创下的,名叫‘翩然惊鸿’。”当下手把手教了我这一招的秘要。虽只一招,但却变化繁多,后着精妙,慢说当时,就是现在看来也是威力无穷。我足足学了小半个时辰才学会,以为他定要笑我愚笨。他却十分欢喜,连连说:“小朋友学得很快,很好,很好!日后你家的武林盟主,一定是你当的了。”我不屑道:“我才不当什么盟主。”他说:“那就当个大官儿。”我说:“我也不当官儿。”
    那人听了这两句回答,仰天大笑,说道:“想不到现在丁若家,还有这样没志气的后辈传人。好,好极了!”双臂一张,就此离去。我大是奇怪,心想:“不想当官儿,难道就是没志气?为什么他又说‘好,好极了’?”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也再没去过我太爷爷的墓室。后来我试探我家人口风,他们如临大敌,叫我不要问怪力乱神之事。自己却偷偷聚在屋里议论,说甚么:“望祖生前作孽太多,只怕死后不得安宁。”嘁,他们大人就是喜欢糊弄小孩子,总当别人什么也不懂!
    别急,我的故事还没完呢。后来我长大了,在江湖上遇到一位爱墓如痴的朋友。这位朋友对历朝历代的陵墓都了如指掌,经常在别人墓穴里一住就是几个月,对各种陪葬品分毫不取,只是鉴赏格局建制。他曾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情,其中一件我记得尤其清楚。他说在某朝皇陵之中,葬着一位前无古人的外姓大臣。这位大臣生前极受皇帝宠爱,后以国礼下葬,当时举国缟素,皇帝亲为扶灵,盛况一时无两。他陵墓之中,自是奇珍异宝无数。但最奇异的,却是一只放在他棺椁间的木匣子。我朋友说他阅陵不下千万,从未见过这般粗糙奇异的风俗制式。他当时提起匣子,欲看个究竟。那木片早已朽坏,一碰就扑簌簌地直掉粉末。木匣之中,乃是一块硕大的水晶。那水晶中心混沌,仿佛镶得有物。我朋友仔细一看,差点摔倒在地。只见那东西肉泽鲜红,血色宛然,居然是一颗人心!
    我朋友说起这件事时,犹自心有余悸。他说那陵墓自建造以来,少说也有一百余年,其间绝无撬盗痕迹。可是那颗人心鲜活无比,仿佛打破水晶就能蹦跳起来,怎么看也是刚刚才挖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有鬼神相助,焉得如此?他生平从来不信世间有鬼,此时也不禁对这位大臣的尊尸产生了敬畏之心,当下恭恭敬敬地捧起了那颗水晶人心,放回原处。忽然叮地一声,木片散脱,掉了块玉器下来。他捡起一看,见是只普通的镶金红玉化龙鱼,不以为意,随手放在水晶上。一瞥之下,只见那大臣一只已成枯骨的手上,放着一只一模一样的,两只正是一对儿。我朋友不欲久留,将诸物恢复原状,就赶忙离开了墓室。他笑言,不知是哪家的痴心姑娘,不但追随那人入了陵墓,还将自己一颗芳心永留情郎身旁。这份儿肉身不腐的工艺,固然可敬可畏;但那颗生生世世的痴心,更是可章可泣。最令人不得其解的事,谁成全了这位痴心人,冒着莫大危险,让她的心留在了她想留的胸口之上?
    
    第22章 旧春
    
    (丁贫说到这里,轻轻一笑。)
    “这是个没有谜底的故事,现在我说完了。”
    天心弃瞧瞧他,又瞧瞧面色惨白的马小蛇,点头道:
    “你的故事有趣,你朋友的故事也有趣。两个故事放在一起,简直有趣得要人老命。”
    丁贫冷笑道:
    “是啊,怎能不有趣?一个人爱了另一个人一世,死了也要带到坟墓里去。有个人受了他的托付,却自作主张地把他尸身保存下来,供自己悼念。送到那人想去的墓室里的,只是一颗心罢了。难道他以为心不烂,肉不腐,别人就感应得到他的心意了?活着也看不到,死了反倒开了眼么?把别人好端端的尸首分作两半,又弄得不僵不死,这是甚么意思?每年来瞧瞧他一成不变的模样,难道就能下酒?”
    马小蛇嗫嚅道:
    “他总想再糊涂一些,我怕他……”
    丁贫往地下一跳,打断道:
    “马惊鸿,你们山东瀛洲一族体质殊异,最工丹炼,个个寿命长。可是你就算懂得让尸体千年不腐的法子,也没法懂得别人的心。你当年为什么不说?你如说了,就没有我太奶奶,也没有我家,更不会有我。若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也不必有这么多烦恼伤心。……”
    他突然向半空跃起,叫道:
    “可是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为什么不说?”
    天心弃忙起身道:“老七,你下来!马前辈是有苦衷的。”丁贫哼道:“苦衷个屁!”转身几个纵跃,消失在山脚之后。遥遥还听见他骂道:“他惟一的苦衷,就是蠢到了家!”
    天心弃见他无端端迁怒起来,不觉有些讪讪,向马小蛇道:“他便是这个性子,时有发作,前辈莫要见怪。”马小蛇呆坐原地,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我不怪!唉,这娃娃,说带我去镇上打酒,自己却跑了。”
    天心弃放下心来,道:“……我带你去。”
    两人一同走过山木扶疏的狭道,走过“此时空见清凉影,殷勤为我照花前”的短句,走到十里之外的镇子上去。打酒的店子早已打烊关门,两人循着酒香摸进店里,就在摆置糟酿的窖内,你一口我一口地大喝起来。天心弃问:“他长得可像望公么?”
    马小蛇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像!有时的神气,倒很像那男人。”
    天心弃心想:“那也怪不得许多人对他倾心。”
    马小蛇反问他:“他是叫作丁贫么?好好的娃娃,取了个这么刻薄的名字,他爹爹妈妈是哪一房的,也不嫌寒碜!怎么你又叫他老七?阿雀生平最恨这个七字,子子孙孙,都不许排行第七的。”
    天心弃道:“我识得他时,他就叫这名字了,也不知是不是他本名。他十五岁时,因一件大事,反出家门。依他的性子,多半就不是了。”
    马小蛇端着酒坛,许久才慢慢地说:“我知道了。他是丁若司渝,当年桓哥儿老来得子,御帝赐名的那个娃娃!两岁就会甜言蜜语,圆滚滚粉团般招人爱。你说的那件大事,我也是晓得的。”
    天心弃听了,眼中登时亮起星火,心中那个无尽的黑暗谜团仿佛斗然出现了一线光明,几乎立刻要问出声来:“那么,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然而,若得到的回答并不是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又当如何?
    马小蛇却已在旁摇首叹气道:“他们这一辈的领袖,也是个正直疏朗的人物,怎的在这件事上偏偏看不开?如此青春年少,又有甚么揭不过的愁恨?”
    天心弃便收起满腔千回百转的心思,问道:“前辈青春年少的时候,难道便事事如意么?”
    老人歪着头想了想,笑了。
    “那倒不尽然。不过,也总有那么几年是如意的。”
    小和尚回到山脚借宿的农家时,月光已经不见了。农家土坪上满是土坷拉,远远看见丁贫提着衣服下摆,一足踏在柴火桩上,忙叫:“小魔头,你假借因头,偷懒跑掉,却叫我一个人背行头回来,真真不义道。”
    丁贫斜眼睨道:“你的少林神功呢?搬张轻飘飘的竹床儿也来叫唤。死老头子走了?”手臂一托,同他合力放平竹床的四只脚,立刻爬了上去。
    天心弃推他道:“起来起来!甚么死老头子?没大没小。”自己去取了挂在檐下的抹布,擦着擦着又忍不住道:“你明知道他心中难过,做甚么还说那些话气他?你太爷爷同那男人都已经死啦,他却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没有一天开心快活。”
    丁贫回头扮个鬼脸,道:“我就是脾气烂,嘴巴臭,你第一天认得我?”挪了挪屁股,又道:“我就是气他死也不说实话!就算说出来不得善终,烂在肚子里,又挺美么?嘴里说得不知道多么淡定,其实是个尸体都舍不得弄坏的老妖怪!他那些不尽不实的言语,我听了就要生气。”
    天心弃拿抹布尾扫了扫他,张了嘴又合上,似乎欲言又止。
    “脏死了!你要说什么,做甚么吞吞吐吐?”
    天心弃摊手道:“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
    丁贫睁大眼:“你也有故事?”
    天心弃笑道:“嗯,只有一句话,一下子就说完了。
    “很久以前有户人家,一天夜里,长嫂被人污辱杀害了。所有线索,都指向家中最小的那个儿子。面对父兄的逼问,他坚持辩白,自己武艺低微,根本无法绕开重重守卫,进入长嫂的厢房。在场之人,半数以上全然不信他一介世家子弟竟然不谙武艺,另一半将信将疑,双方争论不下。他父亲突然拔出长剑,毫无预兆地直刺他的心窝。众人惊呼声中,他两条手臂神鬼莫测地一翻,拗住了剑身……于是,他纵然辩白得再大声,也没有人相信他了。后来,他就离开了那个家,带着那可惊可怖的一招,成为了武林中最黑暗、最可怕的魔头。
    “哪,这就是我的故事。”
    丁贫听了,横过眼来,狠狠道:“本公子的老底,你挖得还开心么?人人都有说不得的秘密,我略过也就略过了,那死老头子怎能隐瞒?”越想越恨,咬牙在他屁股上啪啪打了两记,怒道:“你这人,胳膊肘怎么向着外人?”
    天心弃大笑跳开,道:“小魔头,你别急,等我老了,也会向别人说一个你的故事的。”
    丁贫挑眉道:“哦?拙嘴笨舌的老和尚,到时要怎么跟人说我?”
    天心弃拿走竹床竖在杂屋门口,倒是认真想了想,才回答:“我要说你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住在苍烟落照间,会一种天下最香甜美丽的功夫。你这一辈子都春风得意,心想事成,永远、永远,都没有半点伤心难过。”
    丁贫听得煞是得意,摇头晃脑,道:“这不是诳人麽?嗯嗯,使不得呀,使不得。”高高兴兴地走去帮他收拾杂物,又问:“你同死老头去了那许久,说了些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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