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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第一部)+番外 作者:孔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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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怅然若失

    黄惟松蟒蛇般的目光转向他脸上,露齿一笑,口血鲜红:“——屈将军,你说呢
 
?”
    御剑自接到鬼城败讯,眉头便未曾有片刻舒展。及听说黄惟松到来,更是彻夜未
 
眠。仔细揣度南军真意,脑中之弦逐渐绷紧,遂向安代王陈明利害,自请领率一万五
 
千部下,前往珠兰塔娜。二军对战至今,毕罗败象已呈,他纵不在前线坐镇,也大可
 
支撑得了。甫一开口,安代王便连声答允,又道:“其实我早料得如此。你自己不提
 
,我也是要催你前去的。”遂铺开圣皮卷,提起错金刀,点提勾画,一气呵成。御剑
 
接过看时,正是千叶有史以来,将臣手中最高权令;见此令,如见君王。他一怔之下
 
,单膝跪下,道:“圣令万不敢当,还望大王三思。”
    安代王摇了摇头,双手将他扶起,道:“我们兄弟五人,如今只有你在我身旁了
 
。这一次要是连你儿子也保不住,我既无颜面称兄长,亦不配做君王。”说着,将圣
 
令交在他手里,目光中颇有苍凉之意。
    御剑见他心意坚决,只得叩谢接过。翌日即动身向东,一路无话。待踏入珠兰塔
 
娜城门,与郭兀良相见,才得知南军已进入嘎达斯草场,不疾不徐,如牧人追逐牛羊
 
一般,将难民驱赶至此。难民不堪其苦,纷纷涌入城中,导致城中物资极度紧匮,不
 
得不将王后、妃嫔及一众贵族家眷转移。御剑略一沉吟,道:“留一部分在此驻兵守
 
卫,其余仍由你带兵随行,护送至雅尔都城。”郭兀良颔首领命,忽问:“那一万八
 
千乌兰军,可是随天哥驻防于此?他们心中牵记主帅,几次求恳我出战不得,早已难
 
捱得狠了。”
    御剑眉峰微蹙,道:“不必理会,由你暂率便是。战场上生死无凭,最做不得意
 
气之争。”
    郭兀良深深看他几眼,似欲言又止,最终只应了声“是”。
    当夜二人随城主巡视,但见城关之下布帐林积,难民与牛羊三三两两抱缩在一处
 
,或合穿一件皮袍抵御风寒,或凑头共食豆饼草汤。伤病者呻吟不绝,风中隐隐传来
 
呜咽之声。郭兀良恻隐心起,微喟道:“这般景象,许多年不曾见了。”见一名老牧
 
民将一只瑟瑟发抖的羊羔搂在怀里,不住合眼祷告,愈发怅然:“乌伦之祸不过二十
 
余年,这些人之中,也有当年跟咱们仓皇出逃的。如今年岁老迈,风烛残年,不知还
 
禁不禁得住?”
    御剑朝城下扫了一眼,淡漠道:“当年乌伦追兵围城,何等气焰,最后还不是灭
 
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如今换了几个南人,反而禁不住了?”
    郭兀良心中一凛,垂首道:“是,兀良失言了。”
    御剑瞥他一眼,不再开口。远远望见薄雪之下,一匹醒目之极的白马苍然立于帐
 
旁。一名手脚极长、形如猿猴的矮个士兵,执一柄长长鬃刷,正替它梳理毛发。一名
 
肌肉虬结的红脸壮汉蹲在地下,不断将碎饼喂入马儿嘴里,垂头耷脑,唉声叹气,道
 
:“……现下鬼城也破了,方宁弟弟处境越发艰难了。车老二,你平时鬼脑筋最多的
 
,这会怎地没主意了?我看也别理甚么规章戒律,哥几个往南军营地一钻,黑狗探听
 
风声,我与亭名引开守卫……”说着伸出腿来,狠狠踢了旁边人一脚,“人偷不偷得
 
出,就看你的了!”
    一旁或坐或站十余人,看衣饰均是乌兰军队长以上人物,听了他这番言语,无不
 
叫好。那瘦瘦小小的车老二捂着屁股,愁眉苦脸道:“古哥,方宁弟弟给人掳去,你
 
道做兄弟的不心焦?那姓贺的咱们又不是没打过照面,看着莽里莽撞的,却哪里是个
 
蠢包?比咱们精鬼得多了。如今平添几倍兵力,更有那南朝兵马元帅在旁掠阵。那是
 
甚么角色?与御剑将军是齐了名的!你要车老二从他眼皮子底下偷人,那不是人的本
 
事,是真神显了灵了!”
    旁人听了,似觉有理,却不甘心,仍向他唾笑讥讪。一名浑身着黑的兵士却不与
 
他们混迹,远远站在一旁,一双尖耳朵冻得通红,默默望向东方。
    千叶疆域广阔,自妺水鬼城往东,历经望神岭、嘎达斯草场、沃野之丘诸地,居
 
中坐镇的便是珠兰塔娜。再往东行,最远则是御剑的封地雅尔都城。以地形论,西部
 
长而狭深,愈往东愈宽广,仿佛一只圆腹细长颈的青色水壶,壶口朝西,倾倒在妺水
 
之上。战乱一起,壶口平民拖家带口,向腹地逃去。一月之中,零零散散,也有三四
 
万人来到。郭兀良稍一估算,便知还有半数在路上,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及至四月二
 
十四日晨,他早起巡视,登高远眺,只见漠漠云霾之下,东方地平线上黑潮涌动,不
 
计其数的难民向城门口蜂拥而来,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哭号叫道:“开门!开门!
 
    驻城军军长年纪尚轻,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张目结舌之下,忙向郭兀良请示。
    郭兀良正自沉吟,只听远处鼓声如雷,难民身后赫然现出一路大军,辔甲鲜烈,
 
意气昂扬,旗帜上亮出血红一个“南”字。为首之人身骑黄马,白发苍苍,手中铁枪
 
微微一举,骑兵止步,步兵从间隙中冒出,半跪拉弦,排成一个偌大弧形。箭头指处
 
,正是城下难民。
    郭兀良脑中嗡的一声,情不自禁踏上一步。城下喧杂声好似光阴前溯,当年种种
 
情形,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脑海里。那是永乐末年,六族南侵之时,河湟、兴庆、晋
 
十九州……一多半便是这么拿下的。南人既无马匹,也无牛羊,手中抱携的多是鸡鸭
 
、农具、黄历、被头……小儿女皆脸色蜡黄,穿着绿裤红袄。妇人裹了小脚,越发跑
 
得慢了。六族精悍无比的兵马,便如驱赶牲畜一般,将一大群哭哭啼啼的难民送到州
 
城下。一旦守卫放下吊桥,接纳难民入城,身后大军便趁机涌入,破城屠杀。遇上不
 
肯冒险开城门的,六族追兵便洋洋洒洒放箭,射杀难民,更将满坑满谷的尸体堆叠在
 
城墙下,踩踏而上。他性情温和,向来不喜大开杀戒,当年亲眼见此修罗地狱,虽知
 
不得不为之,心中仍旧极不好过。此刻形势逆转,城下苦难者皆是一族同胞。他最重
 
手足之情,这一下如何抵受得住?心神动荡之下,几乎便要脱口下令。
    忽听身后有人禀道:“郭将军,鬼王殿下有请。”
    他心中倏然一紧,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定了定神,随来人迈入主帐。御剑正与
 
城主围炉温酒,见他进帐,将手中酒卮一扬,道:“今日天阴骤雪,寒气逼人。兀良
 
,过来饮一杯如何?”
    郭兀良牵念平民生死,嘴唇甫张,只见酒案之上,明晃晃摊开一物,正是千叶最
 
高圣令,持有者如王亲至,忤逆者格杀勿论。他脚步微微一顿,已然心知肚明,只得
 
在二人身边坐下。
    城主递过暖酒,劝道:“郭将军刚才在外头吹了冷风,多喝几杯暖暖身子罢。”
    郭兀良默默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御剑见他神色惨然,问道:“怎么,酒不合口味?我特意从毕罗带过来,想你平
 
日偏好这清淡的,这下却料错了。”
    郭兀良淡淡道:“天哥断事如神,怎会有错?”
    御剑目光在他脸上略一停留,便挪开了。
    临近正午,城下忽然一阵骚乱,弓箭离弦声、奔逃痛哭声、推拥惨呼声……由远
 
而近,一浪高过一浪,显然是南军见城关久久无动静,开始动手屠杀。御剑眉心微蹙
 
,在城主耳边低语几句。城主应声而起,离帐而去。片刻,城头喧哗,守卫四应。少
 
顷,城下一阵莫名死寂,接着便是千千万万如浪滔天的高声咒骂。原来难民有以身作
 
梁木、撞击城门者,御剑竟命驻城守卫弯弓搭箭,向排头之人射去。千叶弓箭手射术
 
之精,更胜南军十倍。转瞬之间,门口便抛下几百具尸体。
    郭兀良一颗心翻翻覆覆,好似油煎,听见声音有异,一语不发,便起身向帐外走
 
去。
    只听御剑在身后淡漠道:“兀良,天下万事,有人力可为,亦有天命作祟。你又
 
何必非要勉强?”
    郭兀良脚步一滞,转过身来,目视他面具下双眼,颤声道:“天哥,在你心中,
 
人命皆为草芥,举世无一可珍惜者,是也不是?”
    御剑持酒不语。郭兀良露出惨淡笑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入夜之时,变故又生。南军刀斧开道,箭鸣枪挑,将难民驱逐开来,留出正中一
 
条道路。数十名士兵身负干草柴木,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在距城门十丈外的平地上
 
,搭起一座木架高台。三声鼓过,黄惟松、贺颖南一左一右,提着一人步上台来。那
 
人身着一件破烂白衣,黑发披散,头垂在胸前,不知是死是活。直到士兵将高台四角
 
点燃,黄惟松将那人头发拉起,露出一张血污面目来,火光下看得分明,不是屈方宁
 
却又是谁?
    守卫大多认得这位被俘的年轻将领,城头顿时一阵大哗。乌兰军更是激动万分,
 
高叫不断。
    黄惟松对此听而不闻。他昂起脸来,向城头咧嘴一笑:“鬼王殿下,我拿这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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