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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第一部)+番外 作者:孔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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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怅然若失

    只听一个沙沙的声音在囚车旁响起:“……将军不妨猜上一猜,这铁链之中,掺
 
杂了甚么物事?”
    那人正是屈方宁。他胯下的白马,和手中的长弓,与先前没半点不同。惟有一身
 
崭新的南军服色,却是扎眼之极。
    御剑一眼也没看他,甚至,连他的声音也不想听到。
    他仰面望去,只见一轮惨淡的太阳已从远处雪山上缓缓升起。囚禁他的马车,正
 
朝这太阳不停驶去。
    这一路战事不断,随着南朝大军向草原深处推进,随行的俘虏也越来越多。其中
 
有鬼军、白石驻军、小股为战的牧民……乌兰军一部分已在飞龙涧下战死,余下有的
 
投降,有的逃走,有的却是其他部族收编而来,对主帅一夜之间改旗易帜,并无甚么
 
抵触,继续忠心追随。
    不日,南军已至巴林北坡下,那是一处山陵起伏的军寨。御剑伏卧囚车中,听人
 
来来去去,说道“千叶御统军也不过尔尔”、“纪统领那表兄弟……连人驻扎何地、
 
派遣几人都探得清清楚楚”,又有人压低声音道“是他那肺痨鬼般的手下厉害,迎风
 
可听十里……”只言片语,听不分明。
    他苍青色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睁开一线,向俘虏营方向遥望一眼,重新合了上去
 
    次日黄昏,一名南朝小兵替他送来清水饭食,正想轻手轻脚放下,忽见他魁梧的
 
身躯一动,一双湛然深目缓缓睁开,如鹰隼般落在自己身上,沉声道:“你,去把那
 
姓苏的给我叫来。”
    这名小兵如何见过这般威势,一瞬间就吓破了胆,只短促地惊叫一声,掉头就跑
 
,手中饭食洒了满地。
    屈方宁片刻即至,神色从容,见车内一片狼藉,只道:“将军要见我,招呼一声
 
便是,不必凶神恶煞地吓唬旁人。”
    忽而一笑,将手中雪白马鞭卷了几卷:“看来我的姓氏,将军也知道了。”
    御剑背靠牢笼而坐,双目阖起,淡淡道:“嗯,你是苏沁的儿子,纪伯昭的外甥
 
。你的名字,我永远也不会忘。”
    屈方宁凝目向他看了片刻,笑道:“将军又在吓唬人了。”
    他骑马傍在车旁,跟随一颠一簸的车身,在夕阳下慢慢前行。
    他说:“御剑将军,我从来都是很佩服你的。以前我年纪小不谙事,一心只想回
 
家去。自从识得了你,才知人间别有天地。
    “你想把全天下的土地都收归己有,让全天下的人都不分彼此,和和气气地做朋
 
友。那好得很!可你一个字也没问过,别人的故乡,愿不愿意。
    “将军,天下的事情,从来抵不过‘心甘情愿’四字。”
    御剑静默片刻,嘲讽一笑:“好一个心甘情愿。”双目微张,向屈方宁端详几眼
 
,道:“过来,我有句话问你。”
    屈方宁眉尖轻轻一挑,果然策马靠近囚车,倾过半边身子,将耳朵凑向御剑。
    只听御剑极低声地问道:“那天夜里,你……”
    倏然之间,只见屈方宁勒转马头,弓箭同时从背后翻出,出手如电,十余支羽箭
 
同时向四面八方射去。
    与此同时,十来头红鹰赫然从俘虏营地飞起,铁翅扑棱棱地,还未完全展开,已
 
被悉数射落在地。
    屈方宁在昏暗天色中收拢长弓,回过头来,含笑向他叹了口气。
    “将军,别忘了,我可是你……最好的学生啊。”
    御剑没有接他的话语。他心中摇了摇头,将自己重新浸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二月十九日,南军进入巴林北坡,对战来不及赶往雅尔都城,孤军奋战、无助无
 
援的千叶御统军。安代王爱子心切,亲披战袍,掩护必王子撤退。
    关押着御剑的马车,也被送到了高坡一侧。
    只听屈方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一直不明白,你为这样的人效忠多年,
 
心里究竟是甚么滋味。”
    他心头霍然一跳,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说这话的用意,双目倏张,人也随之坐起。
    屈方宁对他的反应似乎颇为欣赏,故意要让他看清楚一般,动作放得极轻、极缓
 
慢;只见他抽出一支长而极细、宛如美人胫骨的长箭,将红焰如火的飞光拉至满弦,
 
勾紧拇指上漆黑如墨的扳指,对准了重重护卫之中,那个身披金袍的身影。
    他于搭弓蓄力之际,念了一句久远之前、和御剑一起听过的南诗:“——会挽雕
 
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只听呛啷一声,铁链蓦然被拉得笔直,数十根笼条齐齐摇撼,巨响惊心动魄。在
 
场人人都听到了,从囚车中传来的、痛楚之极的低吼:“——不!”
    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嗥叫,好似一头受伤垂死的狼主,在目睹猎人对其巢穴血淋
 
淋的屠杀之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悲鸣。
    他们这边马不停蹄东行,黄惟松亦亲率太原之师,在雅尔都城前阻断伏击。千叶
 
与毕罗争战连年,早已是强弩之末。闻听安代王于千军万马中被人一箭穿心、必王子
 
生死不明,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只有郭兀良、绥尔狐等人,还在鄂尼山下苦苦
 
支撑。
    但雅尔都城石墙低矮,四面通达,美则美矣,全无驻兵之力。群龙无首的千叶残
 
部,挡不住南军汹汹来势,最终只能向天山溃退。
    御剑这位赞歌中金色的雅尔都王,第一次乘着囚车,回到自己的领地上。
    纪伯昭、徐广、庄文义等,各自与黄惟松厮见,道是他夙愿得偿,今宵当浮一大
 
白。
    黄惟松远远望见囚车,眼中光芒大盛,立刻让人打开牢门,弯腰钻了进去,与漠
 
然坐在一隅的御剑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背着手,在御剑身前踱行几步,忽然将他面具一把揭下。
    屈方宁在旁见到,心中猛然一惊,情不自禁踏上一步。
    只听黄惟松长声大笑,笑声中充满快意:“原来鬼王将军长得这般模样。好,好
 
!今日总算见识了!”
    他抛下手中青铜面具,扬长而去,只留下四周士卒窃窃私语之声。
    屈方宁向御剑漠无表情的脸瞥了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该受这种侮辱。
    然而不过是看到他的真容罢了,这算得上甚么侮辱呢?自己亲手将他胸口刺穿,
 
关进了这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来他被送到南朝的天牢深处,那才是地狱的开始。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进城门,不由惊得呆了。
    只见城中到处起火,尸首遍地,满地滚落的黄金、珠宝,惨遭蹂躏的贵族妇人、
 
平民少女……士兵们充满下流之意的笑声,听在耳中,宛如夜枭一般。
    他怒火满腔,闯入黄惟松营帐,大声质问他:“我们的士兵如此残暴,跟蛮子有
 
甚么分别?”
    黄惟松斜睨他一眼,道:“我军北伐大破敌军,从莫离关一直打到鄂尼山下。那
 
是我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事。且让他们快活几日,却又如何?”
    屈方宁冷笑道:“好,好得很。”
    黄惟松望着他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将手中军报往毡毯上一扔,目光沉了下去。
    桑舌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将身体蜷缩成极小一团,想要藏在城墙折角下,一处浅
 
窄的石缝里。
    这小小缝隙是藏不住人的,连一头牛犊、一只羊羔,藏起来也太勉强了。但不躲
 
在这里,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听着得、得的马蹄声踏着青石板,一步步由远及近,绝望的泪水忍不住淌了下
 
来,一滴滴落在孩子圆嫩的脸蛋上。
    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装束大改、模样几乎完全陌生的人,颤抖道:
 
“你……你……”
    屈方宁深深地望着她和孩子,目光中充满歉意。他嘴唇开合,似乎还想说什么,
 
目光向不远处厮杀的士兵掠了一眼,只把身后一匹黑马拉了过来,用力将她推上马背
 
    那黑马比寻常马儿高大得多,桑舌一上马,只觉头晕目眩,忙将孩子搂得紧紧的
 
    屈方宁从口袋中掏出几个小小金锭,放进马鞍旁的箭囊中,一拍马臀,叱道:“
 
越影,走!”
    越影颇通灵性,打了个响鼻,便向城外疾奔。
    桑舌将满是血腥味的缰绳挽在手上,披散的辫子被风吹乱了。回身望去,屈方宁
 
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那英挺的身姿,仍与她记忆中那个秋场大会中光芒四射的
 
少年一般无二。
    于是她那早已为爷爷、为丈夫泪湿的衣襟上,又添了新的泪痕。
    马儿载着母子二人,头也不回地向草原尽头飞驰而去。
    烧杀抢掠之后,雅尔都城已不复原来模样。砸得稀烂的石马,随意扔在道旁。干
 
干净净的敖包、经幡、小旗……也被践踏得不成形状。许多尸首衣衫不整,肌肤上烙
 
印的女葵图案,被黑烟一薰,看起来扭曲可怕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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