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第一部)+番外 作者:孔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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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一个“好”,一个“是”。好不容易低低说了句什么,满堂都笑了起来——这笑
倒是充满善意的。哈丹摸了摸他的头,又说了句什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屈方宁最后看了面红耳赤的小亭郁一眼,悄悄回了主帐。
小亭郁回来,拿了一张新的帛书,重新背了起来。屈方宁在一旁盘腿坐着,托着
脸看他。小亭郁磕磕巴巴背了个开头,轮椅转向他:“方宁,你在这里,我背不下去
。”
屈方宁抬起眼睛,跟他对视:“别人拿你当小孩玩呢。”
小亭郁哑了口,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们都是长辈,我父亲很尊敬的……
”
屈方宁道:“你是你,又不是你父亲。”
小亭郁被吓着似的飞快抬头,不认识般盯了他半天:“我父亲说……”
屈方宁道:“从前亭西将军让你读兵训,下军营找人,你总是寻个空隙就跑出去
了,拉着我放风筝,还叫我打灰毛老鼠给你看。”
小亭郁气馁地低下头,手指捻着帛书的卷边。许久才说:“方宁,我根本做不了
将军。”
屈方宁点头道:“要是每天被人逼着背书,议事的时候在一边当个摆设,一想到
要上点将台,就跟你现在似的……那是做不了。”
他看向小亭郁,嘴角微微一抿:“你要是不想这么过一辈子,我倒是有个主意。
”
次日清晨,漫天雾霾。
狼曲山下,数万将士队列俨然。点将台状如蚌贝,两侧索道漆黑如墨,悬空凌越
山涧。台前是百级黑色长梯,西军高层分列两旁,身着礼服,气势凛然。中央一张黑
色主座,披一张白缎椅披,逶迤至梯级之下,表示主帅新丧。
小亭郁一见那微微摇晃的索道,脸色更白了几分,就此踟蹰不前。虎头绳还未开
口劝说,屈方宁不由分说,径自推着他上前。
小亭郁身在半空,摇摇荡荡,足底发酸,心里发虚,恨不得立即逃去。屈方宁安
抚地按了按他手背,将他推至主座前。
哈丹越众而出,环视台下将士,提声道:“众儿郎!”
台下暴喝:“呔!”
小亭郁身处千万道目光之下,早已如坐针毡。没提防这雷霆万钧的一声炸响,骇
得全身一颤,差点从轮椅上掉下来。
屈方宁不着痕迹地扶他坐正,与他交换一个眼神。小亭郁满心退缩,有点可怜地
看着他。屈方宁坚定地摇摇头,又向台下一努嘴,示意“你没有退路了。”
哈丹的发言简短有力,继而对主帅之殇深表悼念,右手抚胸,闭目而立,台下将
士亦随之抚胸肃立。
小亭郁惊惧之情稍定,见众人为父亲默哀,想到父亲平日对自己的爱护,眼圈儿
不禁一红。
只见哈丹微一旋身,让出小亭郁身形,肃然道:“军中不可一日无主!这位少年
将军,就是老将军独生爱子,我军新任大将!”
众将士单膝点地,手执兵刃,齐声怒吼:“主帅!”
哈丹向他做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小亭郁紧张之情溢于言表,也学着他环视一圈,喉咙口似被棉花阻塞,浑身不畅
,掩饰般清了清嗓子。
这点将台位置经过精心选择,背后凹坳有极佳扩音效果,他这么一咳,山鸣谷应
,满耳飘荡的皆是回声。
他心中一慌,更是加了倍的紧张,控制不住地一阵狂咳,每一声都被无限送至远
方。
台下将士堪称训练有素,姿势神色,殊无变化。梯级上站立的将领,已经有几个
脸色古怪了。
小亭郁无地自容,嘴唇咬得泛白。肩头一阵温暖,继而屈方宁蹲了下来,看着他
做了个口型“别害怕!“他眼中充满温柔鼓励之意,小亭郁心中也渐渐平静,向他一
点头,旋即面向台下将士,开口道:“我是小亭郁,今年……十六岁。”
台下寂然无声。
小亭郁压在扶手上的拳头不停颤抖,声音也微微颤着:“如你们所见,我双腿残
疾,行动不便,不能身先士卒,也不能冲锋陷阵。即使……如此,我仍愿与你们共同
浴血,共同胜利!我已经失去了双腿,失去了父亲,绝不能再失去你们!”
他中气不足,声音微弱,这番本该慷慨激昂的陈辞,说得气势全无。只是语气亲
和,感情真挚,台下将士神色中,对他的亲切之意明显多了几分。
小亭郁受到鼓舞,忙回望屈方宁一眼,见他向自己悄悄伸了个拇指,心中一宽,
声音也提高一些:“借今日之聚,我有两件事跟大家宣布。”
他仰视头顶大旗,低声道:“我父亲是一位出色的将领,一位不朽的英杰。他仁
义忠信,以身殉国,是我一生学之不尽的榜样。他生前常对我说:一个人肉体或可轻
易腐朽,灵魂却能永存。我想……我父亲的英灵,已经永远活在大家心里了。与其三
军缟素,不如振奋精神,用往后的千千万万场胜利,做最好的祭奠!”
他摘下臂上白纱,赫然向地下掷去:“第一件:除孝!”
屈方宁双臂一振,将主座白缎高高掀起,抛至黑色梯级之下,好似一片巨大断翼
。台下将士亦为所动,纷纷解下黑绉白纱,投掷于地。
哈丹脸上肌肉一颤,上前欲开言,冶炼营营长在旁拉了他一下,使个眼色。哈丹
脸色恚然,一把扯下白纱。
三军除下缟素,虎头绳换升一面新旗。淡青色忍冬标帜在山风中傲然飘扬,众将
士英姿焕发,面貌焕然一新。
小亭郁拳头紧了紧,继道:“我父亲自永乐元年建军,发展壮大至今日,军中共
计十二营,由二十四名正副统领主事;每营六个千人队,由十二名千人队队长负责。
这九十六位将领,为西军贡献的勇敢与才智,令人肃然起敬。我会记住你们的功劳!
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
他顿了顿,一缕鲜血从指缝中泌出。
“……全部撤职。”
台下一片哗然。哈丹第一个冲了出来,满脸怒容:“你……胡闹!”
小亭郁向后一退,强忍惧意,向台下道:“新的九十六位将领,将由台下诸位商
议选出。超过三十名士兵提名者,皆可参选!最终正副二职,由支持者最多之人担当
!定夺之日,我亲自监督。半年之内,我将与之食宿与共,一一考察,合格者方能继
任。原先任职者,亦可参与其中。”
众人第一次听闻这么别开生面的选举之法,一时议论纷纷。
哈丹气得花白眉毛直颤,满头银珠抖得哗哗乱响:“无稽之谈!千百年来,统兵
人才,皆是主帅一手提拔,岂容你这么乱来!这么不三不四的法子,选出的无非是哗
众取宠之徒!”
小亭郁昨天背得烂熟之物终于派上用场:“哈丹伯伯,选拔将领,有四辨九验,
七择七观。您尚未见面,怎知……一定就是哗众取宠之徒?”
哈丹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踉跄了一下,指着他的手青筋暴起:“你……居然
这么跟我说话?我昨天是怎么教你的?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怎地……忽然性情大
变?你父亲在天有灵,见你如此糟践他的心血,该如何痛心!”
小亭郁听他提起亡父,心中一凛,便不敢再答。见屈方宁紧急地凝视他,做了几
个口型,心知成败在此一举,硬着头皮道:“现在……我是主帅,我的命令,请您…
…请你服从。”
哈丹置若罔闻,挥手止道:“小将军初当大任,少年心性,难免口出惊世骇俗之
言。胡言乱语,做不得数!”
小亭郁道:“哈丹伯伯,我是认真说的。”
哈丹面朝台下,打断道:“……一切依照旧制,人员并无变迁。众儿郎安心!”
众人有惊诧莫名者,有长吁一口气者,也有颇为失望者,更多的是面露疑色,窃
窃私语。
小亭郁外表温和,其实内心颇有执拗之处。亭西将军命他勤习兵法,因他心中不
喜,多年间始终不肯修习,家中也无可奈何。哈丹若是态度平和,详列利害,他心中
惴惴,指不定一个犯怯,就乖乖顺从了。但他如此粗暴地反对,喧宾夺主,小亭郁性
子一上来,也就不愿相让了。当即声音一沉,道:“哈丹伯伯,改动师律,不遵禁训
,言语喧哗,态度轻慢,谓之何罪?”
哈丹怒发冲冠,咆哮道:“乱军之罪!如何?你敢拿我?”
一旁图勒等人见二人冲突激烈,连忙上前劝说。哈丹一把摔开,怒道:“亭西将
军一生英雄,却留下这么个扶不起的废物!”复又指向小亭郁鼻尖,骂道:“老子跟
随你父亲之时,你他妈还在吃奶!你父亲对我尚且客客气气,你算个什么东西!要不
是看在他的面子……”
一片喧乱之中,一支黑沉沉的弩箭木匣,缓缓对准了他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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