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傀儡吟 作者:宋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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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始终一言不发,我问父亲母亲为什么不能成为皇后呢?
母亲那么好,那么温柔慈善,她为何不能成为皇后?
父亲叹息,摸摸我的头,道。
“只有好是不够的……”
他无奈的叹息,我却觉得恼怒,为何总是对母亲赞不绝口的父亲,在他成为皇帝以后却变得比以往更加的懦弱,甚至,连他的妻子都不能保护。
我以为父亲会抗争,但没有,父亲只是沉默的接受了现实。
而后母亲入了宫,她仅仅只是采女的身份,而我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却不是太子,而封为“英王”,我与母亲同住在一处偏远僻静的小院里。
那年我七岁,渐渐开始明白,过去幸福的日子,也许以后不会再有。
父亲的妃子多了,他很少来,来的时候也很晚,他到的时候,我常常已经睡了。
每次和母亲抱怨,母亲总是悠然的微笑。
为什么父亲会变了,我问母亲。
母亲说这只是为了活下去,有很多事,人身不由己,况且这里是宫廷,就象她一样,为了活下去,也只能放弃一些东西。
母亲说话的时候,神态很平和,就象她放弃的东西一点也不重要。
她原本身为夏王嫡妃,现在是采女,采女在八十一御妻中排最末。原本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妃,却因为外祖父触怒了韦尚书令,不能成皇后,即便父亲当了皇帝,母亲也只能是采女。
母亲也变了,她以前不曾这样隐忍过。
这样的父亲与母亲,让我觉得陌生。
我不知道母亲的心情是否真如同她表现出的态度一样平静,但母亲的悠然只是表现众人面前。以前,身为夏王妃的母亲与庄帝惠文陈皇后很是要好,几乎无事不谈,然而现在她沉默了。
没有抱怨,但也没有开怀大笑的时候。
惠文陈太后如今的生活重心,不再是朝政与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女儿寿春公主,我的阿姊。
她是庄帝唯一的女儿,也是陈太后的掌上明珠。
“为了孩子们,忍吧!”
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太后来探视我们,临别的时候,她这么说。
母亲点了点头。
可看着太后的凤驾行远,母亲摇了摇头。
“你已经没有了丈夫,而我的丈夫还活着!”她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头。“我的儿子也还活着……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母亲低回叹息。
在我面前,她时常发呆,注视着远方,那方向是原先的夏王府所在,父亲登基后,我们的家便被朝廷改赐另一位郡王。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再有。
但母亲也有真心开怀的时候,生性软弱的父亲竟然拒绝立后,消息传来的时候,母亲抱住我,不断的哭泣,她说。
“你父亲真傻……”
说是这么说,我却看到她泪光中浮动的笑颜。
虽然母亲见到父亲,劝说他照韦尚书令的意思另立新后,可父亲在这一点上却不曾依照母亲的意思。
听说韦尚书令也为此有过雷霆大怒的时候,但一次父亲说同是男人,保护自己的妻儿,那是男人的责任,虽然有的事不从人愿,但也总得想想自己的良心。
那时韦尚书令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一句话也没说,有的,只是沉默。
而后此事不再提起,我的父亲是当今天子,但他没有皇后。
父亲对我们这么说,我们一家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不懂得为何韦尚书令为何如此,但始终猜不出他的理由。
父亲当皇帝以后,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但也不是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快乐。
就象过去一样。
虽然过去回不来,但我想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觉得父亲并不快乐,母亲也是,但至少他们活着。
都活在这世上。
这些年皇族子弟死了不少,每每宫中内侍传说的话语,传到母亲与我所居住的地方,母亲总是燃香,对着佛像叩拜。
母亲说,还好,这一次,我们都没事。
母亲每天都点三株香,虔诚的祈求着我们一家人能够平安。
母亲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我的叔伯堂兄弟们死因大多都很奇怪,而且每次株连,都是一批人。
我也曾问过原因,但母亲说,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有的事,知道得越少,才能活下去。
眼睛,不用看得太清楚。
但现在我想来,母亲是错的,有些事并非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该来的,总是会来。
那年我十岁,还是个孩子。
年纪大了些,多少晓得一些世事。
父亲不是一位称职的皇帝,虽然他手中没有权柄,做什么事都得看人脸色,当皇帝到这地步,实在是一种悲哀,我不懂父亲为何只是默默忍受,而才三年的时光,他也不再是过去的他。
他开始酗酒,总是醉得不省人事,掌权的韦尚书令并不劝诫,听说他很忙。
父亲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沉醉在酒乡。
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个性温和胆小的父亲,也许他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现在想来,也许这也是一种抗议,消极的抗议。
依然是采女的母亲看着父亲醉去的身影,总是很怜惜,她说,这样也好,不会受太多的罪。
有些事,还是别多想的为好。
父亲很少清醒,但清醒的时候,他和过去一样是好父亲,父亲很喜欢耍弄机关傀儡,他用一个个一样或者不一样的机关傀儡,为我演出一个又一个故事。
父亲也教我怎么操作傀儡,那时我并不十分喜欢。
父亲的嗜好很少,过去他喜欢写诗作画,但当了皇帝之后,他不再动笔。
只有我央求父亲的时候,他才勉为其难的画张给我,但不提诗。
父亲说,话多了,会被人挑刺。
写多了,也是一样的。
这个宫廷里面,到处都是敌人,几乎没有人可以信任。
父亲为我整理被风吹开的衣襟,那天风大,卷起了落叶,廊下风铃摇出激烈的音律。那天父亲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这么说。
那天父亲慈祥的抚着我的头,他来到我与母亲的居所,父亲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我担心的看着父亲。
父亲抬头的时候,泪已止歇,拉着我的手,在离开的时候,他为我整理被风吹开的衣襟,他这么说,他又说。
“孩子,以后好好照顾你娘……我走了。”
我并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第二天,我听说父亲的帝位被废了,被三年前不顾他的意愿强行立他为帝的男人给废了。
原因只是,父亲吟了一首诗。
唐玄宗的《傀儡吟》。
那天我翻来覆去看着这首诗,想了一天一夜,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还是想不出为何只是这么一首诗,便让父亲做不成皇帝。
我问母亲,为何呢?
母亲苦笑着说,那是因为韦尚书令怀疑父亲抱怨他的处境,抱怨他如傀儡一样的地位,一个权臣,不需要有二心的皇帝。
“那,父亲会不会出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母亲茫然的看着我,茫然的重复。
那天母亲发呆良久,直到傍晚,在烛火的映照下,她紧紧的抱着我。
那天母亲燃了许多檀香,供奉在观世音菩萨像前。
菩萨神态慈悲,容貌非男非女,显现无色无相之态。
母亲对我说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共侍阿弥陀如来,以观天下四方之音,以救苦难而著称。
“有救苦难的观自在菩萨相佑,你父亲,能活下来吧……”
母亲抱着我,一次又一次,轻声的重复,也许这只是为了安她自己的心。
可我并不相信神佛,如果真有神灵,为何出身这样高贵,我的父母还是身不由己?
为我们打探消息的小内侍回来说,父亲被幽禁在一座小院落里,目前,只是这样……
母亲颓然的看着我,她幽微的笑。
“是命躲不过……”
母亲明明在笑,可那更象快哭了,她哄我睡下,象往常一样说故事给我听,可今夜母亲常走神,象是思索着什么紧要的事情。
而后我睡了,半夜里迷迷糊糊的醒来,看见母亲在灯下纳鞋底,她的嘴里一直喃喃。
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最近母亲有些异样,我想也许是因为她担惊受怕已太久,不敢惊扰她,我睡下,却是一夜辗转反侧,无眠。
第二天一早,母亲给了我一双刚纳好的新鞋,又对我说,她要去陪父亲。
听说,父亲被废为息国公,幽闭在宫里的某个小院落里,不能见外人,一个人也不能见,母亲说她要去陪父亲。
“那我呢?”
我呆呆的问着,一时不能理解母亲的意思。
母亲正站在门口,闻言,她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孩子,母亲不能抛弃自己的丈夫,他现在比你更需要我……”
母亲走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朝廷许了母亲陪伴父亲的心愿,但他们不能再见任何一个人,服侍我的老内侍说,活着就好,其余的,也莫强求。
我只能安慰自己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至少他们活着,还活着。
我虽有父母在生,他们却犹如死了一般,我,再不得见。
知道这消息的那天夜里,我做了噩梦。
梦见父亲和母亲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追,但怎么也追不上。
醒来的时候,天方亮,我呆呆的走了出去。
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见一片枫叶林。
正值秋天,枫叶红时,风起,叶飘落,满地都是落下的叶子。
那天我看到一个青年,在枫林里舞剑,英姿飒飒的样子,很是好看。
看到他,我有些羡慕。
因为外祖父的关系,母亲不得韦尚书令的欢心,入宫后我也不象先前那些皇子一样接受系统的教育,读书认字,都是母亲教我。
幸好先前有吴先生打下底子,而外祖父学问很好,家学渊源母亲也是饱读诗书,我也学了不少,但我没学过武艺,骑马也骑得不多。
看到青年飘逸矫健的身形,我觉得羡慕。
我看了没多久,他就被一个小内侍唤走了,我不知道他谁,在他舞剑的地方,我偷偷的拣了一片落下的枫叶。
红彤彤的叶子被我收到书匣里。
又过了几天,有画师来为我画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又过了几天,本来我要搬出去,毕竟父亲已不是皇帝,我也没有资格再居住在这里,却在这时被人阻止。
内侍纷纷说,恭喜殿下。
有人说,我要当皇帝,要和父亲一样当皇帝了。
开始听到的时候,以为是个笑话。
却料不得,是真的。
听说,我被韦尚书令唯一一个女儿选中,她是未来的皇后,被她看上的我自然就是皇帝。
原来要选一个国家的皇帝,缘由可以这样的简单,并且荒谬。
我漠然的听着恭维之辞,当了皇帝又如何,其实也不过是个傀儡,回到房里,把收拾完一半的东西再放回去,突然看到一个傀儡木偶。
父亲给的,长久不用,显得有些陈旧。
我突然有些理解父亲登基时为何会说那句话。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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