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傀儡吟 作者:宋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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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不当一回事,可高郢却不能。
每次看到他盯着我脸红时,我都想敲他一记,我并不想记得那些事情,为何他老是要来提醒我呢?
路上我看到皇帝很是哀伤的神色,透过车窗,我与他同时看到了饥渴交迫的灾民,哀鸿遍野。
总以游猎为乐的皇帝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朕总是看不到这些?为什么这些事,朕从来不知道?”
好天真的问话,注视那青涩的面孔我不禁苦笑。
“谁会让你看这些?”
“我不是没去过民间!”他不服气。
“皇帝出行需清道,你看到的自然是承平景象,那不是真实的民间。”
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这些孩子懂得什么是民生疾苦,又怎知道百姓为生存而奔波有多艰难。
父亲希望我明白的,便是这些,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当年他为何要十四岁的我上边陲战场。
玉不琢磨不成器。
高郢看了看我,低下头,口吻略微有些迟疑。
“我是不是很没用……”
“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本也应是这样。”我安慰他,不过他并不感激。
他气势汹汹,瞪了我一眼,眼神狠辣。
“多余的话不必说。”
既然好心他不接受,那我也没必要继续,继续看奏报。
而后得知,毅州总管司马益叛乱一事。
司马益不是等闲之辈,对付他我得周密部署才行,我知道,但就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表现出慌乱的神色来。
朝中的风向向来变得快,没必要自找麻烦。
亦不能示弱。
高郢为檄文内容大发雷霆,缘由是他被称为“伪帝”。
我不明白他为何生气,这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我也不会为里面称呼我为乱臣贼子而恼怒。
谁掌权谁取得胜利,谁便可成正统,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真实与记忆都会消散,而后渐渐湮没无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就是这么简单。
我并不为此生气,但司马益此举让他变得更不好对付。
庄帝没有留下子嗣,继位的是他的弟弟和侄子,就亲疏之分,汉王之子是比高郢来得近些。
当年他亦是茂贞选夫的人选之一。
茂贞选择了高郢。
高郢便成皇帝。
我没有见过伪帝高锐,据说这年轻人沉静内敛,很会做人。
消息纷扰传来,有一种说法,高锐并不情愿当皇帝。这样的事,总是不由他们做主。
高郢却与我看法不同。
“骑虎难下,说什么情愿不情愿?不想死就得从命,屈服了何必再言清高?”他似乎有些不屑。
这话也可以对他自己说,我好笑的想。
司马益这样的做的相当一部分原因,是想取得站在中立位置上的元老重臣们支持。
只要对他们的利益有关,那些现在肯支持我或者保持沉默的大臣们动向难测。
司马益为元老们的倒戈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我没有这么傻,傻得相信这世上有永远的朋友。
假若高郢的存在对我不利,那便得废他另立新帝,我没有隐瞒我的想法,高郢却告诉我说,他想当皇帝。
“皇帝就是我,没有其他人。”
少年沉沉的说着,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迷茫。
他说他要随我一同去征讨司马益。
我允许了这件事。
和以往将出远门前一样,照例我前往拜访茂贞。
这天我遇见了崇武,他正与茂贞谈笑风生,茂贞身边只有两侍从,还是从韦家带进宫的人。
杨崇武说着市井流传的笑话,茂贞笑得有若花开,她的眼眸有异样的神采飞扬,而她注视的对象是她眼前的男人。
我已许久没看到她这样专注的眼神,她养的小猫不停的蹭着她的裙摆想引起她的注意,而茂贞却没有发现。
我的好友与我的妹妹眼神相对,那种目光我很熟悉,是男人注视女人的目光。
他,想要我的妹妹,对我的妹妹感兴趣。
这天我进来的时候和往常一样,没有让人通报,茂贞这儿如同我另一个家。
看到这样一幕场景并不在我预料之中。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两个人竟已熟悉至此。
我嘱托崇武保护妹妹,没让他来勾引茂贞。
见到我崇武有一瞬间的慌乱,茂贞无所觉察,对我到来很高兴。
“你该走了。”我对崇武说,他知趣,立刻告退。
崇武走了以后,我问茂贞,他与她何时变得这样熟。
“就最近,这一路上多亏有杨将军,我才没这么无聊。”
“他毕竟是有家室的男人,你有你的身份,和他还是要注意避嫌。”
茂贞蹙眉,对我的劝说异常反感。
“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犯不着你来管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喜欢杨将军,就是要和他见面。”
我叹息,裂痕始终存在,不管我现在对茂贞如何,她都牢牢记得,当年是我背弃了她,她总要和我唱反调,尽管我是为了她好。
我告诉她我要出远门了。
茂贞一怔,抱起依然在她脚边挨蹭的猫,这是她慌乱时一向会做的动作。
“去哪?”
“弘州……它距离毅州很近。”
茂贞惊讶的看着我,手一松,猫从她的怀里轻巧的跃下地,一溜烟跑了。
“亲征?”
“嗯。”
她沉默了半晌,皱眉思索,而后说。
“这不妥。”
“有何不妥?”
“你若离开此地后,后方再起动荡,那就连个栖身之所都没了。兄长,你可要考虑清楚,大伯不会就此罢休。”
有些事我不瞒茂贞,如今我的兄弟姊妹,也只有茂贞勉强算得上我的帮手。
然而今日我却有些诧异,诧异茂贞的眼光。
这些事,她怎会想到?
但我也是忽略了。
“崇武与你提过此事吗?”我漫不经心的问出疑惑,茂贞眼光一闪,避开我的眼睛。
“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
我笑笑,没答她的话。
“你说的是,这事我欠考虑,当务之急,还得坐镇相康。”
说完这句,我便要走了。
茂贞没有起身送我,每次相见过后,兄妹之间益发生疏,可是我们谁都无能为力。
出来的时候,我看到杨崇武。
他坐在殿前的石阶上,一面检视,一面用软布擦拭手中的环背刀。
看到我,他起身,迎上,微微笑了起来,语气很是恭敬。
“韦相。”
我皱眉,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称呼,虽然我身为尚书左仆射,以加官兼宰相,说来也没有不对。
父亲生前担任尚书令一职,在朝中,三省长官兼宰相,这是最有实权的官之一。父亲死后,大伯与我争夺父亲的职位,对此我选择了退让,继任尚书令的人是我的大伯,但大伯父也只是表面上风光罢了。
只有一个人的大伯,不懂得许多事,仅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做不成。无论是多么智勇双全的名将,即使号称“无敌”,但在战场上,一个没有兵的将领,等待着他的只有死。
况且父亲能够得以专权的原因,不仅仅只是因为他身为尚书令,而是九位宰相中的六位,都与父亲志同道合。
所有军国大事,都由宰相联席开会决定,尚书令所做的工作,只有执行,左仆射也一样。
父亲生前已下令,尚书令不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入宰相行列,大伯当上尚书令,无加授,也当不成宰相。
只是这是父亲的遗训,待到大伯因为我的退让而得意洋洋时,我才抽出了这份遗训,尚书令不再为宰相,而身为尚书左仆射的我,却还是宰相。
瞧着大伯铁青的面孔,我很是愉悦,父亲做事总预留一着,看来是对的。
我退让的理由并非我怕他,只是树大招风,太出风头,于我没好处。
常言道棒打出头鸟,有他在我上面遮风挡雨,何乐而不为?
我对担任尚书左仆射没意见,旁人爱怎么称呼我,我也没意见,可杨崇武也这样必恭必敬的唤我,我却有生受不起的感觉。
“这儿没外人,不必客气!”
苦笑,我对他苦笑。
“毕竟在宫中,按常理,文官武将当避嫌。”
杨崇武轻描淡写。
我默然,也是,作为皇帝近卫,这人身份究竟特殊。
看着他,我心中五味沉杂。
我与他的初遇,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那时我刚任亲府中郎将,那时他还仅仅是右卫的胄曹参军事,管理本军的军械与处罚。
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被父亲送上了战场,十四岁的时候我杀了第一个人,看到敌人的尸体,看到他在我面前被劈成两半,我忍不住恶心欲呕。
在肉搏的时候,任何的迟疑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危险,如果那天杨崇武不在场,也许我也会象我先前杀的那人一样被劈成两半。
“杀人的时候,不能有任何迟疑。要吐等回营再吐!”
在我趴在马上吐得昏沉,他的环背刀却已砍上欲偷袭的敌人颈部,当一个人头在我眼前生生落地,鲜血溅上了我与他的脸,他视若无睹,对我这么说。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杨崇武,那天他冷酷的面容象利刃一样切入到我的眼前。
背后的盔甲被长刀划破,风拂来,在深秋的季节里有着透心的凉。
他从死人身上扒了件衣服给我,我吃惊的看着他。
他说,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人的想法竟然与我一样!
庆功宴上,他无份,我却有份,可我对他更感兴趣,于是我偷偷溜出来寻他。
却发现他在吐,营地之外,他一个人吐得力竭,坐倒在地。
而我那时却已不再有所感觉,有些事,尤其是让我感到悲伤难受的事,我会把它们藏起来,不去想。
也许是不好意思,年纪比我大上许多的青年看到我,第一反应是背过身去。
男人并不喜欢被人看到弱点,我也一样。
原本打算离开,却因为他的一句话,我又停住了脚步。
“你吐完了?小子。”
小子?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叫我。
我皱眉,一拳轰上他的腹部,看他呻吟着倾倒在地上,我笑笑。
“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假如心存妇人之仁,何必上战场来?”
我坐在他身边,等他爬起,递给他水囊和锦帕。
他诧异的看了我半晌,接过水囊,将锦帕丢还给我,举起水囊仰首喝了一大口,又闷声不语好一会,方才叹道。
“不错,要是还打算要良心,我又何必来!”
他说,他是杨崇武,今年十九,第一次上战场。我笑笑,说我是韦航,今年十四,也是第一次上战场。
他大吃一惊。
“十四岁,也太早了吧!你是孤儿?没饭吃才来的?长得那么瘦小做这么想不开?”
一连串的问题丢了出来,我越听眉头越耸高,在我无言的目光下,他终于闭嘴,结束了一堆荒谬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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