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话封侯 作者:秦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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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鉴扣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望向自己,然后一字一顿道:“你对龙霄他们,又可曾心慈手软过?”
叶昭像是猛然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踉踉跄跄向后退去,险些跌倒在地。元朗元逸连忙起身搀扶,却被他猛地挣开。
“一执百念生,自作还自受……”他连连苦笑,笑得眼中泪水长流却仍旧未停,“报应,报应啊……”
薛鉴停在原地,神色丝毫未变,他像是完完全全都无视了叶昭的反应,依旧手持冰冷长剑立于当场。叶昭苦笑多时,最终合上双眼,等他再次睁开时,一抹嗜血的狠厉从眼底飞快涌现。
然而那时,薛鉴正以一种略带复杂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曹钧,竟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叶昭的神色变幻。
随后,他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叶昭,“我是来找大巫师算总账的,可否请殿下告知他的下落?”
叶昭脸上掩去了所有的情绪,仿佛方才苦笑之人与他无关一般,他朝元朗元逸二人招了招手,然后从二人手中接过短刃,对准连话都说不得的禁军统领的心口刺了下去。
宸妃瞪大了眼睛,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却被元朗二人拦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禁军统领面色扭曲、痛楚不堪地咽了气。
叶昭拔出沾满鲜血的短刃,才以平静口吻回道:“薛公子道行高深,想必不用我说,你也能寻到他吧。”
薛鉴冷冷盯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随即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叶昭似乎有所动作,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薛鉴离去的身影忽然散成了无数冰冷光点,紧接着一道剑光破空而去。叶昭放下握紧成拳的手,目光随即落在宸妃身上。宸妃牙齿打颤,不知是气愤到了极点还是终于觉察到叶昭的可怖之处,她颤声道:
“你……”
宸妃心口猛地一凉,话便停了下来,她低下头望着没柄的短刃像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很快,她便笑了起来。这笑声清脆悦耳,毫无受苦的痛楚,甚至隐约还带着几分解脱一般的欣慰。
叶昭面无表情地拔出短刃,宸妃瘫坐下去,笑声渐渐低沉,不久便彻底消散。
叶丹满脸皆是泪痕,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母亲”,不知哪里爆发出力气,竟猛地挣开侍卫的束缚奔至近前。他跪了下去,颤抖着双手去抚摸宸妃的面庞,低声唤了一句“母亲”,只是带着欣慰笑容死去的宸妃再也不能回应于他。
叶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当场,宸妃伤处的鲜血无声流淌,缓缓浸湿了指尖。他怔怔看着指尖的鲜血,疯了似的笑了起来,然后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便一头撞死在宸妃的身旁。
叶昭闭了闭眼,随即一点一点向周围看去,目光绵绵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机,被他目光注视到的侍卫与宫人纷纷埋下头去,甚至几个胆子小的宫人吓得当场昏了过去。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之中的曹钧身上。
元朗心头骇然,与元逸紧紧握住的手掌也传来阵阵痛楚,他与元逸互视一眼,彼此皆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恐惧。他二人与殿下自小相伴长大,对殿下的心情喜怒可谓了如指掌,然而此时此刻,却是二十余年中第一次觉察到殿下有这般重的杀心。
然而仔细想想,大厅广众之下宸妃道出了殿下的非皇子身份,若是传扬出去,势必会让尚未稳定的山河社稷再度动荡起来。所以,为了彻底避免动乱情形出现,今晚在场的所有侍卫将士乃至宫人都活不了……
元朗念及此处,忽然向曹钧望了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怜悯。
是夜,月白风清。
叶昭身披五爪金龙袍,夜风拂过,衣衫轻动。他站在这座百年幽清的宫殿门前,远远眺望宫中的零星火光,头顶那轮月轮忽然被夜云遮挡,半遮半掩的光亮使得叶昭整个人明暗不定。
身后默然侍立左右的元朗与元逸,不知怎么,心中忽然生出一丝陌生之感。
就好像曾经的殿下被这宫殿阴暗角落里的什么东西附体一般,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夜风撩动远处飞檐铜铃,传来隐约声响,伴着呜咽不止的风声像极了孤魂野鬼的哀鸣,元逸身躯轻颤,似乎有些害怕。元朗无声无息地握住他的手,触及温暖后,元逸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向他和煦一笑。
也就在这时,身前不远处背对他们二人远望宫禁的叶昭终于幽幽开口:“什么时辰了?”
元朗盘算片刻,回道:“殿下,寅时三刻了。”
叶昭轻轻合上眼睛,寅时三刻,子时已过,也就是说如今已是第三日了。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整整三日,白昼事务繁杂,维系京城安稳、安抚江河四方、庆阳侯、雪空关……每一项都压得他喘不过气,到了晚间掌灯时分又夜夜不得寐,只能毫无睡意地煎熬至第二日天亮。
……如今,已经熬到了第三天了。
“大巫师呢……”叶昭忽然记起三日前薛鉴寻仇之事,闭着眼问道,“怎么一连数日都未曾见到他?”
元朗元逸互视一眼,踌躇再三,还是由元朗小心回禀道:“殿下……大巫师他、他三日前就已经消失了。”
叶昭瞬间睁开了眼:“消失?”
元朗道:“三日前,服侍大巫师的宫人便回禀说那位薛公子持剑闯入,大巫师仓促间被刺了几剑,最终狼狈逃走。那位薛公子也随之紧追,二人跃墙而去,只留下半房狼藉与斑斑血迹。属下唯恐大巫师出事,特意派了侍卫暗中追查,只是直到此时此刻依旧毫无头绪……”
叶昭点了点头,心中却缓缓生出一个不祥的念头:“……怕是,凶多吉少了。”
夜风似乎愈发大了起来,天幕之中月渐西沉么,远处东方也透出一丝鱼白明亮,叶昭驻足凝视,直到第一抹金色朝阳穿破云流雾霭降临身旁,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走吧,准备上朝……”
新帝登基,新后临位,保帝之臣皆按功行赏。
京城安稳之后,新帝叶昭于行赏诸部大臣之日,特意摆下御宴犒劳众臣。觥筹交错之际,群臣举杯高呼“万岁”,同祝山河永固恩泽千秋。
曹钧随众人举杯饮了一盏酒,然后继续默然无声,他整个人仿佛消去了所有声音,与身旁那些极力推杯换盏、享受炊金馔玉的喧杂臣子们截然不同。忽然间,一枚带着些许力道的豆子撞到脚边,曹钧回过神来,抬头却看到不远处受邀前来赴宴的元晖元卿。那兄弟二人同坐一处,元卿似乎饮多了酒,绯红之色从胸口蔓延至耳尖,而比他壮实许多的元晖则安安稳稳地充当背椅,时不时还替他夹菜喂酒。
元卿将手中的豆子抛进嘴里,朝曹钧笑了一笑,然后下巴微扬指了指,
曹钧循着他的目光将脚边豆子拾起来,指尖用力一撮,便露出半截纸张。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小字:“……宴后一叙。”
曹钧忍不住抬头望去,却见对面的两个人正忙着碰杯饮酒,也不知元卿说了些什么,筋肉结实的元晖便红了脸。
曹钧收回目光,不知滋味地饮了口酒。
“曹将军的府邸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许多啊……”元卿借着夜间灯火随意漫步,“我原以为将军呕心沥血扶持殿下登基,会得到诸般丰厚赏赐呢,倒是没有料到……”
曹钧打断了他的话:“殿下的赏赐是很丰厚,只是非我所愿。”
元卿听到“非我所愿”四字时,似笑非笑地看了曹钧一眼:“非将军所愿?敢问将军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曹钧沉默不语。
元卿朝身后招了招手,默默守在一旁的元晖连忙上前为他披上外衣,元卿停在原地不动,任凭元晖细心地穿戴衣衫,一双眼睛倒是始终落在曹钧身上。
曹钧被他看得有些不耐,便寻了一个借口问道:“你传字条约我宴后一叙,不知要说些什么?”
元卿轻轻淡淡道:“大巫师死了。”
曹钧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元卿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朝湖边石桌走去,元晖快行两步,替他擦干净石椅上的灰尘又放两个软垫,这才服侍着他安然坐下。曹钧看着他二人相处时的模样,动了动眉尖,却没说什么。
等到曹钧坐下之后,元卿才悠然说道:“来京城之前,我与元晖回了一趟元泽族地,偶然在那里遇见散心的龙霄公子与青少侠。”
曹钧心头一荡,脱口问道:“他还好吗?”
“他很好。”元卿说道,“青少侠说龙霄公子得薛公子相助,只需要在雪山潜修一段时日,便能继续寻获仙根羽化飞升。”
曹钧忍不住舒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好……”
元卿将他反应收入眼中,心中微动,随即道:“我们闲聊不久,薛公子便御剑而回,说是已经替他报了仇。我见薛公子手中长剑兀自滴血,便猜到大巫师已经凶多吉少。”曹钧似乎满心都被龙霄所笼,根本没有去听大巫师下场如何,只略略点了个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元卿又道:“我们在京城小住半月,将军若是有事,直接去青逢客栈天字号寻我们。”说完,他们二人便告辞离去。曹钧目送二人远去,怔怔停在原地不动,半晌才远远眺望北方笑着叹了口气:
“……真好,你又能成仙了。”
☆、兔死狗烹
新帝登基,百事繁杂。
曹钧身处京城将府,鲜少外出。也不知是何处起的风言风语,传扬他整日与妖怪为伍,曹钧原本并未将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言放在心上,只是后来几次出府散心都被路人指指点点,这才在寻彦的劝说下整日赋闲在家,即便外出,也多是奉命前去点派军务。
未曾想他这一闭门不出,外面传言倒变成了“被妖孽勾引吸食.精气无脸见人”,曹钧还未有多少反应,反倒是寻彦气得与嚼舌之人险些动了手。曹钧叮嘱府内众人谨言慎行之后,夜间寂静时分,再一次研磨笔墨修书恳求陛下让他回雪空关驻守边疆。
只是叶昭仍以“江山未稳”为由驳了回来。
曹钧为此愈发沉寂,除了上朝与前往军营之后,几乎整日留在将军府内闭门不出。原本打算小住半月便回雪空关的元卿元晖二人为宽慰曹钧,也特意多留了几日,虽然没能将曹钧请去京郊野外骑马散心,但一番秉烛夜游彻夜饮醉也略略纾解曹钧心中的沉郁。
元晖元卿离去之日,不仅宫中的元逸前来送行,就连曹钧也少见地出现在城门附近。元卿远远望见曹钧身影,忍不住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曹钧在两行路人窃窃私语中行至元晖身前,衷心道:“恕不远送,一路顺风。”
元卿侧过脸看了看躺在马车内仍未酒醒的元晖,目光带着几番温柔,随即他笑了笑,望着曹钧道:“没有别什么的话劳烦我转达的吗?”
曹钧张了张嘴,却只留下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他道:“没有。”
元卿点了点头,随即捏了捏身旁满脸恋恋不舍模样的元逸的耳朵,然后告辞道:“山高水远,后悔有期。”
马车渐渐远去,曹钧听着两旁百姓的闲言碎语,心中轻轻叹口气便打算向元逸告辞离去。只是元逸似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出声将他拦住:“曹将军且慢!”
曹钧本已转身迈步,闻言顿了一顿,“元侍卫还有事?”
元逸脸上闪过几番犹豫,但他迟疑片刻后,还是开了口:“这里人多眼杂,将军可愿陪我去京郊野外走上一遭?”
曹钧见他似有话说,再加上这段时日闭门不出着实有些烦闷,便点了点头。
此时已是六月下旬,晴日烈空晃得人人心中焦灼,好在京郊野外草木繁茂,潺潺流淌的溪流水气伴着树木余荫带来清凉之意。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元逸所在之地树荫烈日斑驳错开,曹钧看上一眼,倒是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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