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臣扶良 作者:沥沥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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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镜收回金丝线,悠悠地绕在手指上,从尚昀的对面走过来,转身朝祁辛道:“草民救驾来迟,还望王上恕罪。”
仓镜站在离火最深处,恭谨揖手。
风中夹杂着离火猎猎的焦糊味,祁辛执起禁卫手中的弓|弩,觑眼,一瞬间,离弦之箭便擦过仓镜的鬓发,直直地射向傅望之身侧之人。
离火起,衣衫燃起的嗞嗞声像是勾魂的无常夺走了他身边的人。
济婴笑得可怖,须臾,似有一声寥落的叹息,自身侧轻轻滑落。
傅望之脚下一顿,心底戚绝,只感受到紧握着他的那只手,陡然垂落。
这一刻,他又被打回成那个国破家亡的纪国扶良,萎顿不堪的神智昭示着无处安放的昔日。
☆、生荣死哀
夕阳落山后,天气变得更凉。
自华泽殿一事后,在场的夫人宫婢都人心惶惶,被起先那血腥的一幕折腾得困乏不堪。使臣入宫安排在后几天,隔日参礼的夫人侍君还得诵经礼佛,以及僧人诵读经文宽抚神明,宫人们将一应备品料理妥当,也都早早地睡了。
王宫里的夜,格外寂静。
天黑沉沉地压下来,将云幕压得很低,一颗颗的星辰坠满天空,璀璨流辉。争门殿也是极其沉寂,偶尔一两声鸟鸣,轻轻的,将一切生灵安眠,鼻息间到处是一股荒凉萧瑟的香气。
傅望之站在争门殿的高阁上,跪坐于蒲团之上,身前的桌案上摆放着那把由月蛛丝弦作弦的古琴。
颔首,屈指,凝望着远处朦胧高悬的圆月,仿佛一切光华都隐匿在云幕之后,又隐隐约约想要喷薄而出。
古琴台上安置了一座铜鼎,借烛引燃的三寸线香就直直地插|在铜鼎中央的灰土里,冥烟为鉴――
线香的熏气弥漫在鼻间。
傅望之缓缓地睁开双眼,面前似有一尊金身佛像端坐于莲华之上,在圆光中显露出真身,右手托宝瓶,左手施无畏印,面容慈祥而静柔。
他仰望着佛祖睿智悲悯的面容,痛恨它总是以一副从容不迫的脸将世间所有的生荣死哀都收进囊中,再编织出一张“谁入地狱”的大网,把七情六欲悉数湮灭。
而他,就像那尊佛,亦或是,比它更加卑劣。
熏灯为引,是否真的能照亮一方明心,指引为纪国献身的这些英杰,去往极乐。
傅望之闭目跪在明月面前,伸手拨弄琴弦,弹奏的是纪国宫廷祭祀亡灵的冥曲。
纪国有祝由树,祝由树上有生灵超脱轮回。
可是,而今,他到哪里去找这棵祝由树,到哪里去寻回自己的心?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藏匿于一道道奢华帷幕背后的,净是些谋害、栽赃、荼毒的猫腻。
无人不在贪图着名利,无处不在明争暗斗。
何其热闹!何其可悲!
六国里面的规矩向来是偏向强者。能够生存下来并且为自己拼得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简单的角色。
在这乱世,总有人会沦亡,总有人会袭位……
甚至是他,一旦在周饶的王廷里搏得品阶,扶摇直上,就有不可估量的锦绣前程。
然,命数使然又令人深思,由不得人预先做出选择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楚睿与济婴游走于权谋之间就是选择了承担坎坷,以及复国必然面对的诸多困顿和磨难。而他自踏进周饶王宫的那刻起,也是做出了选择。将来如何,都与人无尤。
指尖停滞,任凭冷风将衣袖和发丝吹得纷乱。
傅望之忽然嗤笑一声,自嘲道:“原来,我还是凉薄如斯。”
世人眼中的自己摆脱了三苗贱民的身份一步登天,济婴眼里的自己离经叛道,倒戈相向,奴颜媚骨地投靠敌国,成为了周慧王的榻上臣。
傅望之屈指狠狠地划过眼底的月蛛丝弦,指腹顿时有鲜血涌出。手臂上的伤口还未处理,新添的伤痕一点儿也比不得撕心裂肺的痛楚。
冥曲罢,他缄默,可曾见世间多少痛苦挣扎,曲境几多冤屈沉沦,身在乱世中的人,蒙昧愚钝,无法得到超脱。
“望神明有灵,怜世间忠诚之心,加以庇佑!”
此时此刻,傅望之不知是该哂笑自己无能还是喟叹生灵涂炭的乱世“繁华”。
佛曰,心诚则灵。
可惜,他的心依旧摇摆不定。
傅望之静静地看着铜鼎里的线香燃尽,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树枝被压断的脆响声。
攀上高阁的枝桠被祁辛生生折断,他觑起眼,有些哑然,“望之在祭祀亡灵?”
傅望之闻声一怔,没料到祁辛会深夜造访。
高阁上的雾霭愈加浓郁了,有些凉。
“这么晚了,你竟还没歇息。”
被发现了,难掩眼底掠过的预警和尴尬。
祁辛索性信步走过来,脸上含着一如既往的凛冽之气,墨绿色的蟒纹锦袍在光影下熠熠生辉,映衬出六国国君的疏离和森然。
“这么晚了,王上也还没歇着……”
傅望之将七弦琴推到手边,站起身,发觉双腿略微麻痹泛软。
祁辛注视着他,半晌,嘴角噙笑道:“听闻,望之你婉拒了华太医?”他知晓他手臂上有伤,原想着命华太医前来谨慎处理,却不料傅望之会不领情。
“烦劳王上记挂,望之手臂上的伤势并无大碍。”傅望之呆愣一瞬,尔后出言道。
他以为祁辛会追问他为何祭祀,为谁祭祀。但一句话偏偏将锋芒毕露的危机纷纷打破。
祁辛踱步迫近,在傅望之还来不及惊诧的时候撩起他的衣袖,又将视线向下,看到了他淌血的手指,蹙眉道:“还说没有大碍?”
他的反问有些许凌厉。
傅望之于慌乱之中拉下衣袖,那手臂上泛紫的伤口还有未凝固完好的血痂,他自知,乌鸦的爪上淬了毒。
而他手指上的伤,原本就是自己故意为之。
☆、锦绣江山
隔日辰时,明广殿内。
殿内视野非常开阔,正中搁置一张紫檀牙雕金錾镂花大背屏,屏前摆开两道紫檀椅,椅前设矮案,案上最边沿是熏鼎,中央摆放着一副玄铁棋盘,等到辰时二刻,张公公便召来了傅望之。
这时,祁辛就坐在椅上,抬眸示意他坐到对侧。
祁辛将装满白子的棋盒推到他的面前,“望之,你可有去太医署确诊?”
前日傅望之手臂上的伤表现出的皆是一派中毒之象,可奇怪的是,太医署的所有人都回禀于他,说望之并无大碍,那浸入伤口的是毒,但确是于身体无碍,并不会中毒。
这世间,还没有一种毒,现于人前却偏偏不会置人于死地。
“去过,太医署还是那番话。”傅望之亦觉得诡异,但他愿意相信已逝去的济婴并无伤及无辜的念头。有一句话说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傅望之朝祁辛笑道:“王上,臣下让你三子。”
祁辛捻起黑子的手一滞,看他的眉宇间自有一股霜雪清然,近日来,显得越发矜持恭谨了。
“孤听闻,望之你的棋艺在徐子一干弟子中最为出众?”祁辛闻言也不恼,看向棋盘上四角摆好的白子,淡淡地说道。
“王上谬赞了,”傅望之等着面前人落子,偏偏祁辛迟迟没有动作,便又道,“在家师的弟子中,尚昀师兄算得上个中翘楚。至于臣下,不过是后入门,资质尚且愚钝的小弟子。”
比起尚昀与仓镜师兄,他的确不如他们入门时长,不敌他们参悟透彻。
祁辛此时将黑子悬在半空,捻子的手指忽然松开,但见黑子落入棋盘,甚是随意又恰恰落入了四子正中。
“如此说来,孤就不能放他们回山了。”祁辛嘴角噙笑,略带调侃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满含玩世不恭的意味。
傅望之眸光流转处涌起一丝波澜。
“你说,孤将徐子的三位弟子收入王廷,委以重任,如何?”
耳畔,蛊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温热的唇瓣擦过他的耳垂,吐出的气息略带潮热。
傅望之当即愣住,没想到祁辛已经移步走到了他的身侧。
他的这番话,有虚有实。
傅望之的唇角已经弯起,许久未见的紧张正夹杂着莫名的诡秘攀上他的心头。
他说,“王上左右不了家师的意志。”庭界山的弟子,向来不得徐子首肯,不准入世,更不准参与朝政。
祁辛似有若无的觑起眼,“徐子不肯,可望之你却还是成为了孤的近臣。”
傅望之侧过头避开头顶的温热气息,这才发现身侧的男子已经移至他的身后,跟自己贴得很近,而他正俯着身子。
近在咫尺的距离,连彼此的眼睫都能数得清楚。
“孤很高兴。所以,不会强逼你的两位师兄。”
他们是走是留,在某种程度上,并不重要。他只害怕,眼前的人会跟随他们一起回庭界山。庭界山,乃是王权不可渗透的地方。
祁辛忽然伸手圈住他的窄腰,傅望之瞳仁紧缩。
“王上你……”祁辛眼底的痴迷和疯狂正如昔日的楚睿,明明知晓他拥入怀中的人并不温,却固执己见,想要将其牢牢桎梏。
祁辛璀然弯起眉梢,这一笑,扫去了心底的阴郁以及千鸩蒸骨的烦躁。
望之的背很单薄,手是凉的,脖颈比之霜雪更皎――他此时只想离他近一步,再近一步。
傅望之感觉身后之人气息不稳,潮湿的空气愈发灼热,此时的祁辛,眼底甚至窜起了一丝火苗,令人暗道不妙。
“王上,该你落子了。”他抿了抿唇,尽力保持平静。
祁辛松开手,再度靠坐在小椅上的时候,哑声道:“望之这白子未落,孤如何落子?”
他暗哑低沉的嗓音就扑在耳畔,傅望之低下头,面色如常的将白子落入棋盘中。
这时,只有他知道心底有多窘迫和无奈,就连落子的一瞬,他都是懵的。
祁辛撩拨了他片刻,也知适可而止。
面前这盘棋,尚未落几子却已是剑走偏锋,能够读出下棋之人的不用心。
“望之也会下臣子棋了?”祁辛屈指敲击桌面,眼神中透出一丝洞悉世态的凉薄。
很显然,眼前之人并不喜有人刻意取悦他,更不能因他的身份就手下留情。
话音一落,傅望之便看向棋盘,没料到自己的出神会下出一盘如此低劣的棋。
“是望之怠慢了。”他屏住呼吸,不知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祁辛轻叹道:“罢了罢了,望之的心既然不在棋盘上,那就跟孤说说这朝堂之事吧。”
他的笑里,有一丝迷离的蛊惑,然而充斥着的冷酷和残忍却是令人在泥足深陷的同时,粉身碎骨。
祁辛说的话向来都有目的,他只是静下心来听着,希望能找到其间裹挟的情绪。
“望之,若孤出兵征伐他国,你可愿与孤携手?”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傅望之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白子。
“王上要征伐哪国?”傅望之自知避不开六国纷争。
祁辛起身,始终看着他的双眼,“翟魏、无启、柔利――孤欲征伐列国,一统天下!”
他凛冽的目光似透过他,预见了无限扩充的周饶疆域和万里无垠的锦绣江山。
傅望之没有说话,他又要挑起争端,将烽烟引向列国。
“乱世本无宁日。”
“欲享太平,必横扫列国,整复天下。”
或许,真正的太平盛世,就是建立在数次杀伐和颠沛流离之上的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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