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竹囚林 作者:司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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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辞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钟离安见这人又哑还是只有一只手臂残疾,便从身下抽出一些稻草铺到旁边,低着头道:“你在这休息吧。”
说完背对着温辞又躺了下去。
温辞注视着少年的背影,眼眶泛起湿意。他用力眨了眨,从怀中掏出还热乎的馅饼,拍了拍钟离安的肩膀,递了过去。
钟离安回头愣了一下,方才光顾着生气委屈,闻到饼的香味顿时觉得饿了。
“啊。”温辞又将饼向前送了送。
钟离安坐起身,他始终低着头,接过馅饼咬了一口。温辞就那样看着少年慢慢将饼吃完,默默将腰间的水囊和另外一块饼放到他的面前。
钟离安灌了两口水,不客气地拿起饼。他不再像方才那般文雅的吃着,而是大口用力撕咬,与其说是吃饭,倒更像是在泄愤。
他吃得太快,一不小心被噎着,温辞见状赶紧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喂了些水。钟离安咳得眼泪都止不住了,就着泪水将最后的饼全部塞进嘴里。
温辞心疼地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少年察觉到他的动作,猛地将温辞的手打开,立刻向后仰了仰身子,胡乱把头发拨到前面挡住自己的脸。
他动作太大,险些撞到了佛像。“啊——”温辞顾不上手被打得红肿,赶紧用手垫到钟离安的脑后,确认他没有磕到,才松了口气,安抚地拍拍少年的脑袋。
钟离安抬起头注视着男人,许久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怕吓到你。”
温辞拂开他脸前的头发,仔细看了看,摇摇头。钟离安知道这个人真的不害怕他的面容,他能看得出来,这个人不是故作镇定地在安慰他,因为在男人眼中没有丝毫的闪避,甚至还带着说不出的柔情。
这样的神情让他想到一个人,一个他爱恨交加的人。
“师父……”钟离安失神地呢喃着,却很快闭上嘴移开了视线。
温辞的手一僵,怕钟离安察觉便收了回来,从地上捡起树枝,故意歪歪扭扭地写道:“你……还好吗?”
“不好。”在一个和善的陌生人面前钟离安竟然意外的坦诚。
温辞本想借此机会探探他心里的想法,正要询问,钟离安先开口了,他瞥了一眼温辞的白发,唤道:“阿伯。”
温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啊”了一声。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称呼,不由感叹,原来自己看起来这么老了。
转念一想,他本就是小安叔叔辈的人,叫声伯伯也很正常。
“你来这做什么?”钟离安问道。
温辞点了点手中的树枝,写道:“寻人。”
钟离安想起男人刚进来时的行为,自然而然的理解成对方是为了确认自己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而且仔细看去男人虽然衣服有些旧,料子确是上好的,浆洗得很干净,穿戴齐整讲究,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子优雅,不像是需要露宿破庙的落拓之人。
“你以为我是你要找的人?”
温辞点点头。却是心绪难言。
什么以为,他明明就是,可自己却不能相认,不能解释。
“抱歉,就算没有毁容,我也不会是你要找的人。”钟离安问道:“你要找的是谁?”
“徒弟。”温辞一笔一划地写着。
钟离安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字,苦笑道:“我现在倒希望自己是阿伯你要找的人。”
少年将目光投向门口,低声道:“可他不会找我的,他不要我了。”
甚至恨不得他死掉。
温辞手一抖,树枝掉到了地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又重新捡起树枝写道:“我一个人不太方便,你愿意帮我吗?”
“只怕我会给阿伯带来麻烦。”钟离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温辞心中一阵激动,他原本以为要废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少年,结果只是稍微示弱这孩子就动了恻隐之心,他的小安终究是个心软的好孩子。
“没关系,你等我。”温辞丢下树枝,直接用轻功飞了出去。留下钟离安一个人,半天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阿伯居然是个高手。
他会答应陪同,一方面是感谢阿伯的食物和水,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再这样无所事事地独自呆下去,迟早要被心里某些可怕的念头逼疯。
钟离安并不如他表现得那般平静,藏在悲伤愤恨之下的魔鬼已经探出了触角。只不过爱和道德感还在约束着,但却也时时提醒他,让他不经意就被深渊吸引了目光。
所以,他必须做些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温辞很快带着带着一套衣服和斗笠返回,他将斗笠扣在钟离安的头上,示意少年和他一起离开。
二人进了客栈,小二迎了上来,吆喝道:“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温辞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哑巴,一着急把舌头给咬了,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小二见他们没答话,又问了一遍。温辞拉过钟离安的手,在他手心上快速写了两个字,钟离安依着意思道:“住店。”
“上房还是通铺?”小二打量了二人的穿着不确定问道。
这次温辞没让小安开口,直接掏出银两塞了过去。小二多机灵,马上带路喊道:“两间上房,客官这边请。”
安排好住处,温辞没有马上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让小二送桶热水到钟离安的屋里。他将买来的衣服放到床上,拿出纸笔写道:“你先梳洗,换身干净的衣裳,然后来我房间吃晚饭。”
“让阿伯破费了,”钟离安不好意思道:“还不知道怎么称呼阿伯?”
温辞的笔顿了顿,写道:“叫我哑伯就行了。”
钟离安见他不愿意提起姓名,自然不会追问,点头应下。
不多会小二就将热水送了上来,温辞也不好继续留下,便起身回了隔壁房间。小镇子客栈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他不需要刻意也能听到隔壁的水声。温辞坐在床上,取下面具,倚靠着墙壁慢慢闭上了眼睛,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
“小安,对不起,对不起……”
晚餐准备的非常丰盛,钟离安没有戴着斗笠,束起了长发后,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容更加清晰。
少年悄悄观察着男人的反应,指着脸好奇道:“哑伯,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或者恶心?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吧,这张脸就连我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
因为在师父心里,小安最好看了。温辞在心中默默回答,写出来的又是另一番说辞:“愚者观人面,智者观人心,你是个好孩子。”
钟离安张了张嘴,竟不敢接话,赶紧夹起一块藕饼咀嚼起来。
他不是个好孩子,他的心里住着魔鬼。少年垂下眼帘,藏起他自己都觉得肮脏的情绪。
温辞的面具只遮挡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不影响吃饭,但他几乎没有怎么动筷子,只是啜着酒水。
“哑伯,你为什么要带着面具?”钟离安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随口问道。
温辞用筷子沾着酒在桌上慢慢写着:“因为我长了一张徒弟讨厌的脸。”
钟离安心中莫名有些堵得慌:“他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师父?”
“不是他的错,是我……”温辞写道:“对不住他。”
小安,对不起。
可这声对不起,你听不到。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温泽宁在房内思索许久,第二天温晟殷下朝后,他立刻去了书房。
“父皇。”温泽宁用着平日乖巧的语气叫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温晟殷的情绪不是很好,温泽宁知晓八成和他的皇叔有关系,他紧张地握了握拳头,故作毫不知情地请求道:“父皇,宁儿想皇叔了,可以去找皇叔玩吗?”
以往温泽宁去找温辞,都是如此请示的,虽明知会惹恼温晟殷,但这样一来可以洗清他通风报信的嫌疑,二来也能尝试看看,能否得知王府的情况。
果不其然,温晟殷的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皇叔?你心里是不是只有皇叔?!不如和你皇叔姓好了!”
温泽宁心道,他父皇还真是气糊涂了,他皇叔也姓温。这话温泽宁当然不敢说出来,只能一脸茫然道:“父皇你别生气,宁儿不去就是了。”
温晟殷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他缓了缓心情,道:“你皇叔身体不舒服,过些日子再去看他吧。”
温晟殷只道温辞被风霁月打伤了手臂,养些时日就好了。
明明如鲠在喉,温晟殷却无意再追究这件事情,哪怕是自我欺骗也好,因为他的手里需要抓住这份感情,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那个人说的话,都是错的。
“嗯。”得知温辞平安,温泽宁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父皇,那宁儿回去读书了。”
温晟殷没有多留,挥挥手让温泽宁退下,自己坐回椅子上,怔怔地看着窗外发呆。
他记得那一日,也是雪后初晴。
温晟殷是皇后的儿子,正经的嫡长子,皇位继承人。他还有个亲弟弟温晟睿,排行老三,老二温晟瑜则是侍女所出。
一个跟在皇后身边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侍女,在皇帝的酒中下了药,让皇帝误以为她是皇后,爬上了龙床,一举得子。
照理说温晟殷和温晟睿是亲兄弟,关系自然要好一些,温晟殷也一直这么认为。比他小三岁的弟弟,会跌跌撞撞地扑倒他的怀里,会拉着他的袖子软软糯糯地叫“哥哥”,会将偷偷藏起的糕点分一半给他。
那时,他还嗤笑着史书中的兄弟阋墙,当然在温晟殷眼中,温晟瑜可没有资格当他的兄弟。
后来他们一天天大了,温晟瑜不再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的身后,却还是会时不时的带着各种零嘴和他一起分享。
温晟殷想着,以后他要是登基了,温晟睿想住哪就住哪,想要哪里的封地就给哪里,他会好好疼爱弟弟,他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绝对不会因为权利而变质。
温晟睿自己的确从未对那个位置有过任何念想,他不关心政务,不喜欢读书,没有野心,每天为了几口喜爱的食物乐得像个傻子。
可是,温晟瑜有。
出身低贱的温晟瑜在宫中受尽折磨,温晟殷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更别提故意找事,而皇后虽视二人如眼中钉,但碍于母仪天下的身份,只能吩咐侍者别让他们过得太舒服。
可是那群趋炎附势,擅于揣测主子想法的侍者,为了讨皇后皇子的欢心,用尽了恶毒的手段。
皇后与温晟殷的漠视让他们变本加厉,最终温晟瑜的母亲被诬陷通/女干,含恨而死,而他一个堂堂皇子,活得狗都不如。
温晟殷知道这一切吗?知道,但他觉得自己没有上去踩几脚就是仁至义尽了。
直到他十六岁诞辰,一切都变了,在宴席喝多了的他竟然在贵妃的床上醒来,并且被他的父皇撞见。
皇帝当场怒火攻心,昏厥过去,贵妃撞柱而亡。丑事不胫而走,不过数日,大街小巷连孩童都会唱两句“皇太子,太荒唐,爬上贵妃床,皇帝变成绿帽王”。
温晟殷被囚东宫,不日就听闻他父皇去世,自己被联名除去太子身份,温晟瑜众望所归,黄袍加身。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如果说这件事让温晟殷大受打击,那当他知道将他扶进贵妃屋内,将皇帝带到贵妃房间都是温晟睿时,他才知道身在地狱是什么滋味。
背叛与欺骗,蚀骨缠心。
被囚禁时他没有绝望,得知父皇死讯时他没有绝望,丢掉皇位时他没有绝望,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被黑暗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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