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时,没留意到木头眼色一暗。
“他鬮你要走,再找我。”
留下这么一句话,木头去无踪可寻。
虞子衿九成九笃定不会有那一日的。
他委实无处可去了。哪怕赠与他一箱子金银珠宝也无用。心在这儿,双腿便哪里也去不了。
他靠在床边不大舒适,偏生不愿放下戈颖。
“你可快些醒来呀。”他点点戈颖鼻尖,又打个哈欠。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扑腾两下,无法承重似的合起来,就着别扭姿势睡去了。
再醒来时外头阴雨绵绵。
屋外传来若有似乎的交谈声。
“听闻太后昨夜驾崩时,大王正在长寿宫中。”
一女子道:“也不知是否二人又起争执,以至于气死了太后。”
“这可是大不孝,要传出去委实丢王家颜面。”另一人压低声音,“你可别多嘴,小心叫人听见要治罪的!”
“我不过与你私下里说说罢了。”那人又道:“依我看啊,今年一整年运势就不好。你发觉没?自打去年腊月起,戈敏王爷论谋逆治罪,之后就事事不对了。”
“你莫不是要替戈敏王爷说话?我可不听这大逆不道的话,听了要连累我的!”
“别急别急啊。”女子声远了些,“谁要说戈敏王爷去了?你难道不记得,咱们这美人就是腊月入宫的?恰恰是戈敏王爷被擒拿那一日啊!第三日清晨大王便下旨处斩戈敏王爷了。”
“你是说……”
“你想想,今年又兴战事、帝王祖庙走水、国师大人推脱祭祀大典、花贵妃滑胎……桩桩件件多晦气?里头十有八九还与他相关,你说是不是他当真为祸国美人?若不是精怪勾魂引魄的,他怎能独霸大王宠爱如此长久?依我看,他就是个祸害!”
“我不与你说这些……”
“瞧你胆小的……”
二人渐行渐远,渐渐不可闻声。
虞子衿睡眼惺忪面态恍惚,好一会儿才晃晃脑袋醒过来。他拍拍突突闷疼的脑袋,不经意低头一看——
戈颖手指软软松开,正眯着眼睛朝他有气无力地笑笑,软软的口舌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咿呀——
虞子衿顿时醒过来,连忙叫人。
三两宫女一齐匆匆跑来,见戈颖生死门前走一遭皆是不可置信。冬生端着两碗粥前来,当机立断派人再请御医来诊治诊治。
老御医赶来时一把胡子上粘着一颗细小饭粒,分明是叫人打断进食赶来的。他放下塞满家当的木盒子,闭眼诊脉好一会儿,睁开眼时满脸的不可置信与方才宫女如出一辙。
“这……”
御医左右看两眼,愣愣道:“小主子可真是好福气啊!脉象是弱了些,却也平稳,应当是熬过去了!这可真是好福气!”
冬生仿若也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微微起伏胸口。
戈颖是一无所知的。
他伸手在虞子衿面前晃了晃,抓抓虞子衿的鼻子,又扯了扯嘴皮子。闹得虞子衿假意板起脸来训他:“你个坏小子!”
话落,虞子衿凶相松软下来,他摸摸戈颖的脸,小声感慨:“还好你也有福气。我们是有福气的人,不会轻易就死的。”
戈颖挠了挠鼻子,一派纯真。
虞子衿真正察觉戈颖有所不对时,是入夜之后。
他正善心大发端着一碗粘稠糊糊要喂戈颖,忽然玩笑似的舀起一勺,递到戈颖嘴边又退回来。
“你饿不饿?吃不吃?”他问。
“呀呀呀。”戈颖叫了两声,仍张着嘴,口水将要落下来。
虞子衿见他饿极了的馋样,也不再逗弄他。正要将饭勺复递过去时,戈颖凑上来当空咬了一口。在场众人皆是呆住了。
戈颖兀自又毫无方向地胡乱咬了两口,眼珠子游移不定,仿佛在寻找吃食,偏偏对正前方的饭勺视而不见。
“快。快传御医!”冬生紧紧蹙眉。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的错觉:我离完结不远了!!!
第59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未致失明,应是脑内淤血所致双目打晃眼。或许是余毒未清缘故。无论如何,老臣会重写一张清毒调养药方。”
玄北不在,御医神态淡然许多,捻一把胡子,松下搭脉的指来。
虞子衿问:“什么时候能好……?明个儿能不能好?后日能不能好?”
“这——”御医望着虞子衿熬至通红的双眼,欲言又止。
冬生轻拍虞子衿的肩,安抚一笑道:“不如我与御医大人走一趟,早些拿来药方与药材才好。”
御医连连道好,与冬生一块儿走出去。
虞子衿无言看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心中半是茫然一半恐慌。
——御医不说个所以然来,究竟是何时能好呢?
他迷茫。
按他敏锐知觉该是清楚个中真意的。可他宁愿故作不知,于是他便真不知了。
正赖在他怀里半眯眼的戈颖踢了踢腿,伸出两只手捏住虞子衿脸颊一小块肉,一扯,他两只眼也笑没了,奶声奶气地叫:“咿呀咯呀。”
虞子衿低下头来。
戈颖戈颖,你怎么半点也不聪颖呢?
戈颖全然不知处境似的,咿呀咿呀抬声叫,仿佛问:你怎么啦?怎么不与我一块玩呢?
“你这……”
——你这小傻子。
——你这个小小小傻子。
虞子衿忍不住要骂骂他凶凶他,却说不出来了。
一夜未眠的双眼酸胀得很,连带头闷疼。虞子衿双手揉揉眼。
戈颖笑得多无忧无虑,任凭天底下多苦多痛的事也快融化在这抹孩子气的笑容里。
虞子衿扯动嘴角,假假笑一下,如雾般无形无状的伤感慢慢吞吞弥漫开来。
他从前知晓一个人光是沉浸在自悯自怜中是不可取的,那是极为可笑无用的举措。时至今日才又知道,原来一个人身在苦中不知苦,竟会叫心疼怜爱他的人更苦。
他比戈颖还忧愁一些。
虞子衿皱皱鼻子,吐出长长舌头,翻个白眼贴近小奶娃子,舞龙似的晃悠脑袋。逗得戈颖心满意足地咯咯直笑。
小奶娃子改捧住他的脸,含含糊糊吐出两个字:“美……人……咿呀……”
虞子衿呆住了。
“美人……”小奶娃直笑:“美冷美冷咯呀……”
方才会开口吐人言的小奶娃满满得意,不住地叫:“美冷美冷美冷美冷……”
“你这个……”
虞子衿眉毛一高一低,压下下巴,轻轻亲一下他软乎乎的脸蛋,脸贴他脸,喃喃道:”小傻子……“
“美冷——”
“傻子。”
“美冷美冷。”
“傻子。”
小奶娃子越喊越清晰高亢起来。
虞子衿被他弄得不知该笑该酸,只得捏住他的鼻子,气势汹汹道:“是美人!你这个小傻子!”
小奶娃被挠痒似的笑得不可自抑,足足玩闹一个时辰才睡过去。
虞子衿将戈颖轻轻放在床榻上,小心细致盖好被,连边边角角也按紧。
他一眨不眨看戈颖好多眼来安心,总怕一个转身这个鬼机灵小子就消失了。
“你可别再哭了啊。”虞子衿轻轻点点他的鼻子,“以后我护着你。”
小奶娃皱皱鼻子,撅起嘴来好似要咬住压在鼻尖的手指。
虞子衿觉着自个儿骤然像是化身为护犊子的人了,竟有些恋恋不舍走。
可颜老公公在门外站了老大半天了,来意就是为带他去好好休息休息。茹太后去世了,玄北忙得不可开交,也再三派人传话来了。他再不走,怕是玄北要来抓人了。
虞子衿推门出去时,不光有颜诸。
木头也在。
木头放下一贯冷傲交叠在胸前的手,摆放在身体两侧。他投来一个深深的眼神。
虞子衿看得清楚他的眼神。
他是在说:我也料不到那小奶娃子会出毛病。我的确诚心诚意还你的恩情。哪怕不尽好,我尽力了。你不要因此疑心我归罪我。
木头在解释他绝非恶意叫小奶娃子落下一个花眼病根的。
虞子衿也去看他。
——我知道的。
——戈颖是个好小孩,傻了点,却没人忍心害他的。连投毒宫女尚且不忍心无辜戈颖遭受连累,何况是你?我知道你好心好意。
二人目光一触即散,彼此已然明白对方心思。
虞子衿偏头对颜老公公说:“走吧。”
走吧走吧,走去正清宫,走去玄北那儿。
夜很深了,雨停了。外头气很湿重,宛若含泪眼眶。双脚踩着的地很滑,须得慢慢走。虞子衿极少在夜里走动,这时抬眼四望去,花还是花,草还是草,却仿佛皆不是白日花草了。
他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见他无不是满脸惊惶,又止不住翘眼皮转眼珠子偷偷摸摸看他,好似把他当做稀罕白虎看待。
白虎是什么?
是凶悍不可招惹的,能看不能碰的,是格格不入的。
虞子衿忽然意识到这深宫一夕之间与昔日状元府融到一块去了。如出一辙的沉闷,惹人烦躁。他抿起唇,板下脸,抬脚啪嗒啪嗒跑起来。
跑起来时是会带起一阵风的。这股风不够强盛,还带热气,吹动发丝飞往。反倒叫虞子衿想起数月前出征塞北,玄北带他骑马飞驰。万事万物统统不顾好坏抛在身后,迎面而来的风无论多凌冽寒冷也刺不如骨髓寒不了热心。
你在风里跑,你不再是一个沉重的人。张开两只臂膀,依稀有抱住一切好事物的豪情壮志。人不再是人,能做鸟,一瞬腾空而起,自由自在地飞。飞离这狭隘如金丝笼的一方天地。
他气喘吁吁冲进正清宫,心里头正盘算着问问玄北还能不能有一回御驾亲征了。
正清宫里,一个老臣正说道:“……丞相大人已有两三日称病不上朝,昨日却有人见牯夏拉王爷出入相府,二人说说笑笑走出来,似乎不大见丞相面有病色。虽传言不可尽信,又有一句事事总非空穴来风。不知大王如何打算?”
竟是谈及虞清安。
虞子衿立刻猜想虞清安那日之后避玄北不见了。
虞清安冲口而出二字仰慕泄露心意,玄北却避之不谈,面色如常过头。于是虞清安方知晓原来这份情早早被玄北看透。玄北不提不说破,正是对他毫无心思。
以虞清安那个不解风情又正派凛然的姓子,应当是极为羞耻的。
他会羞耻他满口家风门风意图接虞子衿出宫,到头来不过是出于嫉恨。也会耻辱自身为国为民赴汤蹈火的忠诚里偏偏杂进去几分深情,耿耿忠心全毁了。
虞清安会羞耻的,羞耻他沦落到如同后宫女子一般也踩入吃味的泥潭去。
虞子衿知道他会羞耻,恐怕此时连出走的心也有。
毕竟虞清安执拗。
虞子衿唯一不明的是,他为何会与牯夏拉缠到一块去?
除非虞清安仍是中意玄北,这份中意远超他可控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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