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垣袖手而立,一袭靛蓝色对襟长袍沾满了尘土,他的身形比几人都高,五官清俊,当他扬起下巴,垂着眼皮子看人时,面部棱角锐利,没有丝毫表情,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们。
沈清栾对叶知昀道:“不能轻易放过他!别忘了上次暖春阁,他在咱们背后耍的诡计!”
闻言,程嘉垣剑眉一拧,浑身气势凌厉,语气又冲又轻蔑:“我要做什么事还需要背后耍诡计?对付叶知昀,我从来都是堂堂正正跟他对决!暖春阁那事又不是我策划的!那明明是潘策朗他……”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下来,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叶知昀,“跟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叶知昀并不跟他计较,也不担心对方会说出今天的事,毕竟程嘉垣也进了暗室,还知道了虎符一案的真相,若是向潘家告密,等于暴.露了自己。
他便道:“你走吧。”
程嘉垣愣了愣,没有再吭声,转过身淌着夜色离开。
沈清栾急得跳脚:“就这么放过他了?”
叶知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
司灵凑过来,小声问:“刚才你进屋送茶的时候没事吧?没被世子发现吧?”
叶知昀迎上他小心翼翼的期待目光,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残酷:“世子看到我了。”
司灵当即往沈清栾的方向一扑,“今夜我不能回茶馆了,我要跟你回尚书府!”
沈清栾无可奈何,禁不住他磨,应下后又看向叶知昀,咽了咽口水,“那你……回王府该怎么解释?”
他鼓足勇气,强撑着道:“都是我给你找来的麻烦,要不要我去跟世子说说?”
“不必……”叶知昀难以想象世子回来见了他会说什么,对沈清栾道,“时辰太晚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三个人告别后,叶知昀回府,这次他没有再先回自己的院子里,而是径直去了正院,书房亮着烛火,燕王还没有休息。
门外没有仆役,叶知昀无声地推开门,探出个小脑袋。
不料案几后的燕王一眼便看见了他,放下手里的狼毫,点点头:“进来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叶知昀道:“殿下还在处理公务?”
“看看书罢了。”燕王示意他在火炉边坐着,先烤暖身子,又问:“用过饭了没有?”
叶知昀不想麻烦他,便说:“吃过了。”
可燕王已经向外走去,“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也不至于这么瘦,我去做点宵夜。”
叶知昀顿了顿,跟上他高大宽厚的背影,一直到厨房,寸步不离。
燕王上能入战场,下能进灶台,并没有看重身份,倒似一个寻常可以依赖的长辈,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忽然道:“李琛小的时候也跟你一样,经常跟在我后面,不过他没有你这么安静,常常舞刀弄棒。”
叶知昀捧着脸坐在一边,问:“那时候世子多大?”
燕王不假思索:“七岁大,跟这灶台一样高。”
叶知昀想不出那个年纪的世子是什么样子,从燕王的话里他们父子也曾感情甚笃,可现在世子和燕王看起来非常生分。
他又想到,若是燕王妃还活着,有母亲调节,他们父子应该不会如此生疏,这一家人,当是其乐融融才对。
他顿了半晌,道:“我最近听说,世子在搜集倪珽老先生的遗作?”
“嗯,从一年前就开始了,不过那些丹青流落各地,极其难找,寻来应该是打算献给他的姨母皇后娘娘。”
叶知昀若有所思,想到自从燕王妃去世以后,皇后娘娘便对他这个外甥,格外愧疚和照顾,以图弥补,世子应该和皇后娘娘这位长辈比较亲近,那些丹青也是投皇后娘娘所好。
正想着,一碗面和鸡蛋羹已经做好了,冒出滚烫的热气,熏进少年的眼里。
他仰头看燕王,“多谢殿下。”
燕王脸上依然一派内敛沉静,点头嘱咐一句:“早些休息。”
他正要回到书房,少年抱着碗跟他的脚步,便回过头:“还有何事?”
叶知昀说话的时候满心愧疚,垂下头道:“天太黑了,我睡不着。”
燕王静了数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跟我来。”
燕王在前面持着一盏灯,带着他穿过游廊,回到小院。
叶知昀见世子还没有回来,稍稍放下心,听到炭火声扭过头,原来是屋里太冷,燕王拿火钳拨了拨炉火,将其烧旺盛一些。
他看着燕王的背影,想起他自己的爹,叶朔烽一向军务繁忙,从来不耽搁于这些体己小事,他起了一丝好奇问:“殿下,世子小时候睡不着您是怎么做的?”
“他一贯是折腾得别人睡不着,不过有一回,他听了别人说的灵异怪志,连着几日都没有睡好觉,还是他娘守在他床畔,我给他念了半宿的县志才睡下。”
叶知昀忍不住笑起来,“县志?”
“嗯。”燕王道,“县志记录了一个县的历史、地理等,不如灵异怪志有趣,对他来说极为枯燥,念着念着就睡着了。”
叶知昀想,不一定是县志让世子睡下,也可能是因为父亲的声音。
他往旁边一看,案几上正巧摆了几册书,里面搜集的应该有长安附近一带的县志,便朝燕王看了看。
燕王注意到他的目光。
少年又看了看书册。
燕王拿起书册打开翻了翻,叶知昀立刻双手合十,感恩戴德地眨巴眨巴眼:“多谢殿下,麻烦殿下了。”
燕王让他先睡下,自己坐在床榻对面,刚念没几句,只听忽然响起一道开门声。
李琛竟然走了进来,他低头理了一下袍子,没留意到屋里的情况,还在道:“你那一杯茶斟得倒好——”
顿了顿,他抬起头。
屋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半晌,燕王又恢复了肃然的神色,道:“你大半夜的到这里来做什么?到了晚上不回屋休息,还来干扰别人的清静……”
李琛只管笑。
那笑是对叶知昀的,笑容深深,透着一股毛骨悚然的意味,看得他有些发怵。
“老头子,我这不是和知昀笼络笼络感情,毕竟他被接进了府里,咱们算是一家人,是吧,知昀?”李琛看着少年道。
叶知昀没敢吭声。
李琛也不等他回应,大步上前,蹬下长靴,整个人上了床榻,在叶知昀身边一倚,看见燕王手里的县志,顿了一下,接着笑起来问少年:“怎么,睡不着?哥哥我来陪你啊。”
叶知昀被他结结实实地倚着,整个人都僵住。
燕王皱起眉头,“别闹了。”
叶知昀没好对上世子的目光,只对燕王恳切道:“殿下,能继续念吗?”
燕王挺直着背脊,似乎也有些泛僵,但他应下的事断然没有违反的道理,静了一会儿,才继续坐下来,念起手上那本定邑县志,低沉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定邑四面环水,建于承文三十一年,而后承仁七年挖掘护城河,河下……”
火炉烧得一片暖和,火光映照在燕王的半张脸上,他的面容沉静,眉毛和胡须已经泛起灰白。
叶知昀专注地听着,不知为何,身边的李琛也一片安静。
许久之后,烛火灭了,他困得意识沉沉,李琛似乎也睡着了,燕王在出去之前,又从橱柜里端出一床被子,盖在世子的身上。
门轻轻关上,月光穿透窗棂落了进来,叶知昀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躺在旁边的李琛手里持着那本县志,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
第19章
他实在是太困,眼皮犹如千斤重,过不了数息便沉沉睡去。
等到外面天光微微亮,床榻上的少年翻了个身,感到脸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痒痒的,便又往被窝里埋了埋,可那玩意儿穷追不舍,招惹得他忍不住睁眼去瞧。
犹自忪惺,面前李琛放大的面孔让他整个人顿时清醒,“世子……”
李琛单手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手里捏着一根羽毛,想必刚才就是用羽毛尖在叶知昀的脸上扫来扫去,“醒了?”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叶知昀往被窝里缩去,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
“昨晚睡得怎么样?”
少年小声道:“挺好。”
“那你看我像蛇吗?”
叶知昀不明白,“怎么会像蛇?”
“在你眼里一定很像,不然你怎么这么清楚打蛇打七寸呢?”
叶知昀知道他是在说昨晚的事了,不由心虚,向后退了退,可李琛又往他这边逼近,整个人几乎笼罩了下方的少年,男人笑弯了眼眸,“下次咱们两个的事情,就不要叫来老头子了,你说好吗?知昀?”
叶知昀被一这么亲昵地称呼,感到有些发毛,闷闷地应了一声。
“行了,去洗漱更衣吧。”
叶知昀掀开被子,光着脚下榻,去拿架子上的外袍。
李琛打了一个哈欠,他还倚在床头,目光跟着少年挪动,“你这屋里怎么连个毛毡都没有?说起来,小孩子就是暖烘烘的,你一走热气都没了。”
叶知昀摇摇晃晃地穿鞋,顾不上抬头,回道:“世子很冷吗?”
“冷,冷死了,看这天色还要下雪。”李琛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他那口气没有叹完,便卡在嗓子眼里。
面前叶知昀走上近前,攥住他的手,试了一下温度,专注地道:“世子等我一下。”
李琛看着他出了门,一动不动,很快少年回屋,把手炉塞在他的怀里,顿时一股温暖蔓延而来。
叶知昀差不多已经到了时候,准备上马车了,跟世子挥了挥手,“我去学斋了。”
李琛这才回过神,笑了一声。
叶知昀到了书院,注意到程嘉垣照常跟潘家子弟簇拥在一起,依然对于他们不屑一顾。
这一点倒是令叶知昀刮目相看。
又过去几日,下了一场大雪后,便是万众瞩目的击鞠赛了,虽然天寒地冻,但满城权贵和百姓的热情却没有减上一分。
叶知昀在后屋换上收袖的及膝外袍,长裤革靴,平日里用布带松松绑着的长发束在脑后,他听见外面传来的热闹喧嚣声,“书院里还真是第一回来这么多人。”
沈清栾回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道:“扎眼,到时候你一打球,整个场的姑娘们肯定都盯着你瞧了。”
叶知昀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身后门开了,司灵探出半个身子,“快快快,好多大人都到了,远远的,我还瞧见了皇上呢,祭酒叫咱们去行礼。”
三个人走出门,隔壁屋子则笑语不断,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着潘策朗,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安静,道:“等我赢了魁首再来找你们,记得我刚才嘱咐的话吧?”
其中一个姑娘掩唇一笑,“是是,您都重复多少遍了,我们都是您献给潘五爷的礼,等到他来了,咱们蒙上红布,由您来掀,给五爷一个惊喜。”
潘五爷平素最照顾潘策朗这个侄儿,潘策朗只要花完了银子,就给他舅献上精心挑选的美人,自然能领到一笔金银财宝。
他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乐得眉开眼笑,又摸了一把那女子的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外面的击鞠场人声鼎沸,四面看台坐了黑压压一片,场外一圈人流不断走动,熙熙攘攘,已经有两队人已经比赛上了,策马扬鞭正激烈,两面都是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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