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乱 作者:lyrelion(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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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壑苦笑一声,转头对菽华道长一稽首:“瑞儒年少,三郎疏于调教,多有得罪,还望道长勿怪。”
“已近十六可着纶巾,便不是懵懂幼童了。”菽华道长招手叫了小童来撤下饭菜,“都没用过,扔了可惜。好歹也是皇家贵胄用过的,你们分了吧,便也是沾些贵气。”
“若是心中不乐,不妨直说。”赵壑看着面前杯子盘撤空,小童送上茶来,也就端起来饮了一口。
菽华道长浅浅一笑:“乐非乐,悲不悲,苦不苦,仙不仙。”
“不要这麽玄……”赵壑将那茶留在舌尖,一股苦涩之气登时溢满整个口中。
菽华道长看他一眼:“不要吐出来。”
赵壑一愣,便见菽华道长伸出手来捏住自个儿下颚,这一惊愣神之际菽华道长一托他下颚,那口茶水便全数落入肚中。
赵壑忍不住咳嗽两声,菽华道长已然将手收回,立身背立:“此刻如何?”
赵壑一愣,突觉口中苦涩一转,喉间淡淡香甜,这便挑眉而笑:“先苦后甜,果是好茶。”
菽华道长轻轻一笑:“只是如此,便还是寻常人,如何能入脱了那红尘俗世,求得仙家门径。”
“若是心心念念只是以成仙为念,岂不是从一个魔障中脱入另一个魔障?”赵壑呼口气,只觉着口中都是茶香,此刻香甜不复,只得余韵缠绵悠长。
“说得好,这便亦是魔障。”菽华道长轻轻一叹,“赵大人,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里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更不是你该久留之地。”
“便是你该来该留的地方麽……季颀,这便是你说的生死与共麽?”赵壑叹口气,起身离开了房中,留下句话来,“出家不是避祸,而是随心。所以你不当和尚,可是?”
菽华道长愣在当下,半晌作声不得。隔一阵方才坐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季颀,季颀,当世之奇。
这是高祖皇帝说的。
新朝初立,人心思定。前朝旧部,若是真心归顺的,高祖皇帝网开一面,留置用途。季家是前朝的吏部侍郎,季颀记得自小季赵两家便是交好,父亲讳字锦之与赵家老爷是同庚。赵家一门威名赫赫,家父虽是武举出身,却是谋臣之资。后虽不在兵部任职,但与赵家情意仍在,时常与赵壑之父把酒言欢。待到赵家兵败之时,皇帝震怒,满朝文武只得父亲敢直言进谏,言说赵家无罪。皇帝震怒便要以同罪论处。幸得其他大臣言语转圜才保住性命,但连降三级。此次父亲终日忧愤,郁郁而终。此际季颀心中涌出圣人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驺狗,皇家不幸,忠良不得志。待得高祖皇帝举起义旗,便是首先响应。待到高祖皇帝亡故,如今的皇上争夺皇位时,季家便是举棋不定。
大哥季颉以为齐微生庶出,便是不利,三弟季颃认为当等待时机,季颀力主季家跟随。待到事成,皇帝赞他有勇有谋,大有其父风范。家中人人赞他有眼光,季颀却明了,说动他的不是别人,便是赵壑。
赵壑当年也不过是个双十少年,却敢直面他颜,笑而言谈天下,仿佛万里江山是他囊中之物。若非自小与赵壑交好,险些认定他才是有逐鹿之志。问时,赵壑只是垂目一笑:“我必不能成为尊者,但求心内一安。”
彼时闻言,以为是赵壑替父亲不平,后来才晓得,赵壑投身这官场宦海,也不过是为着一个字,为着一个人。奈何……君心似明月,夜夜得见不得亲;郎心如风云,日日得闻不可近。
高祖皇帝贤能圣明,如今皇上志更高远,赵壑本可为一代良相,只可惜……季颀叹口气,双手合十。自个儿早不是季家二子,亦不是朝中侍郎,何必再为红尘俗世伤怀。个人自有际会,半点强求不得。
如今自个儿亦是方外之人,为何还有为这些事儿心中不安。
如今自个儿已是菽华道长,那些琐事早该如风云散去,何必再提。
可是为着心中那一份不甘,可是因着心头那一缕不愿……
菽华道长叹口气,眼前便又是那年与赵壑同来万寿宫营建观阁之时。
大殿即成,赵壑立在堂下,默默望着殿上真君塑像,久久不语。季颀过去轻拍他肩膀,才发觉赵壑泪盈于睫。惊慌之余不知如何是好,见过赵家大起大落,见过赵壑几番生死之间,却从未见过赵壑落泪。
赵壑却只是一笑,拉了他袖子遮住脸:“便是香火鼎盛,熏了眼睛,可不许笑话我。”
季颀无言以对,只是不由上前紧紧搂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得。
万般因由,皆有定数;万种情缘,总得起灭。
如同那时,两人都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再如现下,两人已过而立,自该老成持重。当日营建这道观时,两人都是青年翘楚,人中龙凤。此番再来时,一个是道长,一个是宫使,怎不叫人唏嘘。
若是当日晓得这大殿是半生苟安之地,又会是何样心情。
菽华道长无言静立,心中淡淡有甚麽涌上来,却又退去。只得嘴角淡淡一笑,壑三郎啊,你之一生必不该终于此,你那一条命合该在这红尘中打滚,又何必将自己放在这尴尬境地。
便是你伤心,我也懂得,只是不能劝;便是你愁死,我亦明了,只是不能提。现下绥靖王也来了,你便以为还能安生的在我这儿躲着麽……
却又笑了,本就不是甚麽了不得的人物,却妄图以一己之力安抚他人,终是螳臂挡车。菽华道长整理一下道袍,起身出了屋去,看着静静的万寿山,不由叹口气。
此时一个小小道童济急急赶来,口中只道:“道长,不好了,不好了——”
诸位看官,这菽华道长究竟与赵壑有何恩怨,这后山又出了何事,咱们下回“伤往昔赵壑落清泪 惊情起瑞儒言真心”再说。
第五回
便有沉醉东风一词曰:
兴亡百年弹指间,风霜千载尽残烟。寒光剑,玉人颜,来如繁花第几片。醉看沧海化桑田。
这首词,说的便是那世事无常,人间沧桑。汉唐宫阙,美人英雄,已成黄土腐叶。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相寻,苦苦相逼?苦的是自身,累的是周遭之人。可惜终是有人至死不悔,譬如欲得天下之权势财富,便是将那命化了去,亦是值得。
小老儿不好言对错得失,亦不便语是非功过,子之蜜蜡,彼之砒霜。这话儿有分两头儿说,这事儿便能从两端看。安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何谓福,何谓祸,端看您从哪头儿说了。
上回书说到菽华道长正思虑着往昔峥嵘,却听小道急急忙忙进来,口中连呼不好。这就起身应了:“有话儿慢慢说。”
小道擦擦额上汗珠,深深吸口气儿才道:“宫使大人悬梁了!”
菽华道长一听,这便惊得手足酸软,隔了片刻放回过神来,一顿足便奔出门去,一径儿跑到了赵壑住的茅舍之外。
十步远就见外头儿人头攒动,道观中的大小道士并着绥靖王的亲兵将这儿密密围了,却死寂一般不闻声响。唯有里头儿小春儿哭天抢地嚎道:“三爷,三爷,主子啊——您可不能就这麽去了——”
菽华道长深吸口气,正正衣冠攥紧双拳,推开围着的一众人,高喊了一声:“都让开!”
无人敢拦,菽华道长甫一进屋就见绥靖王一脸苍白立在门口,而小春儿死死抱着一人,正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菽华道长眼目所见,那人双目紧闭面色红紫,脖儿上一条道袍带子,隐隐可见红痕。再观那人眉目,清俊朗朗,温存通达,不是赵壑又是何人。
正是:
碎玉凌乱何可拾,残红满地碾成泥。
菽华道长只觉着喉头一堵,一叠声叫着:“三郎,三郎——”这便上来,扶住赵壑之身。
小春儿哭得满脸是泪,只管拉着菽华道长的手:“道长,道长,你便救救三爷吧。他若是能活,小春儿便是现下死了亦是心甘情愿!”
菽华道长心内焦躁,只管推开他,伸手握了赵壑之手替他把脉,竟是一分一毫也触碰不到脉象。这就又伸手按住他颈侧,虽微微有所感,却又不真切。这就又附身贴着他胸膛,一摆手叫他静了。
小春儿这就止了哭,强忍泪水瞪大了眼睛看住他。绥靖王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了。菽华道长听了良久,不闻有响动,这就正欲摇首,眼中热泪便要滴下。此时却似乎听见微微之声,登时瞪大眼睛吼了一句:“快拿九霄玉露丸来——”
小道士顿时回过神来,这就手忙脚乱往外奔去,不一刻就将药瓶送上。菽华道长接过来正要打开往赵壑口中放时,绥靖王齐瑞儒却一摆手:“且慢!”
菽华道长看他一眼:“王爷,人命关天,再有甚麽也等贫道救人之后再说吧。”
“本王怎麽晓得你那是甚麽东西?”齐瑞儒斜他一眼,走近一步道,“这可是本朝堂堂皇亲,也是本王的皇表叔,若是有甚麽差池,你担待得起麽?”
菽华道长转头看他一眼:“王爷,说句冒犯的话,贫道未了尘缘之前与赵大人疆场厮杀之时,王爷您还在御书房练字儿呢!”说着亦是上前一步,握起拳头来,“如今贫道得蒙皇上圣恩,替圣上出家,便是为着江山社稷。赵大人在此为宫使,便是替皇上管着鄙观。真要论起来,王爷不过是巡视路过此地,还做不得主!”
齐瑞儒本想言语,却见菽华道长满眼怒愤,面上青筋暴现,不由得退了一步。身后亲兵呼啦一声全数围上,纷纷拔刀出鞘,一时白光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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