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青山+番外 作者: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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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林道:“无功之臣,不耻于名。”江桐道:“你能做上赤霄将军,全靠方大人提拔……”方拓咳了咳,摆手止住这话:“罢了,不提当初。齐将军,这事捅上去,皇上第一个追究的绝不是银州官员之疏,而是你擅用军权之罪。”
齐林不惧威胁,正色道:“有罪当认罪,仰不愧天。齐某今夜便会拟好折子,明日上奏,请二位自重。”语罢,甩袖便走,江桐欲拦,被方拓一个眼神拦下。
望着一骑绝尘而去,方拓自饮佳酿,叹道:“终了,还是喂不熟他齐家人,可惜了。”江桐道:“若真在御前挑明真相,大人不急?”方拓道:“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愿意光明正大地承认是自己逼反了百姓?叛乱就是叛乱,刁民就是刁民,他齐林为刁民说话,死路一条。”
齐林上奏澄明银州血案之真相,领罪自辞赤霄将军之位。然折子在中书省淹了三月,抵达天听之时,银州早就换了模样。皇帝训斥方拓几句,真正忌惮的还是齐家拥军自重。
风波止,青阳一党仍有不甘。林昀素扇轻摇,劝道:“皇上他老人家心里都记着,方大人要是再多做几回,神仙也救不了。”
月色镀银雨,庭院里朦胧梦幻,青颜公子一袭青衫,面色惨白如洗。齐林在石桌旁摆上酒,并不顾那绵绵晚春雨,独自喝了一会儿,道:“来,颜儿也喝两杯。”青颜不敢动。齐林道:“杀你容易,犯不着酒里下毒。”这话,辣得青颜淌下泪来,半点不想辩解。
齐林饮下第一杯酒,黯然道:“明月水台第一回 见公子,便知是段孽缘。然齐某想了三月,夜夜不得安眠,终还是把你接出了雨花阁。”
第二杯酒,齐林接着道:“明知你图的是富贵虚荣,可齐某爱便爱了,不分青红。”
第三杯酒,雨落眼角,齐林不欲擦抹,眨了眨眼,道:“公子曾戏问府上门匾所提何字,今日告诉你,那是人间正道。”
青颜哪里懂什么正道,他怔怔地杵在原地,忆着这些年混账行径,泪也干了:“奴知错了,奴从未想害过爷……”齐三拿来一包粗布袋,递给青颜。
齐林道:“走罢。”青颜失神问道:“爷当真赶颜儿走?”齐三撇了撇嘴:“哪儿那么多废话,公子请。”
满院子金银财宝,青颜匆匆一顾,喃喃道:“昔日出阁,颜儿带了五只红木箱……”齐林冷笑一声,拂袖离去。齐三道:“公子呐,保命要紧,可别再惦记财宝了。”原来凝烟凝雪二人早没了踪影,青颜茕然一身,咬了咬牙踏出齐府,欲回雨花阁。
至渡口,众人给船家交钱引渡。青颜跋扈地洒下一两银子道:“挤死人了,本公子自己包船过江。”船工打量他一眼,指着不远处的江面道:“那乌篷船乃为贵人所备。”
灰头土脸的青颜笑了,徐徐登上船,哼起小曲。哪知行至江心,两位船夫突然扔掉船蒿,摘下斗笠,前后朝青颜逼来。青颜一激灵,惊问:“你们作甚?”船夫不答话,青颜立刻窜起来跳到船头,望了望彼岸飘渺的雨花阁,深吸口气,跃入江中。
作者有话要说:
齐林比青颜大三岁。
六载别离——韩水
第5章 韩水
都说青颜公子投了锦江,命丧黄泉了,可他自个儿却不想死。睡三天,睁开眼,看到小窗外阳光明媚,青颜掐自己一把,还疼。
原来是碧树求叶管司到江中捞人,这才救下他一条命。碧树道:“这草屋不可久待,养好了身子,尽早逃离皇城。”青颜心头一热,红了眼眶,哽咽道:“该如何谢你才是。”碧树温婉笑道:“要谢,你得谢叶管司。他可是瞒了彭大人,冒险才救的你。”
环顾四周,青颜没寻见叶飞踪迹,叹了口气:“昔日不识好歹,待死过一回方知分寸。若有来生……”碧树忙拦下话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别死死生生的。这是去荇州的路引,到了先安顿,往后再联系。荇州乃青阳公主封地,方拓追不到,十足安全。”
青颜收下救命稻草,心中五味杂陈。他光顾着跑,光顾着恼,却不知自己早被齐林惯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是非曲直。如今齐府再回不去,白白地对月思人,却只有风在倾听。
命之悲哀不因卑贱,人若自由何须富贵。这一去,不分是非对错,青颜给自个儿立了两条规矩。其一,好活不赖他人,其二,宁死不做棋子。
风餐露宿强撑到冀中地界,还是没躲过囊中见底的这日。青颜不知西陵道还有多远,只是腹中空空如也,再也走不动。人瘦了,皮肤糙了,原先细嫩的一双脚上血泡连连,可青颜从未哭过。
他的泪是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他的心,不甘服输,坚韧得很。
城中张贴榜示招募劳力,搬三十袋粮换一枚铜钱一碗粥,青颜挨着人群站了许久,终于怯生生走上前揽活。他已十七岁,无法再去押柳之所卖相,何况又还要赶路,落不得脚。
管事的府吏眼也没抬,叫他先记个名,再去取粮。青颜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破衣烂衫,和那帮浑身汗臭的劳工并无二致,可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扛粮袋。
至中午,粥场开锅,青颜对那掌勺的挤眉弄眼道:“先给一碗,吃饱了才能……”可谁也没听见,后面的一把推搡开他,骂道:“这儿没吃白饭的,滚。”
之后,青颜只好灰头土脸地蹲在墙角发愣。掌勺见了心软,打碗残粥递到他面前,问道:“手脚健全,为何不肯干活?”青颜道:“粮袋足足二尺高,我扛不动。”掌勺笑了:“嚯,试试嘛。”
于是,青颜抱着赴死之心,俯下身,闭上眼,双手抓住粮袋,一扛……原来,东西并不重,不仅扛起了一个,似还能再扛一个。初尝劳苦之滋味,青颜却喜极而泣,对着目瞪口呆的掌勺连磕了三个响头。
苦干半月有余,青颜攒足了上路的盘缠。他辞过府吏,谢过掌勺,攥着荇州路引投西陵道而去。如此,每过二三座城,便停下来揽一阵活计,待挣了钱再上路。路长了,青颜结识不少落魄旅伴,其中有个商人叫陈力,自诩见多识广。
一日,刚给主家搬完木料,众人皆在树下上纳凉,陈力侃起皇城临安,眉飞色舞:“天子脚下,何其繁华,高阁豪宅不计其数。想那八宝酒楼王老板知是我陈力来了,特意盛宴款待……”
确实,有个八宝酒楼,不过老板不姓王,姓彭,是彭昊的亲戚。青颜静静听着,也不点破,仿佛昔日的纸醉金迷只是虚梦一场。
有人嘲讽道:“既然如此能耐,为何流落至此?”陈力却突然蔫了,目中空洞,不再诳语连篇,仿佛丢了魂。待天黑散伙,陈力还呆坐在树下,挖着树皮,指尖皆是鲜血。青颜不明其故,上前劝慰,竟惹得陈力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旁人道:“你别理他,一会儿就好。”
百重山峦千里路,吃尽人间苦。青颜走了整整三月,终至荇州。入城之民流,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青颜瞪大了眼,问是何故。守城门吏抓过他皱巴巴的路引看了一眼,答道:“西陵道民生安乐,富可敌国,天下之人谁不想来。”
既来之则安之,青颜穿梭于闹市,顾谋生计。所幸,西林城崇尚礼乐,专辟有吟月街,林立十八乐坊,荟萃琴师无数,而光论琴技,青颜自信天下一流,冠盖群芳。
他走进戏楼,把随身盘缠往方桌上一洒,叫了壶女儿红。开始都是寻常曲子,什么高山流水,什么平湖秋色,美则美矣,却听得青颜呵欠连连。他正欲起身,突然一串清亮琶音划破寂空,揪住了心。
当世乐曲,尽皆是打肿了脸也要撑出阳春白雪之高雅,唯独这一首毫不做作。乍听显俗,可一直听下去,有大俗即大雅之韵味,颇具深意。
曲终人散,青颜问起此曲出处,店小二道:“是苏木乐坊的韩毓先生为青阳公主所作,叙民间旧俗。”青颜默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那双手,心里一酸。他四岁能弹双弦琴,六岁能作合音谱,年方十岁红遍皇城临安,自小便是真爱音律的……
生平头一回,青颜有了主见,他寻至苏木乐坊,要拜韩毓先生为师。乐童道:“公子先奏一曲,坊内自有评断。”青颜便飘身落座,信手拈来那六月冰,冬日火,才华飞扬。
可是临了阁楼上传来两声铜铃,乐童递来绢帛,上书:“心俗则音律不雅,公子请另觅良枝。”青颜不争,一脸识时务的俊杰相,说走就走。
转身,他把城里十数家乐坊串了个遍,技惊四座。待各家争相送来礼帖,他又一一谢绝,二进苏木坊。
这回,总算见着了庐山面目。韩先生年四十,仙风鹤骨,如世外之人。他闭着双目,淡淡道:“公子若求清静,最不该来此地。”青颜一时不忍,讽刺道:“吟月古街上十八乐坊,琴瑟争辉,唯先生这儿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怎么会错?”
韩毓道:“公子之琴技,不需雕琢已是上乘,韩某无可教授。”青颜立时暗悔,掐了自己一把,口出衷言:“只要先生肯教,让我当牛做马都行。”禅坐不动的韩毓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话说得狠,方显诚意,可青颜没料到,韩先生当真让他干起苦活来——打井水,洗屋堂,搬货料,喂牲口,一样不落。连下人们都笑他是空有富贵心,身为下贱命。
韩先生云游四方,一去便半载,这期间,青颜没学到什么琴艺,倒是把坊间杂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吟月街上的乐师们每每逢着他,皆要喊一声韩管家。
韩管家面上不吃亏,嘴上也回敬,可心下却不真计较。毕竟韩先生的曲,铮亮如皎月,涤荡前尘,彻洗人心,有朝一日若得其真传,死也无憾。
隆冬之际,韩毓姗姗迟回,叫来了那有名无实的弟子青颜。青颜年十八,身披粗麻,动作利落,再不是先前弱不禁风的娇贵模样。韩毓叫乐童摆上古银琴,对青颜道:“今儿就弹《春常在》。”
青颜畏怯道:“一年未碰琴弦,手法早已生疏。”韩毓却闭眼禅坐,并不接话。于是青颜只好拨弦。本该旋转飞扬的曲子,眼下却磕绊破碎,碎得青颜心如刀割,弹到一半就摁住了弦。
韩毓问:“都忘了?”青颜汗如雨下,羞颔地点了点头。韩毓睁开眼,双目如镜,笑道:“忘了便好。”
头一回见韩先生笑,青颜怔住。这时,乐童抬来一只木箱,置于堂上。青颜鼓起勇气,张口问道:“师父要教新曲?”韩毓摇了摇头,示意乐童开箱。箱中不是曲谱,而是厚厚几部圣贤书。多少年来,圣贤之道在青颜眼中就是个笑话,他登时傻了眼。
韩毓道:“木生有时,音成有日,习琴,先正心术。”看来在劫难逃,青颜哆嗦着问道:“既然要安心读书,徒儿可否不再干粗活?”韩毓回道:“自然不可。”
不止韩先生,苏木坊里的人物个个皆是雅士。耳濡目染之间,青颜的日子越过越明白,也不急着习艺了。吟月街上雅俗共济,有那达官显贵文人骚客,亦有市井流民街坊男女,他把雨花阁里带出的碎末聪明全放在洞察世事上,动心忍姓,处处留心。
商人陈力在城中落脚,不久便开了间布店,因曾与青颜落魄同行,自然做下了苏木坊的布料生意。青颜一来,陈老板笑盈盈道:“韩管家早。”布店里人气格外红火,青颜只觉自己往哪儿站都不是,只说按老规矩,五尺素锦三尺棉麻,马拉着走。
陈力道:“星灯节在望,坊里不多备些彩绸花缎?”原来,青阳公主好古银琴,每年星灯节皆要微服私访,游吟月街。可叹世人用心良苦,临了必是家家张灯结彩,以迎贵人。抢买彩布的大有人在,青颜婉谢,并不多留。
是夜,韩毓在阁楼中唤来青颜,问道:“星灯节评弹,四季坊缺个会《画江山》的乐师,你去如何?”青颜一怔。传闻,青阳公主最喜听《画江山》,最常去四季坊。如此试探,不是滋味,青颜回道:“徒儿不羡虚名。”
韩毓问:“怎么,嫌俗?”青颜抬眼望先生,一抒己见:“实则就算徒儿全力为之,亦不会有所获。《画江山》是仁义正曲,四季坊皆民间百姓。青阳公主此行,一为教化生灵,二为与民同乐,绝非一己私欲。是故,那台上奏曲者何人,无关紧要。”韩先生思忖片刻,点了点头,笑道:“知进退,明事理,可以习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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