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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番外 作者:闲语/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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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鱼龙舞
作者:闲语
鱼龙舞,一种剑舞,传说修习之人不仅能长生不老,更可青春永驻。然而世间真有长生不老之术么?
江照晚与风入松,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在经历种种变故之后,可能再续前缘?
        
 
第 1 章
      (一)
  
  江照晚成亲那日,卧房外院子里一株枯了四年的桃树忽然开起花来。虽只是寥寥十来朵,那略带妖异的粉红竟似压过了满院的春色,阳光下迷乱人眼。
  
  他的侍女朱朱发现后本想将这件奇事告诉他,进屋后却不见他的人影。一瞥间看见窗下书桌上平摊着一幅画,她走过去看了看,纸上是灿若烟霞的一树桃花。因觉得布景有些眼熟,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窗外,正瞧见院子里那株忽然回春的桃树,周围的景物与画上并无二致,只是树上十来朵的清绝诡艳与画上满树的明媚灿烂却大不相称。
  
  她低头看了看落款处的日期,顿时恍然大悟:画中的桃树正是院外那棵,只是那满树桃花却是四年前的了,经过几度春风秋雨,如今怕是早已化作了泥土。
  
  听见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朱朱连忙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转身对着来人喊了声“少爷”。一身喜庆红衣的江照晚摇着扇子踏进门槛,见她站在书桌边,笑问道:“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白皙的面色经手中折扇的白玉扇柄一映衬,更见莹润通透,笑意从尖长的眼角溢出,倜傥中透着温存。
  
  “我哪有鬼鬼祟祟?” 朱朱嘟起红艳艳的嘴巴反驳,因这个少爷待她和善,她说话一向大胆放肆。朱朱又顺手拿起桌上那幅画扬了扬,“不就是一幅破画么?街头摆地摊的只怕也比他画得好。”这时她已看清了落款处的人名,正是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江照晚“噗哧”一笑,道:“也不知他哪里得罪了你,你总是看他不顺眼。他可是你未来主母的兄长,你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
  
  朱朱见江照晚笑嘻嘻的,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快活,心口一堵,脱口道:“我为什么看他不顺眼少爷会不知道么?”
  
  江照晚神情一暗,他走过去沉默着将画收好,之后淡淡道:“这些事休得再提,若是被新少奶奶听见了,我只有让你离开。”语气虽平和,可配着他黯淡闪烁的目光,每个字都带着丝丝冷意。
  
  朱朱深悔自己失言,她强笑了一声,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少爷,老爷让你赶快去城外十里亭迎亲。花轿正在那里歇着呢。”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听说送亲的正是他。”说完这句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暗道:真是多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江照晚只是“哦”了一声,神色并无改变。朱朱带着讨好的意思上前帮他整了整衣冠,末了又退后一步,歪着头仔细端详着,似是在检视还有哪里不妥帖。
  
  江照晚见她面上残余着讪色,疑心自己之前太过严厉,便朝她淡淡一笑,尖长的眼角也因着这笑意微微上挑。朱朱恍惚觉得那眼角化作钩子勾了勾自己的心,她倒抽了一口气,脱口道:“原来少爷长得这么好看,真是该死——怎么我从前没发现呢!”见江照晚瞪起了眼,她又忙道:“啊!我知道了,这叫做‘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还道哪能这么容易就变好看了呢!”
  
  江照晚见她调侃自己,撑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死丫头!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作势要用扇子拍她的额头。朱朱忙娇笑着跳到屋外,一晃人便不见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江照晚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一转头不经意看见窗外桃树上粉红色的花朵,面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他清楚记得那人离开后不久这桃树便枯死了,如今却又开起了花,似是在欢迎种树人的归来。都说草木无情,恐怕真正无情的是人心罢。
  
  这时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到了桃枝上,树枝一颤,有好几朵桃花耐不住震动落到了地上。见芬芳沾染泥尘,春色不再妖娆,他幽幽叹了口气。
  
  洛城地方不大,随音山庄少庄主娶亲已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一路上看热闹的人比庙会时还多。就连许多平素不大出门的年轻姑娘,为了能见一见俊美的新郎,也来凑了这个热闹。
  
  江照晚骑着高头大马路过凌波酒楼时,二楼窗口忽有几个美丽的女子扬着香帕喊道:“江郎,记得有空回来看看我们众姐妹。”却是洛城几个名妓。围观众人立时都轰笑起来,江照晚潇洒一笑,朝众名妓拱拱手,朗声道:“一定一定。”围观的又是一阵大笑。
  
  江照晚面上笑得虽然灿烂,心里却把那几个女子骂了个半死,给她们这么一宣传,怕是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风流浪荡子。走在他马旁的朱朱见他神情古怪,忍不住吃吃笑道:“少爷你好有面子。”
  
  江照晚飞快地瞪了她一眼,咬牙低声道:“她们是你请来的?”
  
  朱朱嘿嘿干笑了几声,“听说这样才显得够排场——这年头守礼君子已经不受欢迎,风流公子才是正道……而且她们本来也仰慕少爷,故此都没收我的银子,免费来捧场。”
  
  江照晚一怔,想了想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于这个机灵俏皮的丫头他也是无计可施。这样带着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城外,接近十里亭时远远看见有二三十人散在亭子周围,一顶火红色的花轿安放在大树树荫下,有个蓝衣人站在轿子边,似乎正与轿中人说着话。
  
  有人去向那蓝衣人报告了一句,那蓝衣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过头朝江照晚看了过来。目光相接,江照晚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顿时成了一张脆弱的薄片,万种思绪无处存放,呼啸而出,令他艰于呼吸。
  
  那蓝衣青年微一怔忡,之后向江照晚展颜一笑,迎着他走了过来。江照晚勒住马头,翻身下了马,一句话尚未出口已被那青年轻轻拥住,“江大哥,许久未见了……”他轻拍着江照晚的肩,忽将唇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可是想死你了。”说完便立即松开了他。
  
  江照晚恍惚觉得对方温热的唇在自己耳垂上轻点了一下,一丝甜蜜尚未凝聚成形,便有无穷无尽的酸涩侵袭上来,在他心口眼角汹涌,可最后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而他也的确觉得好笑。
  
  “是啊,四年未见了……不过以后我们成了一家人,见面的机会应该会多些。”江照晚淡笑着道。青年是新娘风歌雪同父异母的哥哥风入松,十二岁到十七岁期间一直借居在随音山庄,四年前才返回了京城风家。
  
  风入松先是一愣,迅即露出一个笑容:“江大哥这话好生见外,从前我们就是好兄弟,在我心里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他飞快地瞄了江照晚一眼,忽然道:“说起来这些年江大哥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样子。”
  
  江照晚笑了笑,“……我能有什么变化?”又忍不住打量了对方一眼。现年二十一的风入松比他小了足足三岁,四年前离去时不过与他比肩,如今倒高过他半个头。长眉斜飞入鬓,朱红色的唇角似笑非笑,墨黑的眸子似是波澜壮阔的海,又似是风云变幻的天。江照晚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其中,小小的闪烁着,一瞬间忽然失了神,仿佛连魂魄也被吸了进去,几度轮回却依旧万劫不复。
  
  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青年真是自己认得的那个孤僻沉默的少年么?江照晚满心尽是陌生与迷惘。他强自收回心神,抬头看了看天,“时候不早,我们还是早些进城罢。”
  
  “这么急着娶我妹妹么?”风入松凝目看着他,因为高了江照晚半个头,说话时他下意识微低着头,眼睫的阴影颤栗着,似是粘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蝴蝶。江照晚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一颤一颤,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生死攸关。
  
  江照晚静静道:“我这是成全你,主动提亲的不正是你么?”回想起自己一年前乍闻他替妹妹向自己求亲时的心情,遥远得好像不是在这一世。
  
  风入松听了这话面上笑容有些僵住。江照晚摇了摇手中扇子,勾唇云淡风轻一笑:“你这么急着将妹妹嫁出门,定是为了好以后在家里胡天胡地。”对风入松在京城的荒唐糜烂他早有耳闻。
  
  “冤枉冤枉!我可是老实得很。”风入松连声辩解,“明明是歌雪听说仰慕你的美女成群结队,所以吵着要嫁——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说话间他上前牵住江照晚的手,“先不说这些。来来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不由分说拽着他朝亭子里走去。
  
  江照晚不受控制地跟着他往前走,感觉到他的手干燥温暖,再不似从前那般阴冷,不禁有些神思恍惚。进了亭中,看见围栏上坐着个头戴纱帽的男子,纱帽四周有白纱垂下,遮住了面容。一袭深色绿衣随意散在围栏上,颜色无疑是刺眼的,却被他身上奇异凝重的气息强压了下来,成了一片死寂。江照晚站在他面前,只觉有股阴冷疏离侵袭而来,浑身的毛孔不禁有些痉挛。
  
  “山亭,这位便是歌雪的夫婿江照晚,从前我在随音山庄寄居,全赖江大哥照顾。江大哥,这位是歌雪的表兄燕山亭。”风入松分别介绍道。江照晚听风入松说燕山亭是“歌雪的表兄”,而非他自己的表兄弟,那么燕山亭该是风歌雪母亲那边的亲戚——风入松和妹妹风歌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江照晚向燕山亭抱了抱拳,燕山亭却只是冷淡地点了个头,甚至没有站起身来。风入松怕江照晚怪燕山亭无礼,解释道:“山亭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适。”一边低头轻问燕山亭是否觉得好些了,燕山亭低低说了声没事。
  
  风入松又伸手摸了摸围栏,蹙眉道:“这里有些阴湿,别坐久了。”
  
  燕山亭“嗯”了一声,明显有些冷淡。风入松却似没有觉察到一般,又柔声说了不少关切的话。燕山亭起初还敷衍,到了后来索性不出声。风入松一个人不停说着,似是和空气谈话一般,可他却毫不介怀,仿佛他原本就是对空气说的,所以从未期待过回应。江照晚想起风入松曾经整整两年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如今居然能这般滔滔不绝,又是惊奇又忍不住有些气闷。
  
  这时朱朱来报说吉时将到,该是入城的时候了。风入松看见朱朱,微笑着道:“这是朱朱么?女大十八变,都不敢认了。”
  
  朱朱看着他甜甜一笑,道:“人总是会变的,风少爷变得也不少…… 从前风少爷象没人要的小狗一样巴巴缠着我家少爷,如今却象狼一样见人就扑上去……”她目光故意在燕山亭身上转了一圈,心里又加了一句“是色狼”。
  
  风入松见她贬损自己,有些尴尬地笑了几声,这时亭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回头一看,见一匹黑马从山道上斜窜出来,直冲着装着新娘的花轿撞了过去。
  
  
    
第 2 章
      (二)
  
  朱朱吓得立时尖叫起来,忙伸手捂住了脸。而亭中风入松等三人也迅速冲了出去,不过那花轿离亭子颇有些距离,眼看就要来不及相救。
  
  在这万分紧急间忽有一把银光飞来,几乎在同时听见黑马凄厉嘶叫了一声,“嘭”一声侧倒在了地上,马头离开马身滚出丈余。马身倒地时一侧两只蹄子一滑,踢倒了花轿。有一堆目眩的红色从轿子里扑了出来,被凌空飞来的一团黑影裹住,而几乎同时又有另外三条人影到了轿边停下。
  
  后来的三条人影分别是亭中冲出来的三人,而接住新娘的黑影却是风家的管家之子韩斐——他之前就站在花轿后面,所以最先跑到。韩斐抱着新娘怔忡了片刻,忽然放下了她,急急后退了几步。犹在惊惶当中的新娘风歌雪猝然失去支撑,差点摔倒,幸被风入松及时扶住。
  
  朱朱见状连忙跑过来扶住新娘,待看清她的脸时,她顿时张大嘴巴呆在了那里。虽然早就听说过新娘长得美,可眼前这张脸完美到简直不该是存在于人间的。即便朱朱是个女子,看了也忍不住心驰神摇。而其余从未见过风歌雪的人一个个也都是神情痴迷,就连江照晚也有些呆住。他只在风歌雪很小的时候见过她,那时她还不过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想不到长大了竟如此美丽。
  
  风入松早看惯了妹妹风歌雪超乎寻常的美貌,在众人神魂颠倒之际他俯身拾起血泊里的银刀——令黑马身首异处的凶器。正奇怪黑马以及银刀的来由,忽有一人旋风一般冲到他面前急急停住,气喘吁吁道:“这把刀是谷某的,不知兄台可否还给谷某。”
  
  来人是个三十左右的俊朗男子,衣衫随性地披在身上,头发也是用布条草草扎着,一派江湖浪子模样。风入松满脸怀疑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将银刀递给了他。
  
  男子将沾血的银刀在马鬃上拭了拭,然后随手往身后一插,他伸脚踢了踢马尸,骂道:“死畜生,居然敢偷我的酒喝,喝醉了还发酒疯,好在我及时赶到……”
  
  风入松一听这话,面色微微一沉,道:“这么说这马是阁下的?”
  
  这时江照晚已吩咐人将新娘送上了他带来的新花轿,见这边气氛有些紧张,他忙走过来问风入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男子爽朗一笑,朝江照晚抱拳道:“在下谷潜流。谷某的坐骑喝醉酒发起了癫狂,惊扰了新人,谷某在这里给江少庄主赔个不是。”
  
  江照晚含笑摇了摇扇子:“好说好说——不过是个小意外。”他并不奇怪谷潜流知晓自己身份——迎亲途中那么多人看热闹,谷潜流或许就在其中。
  
  风入松见江照晚对谷潜流甚是和颜悦色,不快地“哼”了一声,转身朝韩斐道:“还不快让人将这畜生拖走埋了!”
  
  韩斐忙带人过来将马头与马身分别拖走,看到倒在地上沾血的花轿,觉得分外刺眼,踌躇着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风入松蹙眉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轿子也拖走。”
  
  这时朱朱跑了过来,指着谷潜流娇喝道:“你怎么不管好你的马?今日是我家少爷大喜之日,你在花轿前溅血分明是触他霉头。”
  
  “这……我倒没有想到这些……”谷潜流为难地摸了摸额头,“那该怎么办呢?”面上微现出忸怩之色。
  
  江照晚忙喝退了朱朱,又对谷潜流笑着道:“这丫头向来是不饶人的,谷大侠不必在意她的话。” 他并非迷信之人,又见谷潜流爽朗诚恳,便不欲为难他。
  
  谷潜流见他笑容清雅和煦,如是风拂梨花,不由呆了一呆。朱朱瞧见他愣愣望着江照晚,柳眉一竖,又忍不住跑过来呵斥道:“看什么看?简直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谷潜流回过神来,立时涨红了脸,嗫嚅道:“你这丫头……”见朱朱眼睛一瞪,连忙改口道:“这位姑娘……说话实在……实在……”
  
  江照晚见他窘迫,忙用扇子敲了敲朱朱的头训斥道:“又胡说些什么?还不过去伺候新少奶奶。”然后转朝谷潜流道:“天色不早,在下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谷潜流怔了一怔,随即哈哈一笑,爽快地拍了拍江照晚的肩道:“江兄,这次是谷某不对,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另外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什么时候一起去喝一杯,我请客。”等江照晚笑着答应了,谷潜流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风入松看着谷潜流的背影忽然道:“便宜他了。”
  
  他身旁的燕山亭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好在歌雪表妹没事,否则我要他留下命来。”
  
  风入松若有所悟看了他一眼,悄声道:“你倒是对歌雪关心得紧。”
  
  燕山亭似是震了一震,一甩衣袖,径自上了马去。风入松看着他的侧影目光闪动了片刻,一瞥间看见韩斐正呆呆看着花轿发楞,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看什么看?简直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朱朱一听,想起这话正是适才自己对那莽撞鬼谷潜流说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鹦鹉学舌。”
  
  江照晚正想笑,风入松忽然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他一愣,这笑便僵在了脸上。风入松似乎有些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道:“江大哥,我们进城罢——可别误了吉时。”他本来说的是件大喜事,可他面上神情倒似是在宣判死刑一般,江照晚有些恍惚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心里一时痛得无以复加。
  
  洛城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洛城的随音山庄在武林中却是赫赫有名,一来这里曾是已故武林盟主殷东煌居住之所,二来现任庄主江子奇本身亦极有传奇色彩。二十多年前殷东煌设下擂台,打算给独生爱女殷随音找个武功高强的夫君。殷随音是公认的美女,又是随音山庄唯一的继承人,是以当日参加者成千上万,盛况空前。
  
  到了比武的最后一日黄昏,漕帮帮主陆横眼看就要夺冠,擂台上却忽然出现一神秘青年,仅用了两招剑法便打败了陆横。那剑法轻盈缥缈,诡异迷离,一夜间神秘青年名声大震。后来那青年娶了殷随音为妻,便是如今的随音山庄庄主江子奇,而江照晚则是他的独子。比武招亲过后有人追查江子奇来历,只知他原是商人的儿子,父母早亡,有个在洛城做太守的义兄名叫风一帆,而风太守根本不知自己的义弟会武功。
  
  婚后江子奇从不在江湖上行走,妻子病故后更是深居简出。然而慕名而来拜师者却是一直源源不绝,江子奇一一婉拒,从未收过任何徒弟,就连他独子江照晚的武功据闻也是殷东煌生前传授的。至于江子奇昔日打败陆横所使的那套神秘剑法,后来从未见他使过。传闻那是江子奇的独创,后来人们索性将那套剑法称作“随音剑法”。
  
  由于江子奇为人低调,平常寻不得机会结识他。到了如今传出他的独子江照晚要成亲,不少江湖中人立即从四面八方赶往洛城,想借这个机会与他攀上些交情,这夜随音山庄筵席摆了不下百桌。
  
  筵席上众来宾频频向江子奇敬酒。江子奇亦是来者不拒,务求宾客尽欢。由于心情格外愉悦,江子奇显得格外神采飞扬,相形之下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新郎江照晚反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有宾客私下议论说江照晚大约是不想成亲,今日迎亲时竟有不少女子来闹场,这样的风流种子多半不喜欢被一个女子束缚。也有人持有不同见解,说江照晚或许是早有了心上人,而那人却非新娘子。
  
  听见这些议论江照晚只是未置可否报之一笑,江子奇却是心中不快,瞅了个空档警告他道:“你别这么半死不活的,让人看了笑话。”又朝风入松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见他正殷勤地为旁边的燕山亭夹菜添酒,面色更是不好。
  
  那边风入松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朝江照晚看过来。两人怔忡对视片刻,风入松忽地举起酒杯朝他微微一笑,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偏过头去与燕山亭说话。
  
  看着他的侧影江照晚缓缓挤出一个笑容,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他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众宾客谈笑风生。宾客们见他态度忽变,虽搞不清原因。不过江照晚春风般的笑容以及谦逊的态度无疑为他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让江湖百晓生给大家说件江湖秘事。江湖百晓生是个三十出头书生打扮的清瘦男子,见多识广,博学强记,在江湖上极有声望。那人刚一提议,立即响应者甚众。
  
  百晓生本想要推辞,若真是秘事,自然就不能随便对人乱说,而能随便告与人知的事多半也没有多大趣味。正左右为难之际江子奇道:“先生还是说个罢,难得大家兴致都这么高。”又特意过去向他敬了酒。
  
  百晓生不好抹他面子,只得应了,喝完酒后他略想了想,开口道:“既是江庄主说了话,那区区就随便说个故事助个兴。近的事情不好说,说了怕引起争端,那就说个远的。区区要说的这件事还是区区的太师父在区区年幼时告诉区区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虽是江湖中人,却带着读书人的酸腐之气,这一堆“区区”下来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江子奇也笑着道:“在座的或者是老朋友,或者是小辈们,先生就别这么客气了。”
  
  百晓生呵呵一笑,继续道:“从前江湖中有个神秘的门派叫做天舞门。为何说它神秘?一来极少看见它的弟子在江湖上走动,二来此门派修炼的并非单纯的武功,而是一套剑舞,叫做鱼龙舞,虽说是剑舞,其实更是种举世无双的剑法。然而最玄妙的并非在于那剑法如何高明,而是据说练了那种剑法不仅可以青春长驻,更可以长生不老……”
  
    
第 3 章
      (三)
  
  听到“青春长驻长生不老”几个字,在场几乎所有人心里均是一颤,即便再多的钱财,再高明的武功,也远远比不上这几个字来得有震撼力。青春,生命——远甚于世间一切浮华。就连江子奇也是眼珠一缩,送往唇边的酒杯顿了顿,有几滴酒水洒落,落在了他的衣襟上,晕成碍眼的湿渍。
  
  江照晚听了却忍不住在心里思忖:“即便能长生不老,若是心中不快活,活那么久只怕也没有多大意趣。” 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风入松一眼。
  
  可巧这时风入松正好也朝他看了过来。不经意的一瞥,或许尚未来得及做最完美的掩饰,江照晚恍惚又看见了从前的他。他心中一颤,慌忙收回目光,开始自责:我这是做什么?他不再是从前的他,而我也娶了妻,这么牵扯不清岂非是对不起歌雪妹妹。可是他的心头还是一片混乱。
  
  “后来呢?”这时有人忍不住追问百晓生。百晓生饮罢杯中酒,又接着叙述道:“那天舞门修炼之处是个隐秘的山谷,很长时间倒也风平浪静。可后来门里出了个叛徒,那叛徒竟下毒害死了所有同门,然后带着鱼龙舞的剑谱离开了山谷,从此消失无踪……如今也不知那人究竟是死是活,而他手中的剑谱最后又流落到了何方。”
  
  说完见众人都是沉默,百晓生呵呵笑了一声,话锋一转:“诸位莫要太当真了。太师父说鱼龙舞或许真是绝世武学,可所谓能长生不老云云却多半是杜撰的——世上又哪可能真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大家听听得个趣味也就是了,别想多了。”他又举起杯子,“来,今夜是江庄主令郎大喜之日,诸位一起干一杯。”
  
  众人一起举起酒杯朝向江子奇,喧哗祝辞声渐起。江照晚见父亲似乎尚未回神,忙悄悄扯了扯他衣襟,江子奇身子猛然一震,见了众人一起举杯,立时明白过来,也举起杯子笑着朗声道:“多谢各位赏脸光临。”带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完酒江子奇悄悄向江照晚道:“酒席结束后你来我书房一趟。”
  
  江照晚正有些迷惑,门外忽然喧哗起来,父子俩一起抬头朝喧闹的方向望去,客人们也有些惊异地放下了酒杯。不多时管家疾步跑了进来,在江子奇耳边低语道:“陆从容冲了进来,说他爹昨晚被人杀了,有人看见是庄主您做的……”江子奇面色一变,尚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有数人将守门的打倒冲进了宴客大厅,而为首的是漕帮的少帮主陆从容。
  
  “江子奇,你还我爹性命!”陆从容一见江子奇立时赤红着眼嘶吼着扑了上来。江照晚想到父亲高陆从容一辈,若是与陆从容动手未免失了风度,于是连忙挡在了他身前。陆从容武功不弱,加上此刻近乎失去理智,出手自是招招狠毒,众人先是担忧,而后见江照晚一把玉扇使得滴水不漏,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陆兄,这事怎么可能?只怕是个误会。有事好商量。”江照晚边打边温言劝解,却又同时用传音入密对他冷声道:“你明知打不过我,这样下去你败了面上未免无光,倒不如坐下说个清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当我们能溜走么?”
  
  陆从容被他激得面色一红,然而想着他这话也有道理,于是停了下来,指着江子奇对众宾客道:“这个人面兽心之人昨夜杀死了我爹!”又一把拽出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对她吼道:“你说!”
  
  那女人几曾见过如此阵势,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上,半晌才结巴着道:“昨夜……昨夜……我正在……在老爷房间的屏风后……屏风后解手,忽然……忽然听见声音,我……我吓得躲在屏风后透过缝隙……缝隙去看,正看见……看见一个人……”
  
  “什么一个人?到底是谁?”陆从容恶声打断了她,“你给我说清楚!”
  
  “他……他……”女人指着江子奇颤声道:“是江庄主……以前我……我曾见过他的……就是在上次赏灯节……”
  
  “够了!你看见他干什么了?”陆从容忍不住又怒喝了一声。
  
  女人吓得几乎哭了起来,抽泣着道:“看见……看见他赏灯……”
  
  “我是问你昨夜看见他做什么了?”陆从容气得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摇了摇,“快说!”
  
  “少帮主饶命,少帮主饶命!”女人是帮主陆横的侍妾,陆从容素来讨厌这些迷惑自己父亲的女人,一向对她没有好脸色,此刻陆横一死,女人早已六神无主,对陆从容怕得要命。
  
  江照晚一边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一边思考着对策。陆从容对这女人越是凶蛮,这女人的证词便愈加象是被他逼迫着说出来的假话,在旁人听来可信度就愈低。目前最棘手的是父亲与陆横之间的不和江湖中人无人不知:陆横因为二十多年前父亲娶了母亲的缘故一直对他怀恨在心,总是与山庄作对。这样两家的摩擦经过二十几年的积累愈演愈烈,在旁人看来父亲的确是有杀陆横的动机。
  
  那女子哭着断断续续说完了昨夜的经历,大致是昨夜她起来去屏风后解手,因为怕吵醒陆横没有敢点灯。好在有月亮,过了一阵眼睛适应之后透过屏风上的薄纱看见有人从窗户飞进来,到了床边一剑刺死了陆横。她吓得急忙掩住了口将身子缩在阴影里,透过缝隙处看清杀人的正是江子奇。江子奇杀了人后冷哼了一声便又从窗户飞出去了,自始至终没有留意到她就藏在屏风后。
  
  众人听了这话窃窃私语起来,虽说那女子的话不完全可信,但空穴不来风,况且江子奇与陆横的矛盾从二十几年前那场比武招亲大会起就一直存在,而陆横这人有时实在讨厌得紧,在座就颇有几个人吃过他的苦头。不过陆横讨厌归讨厌,毕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行为,若真是江子奇杀了他,旁人也无法公然维护。
  
  “江子奇!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陆从容咬牙切齿道。这时已有漕帮之人将陆横的棺材抬了上来,在喜堂上出现棺材死尸乃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可是如今已来不及制止了。
  
  江子奇为人清高,见陆从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杀人凶手,虽然气青了脸,却除了一句“人不是我杀的”之外不愿再多辩解。江照晚也是暗暗叫苦,即便他能想出辩解的话,然而他作为江子奇的亲子,怕是说得再有道理还是脱不了包庇之嫌。
  
  稍经思忖,他悄悄移步过去向百晓生耳语了几句。百晓生连连点头,之后上前问那个女子:“当时已是深夜,所以四下很安静对么?”
  
  女子点头,见百晓生是个温和的中年书生,她心中的恐惧稍退去了些,又补充了一句,“当时已是三更天,周围非常安静。”
  
  “那你可会武功?”百晓生又接着问。
  
  女子迷惑地摇摇头。百晓生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向众人道:“当时万籁俱寂,这位小娘子又不懂半点武功,诸位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江庄主的武功修为会忽略房里还有别人在场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这话一出宾客们也觉得怀疑起来,百晓生又接着道:“照这位小娘子所言,当时江庄主并未蒙面,一般人杀人时不蒙面,除非是他不怕被人知道,又或者他断定不会有人看见。在后一种可能下凶手势必要注意杀人现场的风吹草动,决不留下任何活口,试问他会粗心到连几尺之外藏着个人也不会发觉么?”
  
  “可是这娘们看见他杀了我爹是千真万确!”陆从容见众人眼中怀疑之色更甚,顿时愤怒地喊叫起来。
  
  这时风入松忽然插言道:“事关重大,陆少帮主莫要太早下结论,让真凶逍遥法外。不如陆少帮主宽限些时日,相信江庄主定会给贵帮一个交代。”
  
  陆从容冷笑一声:“还查个屁!如今证据确凿,江子奇公然杀死武林同道,你们不维护正义也就罢了,居然还公然庇护他,我们漕帮可没这么窝囊的!你们且等着,我们漕帮势必要铲平随音山庄以及江子奇的所有走狗!”说完一挥手,下属便上来抬着陆横的棺材尾随其后出了门去。
  
  江湖中人虽一向不大看不起漕帮,认为他们是贫苦船工组成的一群乌合之众,可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又掌管了所有水运,不结交他们可以,却是万万不能得罪他们。在座的宾客们见情势不妙,又想着主人家不可能再有心情继续喜筵,便纷纷借故告辞,不多时大厅里只剩下江家父子以及风入松三人了。
  
  江子奇觉得有些烦躁,便让江照晚收拾残局,自己先离开了大厅。风入松见江照晚怔怔站在那里,踌躇了一阵终是走了过来,将手搭在他肩上安抚道:“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总是站在你身边的。”
  
  江照晚心中一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风入松也回望着他,忽然抬起手来,似是想要抚摸他的面颊,然而那只手到了半空却忽然顿住。片刻后他颇不自然地收回了手,别过目光笑了笑:“如今你已是我妹夫,你的事当然是我的事。”
  
  江照晚心下一阵轰鸣,恨不得想要喊叫发泄。可是唇角却扯出了一个笑容,他听见自己对风入松道:“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恐不得善了。不如你带着你妹妹离开,让她另择良配。我实在不愿意连累你们……”
  
  “你这是什么话?”风入松忽然发起怒来,“就算你不是我妹夫,我也一直当你是亲生的大哥一样,你这么说置我于何地?……”不经意接触到江照晚清冷平静的目光,他的声音顿时失了力道,颇有些难堪地别过了脸去。
  
  “亲生的大哥?”江照晚忽然呵呵笑了起来,他伸手抚上风入松的面颊,上下轻轻摩挲着。风入松僵住,目光闪烁不定地望着他,见他身子缓缓前倾靠近自己,瞬间便被那温润清香的气息笼罩住。他以为江照晚想要亲吻自己,下意识闭上了眼,却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轻道:“今日大哥就教训教训你这个好弟弟!”
  
  风入松一呆,怔忡间对方已一拳到了他面门处。他未曾防备,立时鼻血横流。他捂着鼻子站在那里变了脸色,定定望着江照晚半晌,终是没有出声。
  
  江照晚倦倦一笑,“我们两清了,还有……你妹妹长得那么美——我很满意,多谢你将她许配给我。”说罢转身疾步而去。风入松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喃喃道:“你当这一拳便能了断过去么?”他忽然嘶吼一声,将旁边桌上的瓷器扫落在地。
  
  
    
第 4 章
      (四)
  
  在这个喜庆之夜,随音山庄浅草湖边灯笼高挂,连湖上的假山石上也放着莲花灯,照得湖水恍若琉璃世界。只是到了此刻蜡烛已快要燃尽,湖面渐渐黯淡下来,成了一块沉入黑暗的宝玉,只等着曙光来临之际重放光彩。
  
  然而如此良辰如此夜,却有一人在湖边长吁短叹,残灯将他瘦长的影子拽进水里,生生成了通透宝玉上的一处裂痕。
  
  那人正是风入松的随从韩斐,他站在那里,频频望着不远处的接水阁新房里的灯光,仿佛那光便是他的心火,若是熄了,他的生命便也从此消亡。
  
  “既然如此痛苦,为何不索性向她说个明白?”这时忽有一幽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青年闻声浑身一震,迅速转过身去,见一绿衣人分花拂柳而来,从他纱帽边沿垂下的白纱被风吹得飘飘乎乎,仿佛是树上落下的梨花春雨。
  
  韩斐略怔忡了一下,随即上前躬身道:“小人拜见表少爷。”
  
  燕山亭“嗯”了一声,又道:“眼下江照晚并不在新房里,你还有机会向歌雪表明心意。若是她与你两情相悦,尚有机会挽回,若是她不爱你,你今后回想起来也不会后悔。”
  
  韩斐涨红了脸,嗫嚅着道:“我……我只是个下人,怎能冒犯小姐?”
  
  燕山亭冷笑,“你既如此自卑,量来也是扶不起的阿斗。”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远去了。
  
  韩斐呆呆站在那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发怔,许久后他咬了咬牙,低着头大步朝接水阁走去。
  
  而此刻江照晚正在江子奇的书房里,仔细端详着一幅画像。画上之人衣衫褴褛,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拿着破碗,似乎是个老年乞丐。他有些迷惑地望着父亲,江子奇道:“今夜你成了亲,便算是真正成了人,许多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画上之人其实可算是为父的恩师。”
  
  江照晚微微吃了一惊,江湖人人都知江子奇对剑术是无师自通,而随音剑法便是他的独创,江照晚还是头一次听说父亲还有个师父。
  
  江子奇叹了口气,解释道:“是师父临终前告诫为父不要说出他的,我只好装作一切都是自己自创了,就连你风伯伯我都没有告诉……对了,我让你打探你风伯伯的下落,可有什么线索?”
  
  十多年前风入松的父亲风一帆从洛城升迁到京城为官,大约在九年前有一日却忽然失踪,多方寻找依旧石沉大海。到了如今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经绝望,只有江子奇还一直不肯放弃,不时派人出去寻找。
  
  见江照晚摇头,江子奇失望地垂眼,道:“这些年他也不知去了哪里,连如今你与歌雪成亲也没有出现,难道真是不在人世了么?”
  
  江照晚面色微微一变,强笑道:“爹不要再想这些伤感的事情了,倒不知爹昔年怎么拜师的。”
  
  江子奇点头,“也是,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提什么死不死的。”他执起画像看了看,道:“在我少年时有一日我去爬山,结果暴雨冲断了山道,我只好在一座破庙里过夜。那夜在庙里还有个乞丐,当时他被毒蛇咬了,奄奄一息。我心中不忍,帮他吸出毒来……然而他中毒太深,最后还是去了。临终前留下小半本残破的剑谱,便是随音剑法的前身了。”
  
  江照晚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江子奇“嗯”了一声,之后沉默下来。江照晚枯坐在那里,见父亲一味陷入沉思,仿若已忘记了自己还在旁边。因猜想他可能是在缅怀往事,是以也没有催促。
  
  这时窗外传来三更天的鼓声,江子奇忽然回过神来。他将手中的画卷好后抬起头来,望着江照晚踌躇着,似是欲言又止。江照晚忍不住问:“爹可是有事吩咐?”
  
  江子奇又迟疑了片刻,终于沉沉问道:“照儿,你可知随音剑法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烛光下有一道奇异的光芒闪过江子奇的眼睛,江照晚心里忽然一跳,有三个字刚要溢出,江子奇已一字一顿道:“鱼——龙——舞。”不知是否是错觉,江照晚发觉父亲语声有些嘶哑,而那嘶哑却是一种莫明的亢奋所致——江照晚忽然觉得父亲有些陌生。
  
  “可惜……”江子奇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可惜随音剑法仅是鱼龙舞前十式,恩师他老人家说鱼龙舞共三十式,三十式本为一体,光练一部分不仅不能长生不老,甚至可能大大缩减寿命,而他只有那十式……”
  
  江照晚听了恍然大悟:怪不得父亲从未教过自己随音剑法,自己学的全是外公殷东煌留下的武功。
  
  又听江子奇道:“可是后来我终于受不住那精深招式的诱惑修习了。因担心被人发觉那是鱼龙舞,故此平日里从来不使用,唯一的一次便是因为想娶你母亲为妻。即便如此低调,觊觎者仍是不断,这些年我光应付那些明里暗里想要得到剑谱的人已是够头疼的了。唉!我学剑法的原意是为了快意江湖,扬名天下,想不到如今却是畏首畏尾,连我如今的名声也仿佛是沾了你外公的光,想起来实在觉得窝囊。早知如此倒还不如脚踏实地拜师学艺,也好过眼下啊!”
  
  江照晚见他神情之间颇为失意,忙安慰了他几句。江子奇苦笑一声,道:“近年来我尤其觉得心惊胆战,你可知为何?”不等江照晚说话他又接着道:“那本剑谱……在九年前忽然失踪了……”
  
  江照晚惊讶地“啊”了一声,抬头望着父亲。江子奇沉吟了片刻方道:“……大概在剑谱失踪后一月你风伯伯也突然失踪了……”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可江照晚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到这些年父亲那么积极寻找风一帆下落,一时搞不清他到底是单纯为了风一帆的安危抑或是为了那三分之一本鱼龙舞。
  
  那件事要告诉父亲么?江照晚在心里犹豫着,可是想到自己曾答应了风入松替他保密,即便如今与风入松决裂,他依旧不想违背昔日誓言。
  
  江子奇见他面色惨白望着眼前的烛火发呆,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于是关切地问道:“你可是觉得不舒服?”
  
  江照晚猛然回神,他连忙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有些疲累。”
  
  “也是,你忙了一天了。歌雪还在等你,你先去罢,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谈。”
  
  江照晚“哦”了一声,起身正要告退,江子奇又叫住了他,沉声道:“别怪爹多嘴。如今你娶了歌雪,便该一心一意对她……关于风入松,他都主动将妹妹嫁给了你……总之你离他越远越好 ……”想到四年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久违的怒火又重新在心底燃烧。
  
  原来风入松亲母赵氏生风入松时死于难产,后来他父亲风一帆娶了风歌雪的母亲叶氏做续弦。叶氏生性冷淡,对非她所出的风入松尤其漠不关心,故此九年前在风一帆失踪后不久,江子奇去京城把年仅十二的风入松接到了山庄抚养。
  
  少年时的风入松极为孤僻,刚来时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对山庄所有人均是不理不睬。江子奇为此很是忧心,嘱咐江照晚多关心他。到了后来见他与江照晚感情日好,几乎是形影不离,这才放下心来。直到四年前有一夜江子奇因有事去卧房找两人,正撞见他们在床上纠缠。他又惊又怒,气愤之下连夜派人将风入松遣回京城继母那里,又将江照晚锁在了房中。奇怪的是两人并未做任何反抗,也没有吵着要去找对方,并不似是早已海誓山盟的模样。可据江子奇亲眼目睹的两人在床上的情形,又不象是有谁被勉强,追问江照晚,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江子奇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第 5 章
      (五)
  
  隔了没多久便从京城传来风入松终日里眠花宿柳的消息,江子奇在暗里观察江照晚的反应,见他并无半点伤心的意思,忖度着两人或许只是因血气方刚才会上床,这才渐渐放下心来。这样风平浪静过了近三年,风歌雪的母亲叶氏病故,江子奇去了京城奔丧。回来后他告诉江照晚说风入松替妹妹向他提亲,而自己已应承了,又把风入松写给他的书信交给了他。
  
  江子奇其实早看过那封书信,风入松在信中说感谢江照晚昔日对他的悉心关照,同时对从前的年少荒诞感到羞愧,他希望与江照晚还能成为好兄弟好朋友。又说自己的妹妹美丽善良,相信会是个好妻子云云。江照晚看完书信后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许了这门亲事。见事已至此,江子奇才算是彻头彻尾放下了心。可今日他细察久别重逢的两人神情,见江照晚一直神思恍惚,而风入松目光也不时衔着他,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警告江照晚。
  
  想不到江照晚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我与他过去只是胡闹,如今连想一想都觉得惭愧得紧,又怎么会再做些什么。爹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歌雪妹妹的,就象爹对娘那样。”江照晚父母伉俪情深,只可惜母亲殷随音过世得早。之后江子奇一直独身未娶,也从不出去花天酒地。江照晚感动于父亲的深情与专一,对他很是孝顺,从不忤逆他的意思。而在他心目中也希望自己将来的伴侣和自己能象父母那样心心相印。
  
  江子奇听了他的话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望着桌上印着竹叶的茶杯呆了片刻,面上露出一丝温柔之色。那茶杯上的图案是殷随音生前所绘,江子奇对它视若至宝。江照晚见了暗叹一声,怕父亲感伤,于是岔开话题道:“倒是漕帮的事有些麻烦,陆从容他……”
  
  江子奇忙摆摆手制止了他,“这事明日再谈,今夜我已在庄里加强了防守,应该不会有事。时候不早,你快去罢 ,别让歌雪久等了。”
  
  江照晚告退出来,到了接水阁附近时发现阁里的灯已全熄了,他不禁有些惊讶,按说就算风歌雪睡下了,朱朱也不该把房间外的灯全熄了。不过朱朱一向马虎又贪睡,说不定她早睡着了。
  
  不经意间看见湖边水榭里有条人影,他下意识将身子隐在树荫里,朝水榭望了过去。即便光线昏暗,他还是能认得那人是风入松。见他遥遥望着接水阁里的新房,不由开始在心里猜测他的用意。想到一个可能的原因,他心里猛地一动,竟是揪痛得厉害。
  
  然而随即他便苦笑着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会的,若是不舍他就不会主动将妹妹嫁给自己了。可除此之外又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他委实想不出来。
  
  正这时发觉风入松头微微一偏,朝自己隐身之处望了过来。他一惊,下意识将身子缩在了更深处。好在风入松旋即又转回了头去,似乎并未发觉自己。他正要松口气,风入松却忽然纵身跃到了岸上,抽出长剑朝林荫深处跑了进去。
  
  江照晚忙悄悄跟了过去,等靠近了忽听见树丛中传来“嗒嗒嗒”的声音。纳罕之下他拨开繁茂的枝叶一看,却见风入松正在砍树。正这时月亮上来了,淡黄细碎的光透过枝叶倾泻到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梦境的颜色,江照晚静静看着,恍惚也觉得自己走进了对方的梦里,一丝凄凉之意飘上眼角,满心是夜半醒来的伤感。
  
  旁人砍树都是用斧子,风入松用的却是剑,一下一下,不厌其烦,砍了好一阵那棵粗大的树也只是多了个缺口,有好几次他甚至不小心砍到自己的手臂或是手背,衣襟上沾染了不少鲜血。
  
  江照晚见他的手上的血越流越多,终于按捺不住闪身过去伸指点了他昏睡穴。风入松手一松,剑“咣当”一声落地,人也仰面朝地上倒去。江照晚连忙接住他的身体,轻轻将他横放在了自己腿上,见他又闭目沉沉睡去,江照晚松了口气,可望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却又有无限酸涩袭上心头——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反复追问着自己。
  
  将风入松送回了卧房,那里是风入松从前客居山庄时住过的地方,而隔壁便是江照晚婚前一直的居所。帮风入松的手上好药细细包扎了,等一切妥当后他为风入松拉上被子,站起身来。迟疑了片刻,他又俯身轻轻抚着风入松紧蹙的眉头,之后手指沿着他略有些粗糙的面颊滑到到他的唇。虽然醒来时与从前判若两人,等睡熟了却还是旧日模样,眉头轻轻蹙着,仿佛一直处于一种不安当中。与从前不同的是,眼下的不安中又带了些决裂与冷酷。
  
  凝视了许久,江照晚终于缩回了手,起身朝房门外走去。
  
  “爹,爹……不要……不要杀我……救命……救命……”这时床上的风入松忽然翻滚着喊叫了起来,江照晚不由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见他双目紧闭,面上一层冷汗,两只手胡乱在身上脸上乱抓着,先前刚包好的纱布立时又被血染红。
  
  见他将自己的脸抓出了一道道血痕,江照晚忙冲过去抱住他,一面轻拍他的背一边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我救你来了,别怕……”
  
  “照晚,照晚……不要离开我……”风入松闭目喃喃喊着,一边胡乱抓住江照晚的手往怀里揣。听见“照晚”二字江照晚痛苦地闭上眼,一阵阵酸涩从心口处流经全身经脉,最后直到舌尖——从前私底下风入松都不肯叫他江大哥,而是直呼名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见他这么喊自己了?
  
  “照晚,我爱你……我爱你……不要离开我……不要……”风入松口里胡乱喊着,一边紧紧搂着江照晚。
  
  他爱我!江照晚心下轰然一声,不能置信地望着他的脸。可是此刻他的心里没有甜蜜,惟有纷沓而至的彷徨、愤怒以及绝望。他恍然觉得自己象是饥饿了许久的人,等终于有了食物,却连吃东西的力气也没有了。
  
  将近四年的朝夕相处,加上之后一年的亲密纠缠,两人却从未涉及半点情爱之语。这等荒诞的关系,从前江照晚一直不愿意细想。等到风入松被赶回京城后,他才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可彼时对方已去得远了,远到他无法掌控。一年前得知风入松替妹妹向自己求亲,他痛苦得几乎癫狂,若非朱朱的照料扶持,他怕是不能度过。然而男子汉大丈夫便该拿得起放得下,过后他毅然斩断了自己那点痴念。之后的一年他过得潇洒从容,只当早已忘却从前,可重逢的那一瞬一切冷静坚持却尽数崩溃瓦解。
  
  既然爱我为何要写那封信?既然爱我为何要将妹妹嫁给我?江照晚无声地谴责着眼前之人,然而此刻他却闭目沉睡着,眉宇间带着孩子气的哀求与无助。浓密的睫毛上腾腾的雾气,仿佛只要他睁开眼,泪水必是破堤而出——如今既然不能流出来,便全压在了江照晚的心上,咸咸得腐蚀着,沤成了酸与痛。
  
  “不要离开我……”风入松紧紧攥住他的手,又模模糊糊喊了一句。江照晚呆呆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轻轻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会……”声音虽低,面上却是坚决的神气。在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了解自己的心:他虽然有些恨他,却更是爱他,他不能丢下这样的风入松不管。即便前方道路艰难,他也不要将来后悔,更不要毁了风歌雪的幸福。他决定与风歌雪解除婚约,或许暂时她会恨自己,然而那总比误她一生要好。
  
  见风入松终于安静下来,江照晚用手指轻轻拭去他面上的冷汗与抓痕处的血丝,安顿好一切后见时辰已不早,他决定立即去接水阁与风歌雪说个清楚。
  
  等江照晚出了门去,床上之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片刻后他缓缓坐起身来,惨淡的月色透过窗纱照进屋里,四下泛着银红色的光。房里所有的摆设都是他熟悉的,与从前他住在这里时一般无二,就连他用惯的砚台都还依旧放在书桌桌角,擦拭得很干净。
  
  他一样样东西扫视过去,面色变幻不定,许久后他忽然低低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今夜回来,只要你肯回来……”他顿了顿,面上渐渐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半是嘲讽,半是悲哀:“……可你会回来么?”
  
  江照晚进了接水阁,里面漆黑一片,朱朱与一个喜娘在暖阁里的榻上睡得正死。四下里悄悄的,对于洞房花烛夜来说,总觉得有些过分寂静清冷。惟有空气里的一丝香气隐约昭示着这该是个绮丽的夜晚。香气!他心里猛然一沉,急忙冲进新房里。
  
  “风姑娘,风姑娘……”他轻轻唤着,可是没有人回答。月色透过窗纱洒在挂在床上的桃红色喜帐上,因为有了光,反而留下一簇簇的暗影,更显得影绰可怖。在这一瞬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十里亭边那匹黑马身首异处的情形,还有那被马撞翻倒在了血泊中的花轿,不祥的预感令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走到床边又隔着喜帐低唤了几声,还是无人回应,他屏住呼吸用手掀开帐门,床上衣衫凌乱,其间雪白玉体刺了他的眼。他慌忙放下帐子,想了想,出去到了朱朱榻边推了推发出细微鼾声的她:“朱朱,朱朱,快醒醒……”
  
  推了一阵朱朱还是没有动静,情急之下他拿起桌上的冷茶对着朱朱的脸浇了过去。朱朱“阿嚏”一声,迷迷茫茫睁开了眼,见一身红衣的江照晚站在榻边,她抹了抹面上的水,坐起身有些生气地嘟囔道:“你干甚么啊?”又看了看身上鹅黄色新裙子上的茶渍,顿时心疼地皱起眉头,“人家今天才第一次上身……”
  
  江照晚没有心思与她讨论这些,他硬将她拽起身,边往新房里拉边道:“你帮我看看她,注意不要弄醒她。”
  
  朱朱莫名其妙地道:“查看什么啊?真是的。”一边燃起了一根红烛。见他衣衫整齐,又披着一身露水,于是问道:“你才回来么?什么时辰了?我好像睡了很久似的。奇怪,怎么莫名其妙就睡着了?”
  
  到了床边朱朱打看帐子伸头看了看,站在几步之外的江照晚见她身子似乎颤了颤,不由心里一沉。“怎么了?”见朱朱久久没有回身,他忍不住追问。朱朱缓缓转过身来,面色有些苍白地望着他,“少爷真是才回来么?”
  
  江照晚点头,“回来后闻见有迷香的味道,隔着帐子喊她她也不醒,所以才让你看看。”为了风歌雪的名节,他没有说出自己其实掀开了帐子,看见了她的裸体。
  
  朱朱面色顿时刷白,月光冷冷照着她的俏脸,江照晚恍惚觉得她的脸成了一副面具,没有半点神采。“她怎么了?”江照晚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她被人……被人……”朱朱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第 6 章
      (六)
  
  风歌雪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正透过窗纱照在大红的罗帐上,整间屋子仿佛都被红光笼罩,亮堂堂的。她轻抚着额头坐起身来,丝绸被顺着她的柔肩轻轻滑落,露出她胸口处的雪白,而其上又有几朵嫣红恣意绽放,她羞得急忙用被子掩住身子。
  
  想起昨夜隐约间感觉到有人压在自己身上,却如梦魇一般,怎么都无法醒转。如今见了身上情形,猜想到夜里可能发生的事情,顿时双颊绯红如火,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睡得这般死。
  
  这时朱朱端着洗梳用具走了进来,看见她红着脸坐在那里,定了定神,过去放下东西朝她万福了一下,道:“朱朱恭喜少奶奶。朱朱从前是伺候少爷的,以后也伺候少奶奶。”
  
  风歌雪见她似乎比自己还大上两三岁,又娇俏明媚,心里欢喜她,嫣然一笑道:“姐姐不要这么客气——以后我们姐妹相称好么?我一直想要个姐姐。”她母亲叶青生性寡淡,哥哥风入松又不大搭理她,从前闺中寂寞得紧,总盼望自己有个亲姐妹。这会看见朱朱,忍不住就提了出来。
  
  朱朱轻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愿意,可是少爷恐怕会说我这只乌鸡太没有自知之明,竟敢和凤凰姐妹相称。”
  
  听见她提到江照晚,风歌雪面色更红。晨光照在她莹白的面上,乌黑的眸子在金黄色的光中荡漾着,美艳不可方物。
  
  朱朱呆呆看着,人说天妒红颜,她本来不信,到今日方才屈服了。只是她实在不明白:既然老天要嫉妒,为何不索性阻止眼前少女的出生?既然出生了,又怎么忍心毁灭——何其残忍!
  
  她强忍着内心的苦闷,过来帮风歌雪穿衣梳洗。一切就绪后她端来一碗燕窝,道:“少奶奶先吃些垫一下,等下还要去向老爷敬茶呢。”风歌雪忙称谢着接过了。 
  
  “少奶奶昨晚……昨晚睡得好么?”朱朱迟疑着问了一句。
  
  风歌雪有些羞涩地点点头,“不知怎么回事一早就睡熟了……”又问:“姐姐你呢?”
  
  “……不错。”其实后来她再也没有合过眼。她站在接水阁的门口,看着江照晚在湖边站了一夜。他的乌丝被风吹得凌乱飞舞,夜色里剪断了过去,大红的衣裳披上露水,褪去了血色,成了烽火熄灭后战场上破败的旗帜。
  
  这时江照晚走了进来,风歌雪有些羞涩地瞟了他一眼,见他眉宇俊雅如画,顿时飞红了脸。江照晚温和笑笑:“雪妹今天的头梳得真好看。”
  
  风歌雪答道:“是朱朱姐姐梳的。” 
  
  “是她?那雪妹还是宁可梳个难看些的。”
  
  风歌雪不解地看着他,江照晚一本正经解释道:“给她梳次头起码要掉一把头发,梳多了就成秃子了——我早已深受其害。”
  
  风歌雪听了朝他的头看了过去,见他头发浓密柔滑,哪里象是要秃的样子?不由露出困惑之色。朱朱忙娇嗔着跺脚道:“少奶奶你也真信——你不知这个人头发多得出奇,我定期都要给他打薄,否则鸟巢一般顶在头上难看得要死。他不感激我也罢了,如今倒这样冤枉我。”
  
  风歌雪见朱朱鼓着腮半喜半嗔,忍不住掩口轻笑。江照晚见她心情愉悦,知道她对昨晚之事并无怀疑,只当与她洞房之人是自己。他心里苦笑,昨夜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和她解除婚约,却未料到会发生这等事情。为今之计,自己只能将错就错,否则她又如何能承受得了这种打击?关于迷奸她的那个人,只能在暗里查访了。
  
  至于风入松……他侧头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忽然有些怀疑昨夜种种只是幻梦一场。到了晨光之下,一切梦境都泡沫般粉碎,不留痕迹。
  
  朱朱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悄悄看着江照晚,见他眼中虽是笑容满溢,面色却有些憔悴,心里不由一痛。她五年前被卖入江家为奴,本来只是洗衣丫头,有次无意间撞见了江照晚与风入松的秘密。她只当一定会被江照晚杀了灭口,不想江照晚却让她做了自己的贴身丫鬟,而且待她甚厚。故此一直以来她对江照晚又是感激又是喜爱,如今见他憔悴,心中烦闷难过得厉害——可是事到如今她除了帮他保守秘密,又能做些什么?
  
  晌午时江照晚经过湖边亭子时,见燕山亭坐在亭里石桌边,风入松站在他身侧说着话。
  
  听见风入松柔声道:“你一早上都没开过口,是不舒服么?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然而燕山亭却只是冷森森坐着,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般。他仍旧戴着纱帽,然而即便看不见燕山亭面容,江照晚还是能清楚感觉到他对风入松的厌恶。
  
  风入松呆了一呆,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因为歌雪的事……可是她的亲事是早定下的……”
  
  “住口!”燕山亭断喝一声,怒火中带着焦躁。
  
  风入松却并无窘迫之色,神情反而更加温柔,“不快活就朝我发泄好了,我总是陪着你的。”
  
  听到这里江照晚心口一窒,只觉整片天都压在了心上,沉重得不能呼吸。从前孤僻沉默的风入松,昨夜脆弱痛苦的风入松,眼下温柔世故的风入松——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时风入松偏头朝他瞧了过来,点了点头,走过来问他可曾看见韩斐。江照晚摇头说没有。风入松蹙眉道:“我找了他一早晨,问了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会去哪里呢?这小子平常老实尽职得很,应该不会私自出去玩才是。”
  
  “难道是心情不佳,出去借酒消愁了?”他低声喃喃道。
  
  江照晚一怔,回想起昨日韩斐的失魂落魄,以及他看着自己时隐隐的嫉恨之意,忽然有些明白过来。难道说韩斐喜欢风歌雪?极有可能。韩斐是风家管家之子,与风歌雪也算是青梅竹马,而风歌雪不仅美若天人,又善良纯真,毫无架子。韩斐不爱上她才反而是奇怪。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昨夜潜入新房之人是韩斐?……然而此事非同小可,他决定还是等找到韩斐再说。
  
  次日终于找到了韩斐,确切地说是找到了韩斐的尸体。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是湖边的树林里,身首异处,形状惨烈。江子奇认定是漕帮的人干的,可江照晚却有另外一种想法:漕帮的人即便要找人开刀,也不会是与山庄并无多大干系的韩斐。
  
  他在韩斐身上找到一支凤钗,正是新婚之夜风歌雪戴在头发上的那支,而且韩斐的衣服上还残留着胭脂的香气,甚至面上还有胭脂印子。这样看来迷奸风歌雪的很可能便是韩斐——可又是谁杀了他?
  
  又想到那夜他从父亲书房回接水阁时曾看见风入松站在湖边水榭里,而后来他送风入松回房时发现他衣襟上有血。当时他只当是风入松手上的口子流出的血染上的,可现在再想想,会不会是韩斐迷奸风歌雪后从新房里出来,正撞上梦游的风入松,结果被风入松杀死?看起来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却也并非不可能,毕竟曾有先例。
  
  得悉韩斐惨死风歌雪哭得昏厥过去。韩斐与她青梅竹马,亲如兄妹,相较而言真正的兄长风入松与她反而要疏远些。哀恸之下风歌雪病倒在床,江照晚只得抽出许多时间来陪她安慰她。有时他忍不住假设如果自己没有与风歌雪成婚,说不定韩斐有机会能得到风歌雪的芳心,即便不能,至少也多半不会被人杀死。这样想着便觉得有些内疚。
  
  而另外一方面,因为担心风歌雪的病以及怕陆从容来寻仇,风入松与燕山亭推迟了回京城的日期。这样一耽搁便过了一个多月。期间陆从容并无动静,江照晚当然不会认为他是放弃了,想着此刻他只怕正在筹划如何复仇,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在这令人不安的平静当中,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第 7 章
      (七)
  
  这日早晨风入松来接水阁探望风歌雪,正碰上江照晚给风歌雪喂药。风歌雪斜倚在江照晚肩上,看见风入松进来,有些羞涩地直了直身子,笑问道:“哥哥今日怎么有空来?”
  
  风入松见她虽然消瘦了些,却是一脸甜蜜的样子,看起来她很喜欢江照晚。他随口敷衍了几句,面上阴晴变幻了一阵,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风歌雪又问:“这些日子都没看见表哥,他很忙么?”成亲之前燕山亭对她还算亲近,可这些日子她病了,燕山亭却几乎没来探望过她,故而有此一问。
  
  风入松道:“如今你成了亲,他也该避嫌,加上这阵子他心情似乎不大好……”
  
  风歌雪有些不赞同地道:“都是一家人,避什么嫌?”又问:“他为何心情不好?”
  
  “这……”风入松支吾了一下,敷衍道:“或许是为了韩斐的死罢。”
  
  想到韩斐的惨死,风歌雪立时红了眼。江照晚忙柔声劝慰他,又忍不住责怪风入松道:“你妹妹的病才好些了,你又招她。她为什么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看燕山亭那冷漠的模样,他才不信他会为了韩斐的死难过,风入松这话一听就是胡编。
  
  风入松呆了呆,怔怔站了片刻,忽然掉头出了门去。风歌雪惊讶地在背后喊他,他却只是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风歌雪连忙道:“江大哥你去看看哥哥好么?我看他本来就心情不大好的模样,多半也是为了韩大哥的事。你替我劝慰他几句。”
  
  江照晚却隐约有些明白风入松不悦的真正原因,这些日子燕山亭对风入松更是疏离,有时根本懒得敷衍他。可他却还是一味作小伏低,小心翼翼哄着。他在燕山亭那里处处碰壁,在别处便再不愿意受半点气,想必他是怪自己话说重了。
  
  江照晚扶风歌雪躺下,出了门后见风入松沉着脸坐在湖边树下,倒好似料定自己会出来一般。柳条轻扫着他俊逸的脸,阳光被树枝遮住,无法触及他的眼,眸中一片深暗沉寂。
  
  看见他走过来风入松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不用伺候人了么?倒有空来。”这话明显有些酸溜溜的,可江照晚却知道他不是吃醋,而是独占欲作祟。毕竟从前自己待他极好,连半句重话都不忍心说,如今倒为了风歌雪责备他——可那算是责备么?这人未免太孩子气了些。
  
  江照晚问他道:“怎么没有看见燕兄?”
  
  风入松撇了撇嘴,道:“三日前我们偶然碰见一个和尚,他们相谈甚欢,尽说些禅语,你知道我最烦这些东西的,不小心就睡着了。今日他去清明寺找那个和尚下棋,我要跟去,他说什么与其在那里睡觉,还不如不去。就自己走了。”
  
  “……那和尚可是一身白色僧衣,看起来相当出尘脱俗?”
  
  见风入松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江照晚忍不住失笑,“那我知道是谁了。他法号拂尘,是清明寺的高僧,平常人轻易听不到他讲道。那日他肯向你们说禅,你居然睡觉,也难怪燕兄生你的气。”
  
  风入松感觉他的话中似有嘲笑之意,忍不住沉下脸,起身道:“我是个凡夫俗子,原也不懂这些。再说我这样的本来死后就该下地狱,念经念再多也是无用。”
  
  江照晚忙收了笑容,知道自己不小心触及了他的伤痛之处,也觉得有些后悔。于是柔声道:“佛教禅理能陶冶人的性情我倒是信,说什么犯了罪该下地狱什么的我却认为只是胡诌。罢了罢了,我们也别说这些。不瞒你说我与拂尘算有些交情,正好也有些日子未见了,我们这就一起去找他,到时你不耐烦他说禅就睡觉好了。再不济你只当是去清明山踏青,以前你不是很喜欢那里的风景的?”想到从前他与风入松常去那里游玩,舌尖不觉有些苦涩。
  
  风入松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这些日子以来江照晚对他不算冷淡,但明显只是出于客套,如今这个提议未免显得过于热忱。定定看了他片刻,见他唇角带笑,目光清澈坦然,心里一动,便点头应了。
  
  清明山山南便是著名的清明寺,因为香火旺盛,山道修建得相当不错。风江二人策马行了约两个时辰,便到了寺门外。拴马时风入松看见燕山亭的马拴在寺外一棵古松上,便转头向江照晚道:“看那匹马是我去年前得的,本来一直是我的坐骑,后来见山亭喜欢,便送给了他。”
  
  江照晚看了一眼,淡淡道:“哦,果然是匹好马。”
  
  风入松又道:“这马性子烈,常人骑不了,我费了好些力气才制服了它。想不到山亭轻易就骑了上去,真是奇怪。”
  
  “……想来是他们有缘。”
  
  风入松闻言微笑起来:“说起来若非这马,我也不会结识山亭。几月前我去遛马,后来躺在野外草地上睡着了,醒来时怎么都找不到马儿。我寻了一阵,到了一处小溪边,看见一个全身白衣头戴纱帽之人牵着我的马站在溪边,风吹着他的衣衫,象是仙人一样……”
  
  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悠然神往之色,仿若又回到了那日。片刻后他收敛了神色,淡笑道:“……而那人便是山亭了。原来是我的马四处乱跑冲撞了人,他刚好路过,便制服了它。后来我们聊起来,他说是来京城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姑妈,我问了他姑妈的姓名籍贯,可巧是歌雪的娘亲——你说巧不巧?”他满脸兴奋地望着江照晚,似是等着他的赞同。
  
  江照晚干着嗓子道:“那可实在是巧得很,又或许是你们有缘。”说完便直直朝寺里走,也没有等风入松。风入松望着他的背影眼珠转动了片刻,唇角渐渐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似是得意,又似是苦涩。
  
  两人在小沙弥净心的引领下到了寺庙的后院,远远看见一绿一白两人在亭中对弈。绿衣的是头戴纱帽的燕山亭,白衣的是个青年和尚,面容俊秀儒雅,唇角微微噙笑,令人见之忘俗。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们一起看了过来,白衣僧人起身朝江照晚含笑颔首道:“照晚来了。”又朝风入松作了个揖,“贫僧拂尘有礼了。”
  
  燕山亭有些冷淡地向风入松道:“你怎么来了?”
  
  风入松正觉得尴尬,江照晚笑着道:“是我硬拉他来的,一个人赶路未免有些无趣。”
  
  拂尘微微一笑:“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来,原来是懒得赶路。”说话间让他们落座,忽又道:“几乎忘了倒茶,这样怠慢照晚更要不来了。”
  
  风入松因想着喝茶时难免又要坐在这里听拂尘讲经,正要推辞,江照晚忙道:“拂尘的茶是一定要喝的,否则算是白来了一趟。”拂尘笑了笑,出了亭子缓步去了。
  
  江照晚看了看桌上的残局,之后朝燕山亭道:“燕兄果然是技艺高超,眼下看来你们谁胜谁负尚且未知,不像我每次都被他杀得丢盔弃甲。”
  
  燕山亭“嗯”了一声,算是作答。他一向对江照晚很冷淡,又或者说他一向对所有人都很冷淡,只除了他表妹风歌雪之外——世上恐怕无人能对风歌雪那张脸冷淡得起来。
  
  不多时拂尘端着托盘走了过来,风入松接过茶杯饮了一口,果然是清香馥鼻,也不知什么原料制的。曾听人说有人用梅花上的新雪融成水煮茶,难道如今喝的也是这一类的?
  
  江照晚看了他一眼,道:“拂尘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风入松一怔,忍不住笑着道:“你倒是又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
  
  江照晚脱口道:“难道我说错了?”
  
  风入松轻轻瞄了他一眼,悄声道:“不,没错……你总是知道我的。”他这话说的亲昵暧昧,江照晚忙别过了脸去。
  
  拂尘哑然失笑,插言道:“两位在打什么哑谜?贫僧已经听糊涂了,燕公子听得明白么?”
  
  燕山亭漠然道:“与我无干之事我又何必明白?”
  
  风入松笑道:“是是是,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神情中明显带着宠溺之意,又端起茶杯站起身来,询问拂尘哪里可以加水。
  
  江照晚见他杯里几乎滴水不剩,茶叶干巴巴地粘在茶杯内壁上,因为脱水失却了先前的碧绿。他忍不住低低道:“你这人!总是把茶喝得这么干,连汁都没了——可惜了拂尘的好茶。”然而这话一出口,又不禁觉得尴尬。虽说从前也有时会因风入松的这个坏习惯说他,可如今许多东西早变了。他只得赶紧低头喝茶掩饰。
  
  风入松却反而微笑起来,道:“你喝的不是和我一样干?”
  
  江照晚一怔,看向自己的杯子,经过他适才一通猛饮,果然也不比风入松好去多少,顿时面上一热,讷讷说不出话来。
  
  拂尘见他困窘,忙解围道:“无妨,难得两位不嫌弃,待贫僧去重泡两杯。”说话间站起身来。又对风入松道:“风公子应该没有来过清明寺罢,不如贫僧引着你四处看看。”
  
  见风入松有些犹豫,江照晚抬起头来,道:“寺里风景相当不错,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去看看罢,也免得白来一趟。”又指着桌上的残局向拂尘道,“拂尘你若是不反对,我就借用你的残棋向燕兄讨教一番。”
  
  拂尘欣然应允,又看向风入松。风入松虽然没有什么兴致游寺,可想着坐在这里观棋也无聊得很,便随他一起去了。清明寺的风景固然颇佳,但尚未到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步,闲走了一阵后风入松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正觉得有些失礼,拂尘已笑着道:“风公子想必是昨夜没有睡好,估计照晚他们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不如找间禅房小憩片刻。”
  
  风入松想想觉得这样也好,便随着他去了一个小院落。拂尘道:“这院落就贫僧一个人住,幽静得很。”说话间引着他进了一间屋子。风入松见里面虽然陈设简单,却出奇得干净,床上的被子折得连个皱褶都没有。他在屋外时觉得尚可支撑,此刻一看见干净的床,顿时困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脑中也是模糊得一片。隐约听见拂尘说了几句什么,可他实在无法分辨,往床上一躺,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 8 章
      (八)
  
  江照晚与燕山亭沉默着下了一阵,江照晚闲闲问道:“这些日子燕兄还住的惯么?”
  
  燕山亭“嗯”了一声算作回答,手指捏着棋子,望着棋盘沉思着。他的指甲是浅浅的粉红,象是桃花的颜色,玉色的手指修长,甚是好看。清风吹拂着他面上的白纱,隐约可见面部俊美的轮廓。江照晚忍不住在心里猜度着他的容貌:风入松对他这般痴迷,该是生得极好才对罢?
  
  静寂了片刻,江照晚又没话找话问道:“对于韩斐的死,燕兄可有什么见解?”
  
  “……那夜大约二更天时,我经过浅草湖边时看见他在接水阁外徘徊。”燕山亭淡淡道。
  
  江照晚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他在那里做什么?”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他……”
  
  “正是。”燕山亭接过他的话淡淡道。他虽说的含混,江照晚心中却是通亮——看来韩斐喜欢风歌雪并非只是他的怀疑。
  
  他叹了口气,“若非我娶了歌雪,或许他也不会被杀。”又苦笑一声,“眼下说这些并无意义。”同时他忍不住在心里思忖着燕山亭半夜三更怎会经过那里,难道也是与韩斐同样的理由?
  
  拂尘回到亭中时,两人正在收棋子。看见他进来,燕山亭起身道:“时候不早,山亭先行告辞。”与江照晚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走了,旁人见了估计决计想不到眼下燕山亭正在他家里做客。这等冷心淡情之人莫说是江照晚,就是阅人众多的拂尘也是生平仅见。
  
  等燕山亭离开后江照晚问拂尘:“他睡了?”
  
  见拂尘点头,他略松了口气,“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把他诓了过来。”又问:“他怎样了?”
  
  “说来奇怪,他的梦游症并不严重,反而是心思郁结这点令人堪忧。”拂尘想了想,“不如今夜就让他睡在这里,待我给他催眠试试,看看能不能解开他的心结。对了,他知道自己有这个病么?”
  
  “过去知道,不过好几年前我就骗他说他已经好了,而那几年他除了有时砍树割草,梦话连篇之外,也没有干过什么危险的事情。近几年的情形我不大了解,我试探着问过他妹妹,好像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哥哥还有这个毛病,看来近几年他没有闹出过什么乱子。”
  
  拂尘轻轻点头,见江照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于是问他:“可是最近他又出了什么事?”
  
  江照晚心里一震,强笑了一下道:“没有,只是有一夜偶然撞见他又在梦游,所以把他带来让你看看。”想到韩斐的死或许与风入松有关,心头一片沉重。
  
  拂尘看出他有事瞒着自己,也不说破,他忽然转移了话题:“据传漕帮陆从容认定是令尊杀了他父亲,这些日子想必照晚一直在为此事忧心罢。”
  
  江照晚轻叹了一声:“此事实在蹊跷得紧,我与家父苦思多日,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故意栽赃。如今只能一边调查,一边加紧防范了。”
  
  拂尘淡淡点头,见天色不早,他道:“近日府上事情众多,照晚又是新婚燕尔,今夜不必守在这里。明日一早我让他自己回去便是。”
  
  见江照晚神色犹豫,欲言又止,拂尘静静道:“照晚,你是否为他操心过度了?”
  
  “啊?”江照晚有些错愕地望着他。拂尘叹着道:“从这里回随音山庄不过两个时辰的路途,你用得着这么放不下么?”
  
  江照晚面色一白,呆了片刻才幽幽道:“习惯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明明知道一切都变了,却还总是要不由自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彻底放下?”
  
  两年前他与拂尘偶然相识,一见如故,成为知交。而拂尘也大致知道他与风入松的纠葛,对此他只说过一句:“不伦之恋,若能斩断,便该斩断,否则害人害己。”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神伤,江照晚猜想他或许也有一段伤心往事,只是如今他既已出了家,便等于是放下了过去,故而他也不想探问,以免惹他伤感。
  
  江照晚骑着马走在山道上,背后是淡黄的斜阳。山风掀起他一侧的衣襟,远远望去,象是一只折翼的鸟儿。
  
  临行前拂尘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江照晚不禁开始自省自己是否真对风入松关心过多。在风入松五岁那年他父亲风一帆被调往京城任职,于是举家搬离了洛城。等到风一帆失踪后江子奇又把十二岁的风入松接回了洛城,见到他时江照晚大吃一惊:眼前的少年满脸阴郁,任何人靠近他都全副戒备的模样,从不开口说话。江照晚实在不能将他与从前那个狡猾顽劣,喜欢大放厥词的五岁孩童联系在一起。
  
  江子奇特意将风入松安排在与他年纪相仿的江照晚隔壁居住。有一夜江照晚睡得正熟,忽然觉得不能呼吸,他睁开眼,却发现是风入松在掐着自己的脖子。好不容易挣脱开,风入松却忽然惊醒过来,惊恐地坐在那里浑身发颤,原来他先前是在梦游。江照晚想要过去安抚他,他却用力将江照晚推倒在地,掉头冲出了房间,然后回隔壁将自己锁在了房里,无论江照晚怎么敲门他都不理。
  
  江照晚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只因他猜想风入松或许不愿意被人知道。他与风入松一样母亲早亡,可江子奇并未再娶,风一帆却很快娶了新妇。他早就听说风一帆的续弦叶青对风入松并不亲近,故而对风入松颇有些同情。如今见他沉默阴沉,更是心疼。旁人虽是不敢接近风入松,他却不然。因父亲对他颇为严厉,不许他出去交游,他的成长颇为寂寞。而十五岁正是热血澎湃的年纪,又处于孩童与成人的交界点,照顾风入松让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他在潜意识中把小他三岁的风入松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一心想要使他快活起来。
  
  自此他开始偷偷为风入松寻医问药,夜里也一直浅眠,只要隔壁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马上醒过来,悄悄前去查看。有一夜从风入松的梦呓发现了他的秘密,惊恐万分之际却更是同情。虽然风入松对他冷漠敌视,他还是毫不介怀地陪在他身边,悉心照料着他,事无巨细。工夫不负有心人,这样过了两年,风入松终于肯开口说话,也开始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对别人还是不理不睬,全山庄除了江照晚再无人喜欢他。
  
  然而与他熟悉之后风入松开始渐渐暴露出本质,他生性霸道偏激,许多时候江照晚根本不能接受他那些诡异扭曲的念头与想法。可是因为习惯了对他好,也不忍心多责怪他。如今回想起来,伤心的同时他忍不住开始检讨自己。或许正因为自己对他的姑息纵容,才使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到如今已几成陌路。
  
  待江照晚行到一片丛林里时,夕阳已彻底落下,林间的阴湿让他打了个寒战,连马儿也扬起前啼嘶叫了一声。他裹紧身上的衣衫,正准备扬鞭加快马速,忽然“呼”一声响,他只觉四肢分别一紧,整个人便被绳子勒着四肢吊到了头顶的大树上。正在心中迅速思索着会是谁下的陷阱,已看见数人从四周的灌木丛里钻出了身子,而正对着他的那个正是漕帮的陆从容。
  
  江照晚暗叫一声“糟糕”,陆从容恨极了随音山庄,落到他手中恐怕会比死还要痛苦。又想着这样拙劣的陷阱按说自己该能发现才是,可是之前他的心思全在别处,故此才失了警戒心,一时间不由懊悔不已。
  
  那些人很快到了他前面,为首的陆从容咬牙切齿道:“姓江的,那夜你不是嚣张么?如今你落在我的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照晚哈哈笑了一声,道:“你真信那个女人的话么?如今杀死你爹的真凶只怕在偷笑呢!而你爹多半也正在阴间骂你愚蠢得象头猪,不过没有办法,猪生猪也是人之常情……”
  
  “放屁!”陆从容气得怒吼了一声,整个人跳起来持刀朝江照晚砍去。只是江照晚被吊得过高,他跳了一下居然没有砍到,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对着一个下属喝道:“把他放低些!”
  
  漕帮的总管杨玉明连忙劝说他道:“少帮主,他这是故意激怒你,少帮主可千万不能上了他的当……”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教训他一下。”陆从容狡辩道。
  
  有人把绳子稍微放低了些,陆从容拿起随从的鞭子在江照晚身上狠抽了起来。江照晚忍着痛,高声问道:“陆从容,韩斐是你派人杀的么?”
  
  “韩斐又是那根葱?老子才没时间杀他!”陆从容抽得更狠了些,抽了一阵有些乏力,便甩下马鞭喝令下属继续,立即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对着江照晚抽打着,不多时江照晚已是体无完肤。
  
  杨玉明见江照晚闭目耷拉着脑袋,口角流血,似乎已经晕过去的样子,他忙朝陆从容道:“少帮主,若是杀死了他,就不能拿他去要挟江子奇了。”
  
  陆从容“嗯”了一声,吩咐一个手下道:“去把他的右手砍下来送去给江子奇,让他只身到漕帮总坛来,否则到时送去的便是死尸。”
  
  那手下依言将江照晚放在了地上,正要去砍他的右手,江照晚忽然一跃而起,一脚朝他踢了过去。那手下急忙闪躲,脚下一滑,手中的刀便落到地上。江照晚趁机捡起朝身上的绳子砍去,一边分神对付围上来的人。虽说那些人除了陆从容之外武功并不高强,可江照晚身毕竟刚受了鞭打,又加上对方人多势众,渐渐落了下风。
  
  正这时忽有一人一马横冲过来,一道银光在空中扫过,随即便听见数人惨叫,鲜血溅了江照晚一身。江照晚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长相,便被那人拖上马背。两人策马急速向前奔驰而去,不多时便将那群人远远甩在了后头。
  
    
第 9 章
      (九)
  
  两人一马狂奔了一阵后到了一间小茅屋外,那人一勒缰绳,马儿收住了蹄。下了马后江照晚朝那人抱拳道:“多谢谷大侠相救。”原来救他的正是在他迎亲那日坐骑惊了花轿的谷潜流。
  
  谷潜流潇洒地将银刀插入背后,含笑道:“那日扰了江兄喜事,今日只算是还江兄一个人情,莫要与我客气。”他五官虽有些粗枝大叶,却是眉清目朗,器宇轩昂,令人一望便生好感。
  
  见江照晚衣衫破碎,浑身是血,他道:“这屋子是我暂时的居处,江兄不如进去换件衣衫歇息一下,看起来你好像已经伤了内脏……”一句话未完江照晚便喷出一口血来,谷潜流急忙扶着他进了屋里,到床边坐下。
  
  趁着谷潜流找衣衫时江照晚靠在床头打量了一下屋里,虽然有些乱,却并不脏。谷潜流过来将一件衣衫递给他,一边道:“真是抱歉,我不喜欢收拾,这里乱成了一团。”口中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江照晚笑着道:“我要不是房里有朱朱帮着收拾,也是乱得很。”又补充道:“朱朱就是那次十里亭边对你大呼小叫的那个姑娘。”
  
  “她啊……”谷潜流呵呵笑了一声,“真是个凶丫头。”见江照晚脱衣衫时不小心触了伤处,痛得只抽凉气,他忙道:“我来帮你。”
  
  帮江照晚脱下上衣后,看见他原本白皙光滑的背上鞭伤纵横交错,忍不住咬牙骂道:“那些该挨千刀的!”又忙从怀里拿出个药瓶往他身上倒药粉,口中解释道:“这是上好的伤药,你身上鞭伤这么多,可不能马虎了。”
  
  江照晚见他言谈举止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却很是细心,擦起伤药来手指所经之处完全感觉不到痛楚,想必是刻意控制了力道。
  
  收拾完后谷潜流拿来一壶酒递给他,道:“喝点压压惊。”一边坐在他对面拿起另一壶酒仰头痛饮了几口,倒似那酒与他有仇一般。江照晚本想着烈酒对伤口不利,可是见谷潜流饮得这么酣畅,便也仰头饮了一大口,感觉入口香醇清冽,忍不住赞道:“好酒!”
  
  “这是凌波酒楼的招牌酒‘凌波一醉’,你想必是知道的。”谷潜流道。
  
  江照晚又痛饮了几口,方点头笑道:“当然听说过,只是因为有一年因为醉酒误了事,此后便极少饮酒,若非你提醒我倒没有发现这便是凌波一醉。”想到那次醉酒后发生的故事,不禁有些惘然。
  
  饮酒间两人交谈起来,谷潜流说自己自幼父母双亡,后被一个郎中收为徒弟,从他那里学了些粗浅的医术与武功。大一些后离开了郎中开始浪迹江湖,这么多年来走了不少地方,又向江照晚说了些见闻。他本来见多识广,加上口才亦是极佳,江照晚听得入迷,不觉间已到了二更。谷潜流留他住宿,江照晚想着自己没有马匹,这样摸黑下山只怕到家已经天亮,而且如今受了伤,若是在途中遇见陆从容恐怕不妙,便欣然应允了。
  
  夜里两人挑灯夜谈。因江子奇的约束,江照晚少有机会行走江湖。从前他只当父亲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如今想想父亲大概是因为鱼龙舞的缘故,所以才让整座山庄都淡出江湖。然而江照晚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总希望能出去看看,多结交些朋友,故此对谷潜流甚是羡慕,也真心对他的游历感兴趣。面对这样一个好听众,谷潜流自然说得格外尽兴卖力。等到蜡烛燃尽,两人却并不觉得室内昏暗时,才发现天色差不多已经大亮。
  
  虽是一夜未睡,但两人年轻身健,倒也不见困倦之态。江照晚起身抱拳道:“谷兄,照晚还有些事,这就告辞了。改日定请谷兄到寒舍一叙,寒舍厨子下酒菜做的相当不错。”
  
  谷潜流爽快地答应了,又道:“你有伤在身,万一遇见那群人恐怕糟糕,不如我送你一程,正好我要去城里买酒。”
  
  两人共乘一骑往城里赶,走到一下坡处有一人一骑迎面飞奔而来,看见两人时那人忽然勒马停在了那里,挡住了去路。坐在前面的江照晚连忙勒住马头,由于太过突然,又是下坡,马儿惊了一惊,谷潜流下意识搂紧江照晚的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一瞥间留意到十几丈外那一人一马,于是问道:“是来接你的么?”话音未落前面那人却忽然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江照晚来不及向他解释,连忙拍马跟上,口里喊道:“入松等等!我与你一起回山庄去。”等距离足够近时他双足在马腹上一蹭,人便斜斜跃了出去,一个漂亮的回旋转身,人便落在了风入松身后马背上。
  
  他又回身朝谷潜流含笑抱拳道:“谷兄后会有期,照晚在寒舍静候谷兄大驾光临。”
  
  谷潜流笑着朝他摆摆手,之后策马朝另一条山路奔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江照晚忽觉有些不舍,就算是在拂尘面前,因想着对方是方外之人,他总还有些保留,可在潇洒不羁的谷潜流面前,他却不用再有半点伪装,即便有时两人说些粗俗之事,也觉得无妨。昨夜一席谈话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酣畅。
  
  “你的脖子扭得不酸么?”身前之人忽然冷冷说了一句。江照晚只得回过头来,他看着风入松的发髻道:“怎么头发这么乱?没梳头么?”
  
  “……你认为清明寺会有梳子么?”
  
  江照晚哑然失笑,和尚果真是不需要梳子的。又听风入松冷冰冰道:“你难道也是从和尚庙出来的么?”
  
  江照晚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摸着自己稍有些凌乱的头发道:“夜里没睡,早晨也没有想到要梳头。”忽然觉得不对,“你好像不是从清明寺的方向来的罢?”适才他明明是上山而非下山,倒似是从城里来的。
  
  风入松冷哼一声,忽然拐了个弯,马儿便钻进了路旁偏僻的林子里。江照晚诧异地喊道:“喂,你走错路了罢。”
  
  风入松却不理他,骑着马进了林子深处,等到实在无路可走时他勒住马,反身拽着江照晚跳到了地上。江照晚见他神情阴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压在了树上。
  
  “你干什么?”江照晚惊喝一声,一边奋力推他。风入松用尽全力压住他的身体,一边低头去亲吻他。江照晚惶急之下右脚狠命一勾,风入松“啊”闷哼一声,人也踉跄倒退了几步。江照晚连忙闪身离开,一边冷声叫道:“你疯了么?我的大舅子!”
  
  听见“大舅子”三个字,风入松身子猛然一震,呆在了那里。江照晚忙将衣衫整好,心里却乱糟糟的。穿好衣衫见风入松还站在那里发呆,朝阳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他的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树叶的影子落在他的眼中,沉淀成一潭死水,有松鼠爬到树上扰乱了枝叶,那一潭死水忽又变成满地的碎玉。江照晚感觉自己的心也与那玉一般碎成了一片片,一粒粒,痛得他全身几乎都在痉挛。
  
  这时风入松猛然扑过来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江照晚瞪大眼睛,怔怔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唇,仿佛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被抽干了一般。
  
  “你答应不离开我的,你答应的!”风入松咬牙吼着,声音嘶哑破碎。他的面上忽然闪过恐惧之色,“不行!你只能属于我——你是我一个人的!”他忽地大叫了一声,瞳孔一缩,手上的劲更加大了些。
  
  艰于呼吸间江照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风入松此刻的神情——他真是想要杀死自己么?江照晚又是疲倦又是迷惘,在这一瞬死亡离他如此之近,然而他却连半点恐惧之心都没有——世间有许多感觉,或许比死亡更加痛苦可怕。
  
    
第 10 章
      (十)
  
  然而风入松最终只是将他推倒在了地上,江照晚急喘了一阵,面色渐渐好转了些。风入松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蹲下身子抱住他,又将头埋在他的发间闷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忽然觉得很烦……”
  
  江照晚无可奈何地苦笑,就因为他觉得烦,自己几乎送了性命。又听风入松涩声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连说了几遍却依旧没有下文。
  
  见他面上露出凄惶迷茫之色,江照晚心中不忍,轻轻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知道什么呢?然而虽然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全然没有着落,说完了却反而懂了——他要的是自己全心全意的注目与关心。
  
  于是他又柔声道:“我总会关心着你……毕竟……毕竟我们认识了那么久。”他本想说毕竟你是我大舅子,可是这样虚伪而且残忍的话,他却是万万说不出口来。
  
  风入松呆呆望着他,透过枝叶的阳光照得江照晚面上肌肤通透,整齐的长睫轻轻扇着,一向缺少血色的唇因刚才被自己吻过,变得莹泽嫣红,眼角尖长,带着动荡不安的美——还是从前的模样,可是……又怎样才能回到从前?
  
  风入松眼中心中翻江倒海挣扎着——或许眼下只要伸出手,又可以重新得到他。只是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已无法再伸出手去。
  
  过了许久,他终于沉声道:“上马罢。”短短三个字,却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决心。
  
  途中江照晚将昨日自己掉进陆从容陷阱,后被谷潜流相救之事说了一遍。风入松听了后喃喃道:“这样说来陆从容已经开始报复行动了。”又问他关于陆横被杀之事可有眉目。
  
  江照晚有些颓丧地摇头,“这些日子我明里暗里都查了,可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那个易容成我爹的凶手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动机。”
  
  风入松静默了片刻,淡淡道:“怕是山庄的仇人罢。”略想了想,话锋一转:“那个谷潜流来历不明,你最好少与他来往。怎么那么巧他刚好那个时候出现?怕不是与漕帮的人串通好了的,好骗取你的信任。”
  
  江照晚眉头微微一蹙,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可随意便怀疑救命恩人,总觉得有些不应该。
  
  风入松见他沉默,轻咳了一声道:“我只是让你多存点防人之心罢了——我总是不愿意你出事的。”
  
  江照晚心中一颤,抬头看向他。风入松却急忙转过了头去,避开他的目光。江照晚呆了片刻,忽想起一事,于是告诉他:“我感觉韩斐不是漕帮杀的。陆从容似乎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那你认为会是谁?”
  
  “……我也不知。”江照晚踌躇了一下方做了回答。
  
  感觉到他的犹豫,风入松身子一僵。片刻后他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江照晚。马背上有些颠簸,他的目光也上上下下晃动着,江照晚忽觉有些惶恐晕眩,忙别过目光看着路旁急速而过的风景。
  
  “难不成你以为是我?”许久后忽听见风入松冷声道,江照晚浑身猛然一震,惊愕地看着他。
  
  “其实你在心里早把我当成了凶手是不是?”风入松忽然激动起来,赤目吼道:“你根本就一直看不起我!从前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的可怜悲惨让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根本就看不起我这个杀了自己亲爹,永劫不复的刽子手!”他猛地用力将江照晚推下了马,狠抽马臀策马狂奔而去。
  
  江照晚“嘭”一声摔到在了地上,然而他却就着这个姿势趴着,动也不动。他的心里被滔滔翻滚着的悔恨淹没,只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记耳光:即便风入松过去杀了人,难道就可以随便怀疑他了么?
  
  原来九年前在风入松初来山庄的某一夜,江照晚无意间听见了他的梦呓,从而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风一帆不是失踪,而是被自己的独子杀死,身首异处。
  
  想着近十年来风入松内心的痛苦煎熬,江照晚又是自责又是悔恨。在发现韩斐尸体时,因见他也是身首异处,他立即联想到了风一帆的死,也不由自主开始怀疑起了风入松。此刻耳边回响着风入松适才的斥责,他不禁开始扪心自问。或许风入松并没有完全说错:自己昔年主动关心他确有一部分动因是出于同情、好奇等等心理。而且帮助无人敢接近的风入松令他内心获得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可对于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种想法本也算是正常。他清楚知道自己到了后来,已是真心把风入松的悲喜当成自己的悲喜——不,远远胜过自己的悲喜。光凭着少年人的热情,自己又怎么可能持续那么多年,甚至到如今依旧如此?
  
  最重要的,早在四年前他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心。虽然如今沧海已成桑田,他与风入松再不可能回到过去,可付出过的感情又岂能轻易抹煞?难道风入松真当自己那些年全是虚情假意的施舍么?
  
  他神思恍惚地步行回了山庄。看门的人一见他立即传话说江子奇正四处找他。江照晚忙定了定心神,直接去见了江子奇。他将昨日被陆从容偷袭以及后来得谷潜流相救之事仔细说了一遍,关于让拂尘给风入松看病之事却略去不谈。听完后江子奇颇有些忧心地道:“如今陆从容在暗我们在明,这事不大好办。”
  
  “爹,关于那个冒充您杀人的凶手您可想出了什么眉目?”
  
  江子奇拧眉摇头,“多半是结过怨的人。不过说起来我不记得自己曾与谁结过梁子。况且那样处心积虑的嫁祸栽赃,只怕不是普通的结怨,倒似是血海深仇一般。”
  
  江照晚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会不会是外公的仇人?”
  
  江子奇略一思索,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你外公他昔日是武林盟主,虽然行得正,总难免要得罪人。”
  
  江照晚微微点头。江子奇看了他一眼,有些踌躇地道:“听说昨日你是与入松一起出去的……有些事我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总之你如今有了妻子,很快又要做父亲了,你要好自为之。”
  
  江照晚浑身一震,哑声道:“爹,您刚刚说……说我……”
  
  “是的,今日歌雪忽然晕倒,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目前还不稳定,你要多留心些。你先去看歌雪罢,她还一直想等你回来亲口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呢。”
  
  江照晚苍白着脸点了点头。婚后不久风歌雪便病倒了,因怕影响她休息江照晚一直睡在书房,两人从未同过床。如今忽然有了孩子,毫无疑问就是新婚那夜迷奸风歌雪那人的。他虽不介意风歌雪失去清白,可忽然要成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的父亲,他一时尚无这样的心理准备。
  
  回到接水阁时歌雪正躺在床上,朱朱坐在床边喂她燕窝。见江照晚进来朱朱站起了身,将碗送到他手中,说有事要做先退了出去。江照晚见她神情沮丧,知道她也为了此事感到烦心,心下更是沉重。
  
  等她出去后江照晚坐在床边继续喂风歌雪。风歌雪虽然觉得害羞,终于还是把有孕之事告诉了他。江照晚做出惊喜的样子,道:“那我要赶快给他想个名字了,你喜欢三个字的名字还是两个字的?”
  
  歌雪“噗哧”一笑,道:“还早着呢,你有大把的时间想。”又问他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我真希望她是个女孩,而且要长得象你一样美丽。”他这话倒并非矫情:若是女孩就不会牵涉到山庄继承的问题,他也算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可风歌雪却摇头道:“我倒希望是男孩,男孩才可以做一番事业,你不知道我从小多羡慕哥哥可以四处跑。娘哪里都不让我去,我闷也闷死了。”
  
  江照晚只得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道:“其实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风歌雪欢喜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忽然将脸依在江照晚的怀里。江照晚身子僵了僵,终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柔声问道:“怎么了?”
  
  风歌雪在他怀里羞红了脸,却又忍不住溢出笑容,“江大哥,我好开心——你对我真好。出嫁前我一直很担心,猜想着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过去我见到你时还太小了,根本不记得了。”她将脸在江照晚怀里蹭了蹭,甜甜笑着,“可是现在我好开心,因为你不仅长得好看,而且那么温柔,我猜一定有很多女子在羡慕我。”
  
  听了这番话,江照晚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惭,想到自己与风入松的那段过往,他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风歌雪。在这一刻他心中豁然开朗: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孩子总是风歌雪生的,也总归姓江——自己又何必拘泥于什么血缘?话说回来这山庄本来也并非姓江,而是外公殷东煌一手创下的。父亲当年是入赘,本来他应该随母姓的,可母亲太爱父亲,硬是让自己姓了江,而外公也没有说什么。
  
  他轻抚着风歌雪的头发叹道:“傻姑娘,是别人羡慕我才对,你这么美这么好,常常让我觉得自惭形秽。有时我半夜里醒来,忍不住会觉得迷惘:我真的娶了个天仙做妻子么?啊,我一定是在做梦,所以连忙接着睡,好继续我的美梦……”
  
  风歌雪忍不出“噗哧”一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娇嗔道:“原来江大哥这么会哄人,不知道过去哄了多少姑娘的心。”然而还是高兴地红了脸,这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她道:“先前哥哥来了,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掉头就走。我喊他他也不理,好像不太高兴似的。”
  
  江照晚心里微微一颤,原来风入松之前已经回来过了,大约见自己不在他又回了清明山去找自己。当时他情绪那样不稳定,难道是因为得知了这个消息?可自己娶了风歌雪,生儿育女是迟早的事。而他既然主动将风歌雪嫁给了自己,就该早想到了这个可能才是。话再说回来——这与他又有多大干系?
  
  “怎么会?他一定是没有心理准备。”江照晚笑着道,“又或者是嫉妒我可以先做爹。”
  
  “会这样么?可是从前娘让他娶亲他都不肯的,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看见他对哪个姑娘表示过兴趣呢。江大哥,你劝劝他好么?如今我出嫁了,以后家里只剩下他一人,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说到这里眼圈不禁红了。
  
  江照晚急忙道:“别难过别难过,这样对身子不好。你担心入松,我们就留他多住些日子,等替他寻好亲事再放他离开,你说这样好么?”
  
  风歌雪立时破涕为笑,道:“那就这样定了,江大哥,你心里可有人选?”
  
  江照晚勉强笑了笑:“这事仓促不得,你先别胡思乱想了,可别动了胎气。”
  
  安抚风歌雪睡下后江照晚出了门去,在门外正撞见燕山亭。看见江照晚他顿了顿脚步,难得开口解释了一句:“我是来恭喜歌雪表妹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歌雪刚睡下了,燕兄晚些再来罢。”
  
  燕山亭默然点点头,转身离去,脚步似乎有些沉重。江照晚望着他的背影暗忖着:按常理你也该对我说声恭喜罢,毕竟我是孩子的“父亲”。不过燕山亭非是能用常理可以理喻之人,他决定不枉费心机试图去了解他了。
  
  
    
第 11 章
      (十一)
  
  风入松在凌波酒楼门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门口的伙计后便冲上了二楼。他扫视了一圈,看见里侧窗户边有个空位,便径自走过去坐下。一个伙计忙跟了过来,陪笑着道:“这位公子,这桌子被一位客官订了,公子可否移尊到那边那张桌子?”
  
  “嘭”一声风入松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瞪目道:“还不上酒上菜,再罗嗦我要你的狗命!”若在平日恐怕他也就让了座,可此刻他怒火正炽,看什么都不顺眼。
  
  那伙计吓得一哆嗦,正犹这时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指着风入松坐着的位子向那伙计道:“我姓谷,之前订了那张桌子。”
  
  “这……”伙计悄悄看了风入松一眼,见他神情阴冷,吓得面部顿时抽搐了一下。于是他转向后来的男子,结结巴巴道:“客官您可否……可否……换个位子?”
  
  “嗯?”那男子眼睛一瞪,“怎么你们凌波酒楼做生意不讲信誉的么?”说话间目光移到风入松面上。
  
  风入松抬头冷冷扫视了他一眼,见是谷潜流,想到早晨他与江照晚同乘一骑的情景,鼻子里不禁哼了一声。谷潜流见他面色不善,也冷笑了一声。那伙计隐隐闻到了火药味,怕出事情,忙过去请来了掌柜的。
  
  掌柜的见风入松衣饰不俗,又长得俊逸贵气,猜他多半是官家子弟,而谷潜流虽然衣着普通,却神态轩昂,又带着兵器,多半是江湖人。他明白两个都不是能得罪的,于是忙过来陪笑着道:“大家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呵呵。依小人看两位爷不如搭个座,一起欣赏着湖光水色,两位爷意下如何?”
  
  谷潜流听了这话,在风入松面上扫了一圈。风入松立时冷着脸别过了目光。谷潜流见他没有反对,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各自叫了酒菜,见风入松一味闷头狂饮,谷潜流嘿嘿一笑,道:“这么不要命的饮法,敢情是相好的跟人跑了……”
  
  风入松眼睛一瞪,恶声道:“少废话!”又叫来小二,“再来一坛子凌波一醉。”
  
  那小二看着风入松脚下横七竖八的酒坛,苦着脸道:“只剩下最后一坛,被公子您对面这位爷叫了,正有人去酒窖拿呢——公子您换种别的酒好么?”
  
  “妈的你们什么酒楼!连酒都没得卖!”风入松怒吼一声,喝令道:“去把最后一坛拿来给我!否则我把你们拆得片瓦不留。”
  
  正这时一个伙计端着一坛“凌波一醉”到了桌边放下,朝谷潜流道:“客官您要的酒……”话音未落那酒已被风入松夺了过去。伙计惊讶地“啊”了一声,道:“那酒不是您叫的……”
  
  “滚!”风入松赤目怒吼一声,此刻他酒意上涌,早已无心自制。两个伙计被他吓得后退了几步,忙一溜烟跑了。风入松摇摇晃晃端起那坛酒正要往嘴边送,忽然“哐当”一声脆响,那酒坛便在他手上裂开,满坛酒水洒得他衣衫尽湿。他霍然抬头瞪向谷潜流,见他冷笑着望着自己,而那酒坛正是他用手中酒杯打碎的。
  
  风入松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指着他喝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谷潜流嘿嘿一笑,突然一掌将桌子劈成两半,“小子,我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会便宜旁人,更不会和人共享,所以……别和我争。”
  
  听了他这话风入松反而冷静下来,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转,沉声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谷潜流扬了扬下巴,挑衅道:“你说呢?”
  
  风入松目光闪烁了片刻,咬牙道:“好,好,我明白了——那我们今日索性比划比划。”抽出长剑便朝谷潜流攻了过去。谷潜流急退一步,忙拔出银刀应对,两人你来我往,很快陷入激战之中。
  
  山庄里江照晚刚喂风歌雪服了安胎药,朱朱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嚷道:“少爷你快去看看,那家伙……”一瞥间看见风歌雪,她连忙改口道:“风少爷喝醉酒与人打起来了。”
  
  江照晚霍然起身,“他现在哪里?”风歌雪一听也微变了脸色,焦急地看着朱朱。
  
  “在凌波酒楼……”朱朱一句话还没说完,江照晚人已不见。风歌雪担心地蹙起蛾眉,问她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朱朱道:“我听殷凭说他们先是抢一张可以观赏湖景的桌子,后来又争起酒楼里剩下的最后一坛子‘凌波一醉’,到了最后便打了起来。”殷凭是随音山庄的小厮,刚才便是他跑回来报信的。
  
  风歌雪叹着气道:“不看湖景就喝不下酒么?这些男人我真是搞不懂。”又问:“对方是什么人?”
  
  “谷潜流。”见风歌雪面露迷茫之色,便解释道:“就是你与少爷成亲那日,他的马匹喝醉了酒,撞翻了花轿的那个人。”
  
  风歌雪“哦”了一声,“那个人么?”想到那日的惊险不由有些后怕,又忍不住道:“那个人似乎有些凶狠,二话不说就杀了他的马。”
  
  “才不是!”朱朱脱口道,说完察觉自己有些失态,面色一红。见风歌雪奇怪地看着自己,她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那日他杀马也是因为马惊吓了少奶奶你。”
  
  风歌雪嫣然一笑,道;“那天我坐在轿子里听见你骂他,只当你也讨厌他杀马,原来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见她面色更红,便打趣她道:“难不成你看上他了?那我让江大哥去给你说媒。”
  
  朱朱窘得直跺脚,嗔道:“少奶奶你乱说什么?我还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呢!”
  
  风歌雪忍不住掩口吃吃笑着。朱朱怕她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连忙转移了话题,道:“总之风少爷的事情你别担心,反正少爷已经去看了。”
  
  风歌雪的注意力立时从谷潜流身上移回到了风入松的安危问题,略思忖了片刻也笑了,道:“你说的是,江大哥既然去了,问题一定可以解决。”那语气倒仿佛江照晚无所不能似的。
  
  朱朱看了她一眼,见她美丽的面上笼罩着淡淡的光辉,眼中也俱是温柔之色,不由呆了一呆,目光又悄悄移向她的小腹,想到腹中那来历不明的胎儿,暗地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等江照晚赶到凌波酒楼时风入松与谷潜流两人正打得难分难解。大约是酒劲上来,风入松的脚步有些轻浮歪斜,招式频频出错。而饮酒不多的谷潜流却是愈战愈勇,处在了上风。江照晚见情势不妙,忙现身制止道:“两位住手!有话好好说!”
  
  谷潜流见江照晚忽然出现,连忙撤了招式。那边风入松眼已模糊,根本没有看见江照晚,一剑便朝谷潜流猛刺了过去,谷潜流躲避不及,被他刺中了手臂,痛得不禁闷哼了一声。江照晚面色一变,急急纵身跃过去拦在谷潜流身前,挥舞折扇替他挡开风入松的攻势。两人拆了好几招风入松才看清是他,连忙收了剑,有些懵懂地站在了那里。
  
  江照晚朝跟来的小厮殷凭低低吩咐道:“快去伺候风少爷。”自己过去帮谷潜流检查了伤口,好在未曾伤及筋骨。他撕下一块衣襟帮他包扎了,歉疚地道:“真是对不住了。”
  
  谷潜流连忙摆了摆手,道:“说起来我也有错,本来都是小事,只是我这人最见不得有人强横霸道。”
  
  江照晚淡淡一笑,这时听见殷凭急声喊道:“风少爷您去哪里?”他回头一望,见风入松正踉踉跄跄朝楼下跑去,他连忙对殷凭喝道:“还不去跟上!”殷凭听了忙追了下去。
  
  江照晚怕风入松出事,想要跟去却又担心谷潜流的伤势。谷潜流见他有些心神不宁,笑笑道:“我没事,你赶快跟上他,他醉得这么厉害,可别出事。”
  
  江照晚犹豫了一下,朝谷潜流抱了抱拳,道:“日后定登门向谷兄致歉。”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楼去。谷潜流捂着左臂上的伤处静静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唇角勾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等江照晚与殷凭合力将酒醉未醒的风入松弄回了山庄,已是掌灯时分。江照晚吩咐殷凭去告诉风歌雪一声,说风入松已经平安回来了,眼下正熟睡着,叫她不要担心,早些歇下。殷凭走后江照晚端了盆水来给风入松擦拭身子,脱了衣裳后见他近日来似乎消瘦了一些,不免有些心疼。擦完后他坐在了榻边,看着熟睡中的风入松发起怔来。
  
  回想到成亲那夜,将梦游中的风入松送回房间后,自己也是这般坐在榻边看着熟睡中的他。在那一夜,他头一次说爱自己——虽然只是在睡梦中。当时本来自己已下定了决心与风歌雪解除婚约,与他在一起。只可惜造化弄人,风歌雪遭人污辱,而自己只能将错就错,承担下了一切。如今自己对他的情虽然一如当年,却已不能回头。
  
  他弯腰将头埋进膝盖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天地之间的黑暗连着屋脊一起压在他的心上,呼吸之间每一寸都是生疼生疼。父亲的期望,妻子的依恋,成了两道沉重的枷锁,紧紧锁住了他——然而他却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也想要疏远风入松,只是每次都不能坚持到最后。或许是习惯,又或许是别的缘故,他总是关心着风入松的感受,不忍心让他有半点难过。可这样下去,不仅自己终日里痛苦,更对风歌雪不公平——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见风入松“嗯”了一声。江照晚一惊,连忙从膝盖里抬起头来。见他茫然睁开了眼,便问他可要喝茶。
  
  风入松摇摇头,蹙着眉有些迷迷糊糊地道:“照晚,我觉得很冷,你陪我一起睡可好?”因为酒喝得太多,语声十分嘶哑,这令他语中的哀求之意反而更加明显。江照晚望着他盛满了伤感与乞求之色的眼,明知道不该,却还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风入松眼中立即露出喜色,忙将身子往床里缩了缩,让出半张床来。江照晚掀开被子,和衣躺在了他身边,又低低道:“睡罢,我陪着你。”
  
  风入松犹豫了一下,忽然伸手搂住了他,又将脸埋在了他的发间。江照晚身子一僵,从前风入松就很喜欢这个动作,没想到相隔数年,他的习惯还是没有改。
  
  毕竟昨夜彻夜未眠,这样静静躺着,鼻子边闻着熟悉却久违了的气息,江照晚意识渐渐迷蒙。朦胧间看见两个少年蹲在盛开的桃花树下,埋着什么东西。轻风拂来桃花纷飞,落英洒在他们衣上发上,两人却浑然不觉。等埋好了东西抬起头来一对视,见对方汗湿的面上都沾着花瓣,忍不住同声笑了起来。
  
  之后其中年纪稍小些的那个忽然抱住较年长的那个,帮他舔去面上的花瓣,又把那花瓣吞进了腹中。另一个怔忡了片刻,也抱住对方照着做了。桃花的香气在腹中渐渐弥散开来,仿佛春天也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正这时那年纪较小的忽然惊叫了一声“爹”。年长的那个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满树的桃花间赫然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正瞪大了眼恶狠狠盯着两人。他一惊,忽觉身体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却是一把剑插在自己心口,而抓着剑柄的却是那年纪稍小的少年……
  
  江照晚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忽然惊醒过来。感觉到有人亲吻着他的脸,身下也是钝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拼命往身子里面挤。他立时清醒过来,怒吼道:“快放开我!你疯了么?”
  
  
    
第 12 章
      (十二)
  
  风入松闻言顿了顿,江照晚趁着他怔忡之际用力一推,风入松猝不及防,“咕咚”一声重重摔落在地。江照晚忙坐起身来察看,见他赤裸着身子仰面躺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地望着房顶。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烛心陷入一汪烛油里,熄灭只在须臾之间,那微弱的光在他眼中跳跃闪烁,他的睫毛也成了扑火的飞蛾,随时就要化作飞灰。江照晚忽觉一阵阵的揪心,他下意识捂紧了心口,可是那痛却反而加剧了。
  
  拉过被子掩住赤裸的身子,见地上的人迟迟没有动静,隔了片刻他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没事罢。”
  
  风入松缓缓起身,烛光在他健美的身躯上倾泻,走过岁月的长河,他已从少年变成青年,不再是昔日的模样。而自己呢?只怕也不是昔日的自己了,江照晚扫视着房里的摆设,不由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风入松换了根蜡烛,然后在榻边坐下,沉默着望着他。江照晚见他目光闪动,似痛悔,似怨恨,似迷茫,又仿佛是在做着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知道他性格偏激乖张,搞不好又要来硬的,于是暗地里运气戒备,瞪着他的眼神中不觉有了几分敌意。
  
  良久后风入松拧眉叹了口气,似是有些伤心。江照晚正自纳闷,却听他柔声道:“照晚,你恨我是么?你不要恨我可好?”
  
  江照晚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风入松目光渐渐黯淡,叹息着道:“我知道的,你是不可能原谅我了……我也不敢奢望。可是今夜……只是今夜,你陪我聊聊天好么?我们说些从前的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你还记得么?”
  
  江照晚因对他趁自己睡着侵犯自己的事感到气闷,本想说“谁还记着”,可最后却只是“哼”了一声,便闭上眼不说话了。耳边听见风入松略带伤感地道:“你真的再不理我了么?从此都不和我说话了?”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要紧,我不停地和你说,你总会理我的。就象我从前刚来随音山庄时,一句话都不说,你每日都在我旁边讲些有趣的事情给我听。一开始我打定主意不理你的,可是到了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啦,终于开了口……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江照晚紧紧闭着眼睛,只当作根本没有听见,隔了好一会儿听见风入松伤感地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记得了,可是我却记的清清楚楚——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喜欢你的声音’……唉,隔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象从前那般喜欢你的声音,宛转低沉中略带嘶哑,象是带着钩子,勾得人一颗心上不去下不来的,害我憋了两年终于还是前功尽弃,忍不住开了口……”
  
  “行了!你当时明明说的是‘你很吵’!”江照晚忍无可忍地道。听见风入松“噗哧”一笑他才知道自己上当,又羞又气之下起身便想要离开。
  
  风入松忙按住他的手臂哀求道:“别走,我们再聊一会儿,只一会儿……”江照晚忍不住抬头看他,见他的漆黑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痛楚,心里象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顿时僵在了那里。
  
  风入松见他不再挣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江照晚,摸着鼻子道:“我……你……”
  
  江照晚低头一看,见挣扎见自己赤裸的身子暴露在了外头,他窘迫地啐了一口,忙扯过被子盖住。风入松目光灼灼看着盖在他腰部的被子,仿佛想要将那棉被烧出个洞来,江照晚见他呼吸渐渐急促,忙叫道:“你再看!再看我立即就走!”说了这话又觉得不免显得忸怩,脸“腾”一下便红了个透。
  
  风入松望着他的脸呆了一呆,忽然伸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口中低低道:“打死你这个色鬼!”他这记耳光打得颇为卖力,面颊上顿时五条红痕,江照晚横了他一眼,撑不住笑出声来,因觉得不妥,又连忙板下脸道:“少在这里一番做作。”然而经他这么一笑,气氛立即轻松了许多。
  
  风入松松了口气,他低头替江照晚掖好被角,柔声道:“小心别着凉了。”
  
  此时已是四月阳春,房里一派暖意溶溶,哪里会着凉?江照晚没好气“哼”了一声,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甜丝丝的。
  
  一转眼见风入松痴痴望着自己,目中柔光闪动。江照晚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有些尴尬地别过目光,沉声道:“你既然酒醒了,那我走了。”因为被子底下的身子完全赤裸,便四处搜寻着自己的衣衫。
  
  风入松一听立时变了脸色,按住他的肩制止道:“你说陪我聊天的!”
  
  “我何时说这话了?”江照晚立即反驳,一瞥间看见自己的外衫,便伸手去扯。风入松忙一把抱住他哀求道:“别走别走,你是没有答应过陪我聊天,可如今我求你还不行么?”
  
  江照晚正要挣扎,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自己背后,他又羞又恼,怒喝道:“放开!”风入松一怔,迅即明白过来,他期期艾艾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江照晚斜睨了他一眼,见他面红耳赤,立时也红了脸,道:“你这人……不会穿上衣服么?”
  
  风入松顿了顿,忽然将手伸进被子里一抓,江照晚“啊”一声几乎跳了起来,怒叫道:“你放手!”
  
  风入松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放。”见江照晚气白了脸,他连忙松了手讪笑道:“我……我只是开玩笑……再说你看你都这样了,更何况我?”
  
  江照晚气得咬牙不语,风入松惟恐他翻脸,忙柔声哄道:“是我的错,我太过分了。”他伸臂环抱住江照晚,将脸埋在他发间叹了口气,略有些疲倦地道:“我们也别闹了,只说说话好么?就这么谈一夜,以后这种机会可是越来越少了,等你儿子出世了,你终日里忙着陪妻儿,哪有时间理我?”
  
  江照晚听他语气哀伤,又想着他所言的正是并不遥远的未来,便沉默下来。隔了一阵子风入松忽道:“你可还记得……”他有些胆怯地瞄了瞄江照晚的面色,嗫嚅道:“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嗯……那个的情形?”
  
  江照晚面色红白交错了片刻,终于咬牙道:“我醉得不省人事,哪里能记得?”想到当时的前前后后,他又是伤感又是迷惘又是生气。
  
  “……那我说给你听。”风入松低低道,“那是五年前了,有一天有个丑女人来向你求亲……”
  
  “李姑娘哪里丑了?”江照晚忍不住打断了他。
  
  “是是是,喜欢你的都是美女。”风入松闷闷道,“可是我讨厌她,而讨厌一个人便会觉得她长得丑,可不是我故意贬损那个什么里姑娘外姑娘的。”
  
  江照晚心里一跳,忍不住道:“你为何要讨厌她?我不记得她曾得罪过你。”说出这话又觉得窘迫,象是故意要套风入松的话一般,可是收回又来不及了,面上不禁一热,好在风入松并未留意到。
  
  “我当然讨厌她,不,我恨她!若非她你怎会考虑娶亲?你本是打算要陪我一辈子的。”
  
  “那可是你自作多情了。”江照晚硬着嗓子冷声道,“凭甚么我要陪你一辈子?”
  
  “凭甚么?你……你真不知道么?”风入松有些伤心地望着他。
  
    
第 13 章
      (十三)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这句话在江照晚喉咙口辗转了一下,终是没能出口——如今再问这些未免太晚了些。
  
  见他冷着脸别过的目光,风入松叹了口气,继续道:“当时我一气之下收拾行李走了。你不眠不休追了两日两夜才追上了我,我却不肯理你。夜里你在客栈喝闷酒,后来醉倒了。我把你抱回房间,后来我……我……我占了你的身子……”
  
  江照晚听见“占了身子”这几个字,几乎跳了起来,羞恼地喝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女人!”
  
  风入松忙抱紧了他,在他耳边吹气道:“是是是,你当然不是女人……可是……可是那的确是你的初夜……”见江照晚气得头冒青筋,他急忙道:“当然也是我的,我们都是第一次。”
  
  江照晚一怔,想到从前的青涩纯真,不由有些感伤: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彼此从身心上都是对方的头一个,明明有个完美的开始,却为何结局乱作了一团?是天意弄人,还是人为的误会?他不想追究,也无力追究。
  
  静寂了片刻,风入松忽然问道:“照晚 ……你可知我为何要将歌雪许配给你?”
  
  见江照晚身子一僵,霍然抬头看着自己,风入松面上立时现出怨毒之色,恨声道:“都是你爹逼的!都是他!”
  
  江照晚震了一震,不由惨白了脸。难道是父亲一年前去京城奔丧时对他施了压?这么说一切真是个误会?他动了动嘴唇想要确认,可是想到如今的景况,即便是个误会也不能再回到从前,了解了真相只会更加痛苦。他将满腹的疑问强行咽下。
  
  风入松见他面色时青时白,有些心疼地伸出手轻抚着他的面颊,柔声叹道:“算了,别想这些了。”顿了顿又道:“其实还有个原因——这些年你为何从不来找我?我只当……只当你已经不关心我,所以我想索性一了百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江照晚缓缓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静寂了片刻后他咬着牙一字字道:“我没找你——你怎知我没找你?”
  
  风入松一惊,隔了一会后迟疑着问:“这么说……你……”
  
  江照晚有些讥诮地笑了笑:“就在你走后半年,我趁着爹派我出门办事的机会去了京城。因为时间有限,我一路上不眠不休,跑死了三匹马。可是等我到了京城后,你可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风入松面色微微一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江照晚咬牙继续道:“我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在床上……我见你过得开心,便走了。”事情虽然已经远了,可那一刻的心痛却在他心中反复辗转过无数次。这几年来每次想念他到几乎无法自制的时候,都要靠回忆那一幕来遏制住想要去京城找他的念头。
  
  江照晚面上的讥诮之色越来越显著,“其实我何必去找你——我算是你什么人?我找你又能做些什么?你过得开心,那便够了。”即便是在从前最亲密的时候,两人也从没有过半句承诺,仿佛只是欲望的互相满足。而那时江照晚自己也是顾虑太多,对未来又没有把握,所以从来不肯主动与风入松谈这些事情——误了一时,便是一辈子了。
  
  风入松苍白着脸呆了一阵子,方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我当时放纵自己,也是为了让你吃醋,引你来京城……”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隔了一会他涩涩一笑,“呵呵,原来是弄巧成拙……”
  
  弄巧成拙,弄巧成拙!想到当年自己在父亲面前掩饰了那么久,父亲才信自己真的对风入松死了心,给了自己单独出门的机会。自己不顾疲累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到头来却是一个“弄巧成拙”,江照晚气得恨不得给他一记耳光。
  
  “你既然懂得玩这些花样,为何不知道偷偷来找我?”江照晚忍不住愤怒地喊了一声。
  
  风入松见他突然暴怒,不由呆了一呆,默然了片刻才道:“我想着你总会来找我的——从前你对我那么好……你没来,我便认定了你已经忘了我——我不想自取其辱……”
  
  江照晚一怔,满心的怒气顿时化作了痛悔无奈。是啊,这不正该是风入松的想法么?——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多疑而又偏激。
  
  之后两人沉默下来,想着造化弄人,心中俱是百转千回。隔了许久风入松忽然道:“既然都是误会,为何我们不重新在一起呢?”
  
  江照晚一惊,脱口道:“这怎么可能?……你想要将雪妹置于何地?”
  
  风入松怔忡,半晌道:“原来如此。”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果真是我奢望了。不过照晚,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从此你不许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江照晚怔了怔,随即道,“我怎会对不起雪妹?不要说男人,就是女人我也只会有她一个——就象我爹只有我娘。”
  
  风入松呆了呆,面上闪过一丝嘲讽之意。江照晚见他有些不屑,不悦地道:“你不信我么?”
  
  风入松缓缓摇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我信你,我知道你是感情专一的人,认定了谁便是谁。”他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不信别人?”
  
  江照晚见他面色一时阴沉,一时温和,一时又感伤,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道:“入松,雪妹很担心你。或许……或许……”他别过目光,“或许你该结门亲事。”
  
  风入松浑身一震,瞪目瞧着他,江照晚有些心虚的咳嗽了一声,“是雪妹的意思,她怕你一人孤单。”
  
  “雪妹,雪妹……”风入松苦笑,“你口口声声都是她,你果真爱上她了么?也是,她这样的绝代美人,是男人都会喜欢。”面上的嘲讽之意更盛。
  
  江照晚沉默下来,风入松当他是默认,气得握紧了拳头。江照晚以为他会发怒,可是片刻后他忽然笑了起来,道:“也好,也好……”
  
  这时窗外的漆黑中忽然传来一声鸟儿的哀啼。两人默然倾听着,只觉那一声格外凄迷。很快那哀啼湮没在了风中,换做风吹碎竹的哗哗声。
  
  等窗外传来二更天的鼓声,江照晚起身道:“夜也深了,你早些睡,我先走了。”
  
  风入松身子一颤,忙一把抱紧他,急声道:“别走!只是陪我一夜……什么都不做。”
  
  江照晚见他眼中俱是惶急之色,又因为之前饮酒太多,眼中有些血丝。他心里一酸,便没能出声反对。过了片刻他柔声道:“你酒喝多了,还是早些睡,省得伤了身子……你要我陪你,我在旁边陪你便是。”
  
  风入松呆呆看了他一阵,忽然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垂首低吼道:“我好悔!好悔——我怎会将歌雪嫁给你!我该怎么办?……”紧紧抠在发间的十指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暴露,关节处的突起也是坚硬得仿佛随时要断开一般,身子亦不住地颤抖着。
  
  江照晚默默看着他,心里痛得全身都跟着一阵阵抽搐麻痹。这一刹那他几乎想要抛下一切,和风入松在一起。可是想到风歌雪温柔眷恋的目光,想到她腹中的胎儿,他又怎么能够?忽然想到了鱼龙舞的故事——其实世间最大的遗憾并非是生命有限,而是时光不能回头。若是有法子能让他与风入松回到从前重新选择,他宁可在那之后立即死去——至少死的时候是快乐的,没有半点遗憾悔恨。
  
  心痛到神智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伸手搂住了风入松,无意识地拍着他的背安抚着。却没有留意到自己正与风入松浑身赤裸交缠在了一处,更没有察觉到窗外有条人影踉跄离去。
  
  可面朝着窗户的风入松却注意到了,他目光闪动了片刻,终是没有出声提醒。
  
    
第 14 章
      (十四)
  
  风歌雪掩面踉踉跄跄跑出风入松所居的院子。之前她从殷凭那里得悉醉了酒的风入松已经被江照晚带了回来,后因心里担忧一直不能入睡,所以过来看看,却不料正撞见两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回想着适才那一幕,她只觉心神俱裂。伤心欲绝的同时又是满心的惶然,想着江照晚素日的温柔,又想着腹中胎儿,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由于天黑,神思恍惚间她在拐弯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身上。她惊得“啊”了一声,被那人扶出才稳住了身子。一抬头见是燕山亭,她终于忍耐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怎么了?”燕山亭犹豫了一下,之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有事尽管告诉表哥,表哥会帮你的。”
  
  风歌雪将脸伏在他胸口摇了摇头,哽咽道:“我不知道……我……我好想回京城……”然而想到父亲下落不明,母亲又已经去世。除了风入松,家里再无别的亲人,可风入松偏偏正是她想要避开的人,于是又忍不住哭出声来。
  
  燕山亭见她是从风入松所居的院落方向过来,心下一惊,略有些明白了过来。正踌躇着该怎么安抚她,这时看见一个娇小的人影跑了过来,却是朱朱。她气喘吁吁道:“少奶奶……少奶奶我可找到你了!”她之前溜去厨房里找东西吃,回来后却发现风歌雪不在房里,见夜色深了,便急急忙忙跑出来寻找。
  
  风歌雪闻声连忙从燕山亭的怀里抬起头来,略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掩饰自己通红的眼睛。好在天黑,朱朱似乎并未留意到。燕山亭吩咐朱朱扶起风歌雪回接水阁,等两人稍走远了些,他转身直奔风入松所居之处而去。
  
  到了风入松卧房外,他悄悄隐身在窗户右侧,见房里两人衣衫凌乱,一声不吭坐在床上发呆,不禁握紧了拳头。咬牙站立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天色亮了。风入松侧过头看向窗外那株忽然回春的桃树,经过一月时光树上桃花早已落尽,满树绿荫阴沉沉挡开曙光,在地上投下一团小小的影子,潮湿而凄迷。
  
  “这是当年我们一起栽下的桃树……你还记得么?”风入松喃喃道,语声中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沧桑与凄凉。
  
  江照晚点了点头。他清楚记得那还是风入松来山庄后第一次响应自己的提议,走出了房间。回忆起当时两人合栽桃树时的情景,眼里不禁一阵酸涩。
  
  因没有听见江照晚的回应,风入松侧过头来。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风入松歉疚一笑,道:“谢谢你陪了我一夜 ……我……我很快活……”说罢忙别过脸去。
  
  江照晚看着他疲倦的眼睛,恍惚间觉得象是生死诀别。千言万语想要从他喉咙间冲出,却被他强自咽下。缘分之事,错过了便不能回头,即便是风入松也爱着自己,也不能再挽回些什么……
  
  之后江照晚起身整了整衣衫,正要走出房门时风入松忽然又叫住了他。江照晚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问道:“还有事么?”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平静,每一个字都花费了他许多的力气。
  
  “……韩斐不是我杀的。”
  
  江照晚一怔,缓缓转过身来。风入松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韩斐不是我杀的。”他有些讥诮又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怀疑那夜我在梦游时杀死了他……就像当年我杀死我爹那样……”
  
  原来在他十二岁那年,有一夜他忽然从梦游中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正坐在血泊里,用匕首砍着自己父亲的身体。而早已断气的父亲则身首异处躺在了地上,眼睛死死瞪着他,僵死的目中依旧残余着惊愕不信之色。
  
  风入松无比的惊骇恐慌。虽说由于父亲娶了继母并且很少关心他的缘故,他一直恨着他,有时甚至巴不得他与继母早些死——然而也只是在气愤时想想罢了,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盲目与异想天开,从未设想过有一天父亲会死在自己手里。在那一瞬他几乎崩溃,甚至因为太过害怕差点要杀死自己。
  
  之后他稍平静下来,他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决不能!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悄悄将父亲的尸体移到偏僻的后山,草草掩埋在了一棵大树下,然后又回去清理了到处是血的现场。之后的日子里,全府上下都在四处寻找风一帆,他因为惊恐害怕,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肯见人。别人只当他是因为父亲失踪了感到难过,也没有多加留意,更加不可能有人会怀疑他。可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自此他日日夜夜惶惶不安,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梦见满身是血的父亲来杀他,之后便会在惊叫中惊醒。罪恶负疚感一直紧紧缠绕着他,令他不能得片刻安宁。
  
  因怕被人看出端倪,他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又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连伺候他生活起居的下人也不肯放进来。不久后他被江子奇接到了随音山庄。本来他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可江照晚对他实在太好,事无巨细,样样周到——在他的温柔体贴之下,他渐渐开始软化了。
  
  后来有一夜他醒转过来,尚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便听见江照晚在轻轻地自言自语。听了之后他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早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一刻他异常的惊恐,一瞬间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甚至于想要杀了江照晚灭口。可从江照晚的喃喃自语中,他同时也察觉了对方不但没有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反而对自己的遭遇真心的感到同情。在经历了那么久的孤独、惊恐、怀疑、负疚之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得到了别人的理解和同情,所以最终他打消了杀死江照晚的念头,也开始愿意接受江照晚的好意,与他渐渐亲近起来。
  
  风入松收回思绪,朝江照晚静静道:“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没有杀韩斐。”
  
  江照晚点了点头,用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悄声道:“我信你。”忽然想到昨日风入松的愤而离去,当时只当他是为了自己怀疑他杀了韩斐,如今再想想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得悉了风歌雪怀孕之事。
  
  至于那杀死韩斐的凶手,如果不是风入松,那又会是什么人?那人的杀人动机又究竟是什么?——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要知韩斐的死与风歌雪肚子里的孩子怕是有着莫大的联系。
  
  风入松见他若有所思,只当他是不信,面色便渐渐冷了下来。他忽然道:“你去罢。歌雪怕是在等你。”想到昨夜风歌雪看见了自己与江照晚赤身相拥,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然而同时却又隐隐的快意。
  
  江照晚见他面色有些古怪,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出声询问。回到接水阁时,看见风歌雪正坐在床上发着呆。他定了定心神,走过去柔声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你有孕在身,应该好好休息。”
  
  风歌雪缓缓抬起头来,朝着他虚弱一笑。江照晚见她美目浮肿,且有着明显的黑眼圈,忍不住微吃了一惊,急问道:“可是身体不舒服?我马上让人去请大夫。”
  
  风歌雪忙拉住他的衣袖摇头道:“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大概昨日下午睡得太多了。”她勉强笑了笑,柔声道:“听说昨夜哥哥醉酒,是你一直在照顾他,你大概夜里没有睡好罢,不如再去补一觉。”
  
  “……不用了……后来我也睡了一会儿。我睡觉一向不多,已经足够了。”虽然昨夜与风入松并无什么逾矩的行为,可他还是觉得心虚。
  
  正说话间朱朱走了进来,道:“少爷,管家正找你呢,说是有人来访。”
  
  江照晚“哦”了一声,又温言嘱咐了风歌雪几句,便出去了。到了会客的大厅里,看见一个青衫男子正站在那里背着手打量着墙上的画作。听见脚步声男子回过头来,却是谷潜流。
  
  昨日与他在凌波酒楼分别后,江照晚因想着风入松刺伤他手臂总是不对,本打算今日一早去登门致歉的。可昨夜被风入松一搅和又是一夜未睡,连着前夜便是两个通宵未眠,他实在疲惫得厉害,便决定等明日再去找谷潜流,不料他反倒先来了。
  
  这时谷潜流快步迎上,笑着抱拳道:“等不及吃府上厨子的下酒菜,不等你请便巴巴来了。”
  
  江照晚含笑道:“谷兄来得正好,本来就要亲自登门去请的。”又问他胳膊上的伤口怎样了,谷潜流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江照晚见他一派爽朗,便没再多问了。
  
  之后他带着谷潜流在山庄里四处游览,到了浅水湖边时谷潜流忍不住赞叹道:“竟有这么美的居处,照晚你太会享福。”
  
  江照晚听他对自己的称呼从江兄升级成了照晚,倒也没有觉得别扭,只是微微一笑。又指着接水阁两层的绿色小楼道:“那是我如今的居处,叫做接水阁。”
  
  “山映斜阳天接水——果然是好名字!”
  
  江照晚用扇子轻轻拍着胸口,笑着道:“被谷兄一语道破,佩服佩服!”
  
  谷潜流哈哈一笑,道:“先师当年就教了我几句诗词,可巧今日派上了用场。”
  
  江照晚见他虽是笑着,可提到“先师”两字时神情却有些沉重,忍不住道:“原来令师已经仙去——那你岂非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记得前天夜里谷潜流曾说过他父母早亡,是被一个郎中收留长大的,而他则拜了那个郎中做师父,却不知他师父已经亡故。
  
  谷潜流敛了笑容,幽幽道:“是啊,他已经去了有些年头了。我闯荡了几年江湖,本来想回去报答他的,回去后他却病故了。说起来他病故时也不过四十多岁而已,要不是那场瘟疫……”他神情陡然一暗,强笑着道:“算了都过去了,而我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江照晚见自己无意间触及了他的伤心事,不由有些歉疚。正这时朱朱扶着风歌雪走了过来,看见谷潜流朱朱微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时感觉到风歌雪悄悄拉了拉自己衣袖,她回过神来,连忙侧头看向她。风歌雪低低道:“我们还是回去罢。”她不太习惯见陌生男子。
  
  朱朱“哦”了一声,便扶着风歌雪转身离开了。
  
  谷潜流望着两人的背影呆怔了片刻,回过神后在江照晚肩上大力一拍,“你可真有艳福啊!你们成亲那日乱哄哄的我只远远看了个背影,要知道是这样的美人,嘿嘿,我怕是要抢亲了。”
  
  想到那夜发生在风歌雪身上的事,江照晚扇子不由一顿。谷潜流见他神情不对,疑心自己言语唐突,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额头,岔开话题问道:“弟妹旁边的姑娘就是你提过的那个朱朱罢。上次我可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
  
  “正是。”江照晚轻笑出声,“有时候连我都要被她教训的。”一转眼看见两个男子在湖上泛舟,他脚步微微一顿,笑容瞬间黯淡了下去,心口似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痛得几乎要踉跄跌倒。
  
  湖上泛舟的两人正是风入松与燕山亭。此刻他们均未划船,而是双手交握并肩而坐,任小舟在水面上悠然飘荡着。阳光将湖水的波纹反射在两人身上,淡淡的光轻轻摇曳着,带着梦幻般的静谧旖旎,潋滟的湖光便成了背景,而他们则是那画中人——这一切明明就在江照晚眼前,他却恍惚觉得那是一个他永远都无法进入的世界。
  
  谷潜流察觉他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片刻后他又收回目光看向江照晚,见他面上一层细汗,平常玉色莹润的面颊显得有些惨白。他怔忡了片刻,忽然道:“还有船么?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也去泛舟。”
  
    
第 15 章
      (十五)
  
  江照晚忽然回过神来,察觉自己失态,不由有些窘迫。他强笑着点了点头,又回头朝跟在十几丈之外等着他随时吩咐的殷凭做了个手势。没多久便看见一个下人划着一艘小船出现在了湖边。
  
  二人上了船,谷潜流道:“你看上去有些疲倦,还是我来划罢——我最喜欢划船。”
  
  “可是你的手臂……”想到昨日他被风入松刺伤,江照晚心下有些迟疑。
  
  谷潜流满不在乎地抡起拳头挥了挥手臂,道:“皮肉之伤罢了,早没事了。走江湖的还怕这个?”
  
  江照晚便没有再拒绝,不多时船与风入松燕山亭两人的相遇,谷潜流隔了一段水朝风入松抱拳道:“昨日之事望风兄海涵。”
  
  风入松忙笑着回礼:“哪里哪里,昨日是我喝醉了酒滋事,今日醒来都觉得汗颜。”看了看谷潜流的手臂,见包扎物尚在,又满面关切地问:“谷兄可觉得好些了?”
  
  “早没事了,没看我正在划船么?”谷潜流呵呵笑着。
  
  风入松便也微笑着道:“说起来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稍后我们一起喝几杯,以后也就是朋友了。”谷潜流忙答应了,又与他闲谈了几句别的。
  
  一旁的江照晚怔怔看着风入松,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面上,俊逸的五官,无懈可击的笑容,然而此刻江照晚看在眼里,却只觉得既陌生又害怕——他所认识的风入松决非眼前这个带着完美面具的虚伪男子。
  
  午膳是四人一起用的。期间江照晚明显感觉到燕山亭对风入松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而风入松对他的殷勤也一如从前。江照晚看在眼里,想到昨夜种种,心中又是惆怅又是苦闷。可在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想:风入松本来就对燕山亭颇有好感。若他们两人能在一起,自己既可以放心,更可以死心——这也未尝不好。然而虽是想得通透,满心的怨懑却怎样都无法排解。
  
  “照晚,你怎么吃得这么少?”谷潜流忽然道,又夹了一筷子菜给他,爽朗笑道:“既然如此,我要喧宾夺主招呼你了。”
  
  江照晚见他眼中俱是关切之意,心里微微一动。他一向习惯照顾他人,这好像还是头一次被人照顾,虽然感觉上有些奇怪,可是他并不讨厌。
  
  燕山亭瞥了风入松一眼,见他愣愣盯着江照晚的碗里的菜发呆,便也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的碗里,道:“你喜欢吃这个菜么?那多吃点,看你最近瘦了不少。”他的语气虽然只算得上是平淡,可对于一向冷漠的他来说已近乎是温柔了。
  
  风入松偏过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却已然先开口道:“还是你已经不想吃了?正好我也吃不下了,不如去下棋,晚些我们两人再一起吃。”
  
  风入松更是怔忡,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然而燕山亭已站起了身,朝另外两人道:“两位慢用,我们先走一步。”说完看向风入松。风入松无奈,只得站起身随他去了。
  
  两人刚走不久江子奇便来了,江照晚忙将谷潜流介绍给了父亲。看见谷潜流江子奇怔忡了一下,面上微现出些惊讶之色,然而他口中还是与谷潜流寒暄着,又谢了他那日从陆从容手中救了江照晚。
  
  寒暄得差不多后江子奇问江照晚:“入松呢?我本来是过来找他的。”
  
  江照晚道:“大概在他房间里和燕兄下棋。”又问他因何事找风入松。江子奇回答道:“适才韩管家来向我辞行,我打算让入松与他一起回京城——风家不能连个主人都没有。”韩管家是风家的管家,韩斐的爹,韩斐死后他立即从京城赶了过来给儿子办理后事。因为韩家原籍就是洛城,当年风一帆上京赴任时才离开了跟着去的,所以韩管家便把儿子葬在了这里祖坟。
  
  江照晚听了这话似是震了一震,隔了片刻才道:“也好。”
  
  晚上江子奇向江照晚问起谷潜流来历,江照晚大致说了。江子奇道:“在我小时候有个男子来找你爷爷,似乎是你爷爷还有入松爷爷的结义兄弟。那人好像是个珠宝商人,长得和谷潜流颇有些相似,不过我记得他姓朱。”
  
  江照晚略有些惊讶,道:“等下次孩儿见到谷兄时问问他,说不定他和那人有些渊源。”
  
  江子奇摇头道:“那倒不必了,若是没有关系,反而显得唐突。”隔了片刻他又道:“这些日子歌雪似乎消瘦了不少,你要好好照顾她。”
  
  江照晚答应了,想了想又忍不住道:“陆从容这几日一直未有行动,依孩儿看他不会放弃。山庄各处孩儿早已加派了人手,而爹您也要自己小心。”
  
  江子奇微微点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自从你外公去世后山庄便渐渐退出武林。因为生活安逸,防备能力一直在减弱,万一漕帮来袭,恐怕不是对手。若真有那日你只管一心护住妻儿,由为父来断后。”
  
  “爹!”江照晚见江子奇语气消沉,忍不住轻喊了一声。江子奇忙摆摆手制止了他,又道:“昨日我向入松说了让他早些回京城的事,他同意了,打算过几日就走。”说到这里他微顿了顿,回想着昨日与风入松谈话的情形。起初风入松并不情愿离开洛城,最后自己几乎算是下了逐客令,他才沉着脸答应了。
  
  收回思绪,江子奇轻叹了一声,道:“我虽然对他有些成见,可风家数代单传,就只他一根独苗。若是这次漕帮的事连累了他,叫我如何对得起他爹和他爷爷?” 原来江子奇与风一帆两人的父亲才是真正的结拜兄弟,江子奇自幼就称呼风一帆为大哥,旁人不知究里,只当他两人是义兄弟。
  
  见江照晚似乎心事重重,江子奇望着他静静道:“对于入松与燕山亭的关系为父无权过问,可是你是我的儿子,若是你敢作出任何对不起歌雪的事情我定不饶你。”
  
  江照晚一震,随即躬身道:“孩儿遵命。”
  
  江子奇“嗯”了一声,又道:“你早些回去陪歌雪,明日再来见我。”
  
  江照晚答应着离开了父亲的书房。他沿着山庄的鹅卵石小径漫步目的地走着,想着风入松很快就要离开洛城,心头沉重得几近无法呼吸。虽然理智上知道此刻风入松离开对自己与他都有好处,可想到这一别,怕是今生都再难见了,他不能抑制地感到绝望。
  
  走了一阵忽然发现方向有些不对,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风入松所居小院的院墙外。他苦涩地笑了笑,正想离开,却看见昏暗的竹林里风入松与燕山亭两人并肩走了过来。他急忙将身子隐在大树后,等藏好了却又不由一愣:自己为何要藏起来?然而虽然这么想着,终还是没有现身。
  
  这时燕山亭忽然顿住了脚步,朝他藏身之处望了过来。江照晚一惊,暗道:他怕是已经看见自己了罢。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下面一个场景却让他惊得通体冰凉,不能动弹。
  
  风入松正自走着,却冷不防被燕山亭按在了一棵竹子上隔着面纱亲吻着。他先是惊得瞪大了眼睛,任他亲着,片刻后他忽然反应过来,用力一翻,反将燕山亭压住。他瞪着燕山亭戴着面纱的脸看了一阵,眼中渐渐露出了然之色。目光闪动了片刻,便低头开始亲吻他的脖子——然而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带着怒气的啃咬。
  
  江照晚站在树后呆呆望着这一幕,恍惚间觉得那或许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否则原来该疼痛的心口却为何只是空荡荡的,无从着落?
  
  直等到那两人结束了纠缠走进了院子他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缓缓转过身,沿着小径踉踉跄跄往前走着。走到湖边他顿住脚步,湖面上漆黑的一片,对岸的树木影影绰绰在风中张牙舞爪,象是随时要渡过湖水过来掐住他脖子的妖魔。他茫茫然看着,隔了许久,他忽地撕心裂肺大吼了一声,惊得湖边树丛里的水鸟“扑”一声冲了出来,哀鸣着融入无边的暗夜。
  
  次日靠近正午时江照晚去江子奇书房找他,到了书房外却见房门紧闭着。正觉得奇怪时服侍江子奇起居的丫鬟翠儿疾步跑了过来,解释道:“老爷昨晚睡在书房里了,到现在还没起来。”
  
  江照晚一愣,印象中江子奇还从来没有这么晚起过。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之后上前敲了敲门,轻唤道:“爹,您醒了么?”
  
  半晌没有听到动静,于是他又提高声音唤了几声,可还是没有人应。他觉得蹊跷,伸手一推,门“吱嘎”一声开了,原来是里面没闩上。朝房里一看,见父亲正静静躺在靠墙摆放的锦榻沉睡着,胸口微微起伏。他悄步走了进去,到了榻边又轻唤了一声“爹”,可江子奇还是没有动静。
  
  江照晚实在觉得奇怪,按理说父亲是习武之人,不该睡这么熟才是。犹豫了一下,他伸手推了推江子奇的身体,“爹,该吃午饭了。”
  
  江子奇却还是闭目躺着,只是眉间微蹙了起来,面上隐隐露出痛苦挣扎之色。江照晚觉得不对,便加大了力气摇了摇江子奇的身体,声音也惶急起来:“爹,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然而江子奇始终都没有睁开眼睛。
  
  
    
第 16 章
      (十六)
  
  因怕漕帮得悉父亲昏迷之事趁机进犯,江照晚嘱咐殷凭悄悄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来。大夫试了脉后连连摇头,说是怪症,他不仅不会治,甚至从未听说过有这等脉象。又断言说既然他不能治,城里别的大夫也不可能知道,让江照晚赶快去别城另请高明。江照晚交代了大夫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大夫连声应了,然后悄悄离开了山庄。
  
  焦急间忽然想到清明寺的拂尘,想到拂尘不大愿意让人知晓他精通医术,江照晚连忙修书让殷凭送去给拂尘,在信中说明了一切。没半日殷凭却带着信回来了,说拂尘前日云游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无奈之下江照晚只得嘱咐殷凭还有翠儿不可将此事说出去,甚至连风入松风歌雪等人也没有告诉——毕竟少一个人知道,便会少一分泄漏的危险。
  
  遣退殷凭后江照晚仔仔细细检查着书房,与平常并无多大不同,桌上整整齐齐,笔墨纸砚都放在该放之处,一只印有兰花的细瓷茶杯放在桌角。他一愣,走过去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没有水,只剩下些茶叶粘在茶杯壁上。
  
  他怔了一怔:父亲惯用的茶杯并非这只,而是母亲亲手绘了竹叶的那一只。心念一动,他放下茶杯走到后窗边伸头朝窗外看了看,果然看见墙角处有一些茶杯的碎片。出去看了看,正是那只竹叶茶杯。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用着,如珠如宝,却不知怎么打碎了。可按照父亲对这茶杯的珍爱,或许该说按照父亲对母亲的深情,即便茶杯碎了,也不该如此轻易地将碎片扔在墙角才是。他心下不由有些怀疑。
  
  将茶杯碎片捡起用布包好放进柜子后,他重新走回了父亲榻前。望着父亲双眉紧蹙略带憔悴之色的面容,江照晚心头异常地沉重。父亲身体一向康健,可这样的关头他却忽然倒下,怕不是个偶然。而这当口若是漕帮来侵,依山庄的防范能力,或许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不经意间朝锦榻靠着的那面墙看了一眼,忽觉有些不对。原本这面墙上整齐挂了一溜书画的,可是如今却空缺了一幅。他仔细回忆着,仿佛那是一幅字,可上面写的是什么却记不太清楚了。
  
  江照晚唤来翠儿,问她可知道那幅字画去了哪里。她先说不知,说着说着忽然顿住,眼中露出畏缩害怕之色。江照晚猜想她想到了什么,于是温言道:“你直说无妨,总之我不怪你便是。”
  
  翠儿支吾了半天,终于说出她在大夫给江子奇号脉时,见地上有一大团纸,只当是垃圾,所以顺手带去厨房给厨娘引火了,也不知是不是江照晚想要找的那幅字画。
  
  江照晚听完后急忙冲去了厨房,找了许久都未看见,厨娘说或许已经烧了。江照晚无法,只好吩咐她如果看见一定送来。
  
  傍晚时谷潜流来山庄请他一起去饮酒赏月,江照晚如今哪有这种闲情逸致,便推脱说妻子身体不适,婉拒了。谷潜流听了后道:“先师他精通医术,而我虽然只向他学了点皮毛,一般的病倒还难不倒我。要是照晚不介意男女之别,我倒是可以给弟妹看看。顺便也可以给她开些安胎的药。”
  
  江照晚心中一动,道:“内人只是受了普通的风寒,倒也不碍事,倒是一个远房亲戚得了怪病,劳请谷兄去看看。”
  
  江照晚引着谷潜流去了个偏僻的院落,进了一间屋子。谷潜流见大床上紫色帐子低垂,想着用紫色帐子的通常是女子,于是道:“里面可是女眷?若是女眷我倒可以试试悬丝诊脉。”
  
  江照晚见他胆敢提出如此高明的探脉方法,惊讶之余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希望。谷潜流坐在桌边悬丝探了一阵,面色渐渐严峻起来,他抬头看着江照晚道:“这人真是女子么?”
  
  江照晚不动声色道:“有什么不对么?”
  
  谷潜流呵呵轻笑了几声,道:“照晚敢情是考我。那我献丑了:帐中人是个男子,平素身体安康,极少生病,是也不是?”
  
  江照晚点了点头。谷潜流又继续道:“如今他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说到这里他面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江照晚见了忍不住追问:“那他因何故昏迷?”
  
  谷潜流沉吟了片刻方道:“他是中了一种毒,此毒名叫‘卧千年’,中毒者会一直昏迷不醒,不过性命却是无忧。这毒本身并不稀奇,却极为难解,估计全天下会解的人没几个。那人下了这种毒,是存心让他长睡不醒。”他叹了口气,道:“说到解毒,先师可是一等一的高手,若是他在世,说不定能解。可惜我只从他那里学了些皮毛。不过照晚若是不反对,我倒是可以试试看。”
  
  江照晚听说父亲性命无忧,稍稍放下心来。想着拂尘云游在外,反正目下也没有别的方法可想,倒不如让谷潜流试试,便道:“那有劳了。”
  
  因思忖着既然要谷潜流给父亲解毒,他迟早会发现真相,而且江照晚直觉谷潜流是坦荡可信之人,考虑再三终于把帐中人正是自己父亲之事告诉了他,又与他说了漕帮可能会趁机来寻仇,恳请他保密。
  
  谷潜流闻言先是吃惊,后又发誓说不会泄漏,略一思忖后他道:“你看会不会是陆从容派人下的毒?”
  
  江照晚稍一思索,随即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象是漕帮之人。陆从容误会家父杀了他爹,一心要置家父于死地,若是他有机会下毒,索性用剧毒杀害家父岂非更直接些?又何必用这种不至于伤害性命的毒药?” 而这点也正是让他想不明白的,那下毒之人究竟是何动机?
  
  谷潜流听说了也觉得有理,道:“看来下毒之人并不想害令尊性命,而是另有所求。”他心念一动,又问:“你看会不会是扮作令尊模样杀死陆横的那个凶手?”
  
  江照晚顿了顿,随即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谷潜流忽然想起一点,又道:“你知道么?其实令尊虽然昏迷,却能听见周围所有动静。如今我们这番话他可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卧千年’与其它迷药最大的不同。我这也是早年听先师说的,当年听了后颇觉得惊奇。要不是怕中毒之后醒不过来,倒想吃点试验一下的。”
  
  江照晚先是惊讶,过后却又有些担忧。如今父亲明明神智清醒,却不能醒来,想必很受煎熬。那下毒之人专挑这种毒药,也不知是何用意。之后他过去劝慰了父亲几句,要他不用忧心,只管安心休息,又告诉他谷潜流会帮他解毒,早迟总能醒过来,让他耐心等候。
  
  过后几日谷潜流便日日过来试着给江子奇解毒,因怕引人怀疑,他每次都从偏门进出。而漕帮那边一直毫无动静,似是是并不知道江子奇中毒之事。就连风歌雪等众人也只当江子奇真是出门办事去了。这日晌午江照晚来探望父亲,谷潜流见他心情似乎比前两天轻松了些,忍不住追问他。
  
  江照晚道:“我的一个好友这几日就要回来了。他对医术颇为精通,说不定能帮我爹解毒。”他口中的好友指的自然是云游在外的拂尘,原来他派了殷凭去寻找,适才刚收到了殷凭的飞鸽传书,说已经找到,这两日拂尘就会回来。
  
  谷潜流闻言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你那好友是何人?”
  
  江照晚因想着拂尘曾交代过自己不要随便告诉人他精通医术,以免引来众多江湖人求医,扰了佛门的清静,心下便有些犹豫。谷潜流见他神色踌躇,主动道:“不方便说就不用说了。总之有人能给令尊解毒,这总是天大的喜事。”
  
  江照晚见他没有逼迫自己,感激地微微一笑。谷潜流怔怔看了片刻,忽然道:“你笑起来特别好看,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江照晚先是怔忡,旋即忍不住失笑,又道:“其实我那朋友笑起来才真的是让人心里暖暖的。”思及拂尘那和煦如风的笑容,期盼他归来的心情又更加迫切了几分。
  
  与谷潜流又闲谈了片刻,江照晚便离开院落回了书房。到了书房门外却见风入松坐在书桌边看着什么。听见声音风入松回过头来,起身朝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又随手放下了手中之物。江照晚看了看,原来是数年前风入松画的那张桃花图。
  
  风入松见他看着那张图,笑着道:“这等见不得人的东西想不到你还收着——那时候哪里懂画画,涂鸦罢了?”
  
  江照晚勉强笑了笑,问他:“燕兄呢?”这几日燕山亭与风入松整日里形影不离,说是如胶似漆也不为过,故而江照晚有此一问。
  
  “他在收拾行李。”风入松静静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马匹已经备好,我们稍后就出发回京城去了。”
  
  
    
第 17 章
      (十七)
  
  江照晚轻颤了颤,抬头呆呆望向他。见他神色异常地平静,想到那夜他与燕山亭的相拥亲吻,恍惚觉得从前那些令他无数次心碎的情怨痴缠或许从未发生过,一切只是他一个人的想象——否则风入松怎能如此轻易就放下了过去?
  
  “那你们保重……”江照晚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气里,渺茫地象是从月亮里传来,孤寂冰冷。
  
  风入松叹了口气,又蹙起眉头道:“其实这个关头我实在不想离开,万一漕帮来报仇怎么办?可是你爹他……”他苦笑一声,“他已明白下了逐客令了,我哪还有脸死赖着?”
  
  原来是爹逼他离开——江照晚茫茫然想着,思及昏迷不醒的父亲,心下一片沉重。静默了片刻,他悄声替父亲辩解道:“我爹也是为你好——他不想连累你……”
  
  “连累?”风入松连连摇头苦笑,“原来你们都拿我当外人……”他扫了江照晚一眼,略有些埋怨地道:“其实我们的感情就和亲兄弟一样,江大哥你何必这么见外?”
  
  听了这话江照晚心头一震,眼下风入松说话的口吻却似乎又回到了刚重逢那一日,面上也再度戴上了面具。他如此撇清,大概是想要彻底放下过去罢。也是,如今自己已有了风歌雪,而燕山亭亦对他有了回应,他又何必再纠缠于过往?
  
  江照晚自嘲一笑,道:“你以后还是别叫我江大哥了罢。虽说我比你年长,可我娶了你的妹子,按理说我即便不跟着她喊你哥哥,也不该让你叫我大哥……我看你叫我妹夫就好。”
  
  风入松面色一僵,略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从不知你这么拘泥于礼节的。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从前我一直叫你江大哥,一时改不了口……”
  
  “没有什么习惯是改不掉的,单看你是否用心刻意。”江照晚打断了他。他回头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静静道:“爹出门办事去了,积下一大堆事情。我就不给你与燕兄送行了,你们一路上保重。”
  
  风入松见他态度如此冷漠,面色顿时黯淡下来。站在那里踌躇了一阵,终于一咬牙,握紧拳头转身而去。走到门口处他忽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飞快地道:“等孩子出生,我会来祝贺的。”随即便消失在了门外。
  
  江照晚瞪着门口呆呆望着,不觉间指甲已嵌入肉里。良久,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中。一阵风吹来,吹得他全身刺骨得冰寒,他这才发觉自己衣衫已经湿透了。
  
  风歌雪端着晚膳进来时见他缩在椅子中发怔,房里连灯都没点,于是一边点灯一边问他:“可是身体不适?”
  
  江照晚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没有,只是看着一堆事情觉得烦,所以想偷懒。”又扶着风歌雪坐下,柔声责备道:“怎么不好好歇着?这些事让朱朱做就好,她懒得要命,你不叫她她乐得轻闲。”
  
  风歌雪嫣然一笑,“人家都说多走动有利于胎儿生长。另外朱朱才不是懒,如今她正在整理房间呢。”粉面上忽然飞过红云,期期艾艾道:“今晚……今晚回去住罢,书房这里阴冷得紧……我的病早好了……”为了让她安心养病,新婚后江照晚一直住在书房,除了她意识模糊的新婚之夜,两人还从未同床共枕过。
  
  江照晚一怔,强笑着道:“我睡姿不好,怕踢到胎儿。”
  
  “才不是呢。朱朱说你向来都是浅眠,就连把蜡烛放在枕边也不会碰翻。”忽然想到江照晚推诿的可能缘由,她面色立时一暗,别过脸咬住红唇不再说话了。
  
  江照晚见她今夜态度异常坚决,又隐约觉得她似乎有些心事,犹豫了一下,只得道:“也好,不过我要把桌上这些信处理完了才能睡。你早些歇着,不用等我。”
  
  风歌雪闻言惊喜地转过头来。江照晚勉强回了她一个笑容,之后便坐下来开始吃饭。吃了一半抬头一看,见她正倚在桌边痴痴望着自己,温柔的目光中带着丝丝苦涩。他心中一震,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了?这些天看你好像有心事。”
  
  风歌雪娇躯一颤,隔了半晌才道:“我……我只是在想哥哥与表哥现在走到哪里了?”
  
  “……怎么?你担心你哥了?”
  
  风歌雪摇了摇头,低低道:“有表哥和他在一起,不会出事的。”
  
  江照晚微微颔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燕兄好像对你很好。”
  
  风歌雪精神一振,微笑道:“是啊,他一直很关心我,就象韩大哥对我一样好。有时候我觉得他和韩大哥才真的象我哥哥……”思及自己的亲哥哥风入松,笑容不觉有些勉强。
  
  江照晚没有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又问她:“从前你听岳母提过燕兄么?”
  
  “从来没有。表哥说他也是一年前才得知有个姨母,便来京城撞撞运气。”
  
  江照晚踌躇了一下,忍不住问:“他为何一直遮住脸?你见过他的脸么?”
  
  “我从未见过。表哥说他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全是麻子,怕吓着人所以才蒙面的。”
  
  江照晚“哦”了一声,燕山亭的神秘是不言而喻的,不单是因为他蒙面,他全身上下都有种神秘凝重的气息,仿佛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其实风歌雪身上似乎也存在着相似的因子,甚至她的母亲叶青亦是如此——难道是因为有血缘关系的缘故么?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么?”正当江照晚思忖间,风歌雪忽然问了一句。
  
  江照晚惊了一惊,旋即回答道:“当然不会……”又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怎会离开你呢?……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着,我再过半个时辰就回去。”
  
  风歌雪轻轻“嗯”了一声,姗姗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又顿住脚步,回头低低道:“我等你回来啊!”
  
  见她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江照晚心中没由来一阵不舍。他笑了笑,温言道: “好,我很快就回去。” 正欲上前送她出门,这时朱朱过来了。江照晚交代了她几句,她便扶着风歌雪离开了。
  
  风歌雪走后江照晚又茫然呆坐了片刻。想着风入松已经离去,又有燕山亭陪着他,或许该是彻底放下过去的时候了,否则不仅自己痛苦,更是愧对风歌雪的一番柔情。然而他虽然想得明白,心中的痛苦却是翻江倒海,此起彼伏。
  
  之后见时辰不早,他连忙收回思绪开始处理文书信函。中间看见一封给江子奇的私人信件,便犹豫着要不要拆开来看看,但想着父亲只是暂时昏迷而已,看他的信总归有些不妥,便把信塞进了怀里。
  
  到了半夜天忽然起了凉风,宫纱灯里的蜡烛一直忽明忽暗,晃得他心头亦是阴影重重。他放下手中书本,用手撑起下巴无意识盯着绢纱上蜡烛摇曳的影子,渐觉得意识有些模糊。
  
  忽听见一声门响,他立即惊醒,抬头一看,却见江子奇走了进来。他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脱口喊道:“爹!你醒了!” 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江子奇却叹了口气,道:“醒了未必好过睡着。”顿了顿又道:“昨夜我梦见你娘了,她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可是等我跑过去,她却忽然不见了……”
  
  他长叹了一声,眼中无限悲凉,“……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他缓缓转过身,推门出去,门外却是熊熊的火光,照得他面色惶惶然,他一脚踏了进去……
  
  “啊!”江照晚惊惶地大叫了一声,正想要冲出去救他,身子却猛然一沉,如坠云霄。他睁眼一看,却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又打量一下四周,是间有些凌乱的木屋。
  
  他不由吃了一惊:他明明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是在书房的,怎么忽然间竟然到了这里?再瞧向窗外,看天色已是晌午,正迷惑间忽听见一声门响,他侧过头一看,却见谷潜流端着碗走了进来。
  
  “照晚你醒了!”谷潜流欢喜地道,“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了。”
  
  “什么?”江照晚吃惊地瞪着他,“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会在你住处?”此刻他已认出这里正是谷潜流所居的山间木屋。
  
  谷潜流神情陡然一暗,他咳嗽了一声,强笑着道:“先吃点东西再说。”把一碗粥递给了他。
  
  江照晚见他面上有些黑红色的伤痕,神情肃穆中带着凄然,心里不由一沉。他忙抓住谷潜流的手臂,急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谷潜流支支吾吾,他一脚踏下了床,口中道:“我有事要回山庄,先告辞了。”
  
  谷潜流忙拦住他,知道迟早都要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答应我要冷静。”
  
  江照晚默然点了点头,暗地里握紧了拳头,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第 18 章
      (十八)
  
  之后谷潜流叙述起来。原来那夜他去随音山庄的途中,忽见东方红光漫天,发觉那正是山庄所在地后他立即加快了速度。等他到达时山庄已是一片火海,他冲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已经昏迷的江照晚。救出他后本想再去救别人,可当时火势实在太大,他才进去衣衫就着了,只得退了出来。
  
  火灭后他去查看过,似乎火中加了桐油之类的易燃物质,整座山庄已差不多成了平地,连尸体都没剩下一具。而这两日来也未曾听说有幸存者,估计失火之前全山庄的人已先被人用迷药迷昏,所以并无一人逃出。
  
  说完后见江照晚怔怔坐在床边不语,眼中一片空洞,他急忙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照晚还是节哀顺变。山庄那么多人枉死,眼下还是找出纵火真凶报仇最是要紧……” 他怕江照晚看不开,是以刻意挑动他心里的仇恨。
  
  “……我想安静一会儿。”江照晚低低道,语声虽然嘶哑,整个人却出奇的冷静。
  
  谷潜流点了点头,出了门去。过了约一个时辰他回到了屋里,见江照晚坐在床边,盯着手中一张纸发楞。听见脚步声江照晚一边抬头,一边将手中的纸塞进一个信封里,然后将信封揣进了怀里。
  
  谷潜流柔声道:“你还是先吃点粥罢。”见桌上的粥似乎有些凉了,于是道:“你等等,我给你热一下。”
  
  “不必了。”江照晚忙制止了他,伸手端过粥开始吃了起来。
  
  谷潜流见他肯吃东西,稍稍放下了心,坐在一旁悄悄观察了他片刻,见他眸子里一片死寂之色,然而却非伤心欲绝后的自暴自弃,而是一种看破所有后的绝望——前者只是“哀”,后者却是“心死”——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谷潜流不由有些担心。
  
  他虽本能地感觉到江照晚已经了解了一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他却连半点线索都没有。正猜测间江照晚忽然抬起头,谷潜流急忙收回探究的目光,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粥还有,还要再加些么?”
  
  江照晚摇头道:“不用了。”又道:“大恩不言谢,我也就不与谷兄多客套了。”不同于先前的嘶哑,他此刻的声音异常的清晰,象是冬雨一滴滴敲在铁板上,听在耳中颇有些冷冽之感。
  
  “说什么谢?”谷潜流道:“你只管安心住在这里。至于寻找仇人的事,也只能从长计议……对了,你心中可有眉目?”
  
  江照晚顿了顿,隔了片刻回答道:“或者是漕帮,或者是那个杀死陆横诬陷我爹的人,又或者是对我爹下毒的人——按常理说不外乎这些……”他顿了顿,放下调羹站起身来,“我吃完了。我想回山庄看看。”
  
  谷潜流也随着站起身来,道:“我陪你一起去罢。”
  
  江照晚犹豫了一下,之后点点头,“也好。”
  
  看着站在一片废墟里的江照晚,谷潜流恍惚觉得他也成了这废墟的一部分,似乎随着山庄的灰飞烟灭,他的生命也从此干涸。然而毫无疑问他是坚强的,谷潜流自问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变故,断不能如他那般冷静。
  
  江照晚在废墟里走了一圈,最后在一根焦黑的树桩边停下脚步——正是那株枯了数年忽然开花的桃树。他缓缓俯下身子,望着树桩低声喃喃道:“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虽然声音低不可闻,那悲怆之意却绵绵不绝蔓延开来。谷潜流听在耳中,只觉心中一阵不忍,忙走开了些。
  
  回木屋的途中江照晚忽然道:“我想去一趟清明寺,谷兄你先回去罢。”他想去看看拂尘回来了没有。
  
  谷潜流答道:“反正我闲来无事,不如和你一起去。”
  
  江照晚本想拒绝,可谷潜流已不由分说上了马。他犹豫了一下,只得默从了。两人到了清明寺,正巧拂尘昨日刚云游归来。江照晚替两人介绍了,寒暄后三人在禅房分别落座。说话间江照晚告诉了拂尘父亲先中了“卧千年”昏迷,之后不久山庄被焚烧之事。拂尘面露哀戚之色,沉默了片刻后叹道:“ 生死有命,照晚莫要太介怀了。”
  
  江照晚点了点头,因有谷潜流在场,一时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而拂尘亦非多话之人,房里便寂静下来。
  
  好在谷潜流很快打破了沉默,他问拂尘道:“敢问拂尘师父可是吴县人?”
  
  拂尘眼珠微微一缩,旋即笑了笑,道:“正是,谷施主如何知晓?”
  
  谷潜流答道:“其实先师也是吴县人,因觉得你与他口音很像,所以一听就听了出来。” 他这么一说江照晚也留意到拂尘说话口音与旁人有些不同,格外缓慢轻柔,如是仙乐一般,然则轻柔间又抑扬顿挫,不会令人昏昏欲睡——正因着这个缘故喜欢听他讲经的人格外得多。
  
  谷潜流又接着道:“先师名叫谷未存,是个医术相当高明的大夫,不知拂尘师父可曾听说过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谷未存二十多年前就离开吴县去别处行医了,后来定居在了别处,而那时候拂尘多半还没出生呢。
  
  果然拂尘摇头道:“这倒是未曾听说过。”
  
  谷潜流“哦”了一声,见拂尘丰神俊秀,不似寻常人物,又好奇地追问:“拂尘师父年纪轻轻为何出家?呃……我这话问得冒昧了。”
  
  “其实我是从小便出家了。”
  
  “……原来如此,那你的家人呢?”
  
  拂尘静静道:“都已不在人世了。先父原本是在吴县做县令的,在我八岁那年他调职去了北方,我们一家老小便跟着他去了。结果在赴任的途中遇见几个山贼,他们抢了财物,又杀了贫僧所有家人。后来贫僧的师父路过,见贫僧还有一口气,便救了贫僧。”说这些时他的神色语气极为平淡,似是早已看破了一切。
  
  谷潜流闻言叹了一声,道:“原来拂尘师父与谷某一样都是孤儿,说起来经历也有些相似,我也是由先师养大成人。”想到师父的病故,心中不禁一阵苦涩悲戚,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这时江照晚忽然站起身来,说要出去透透气,片刻后便会回来。待他出门后谷潜流向拂尘解释道:“因不想照晚老想着山庄的事伤心,所以适才谷某闲扯了一堆,实在是唐突得很。还望拂尘师父不要介意。”
  
  拂尘微微一笑,“无妨。”谷潜流怔怔望了他片刻,忽然道:“我知道了——照晚曾向我提过的那位朋友就是你。”又想着江照晚所言不虚,拂尘的微笑果真是如同三月和煦的暖风。
  
  见拂尘面上露出怔忡之色,谷潜流笑着解释道:“照晚偶然提过他有个知交好友,却没说是谁。当时谷某还纳罕什么样的人品能得照晚诚心相交,如今一见拂尘师父品貌人才,便猜到那人定是师父你了。” 因想起江照晚当时不愿意告诉自己他那位精通医术的朋友是谁,便猜测定是拂尘让他保密,故而略去精通医术这点不提。
  
  拂尘云淡风轻一笑,道:“谷施主过奖了,贫僧一介出家人,还谈什么品貌人才。”又道:“如今照晚遭遇变故,也只有谷施主这样侠义又细心的朋友才能真正对他有所帮助,贫僧恳请谷施主多费心了。”
  
  谷潜流闻言不假思索道:“那是我义不容辞的。”又道:“拂尘师父不必客气,以后叫我潜流就行,谷施主三个字听着很不习惯。”
  
  “……那贫僧还是称呼阁下谷公子罢。”
  
  谷潜流见他执意如此,只得点头答允了,又笑着道:“若是拂尘师父不反对,那我以后就象照晚那样直接称呼你为拂尘了——加个‘师父’总觉得拗口。”
  
  拂尘淡然道:“不过是个称呼,谷公子请自便。”他这话听似随意,其实颇有些疏离之意。谷潜流忍不住暗忖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秀的和尚固然是温柔随和,实际上却并不那么容易亲近。这么一想立时觉得房里的空气也开始凝固艰涩起来,他忽然觉得有些想念江照晚——虽然他不过才去了片刻。
  
  江照晚默然站立在禅房外的院子里。头顶上方的天空灰蓝蓝的,显得有些阴冷,只是眼下这阴冷反而令他觉得畅快,情绪亦渐渐平复下来。
  
  他来找拂尘本是希望能从他那里能获得一些平静——一直以来拂尘身上都有一种能令人平和下来的力量。可今日不知为何,似乎就连拂尘自己也颇有些焦躁。可能是旅途疲惫的缘故罢,江照晚这样猜想着。
  
  正准备进禅房时忽见房顶上有熟悉人影一闪,他先是一怔,旋即跃上房顶提气追了过去。然而追到寺外一条小溪边却忽然失去了那人行踪。他正疑心是自己花了眼,忽听见身后传来细碎声响。他霍然转身一看,只见有一人站在几丈外的大树下,面部被浓密的树荫遮住,显得有些阴沉。
  
  
    
第 19 章
      (十九)
  
  江照晚定了定心神,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会在此?……你不是回京城了么?”语声却不自觉地微颤。
  
  树下之人——风入松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口里喊道:“照晚!照晚!你果然没死!——太好了!太好了!”他将脸埋在江照晚发间喘着粗气,手亦将他的腰箍得死劲,显是内心极为激动。
  
  江照晚默然了片刻,又问了一遍:“你不是回京城去了么?”
  
  风入松一顿,片刻后从他发间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我……我听说了山庄被焚毁之事,便连忙赶了回来。我四处找你,生怕你被……你被……”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惊恐之色,搂着江照晚的力道又加大了些,简直恨不得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才能安心。
  
  然而江照晚却用力推开了他。风入松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不解而惊讶地望着他。这么正目一看,才发现不过才几日的工夫,他的面颊已瘦得深陷下去,苍白一如千年不化的雪峰。嘴唇裂开几道口子,成了干涸的血痕,异常的触目惊心。尖长的眼角带着血丝,再不复从前微挑起的新月如钩,倒似是渐渐没入黑云的残月。双眸仿佛被狂风扫过,暴雨打过,一片空洞荒芜,再无生机。
  
  风入松心里紧了一紧,试探着问道:“照晚你怎么了?”
  
  “你知道么?“江照晚缓缓抬起头,空寂的眸光如是大浪里飘摇的小舟,绝望中希冀想要可以停泊片刻的港湾,无奈一个浪头过来,便淹没水底死寂无踪。 “你知道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除了我,山庄所有的人都死了……歌雪,我爹,朱朱,殷凭——呵呵,所有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如同是从喉咙深处被挤压着发出,沉闷而压抑。
  
  风入松面色一白,他咬牙捏紧了拳头,隔了好一阵才哑声道:“这……这究竟是谁做的?”
  
  江照晚却只是茫茫然望着他,面色几近惨白。风入松当他是伤心,上前一步轻声安慰他道:“人死不能复生,别太难过了。”他伸出手轻抚着对方的面颊,指尖传来的冰冷急遽蔓延进入心里,连呼吸间都带上了严寒。他心中一痛,续道:“不要难过,无论发生什么,我总是陪着你的……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江照晚身子一颤,忽然呵呵笑了起来。风入松吃惊地看着他,见他清瘦憔悴的面上俱是嘲弄苦涩之色,他神情一呆,问道:“照晚你怎么啦?”
  
  “陪着我?”江照晚慢慢止住了笑,“那燕山亭呢?”
  
  风入松面色先是一变,旋即便又缓和过来,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惊喜之色。他低头握住江照晚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心口,柔声道:“这里,从来便只有你一个——我与他不过是逢场作戏……起初我对他好只是为了刺激你。可到了后来,那次我们谈了一夜后,我想着与其让你痛苦,倒不如让你对我死心,好好与歌雪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就随意玩弄别人的感情?”江照晚低低接口道,声音嘶哑而疲倦。
  
  “没有!”风入松急声辩解,面上忍不住露出讥诮之色,“我和他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喜欢歌雪,因不想歌雪为了我们俩的事伤心,便假意对我好,好让我离开你……”
  
  江照晚闻言浑身一颤,死寂的眸中突然有了一丝情绪,“……你说什么?歌雪她……她已经知道了?”回想起风歌雪那几日的郁郁寡欢,他忽然明白过来,心口立时如同被钝器刮着,绵延不绝的闷痛。
  
  风入松见他目中俱是痛悔迷茫之色,忙道:“其实我也很内疚,歌雪毕竟是我妹妹……我假意和燕山亭好,又离开了洛城,就是为了成全你们——谁又知道竟会发生这种变故……”他神色一暗,有些心虚地别过了目光。
  
  江照晚呆了一阵,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么说我要多谢你的成全了。”
  
  风入松见他神情异常冷淡,一时猜不透他心意。迟疑了一下,便上前拥紧了他。见他没有挣扎,稍放下了心,柔声道:“照晚,山庄的事,你难过,我也是难过。可是既然发生了,难过亦是于事无补……再说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啊!总之以后我们再不分开了,你要作甚么我都陪着你。从前都是你待我好,从今往后我要反过来照顾你……”
  
  “是么?”江照晚半是苦涩半是嘲弄地笑了笑,“……可是已经太晚了……”他缓缓侧过头,望着天边的斜阳一寸寸落下。血红色的光照在丛林上,微泛着眩目的金色,然而只是须臾间,那金色便沉了下去,连树影的轮廓都开始模糊了,暮色笼罩中,山风也渐渐寒冷凛冽起来,这世间便只余下冷清寂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片刻后江照晚忽然低低问了一句。
  
  风入松一震,迟疑了一下,后退了些扶住他的肩问:“……你说什么?”
  
  江照晚伸手推开了他,又涩声叙述道:“山庄被焚那夜我爹托梦给我了……他说在秋千架下见到了母亲……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这是我爹喜爱的词句,专门写下挂在床头,可是他昏迷那夜那张字画却被人揉皱了扔在地上……”本来他一直想不起父亲书房缺了的那幅字是什么,直到那夜做了那个梦,他才突然回忆起那幅卷轴上写的正是这首词。
  
  风入松面色微微一变,“什么昏迷?你不是说他出门拜客去了么?”
  
  “几日前的一夜我爹忽然昏倒在了书房……之后我查看了他的书房,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只除了他书桌上的茶杯变成了另外一个,榻边墙上的字画少了一幅……”江照晚抬头凄然望着他,“茶杯里的茶叶被喝得干巴巴的,我爹从来不会这样,更何况那不是他的茶杯……大概是他招待那夜的来客的……而我知道有个人最喜欢这样,总是把茶水喝干……”
  
  见风入松面色渐渐苍白,他望着他的眼睛续道:“还有那幅字画……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这是《风入松》里面的句子……你觉得我爹为何独独将这幅字画扯下来呢,入松?”原来“风入松”三字也是个词牌名,风一帆生前最喜欢填词,便用了个词牌名给儿子命名。
  
  风入松强笑道:“照晚,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向我爹下毒的人正是你。”江照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风入松浑身一震,片刻后叫道:“照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便你爹是被人下毒,又怎会是我?——我为何要如此做?”
  
  “你爹是怎么死的?”江照晚忽然沉沉问了一句,眼中俱是痛心绝望之色。
  
  风入松神情一僵,别过脸咬牙恨声道:“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是我做的……”
  
  “真的么?”江照晚有些悲哀地看着他,“当年你只是梦游醒来时发现自己手持匕首坐在血泊里,而你爹身首异处倒在你脚边。这让你以为是自己杀了他……”
  
  “不要说了!”风入松面容忽然扭曲起来,瞪着江照晚的眼神亦不觉有些凶狠,“你说这个做甚么?”
  
  江照晚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倦倦道:“这是有人寄给我爹的,你看看就明白了。”
  
  风入松接过信胡乱扯开,看了几行后他面色骤然大变,失声叫道:“这是谁写的?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他知道你要向我爹寻仇,所以写信提醒我爹防备你……只可惜信到达时我爹已经昏迷,而我一直等到山庄被毁后才打开看了。若是早些打开……”他抬头望着神色惊惶的风入松,干涩地道:“杀死你爹的真是我爹么?”
  
  风入松面色渐渐惨白,恨意却从他的目中腾腾升起,渐渐燎原,“是的!是的!正是你爹那个伪君子害死了我爹!若非我去年偶然从叶青那个贱人那里得知真相,恐怕要一辈子背负着杀父的罪名,一辈子内疚痛苦!——江子奇这个阴险歹毒的小人,我简直恨死了他!……”
  
  “所以你就向他下毒,又放火烧了山庄,害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江照晚凄厉大叫一声,全身不能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得知噩耗后他一直竭力强忍,可如今凶手就在眼前,却偏生是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愤怒、绝望、伤心、无奈、迷惘等等情绪在他胸腹间急遽澎湃,却又无处宣泄,辗转了片刻突然化成一股洪流猛地冲出了喉咙——他“哇”一声吐出一口大血来。
  
    
第 20 章
      (二十)
  
  风入松大惊失色,猝然大叫道:“不!我没有烧山庄!照晚你信我!……”又伸出手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江照晚,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叫我如何信你?”江照晚撕心裂肺喊了一声,“你晌午才离开,晚上山庄就被人焚毁——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急喘间他伸手扶住身旁的小树勉力支撑着,面色因吐血的缘故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角的血一滴滴急速落下,染红了他胸口处的衣衫。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风入松哀切地嘶喊着:“照晚,你信我……真的……我没有烧山庄,我怎么会那么做?我恨你爹是真,嫉妒歌雪也不假,可我决不会做那么残忍的事情!你一定要信我……”可是他说着说着,却忽然没了底气,只得潦草仓促地收了尾,苍白着脸紧张地站在那里望着江照晚,黑宝石一般深邃的眸子里俱是乞怜彷徨之色。
  
  江照晚连忙避开这双令自己无数次妥协心软的眼睛,咬牙恨声道:“就算你没烧山庄,那向我爹下毒的总是你!还有装成我爹杀死陆横的只怕也是你——你承认不承认?”那个杀死陆横又陷害父亲的人多半是与山庄有深仇大恨,而如今风入松显然是最有动机的人。
  
  果然风入松眼中现出恐慌之色,他心虚地别过了脸,硬着嗓子道:“我……我……”
  
  江照晚见他眼神闪烁,便知自己猜测多半不虚,心下更是绞痛。他用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急喘了口气后痛声道:“你处心积虑报仇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何要伤害无辜之人?还有我明明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你却将歌雪嫁给我,你这样做是何道理?——假如歌雪没有嫁给我,她又怎会被连累至死?……”
  
  “我……我……我没想那么多……”风入松期期艾艾道,眼中慌乱之色愈见显著。他忽然惊了一惊,高叫道:“可是我没有烧山庄——绝对没有!”
  
  江照晚怔怔瞧了他半晌,见他目光惶然,额上俱是冷汗,俊面上一片惨淡灰败,回想起早年他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时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心中忽然一阵酸楚,几乎要落泪。然而想到他的所作所为,眼角的酸涩立时倒抽入心口,痛得他浑身直打颤。
  
  他慌忙别过目光,不再看风入松。远处连绵的山头渐渐融入进了无边的深沉暗夜,山影遥远而寂冷,模模糊糊的影子,仿佛是永远无法回到的过往。他怔怔看了片刻,心口处渐成荒漠。所谓过往爱恨痴缠,如是埋在墓里千年的布帛,见了空气轻轻一触便灰飞烟灭——所有一切不过是经不起推敲的假相。自己曾经那样爱着一个人,用尽所有的温柔包容与忍耐,到头来终还是一场空。
  
  他面上渐渐露出自嘲之色,幽幽道:“从前……我事事顺着你,惟恐你有一丝半点的不开心……甚至你趁我醉酒那样对我,我虽觉得羞辱,却还是不忍心责备你。每次一想到你心中的苦,我便觉心里又酸又痛,只恨不得牺牲一切换你片刻快活……呵呵……”他惨笑一声,“我这样爱你宠你,以为这是对你好,却没想到会把你变成一个自私自利任意妄为的混蛋!——我真是错得离谱!”
  
  风入松浑身一震,“不是……不是……”他拼命摇着头,涩声重复着这一句,波澜变幻的眸子里满满的惊惶迷茫,想要辩解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罢了罢了……”江照晚忽然低低打断了他,又苦涩地道:“……无论烧山庄的人是谁,我爹总是已经死了,而你的仇也算报了……若是你还不够畅快,就索性一剑杀死我——要么就永远别在我面前出现!”他声音虽低,却说得异常斩钉截铁,空洞的眸子里只余下决绝与倦怠,仿佛他的生命已然消亡,如今的他不过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不……不……”风入松面色青白地望着他,“我不要你死,我要你陪我……”
  
  “不要我死么——那好,我们再不要相见!”江照晚狠命一咬牙,转身就走,越走越快,很快成了拔足狂奔。
  
  风入松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山野的冷风化作无边的惊恐昏乱朝他席卷吞没而来,他浑身一颤,突然嘶吼一声,旋即便发了疯似地追了上去。
  
  “不要走!不要走!……”他边追边喊,双目赤红,状若癫狂。听见那凄厉的声音江照晚心头一酸,不觉间放缓了脚步。只这一个迟疑,风入松已追了上来,他猝然伸手点住江照晚周身大穴,然后一个大力将他扑倒在了地上。
  
  江照晚一惊,怒声喝道:“放开我!你想做什么?”
  
  “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风入松嘶喊了一声,面上渐渐现出疯狂迷乱之色。他猛地撕开了江照晚的衣衫,一边亲吻他一边语无伦次叫道:“我要你属于我,永远属于我!从此就我们俩,再不见任何人!我会对你好,再不骗你,可是你不能离开我!……”他越说越激动,动作也越来越粗暴狂野,简直恨不得将江照晚撕碎吃进肚子里才觉得安稳。
  
  “住手!”江照晚用尽全力喊了一声,“你若敢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风入松闻言先是一顿,随即绝望地嘶叫道:“你反正都不会原谅我了——我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陪着我!”猛地冲进他的身体里,疯狂地前后抽动着,似是要彻底与他融化粘附在一处,再一起死去,化成灰,生生世世。然而他的一颗心恍惚间却不由自主离开了身体,掉进了一个无底之洞,一直往下坠落,无休无止……
  
  他这样发了狂地肆虐了一阵,忽听见江照晚狂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吐出一口血,喷得他满脸都是。他吃了一惊,忙停下动作急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啦?”
  
  江照晚猝然停下,瞪眼望着他。鲜血在他唇边晕染开来,连眼中也带着些眩目的红,却冷得刺骨。沾血的发一缕缕贴在纸一样惨白的面颊上,血珠顺着发尾流下缓缓滑过下巴,最后滴上赤裸苍白的胸膛,象是一条血红色的小蛇蜿蜒着向心口蠕动,泛着冷艳凄迷的光。
  
  风入松呆呆望着他染血的心口,只觉他的心如同暮色中的远山一般杳然,再也无法触及。他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惶恐,这一次,他终是要失去他了么?
  
  茫然间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对方的脸,好得到一些拥有他的确据。到了半途突见对方眼珠一缩,死死瞪着自己,他心口一紧,那只手便僵在了半空,全身的血液也瞬间凝固成冰。
  
  江照晚紧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冷声道:“你问我我笑什么?——我笑自己过去瞎了眼,把所有感情投注到一个畜生身上——如今我活该受这样的报应!”
  
  风入松浑身剧烈一震,即便是再狠厉的话,也比不上这句在他心上造成的震动——一切都似乎已到了终点。竹马青梅,桃花流水……多少光风霁月一瞬间眼前流过,却被人用笔狠狠打了个黑色的大叉——从此不堪回首。
  
  望着对方冷漠怨愤的脸,风入松立时无比的惊惶。他急忙退出江照晚的身体,抱着他连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对你。照晚你原谅我好么?你总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他边说边满怀希冀地看着江照晚,可他的眼神却泄漏了他内心的茫然无措,全无把握。
  
  “我可以原谅你……”半晌江照晚倦倦说了一句。风入松心中一喜,张开口正要说话,却听见他继续道:“……可是歌雪能活过来么?”
  
  风入松一呆,歌雪死了,歌雪死了……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杀了歌雪,可歌雪的确是无辜被牵累者。他惶惶然想着,心中的绝望一时缓又一时急,悔恨却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迫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怔忡间忽有一只手旋风般到了胸前,他惊呼一声,本能地侧身闪避。不料另有一只手早候在一旁,等他偏过身来时迅疾点向了他腰间。他一时来不及躲避,只觉腰间一麻,便“嘭”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
  
    
第 21 章
      (二十一)
  
  他躺在地上不能置信地瞪着江照晚,结结巴巴道:“我明明……明明……”
  
  “我自己冲开了穴道。”江照晚咳嗽着用手擦去唇角的血丝,挣扎着直起身来,又道:“你若不怕死又舍得五成功力,不妨也试试看。”
  
  风入松一怔,殷东煌过去的确教过他们俩冲穴的功夫。不过一个不慎便会血脉倒流而死,就算顺利至少也要损失五成功力,让他们若非在危急情形下切不可用。他万万没有料到江照晚竟会如此做,想必他适才忽然吐血是因为冲穴所致。想到他宁可冒着死亡的危险也不肯谅解自己,风入松一颗心立时落入了一个深渊,万劫不复。
  
  正这时忽有两条人影迅速靠近,江照晚迅速俯身捡起已被撕破的衣衫披在了身上。转眼那两人已到了跟前,却是谷潜流与拂尘。江照晚向二人点了点头,道:“我正要回去。”他衣不蔽体,露出身上红痕点点,适才发生过什么自是一目了然。然而他与风入松之间的牵扯纠缠却是不争的事实,故此他也无意辩解。
  
  拂尘微微点头,道:“见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与谷公子一起出来找。寺里准备了些素斋,回去用一些罢。”他神情泰然坦荡,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里适才发生过什么一般。
  
  相形之下谷潜流面色要难看得多,他沉默着脱下外衫递给几乎衣不遮体的江照晚,江照晚称谢了接过穿好。谷潜流朝地上不能动弹的风入松看了一眼,问他:“风兄也一起去么?”即便强行掩饰着,厌恶之色还是显露在了脸上。
  
  “不必了。”风入松冷冷别过脸。他一向讨厌谷潜流,也知道谷潜流一样讨厌自己。之前与他在随音山庄见面时称兄道弟根本就是敷衍客套,如今这等情形下根本连掩饰都省了。
  
  等再转过脸来时忽然发现江照晚与拂尘已去得远了,风入松心头大震,厉声叫道:“照晚不要走不要走……啊……”原来是谷潜流突然点了他的哑穴。
  
  风入松又惊又怒又急狠命瞪着他,却又苦于说不出话来。谷潜流侧头看了看,见江照晚拂尘二人已去得远了,便收回目光蹲下身子向风入松冷冷道:“这次且便宜了你。不过你给我马上离开洛城,若是以后再看见你骚扰照晚,休怪我不客气。”想到自己来晚一步,让风入松占了江照晚的身体,只恨得牙根作痒。
  
  见风入松面上怒火腾腾,眼珠乱转,他心念一动,嘿嘿笑了一声,又道:“你也不用担心照晚,我总会好好照顾他一辈子的——嗯,听清楚了,是一辈子哦……”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风入松气得额上青筋暴露,双目赤红,他一横心,便开始运气冲穴。一股气流在他胸口急遽膨胀扩张,心脏渐渐不胜负荷。他猛地撕心裂肺大叫了一声,一大口鲜血如柱喷出,人也渐渐昏死了过去。
  
  在最后残余的意识里,他隐约听见一个人惊讶的声音,“咦,这不是江子奇那老贼义兄的儿子么?嘿嘿……没机会杀江老贼,就拿他出出气也行……”
  
  夜里谷潜流躺在床上,听着对面竹床上江照晚翻来覆去的声音,忍不住问他道:“可是担心风入松?他的穴道已差不多该自动解开了,应该不会有事,你也别多想了。”
  
  “不是……”江照晚不想承认自己真是在担心风入松,于是否认了,又解释道:“大概前两天一直昏睡,睡得太多,所以有些睡不着。”
  
  如今他已然冷静了下来,回想着这一连串的事件,以及风入松之前的种种表现,他开始觉得烧毁山庄的可能另有其人。风入松虽然很有动机,可根据江照晚对他的了解,他固然是偏激自私,想法有时也扭曲古怪,却还算不上狠毒,至少不该连风歌雪的命都不顾。只是毕竟最近四年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而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又是一个人改变最大的时期,他也不能十分肯定风入松就一定不会这么做。说起来若真是自己父亲杀了风一帆,他不仅是风入松的杀父仇人,更是害他在痛苦自责中煎熬了那么多年的罪魁祸首。风入松恨他入骨也算合乎常理。
  
  可若不是风入松,又会是谁?是漕帮么?据白日里市井里的传言,陆从容公开否认是他派人做的。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在撒谎,毕竟烧毁山庄害死那么多人,就算是出于为父报仇的目的,也总显得过于残忍。他怕漕帮为正道武林所不容,很有可能不说实话。
  
  突然又想到那个写信提醒父亲防备风入松的神秘人,他(她)究竟是谁?又怎会知晓父亲杀死了风一帆而风入松正筹划着要报仇?难道会是一直与风入松在一起的燕山亭么?
  
  谷潜流注目望了他片刻,见他修眉紧蹙,面色惨白,凤目下两个黑眼圈甚是突兀,整个人显得异常的憔悴。他心中不禁一阵怜惜,忍不住道:“有什么烦心的不妨讲出来,心里也舒坦些。”
  
  江照晚收回思绪,缓缓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即便谷潜流救了他的性命,可毕竟两人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且谷潜流的出现时机总觉得有些突兀——初遇时的飞刀斩马,再遇时的飞马相救,然后是凌波酒楼与风入松的纠纷,以及后来的频频拜访……虽说谷潜流是个随性豪爽之人,这些举动于他而言本算是平常,但如今诸事纷杂,江照晚不免多存了些防备之心——再说又何必让谷潜流卷入这纷乱当中?
  
  见谷潜流目中俱是关切之色,江照晚感激地道:“这几日多亏谷兄相助,谷兄恩情照晚铭记于心。另外总是打扰谷兄总是不妥,明日一早我就与谷兄告辞了。”就算是存了防备之心,他的感激之情却是半点不虚。
  
  “什么?你要走!”谷潜流惊讶地喊了一声,又急声劝解道,“如今漕帮正在察访山庄失火后的幸存者,若是给他们撞见你怕是不妙。再说我至多也只是提供个小屋给你挡风遮雨——这又算是哪门子恩情?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亲兄弟般,你这么客气算是看不起我。”说话间不觉露出些惆怅不悦之色。
  
  “谷兄这话从何说起?我一向景仰谷兄潇洒豪迈,又怎会看不起谷兄?”江照晚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连累谷兄……至于漕帮,他们不找我我还要找他们,毕竟他们是最有嫌疑烧毁山庄的人。从前我拖家带口自然怕了他们,可如今我空身一个人,倒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谷兄不必为我担心。”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记得那次你掉进他们陷阱么?若非我凑巧经过后果怕是不堪设想。”略想了想又恳切地道:“我与照晚一见如故,照晚若是不嫌弃我出身微寒,不如我们结为异性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照晚你也不用总是客气什么了,说起来我这人最怕那些罗里罗嗦的俗礼!”
  
  江照晚惊讶地抬头看向他,见他眼中满满的热切之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从前他多半会立即响应谷潜流的要求,可经过频频变故,又因总觉得谷潜流来路有些可疑,心下不由一阵踌躇。
  
  谷潜流见他犹豫,便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他苦笑一声,讪然道:“照晚不必勉强,我这人心直口快,有时未免显得唐突,你只当我什么都没说。”
  
  听他这么一说江照晚心中不免有些歉疚,他展颜一笑,道:“与谷兄结拜自然是照晚求之不得之事,不过我如今这等景况,若是连累了谷兄,我定会一生难安。”不等谷潜流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看不如这样,等我这些事情结束后我们再结拜,到时我们兄弟俩结伴游遍山川河流,岂不快哉!谷兄你看如此可好?”
  
  谷潜流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诚挚中带着坚定,知道他虽看似随和,却不是会轻易被别人左右的人,于是笑着道:“如此甚好。”又道:“什么结拜不结拜其实也是虚礼儿,总之我真心拿照晚当作好友便就是了。”
  
  江照晚见他毫无见怪之意,稍稍放下心来。之后见他面色忽然沉寂下来,似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便问道:“谷兄可是有话要说?”
  
  谷潜流闷闷“嗯”了一声,犹豫了半晌方正色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说到这里他颇有些困窘烦恼,期期艾艾道:“其实……其实早想和你说的,又怕你听了起疑心,所以才要和你结拜……只因想着一结拜便是一家人了,说出来或许照晚能够原谅,可如今……唉!我心里实在觉得有愧……”
  
  江照晚一怔,随即道:“谷兄请尽管直言,照晚断不会放在心上便是。”
  
  谷潜流闷闷点头,隔了一阵忽开口问他道:“照晚你可曾听说过鱼龙舞?”
  
    
第 22 章
      (二十二)
  
  江照晚心里一惊,略顿了片刻后回答道:“在我成亲那夜的筵席上,曾听百晓生提过一二。他说这种剑舞能让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他微顿了顿,望着谷潜流的眼睛静静道:“谷兄你又怎么知道这个故事?”
  
  谷潜流面上露出窘迫之色,支吾了片刻才鼓足勇气道:“不瞒照晚,先师曾对我提过鱼龙舞,又说他怀疑令尊当年在比武招亲擂台上用的剑法便是鱼龙舞当中的招式……”
  
  江照晚闻言不由震了一震,暗想着父亲这二十多年的担忧并非毫无根据,当年果然有人认出了他的招式源于鱼龙舞。
  
  思忖间又听谷潜流继续道:“我因觉得好奇,所以这次路过洛城特意停留,准备探个究竟……可巧后来认识了照晚你,一来是欣赏照晚为人,真心想要结交;二来也想趁机探察一番,故而常去山庄拜访。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查探山庄便出了事。山庄出事虽与我无干,可想到自己从前的确有意图,心中总觉得有愧。想要对你直言,又怕你因此生疑,只得一直憋在心里,弄得我心中实在不能安宁……总之照晚你要怎样责怪我都甘愿领受,唉,我一直自负磊落坦荡,如今终还是做了小人之事……”
  
  听着这些话江照晚恍然大悟:既然谷潜流从前是刻意接近,那么种种巧合便不足为奇了。他心中虽不免有些别扭,但想到谷潜流的想法本也是人之常情,若是自己在他的立场恐怕也会忍不住暗地里察访一番。而且他肯将这事告诉自己,已说明了他的诚挚磊落,想到自己之前的多疑,心中便有些羞惭。于是展颜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谷兄何必自责?”
  
  谷潜流见他没有生气,面色一舒,又畅快笑道:“照晚不见怪就好,啊,说出来心里觉得好多了,不象之前总觉得心中有愧,怎么也爽利不了。”
  
  这时江照晚心念忽然一动,想着当年认出父亲所用招式是鱼龙舞的怕是不止谷潜流他师父一人,难保这些人没有觊觎之心——难道山庄被毁竟与鱼龙舞有关么?其实对这点他早有些隐隐怀疑,只是没有往深处想,怕想多了反而会误入歧途。
  
  谷潜流见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又出言追问他。江照晚道:“我只是在想山庄被毁是否与鱼龙舞有关?”他叹了口气,道:“不瞒谷兄,我爹是懂得几招鱼龙舞,可那剑谱早在多年前便不翼而飞了。况且我爹只知道三分之一的招式,要知鱼龙舞如果学不全不但不能长生不老,还会减少寿命,所以他连我都没有传授。”
  
  谷潜流惊讶地道:“这么说令尊当年用的招式真是鱼龙舞——原来世上竟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武功,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略想了想又问道:“你说令尊只知道三分之一,那残余的那部分剑谱呢?”
  
  江照晚摇了摇头,“我爹并不知晓。”转念又一想:会不会残余的剑谱在当年盗窃父亲剑谱的那个人手中?可他又觉得这想法有些荒谬——怎见得《鱼龙舞》剑谱世上只有一本,又正好分成两份?
  
  这时忽听见谷潜流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听见他道:“会不会你爹的剑谱就是被持有另外一部分剑谱的人偷走的?”
  
  江照晚见他竟然与自己想到了同一个地方,不由一怔。谷潜流见他若有所思,便问他:“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江照晚轻轻摇头,“没有,至于剑谱的事我也是成亲那夜才听说的。而剑谱早在九年前就不见了,我哪里能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谷潜流“哦”了一声,道:“也是。”他拧着浓眉默想了一阵,片刻后又道,“既然剑谱早已经丢失,就算焚毁了山庄也不可能得到剑谱,看起来为了剑谱烧山庄这个动机不够充分。还有那个向令尊下毒的人,以及早先冒充令尊杀死陆横的人,他们又究竟是什么来历动机?会和焚烧山庄的是同一个人么?”他焦躁地摸了摸额头,“我实在是头大如牛。”
  
  江照晚闻言神情一暗,如今他已基本可以确定下毒之人以及杀死陆横之人均是风入松——不仅证据动机都很充分,而且连风入松自己也都没有怎么反驳。可对于焚烧山庄的人是不是他,他却无法确定。
  
  想到心烦处他翻了个身,一不小心扯动身下伤口,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喊出了声。想起那伤口正是风入松之前强迫他时留下的,再思及当时他癫狂迷乱中带着绝望的眼神,心口不禁又是闷痛又是酸楚。
  
  他的穴道应该自动解开了罢?他现在去了哪里?江照晚躺在那里默想着,回想着自己与风入松见面时的激愤,忽然有些后悔。他为人本算是沉着冷静,可一觉醒来后忽然天翻地覆,而且种种证据都指向他最爱的人,一时间他便失去了镇定。如今冷静下来后便觉得有些懊悔:自己本该与风入松好好谈谈,而非斩钉截铁指责他。即便凶手真是他,等一切清楚后再指责也不迟,若不是他,那么被自己无端怀疑,他心里该是很痛很绝望罢?
  
  因想着风入松那样偏激的性子在绝望时不知会作出什么事来,他心中一凛,霍然坐起身来,“谷兄你先睡,我要出去一下。”
  
  谷潜流连忙坐起身来,惊讶地看着他,“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江照晚正要回答,忽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他一怔,刚要下床,谷潜流忙朝他作了个手势。江照晚点点头,迅速下了床将身子隐在了暗处——在这种时候少点人知道他还活着反而安全,而且隐在暗处也更容易查出凶手。
  
  谷潜流下床过去将门打开。见头戴纱帽的燕山亭悄然站在门外,他颇有些意外,脱口问道:“燕兄,怎么是你?”
  
  燕山亭冷冽的目光在他面上一扫而过,阴沉沉道:“江照晚在么?”
  
  谷潜流犹豫了一下,正要回答。这时房里的江照晚已现身走了过来,“燕兄有事么?”
  
  “跟我来。”燕山亭淡淡道,说罢转身便走,语气中根本没有半点商榷的余地。
  
  江照晚只稍犹豫了一下,便疾步跟了上去。谷潜流忙拉住他道:“要我陪你去么?”他扫了燕山亭的背影一眼,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有杀气,眼中不觉露出担忧之色。
  
  江照晚自然也感觉到燕山亭似乎来意不善。见谷潜流如此关心自己,他心头一热,道:“不会有事的……多谢谷兄了。”谷潜流怔了怔,随即露出个微笑,拍了拍他的肩有些怪罪地道:“又满口是谢——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客套的,再这样我就和你绝交了。”
  
  江照晚莞尔一笑,转身追上去跟上了燕山亭。走了一段燕山亭忽然顿住了脚步,冷冷道:“你还要跟多久?”
  
  江照晚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一个人从路边灌木丛中直起身来,却是谷潜流。他暗地里吃了一惊,之前自己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跟踪,而燕山亭却似乎早就发现了,可见他的武功修为很可能远胜过谷潜流。听声音燕山亭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不料竟有这等修为。
  
  他猜想谷潜流跟来是因为担心自己,于是朝他道:“谷兄还是先回去罢,燕兄武功超群,我跟他在一起想必不会有事。”他这话也暗示了燕山亭若是想要对自己不利乃是易如反掌,即便谷潜流跟着保护也没用。
  
  谷潜流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又扫了燕山亭一眼,随即转身离开了。等他人影不见后燕山亭冷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有男人缘,去了个风入松,又来了个谷潜流——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娶歌雪?”从前他只是对江照晚冷淡,如今却明显带了恨意,甚至连语声都因为愤怒微微有些颤抖。
  
  想着自己当时答应娶风歌雪的确是想要藉着她与风入松一刀两断,江照晚心中一阵愧疚悔恨,便没有出言辩解。
  
  “我好不容易拖走了风入松,想让你一心一意对待歌雪,可是你居然没能保护她!——你连妻儿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你怎么好意思还苟活于世?”燕山亭忽然暴怒起来,一掌朝江照晚劈了过来。
  
  江照晚咬牙闭上了眼,静静等着那一掌的来到。燕山亭那番话令他无比羞惭痛悔内疚自责,一时间万念俱灰,只恨不得立时死去倒也干净。
  
  半晌没有感觉到预期中的疼痛,他缓缓睁开眼,茫然看向燕山亭。燕山亭背对着他,握紧拳头喘息了一阵,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之后一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走到一个树林边燕山亭忽然拐了进去。江照晚见林中潮湿黑暗,虽有些好奇,却没有出言追问——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好奇心又算得了什么?
  
  走了片刻两人到了一处空地,清冷的月光透过枝叶静静洒在泥地上,虽然是春天,地上却还是铺了一层枯枝败叶,潮湿后一沤,四下便弥散着腐败的气息。江照晚站在其间,恍惚觉得自己站在一具刚出土的棺材里,周身都是陈腐死亡。这时忽听见一声乌鸦叫,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全身上下的毛孔立即痉挛起来。
  
  这时燕山亭忽然顿住脚步,望着大树下一座黄土新坟静静道:“风入松死了。”
  
    
第 23 章
      (二十三)
  
  江照晚全身一震,缓缓抬起头,却只看见燕山亭嘴唇上下开合,整个世界里惟有耳边的轰鸣作响。
  
  “傍晚时我在清明寺后的小溪边看见他时他已被漕帮的人刺了一剑,奄奄一息……”燕山亭平静地叙述着,“而在那之前他被人点了穴道,所以无法反抗……”
  
  点了穴道……无法反抗……江照晚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似乎怎么都无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谁点了他的穴道?谁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他好像知道答案,头脑中却又模模糊糊的。越是使劲想,便越是模糊。身体渐渐倦怠不堪,恍惚间自己碎成了灰,一粒粒往地上掉落,很快全瘫在了地面上,成了一堆,又被风一吹,到处都是——然而很快便湮灭无迹了。
  
  燕山亭见他嘴角剧烈抽动着,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睫毛也颤抖得厉害,显得格外地长——长到有些凄迷。漆黑的眸子一瞬间凹陷了下去,成了两个空洞,银红色的月光照在空洞的边沿,里面更是暗黑无光。燕山亭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伤心欲绝,可是这一种却格外令他感到揪心。
  
  “就是这件事……我走了。”他轻轻说了一句,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回头望去,见江照晚还是呆呆站在那里,显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月光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又细又长,被风吹得一阵阵颤栗,仿佛一个不慎就会折断。燕山亭终于还是回过头离开了。
  
  江照晚茫茫然坐在坟前,脑中乱糟糟的一团,又象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死了么?不可能,不可能!他说要永远陪着自己的啊,怎么可能不在了呢?不会不会,他不久前还抱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一辈子不分开的,错了错了,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这时黑夜里忽然有个声音跳出来告诉他说:“他死了,真的死了,就埋在眼前这土堆里。你不记得了么?是你点了他的穴把他扔在野地里,他无法反抗,便被人杀死了——你其实才是害死他的真凶!”
  
  江照晚一颤,“不!”他忽地撕心裂肺大叫一声,“不可能不可能!我爱他!我爱他啊!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伤他分毫——怎么可能是我杀了他?”
  
  那个声音却狰狞地大笑起来,“就是你!你怀疑他烧了山庄,不肯原谅他!你点了他的穴害死了他!你这个多疑的人,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烧了山庄?即便真的是他,你又怎忍心亲手杀他?”
  
  江照晚一呆,渐渐回想了起来:是我……原来真的是我!“啊!——”他忽然抱住头凄厉大叫起来,将脸狠命埋在坟上的泥土间摩擦着,碎石划得他面上一道道红痕,乌黑浓密的发散了开来,被风吹得夜色里四下乱舞,月色下泛着银白色,恍惚一瞬间青丝染了白霜。
  
  之前得悉山庄被毁,所有亲人被烧死,他虽然绝望,虽然怨恨,却还能勉力支撑,可如今风入松死了,他却甚至连恨都无法恨了。他的心早已被无边的痛悔腐蚀成灰——没有了心,又如何去恨?
  
  他动也不动趴在坟上,风声萧萧中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见声响,他茫然抬起头来,却见一个少年从坟旁边的树后走了出来,英俊苍白的脸,冷冽疏离的眼神。风吹得他衣衫一荡一荡,象是要飞起来一般。
  
  他忙扑着上前拉住少年的衣襟,喊叫道:“不要走……不要走……”这是自己的声音么?有些象又有些不象,似乎是不久前才在哪里听过,那人一遍遍叫自己不要走,然后呢?自己头也不回离开了……
  
  那少年冷眼看着他喊叫,月光照在他的面上,俊逸的轮廓清若远山。在对方风云变幻的眸子里,江照晚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他忽然觉得很惶然,忙拉住少年的手接着哀求道:“不要走,我陪着你……”
  
  刹那间少年突然变成了青年,还是那双眸子,只是风云深处多了几丝阴翳,“你不离开我了么?”青年终于开了口,低沉的声音飘荡在月色里,仿佛是从亘古传来,象是落在时空长河里的海誓山盟——不离不弃的盟约,只是时光已经流逝了,海誓山盟又能剩下几许?
  
  “是啊!我不离开你了,永远陪着你……”江照晚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无力,似是穿过冲冲阻隔才发了出来。他有些着急,自己该是斩钉截铁的啊!他又试着用尽全力喊了一遍,可是那声音似乎被风声吞没,又穿越了千山万水,传到他耳中时只留下凄迷的余音,嗡嗡作响。
  
  青年却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乌黑的发丝风中飞舞,目光流转莫测,他缓缓蹙起剑眉,“你不是恨我怪我怀疑我么?你真的肯陪我?”
  
  恨?江照晚模模糊糊想着,却实在想不清楚,见青年要走,他猝然喊了起来:“不不不!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我怎样都是要永远陪着你的!”
  
  青年顿住脚步,衣袖带起清风流离,在人耳边习习。他怔怔望着江照晚,眼中渐渐露出温柔之色,“你喜欢我了么?不恨我了?……”他喃喃说了几句,神色越来越欢喜,忽然一把抱住江照晚,“啊!我好开心,你终于不怪我了!我实在太开心啦!”黑宝石般的眼睛灼灼生辉,璀璨胜过繁星点点。
  
  江照晚连连点头,心中又是欢喜,又隐隐堵得厉害,总觉得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这时青年又露出愁苦之色,“不能啊,我已经死了……人鬼疏途,我们怎么在一起?”江照晚一惊,刚要说话,忽然间刮来一阵大风。青年身子一飘,便被吹出老远,他凄厉惨叫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离开你!”
  
  “入松!”江照晚竭尽全力嘶喊了一声,冲上去想要抓住他,可青年的身子越飞越高,那影子也越来越渺茫,渐渐被苍穹湮没。江照晚边追边撕心裂肺哭喊着,眼泪流了一脸,却终还是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了……
  
  他惶惶然顿住脚步,人鬼疏途,人鬼疏途!他心中咯噔一声,自己也死了不就行了?于是掏出匕首朝自己心口刺了进去……
  
  这时身子猛然一沉,江照晚睁眼一看,发觉自己依旧趴在土坟上,四下里鬼影婆娑,孤鸟哀啼,夜——又更深沉了些。
  
  是梦啊!茫然间他伸手摸摸脸,面上粘乎乎的又是血又是泪。心口处闷痛闷痛,象是要炸开来一般,倒仿佛适才的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刺了自己一刀。
  
  月亮落下去了,面前小小的坟在暗黑中格外凄迷孤寂。坟后面的树林里隐约传来狼的嘶叫声,伴着凛冽的山风,更显得诡异可怖。这便是风入松永远的栖身之所么?他是最怕孤单,最怕黑暗的啊!
  
  想到山庄所有人的死,想到燕山亭的斥责,想到风入松的枉死,他忽然间觉得好生疲倦,倦到没有力气去恨,去思想。耳边仿佛又回响着风入松凄厉的呼喊,“不要走……不要走……我要和你一起……一起……”高高低低,在风中盘旋,忽远忽近……
  
  听着这声音,江照晚心口处一阵阵绞痛。这痛前赴后继,渐渐无法遏制,到了最后他简直连喘气都不能够了。为了让这痛停止,他猛然掏出匕首朝心口刺了进去。
  
  血液流出来的时候,那汩汩的声音让他觉得安心了些。心口痛得比先前更甚,可是他反而不觉得如何难受。他缓缓伸出手,轻抚着坟上的黄土,有自己陪着他,他该不会孤单了罢。所谓恩怨,是活人的事情,如今自己与他一同赴了黄泉,是谁烧了山庄,便不再重要了。兜兜转转这么久,自己总算与他可以在一处。只要能在一处,上穷碧落也好,下溯黄泉也罢,总之生生世世是不用再分开了。
  
  无边无际的疼痛中,感觉生命随着鲜血一起流逝,他将身子覆在坟上,恍惚回想着从前,桃花树下,花瓣蝴蝶纷飞,那个少年对自己春风一笑——那是他头一次真心对着自己露出笑容。为了这一笑,自己付出了多少?可是无论付出多少,总是幸福的——被爱是温暖,爱才是幸福。
  
  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他的唇角崭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月光照在他惨白的面上,如是沉积了千年万年的冰雪,那一缕浅笑,则是冬日里的一缕朝阳,纵然灿烂明妍,却不足以融化那冰雪……
  
  
    
第 24 章
      (二十四)
  
  燕山亭进了一间山里农家的破屋,窗下小床上一个人背对他躺着,听见声音那人急速转过头来,却赫然是“已死”的风入松。
  
  “我按你说的告诉了他。”燕山亭静静道。
  
  风入松挣扎着半坐起身,胸口衣衫上一大块血迹。原来他中剑之事并非杜撰,当时他被江照晚点了穴扔在小溪边,正好漕帮有人经过,认得他是江照晚的妻兄,打了他一通后又给了他一剑。只是留了情面,没有刺在要害处,之后被及时赶到的燕山亭给救了。
  
  风入松喘息了几口,急切地问道:“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有说。”
  
  风入松全身一震,眼中立时露出绝望之色,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难道他真是恨不得我死么?我以为……我以为他听说我死后会后悔,会原谅我的过错——我以为他还爱我的……”
  
  原来他见江照晚之前离开他时那般决裂,知道他再不肯轻易原谅自己,于是让燕山亭去假传自己已死的消息。他猜想着江照晚得悉自己死讯后定是无比痛悔伤心,而对于自己的那些过错,多半也不会记着了。到时候再找个机会出现在他面前,那么失而复得的惊喜之中他也不至于追究什么。他先前计划这些的时候,差不多是自信满满,可如今听说江照晚没有反应,顿时惊惶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信他恨我至此!我要马上去看看他……”行动间不小心触动伤口,胸口又红湿了一大片。
  
  “你这种行为真是幼稚——难道你都不觉得羞耻么?”燕山亭满怀嘲讽地道。得知二人决裂后,他本来不想帮风入松欺骗江照晚,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等江照晚发现自己被骗后更不可能原谅风入松,这才答应了。
  
  “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会懂!”风入松焦躁地喊了一声,又冷笑着道,“为了让照晚安心呆在歌雪身边,你故意对我示好——你这样出卖色相都不觉得羞耻,我为何要觉得羞耻?……”
  
  “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能够幸福,又有什么可羞耻的?”燕山亭冷冷打断他道,“可是你呢?你却是为了折磨自己心爱的人……江照晚一定是前世造多了孽,这辈子才喜欢上你。如果我是他,倒宁可早些死了——喜欢你这种人简直比死还要受罪!”他一甩绿色长袖,转身便走。出了门又忽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道:“他在你的墓前,有胆就去见他。”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风入松坐在床上呆了一阵,心中的不安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后来他挣扎着下了床,出了门踉踉跄跄奔走了一阵,终于到了树林里——然而坟前又哪有半个人影?
  
  他面色顿时惨变,喃喃道:“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伤心么?连多凭吊我片刻都不肯。”语声不觉嘶哑苦涩起来。他颓然跌坐在地,伸手抱住了头,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一刹那他忽然发觉燕山亭说的并没有错——假如江照晚不爱自己,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全然幼稚可笑。
  
  良久后他抬起头来,一瞥间看见坟上一大滩血迹,似乎尚未干透。他一颗心猛地往下一沉,“这血……这血是哪儿来的?”
  
  江照晚醒来的时候,清冷的月色正照在岩石壁上,上面凹凸的痕迹幻作了奇形妖异的图案,阴森森瞅着他,象是要随时化作猛兽将他吞噬。他定了定神,又侧了侧身子想要检视自己身在何处,行动间胸口处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恣意溢出他的身体,令他一阵阵头晕目眩。
  
  发觉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而洞口外有一人背对他而立,他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颤声喊道:“爹……”激动之下一颗心几乎立时要跳出胸口。
  
  那人听见声音急速回头,随即身形一闪到了江照晚面前,正是本该已经死在了火中的江子奇。他蹲下身子扶江照晚躺好,沉声道:“你伤得很重,不要乱动。”又忍不住斥责道:“你傻了么?好好的寻什么短见!若非我恰好经过,你哪儿还有命在?——你到底为何要自杀?”
  
  江照晚一顿,想到风入松的死,心中立时撕裂般地疼痛着。他闭目强自按捺了一阵,情绪稍微平复后他重新睁开了眼,断断续续问江子奇,“爹……我还当你……当你……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醒来时已经在这山洞里了。”江子奇攒起眉,“那人既然救了我,为何又不肯现身?难道是不想要人报答么?”
  
  江照晚心念一动,忽然想到那个写信给父亲提醒他防备风入松的神秘人,难道他便是那个救父亲出火海的人?沉吟了半晌,他伸出手想要掏出怀中那封信,无奈失血过多,手臂根本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江子奇看懂了他的意图,道:“什么东西?我来拿。”说话间将手伸入他怀里,摸到一封信后取了出来。
  
  “这是什么?”他看着信封迷惑不解地问江照晚。
  
  “这是……”想到信中的内容,江照晚立时满口俱是苦涩之意,“这是……你……你昏迷后……有人……有人寄给……你的……”
  
  江子奇一脸迷惘地打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昔年庄主与风夫人有私,被风一帆撞见后庄主杀其灭口,而今风入松已从风夫人处知晓此事,恐欲向山庄报复,望庄主警惕。最后却没有署名。
  
  江子奇面色陡然大变,颤声道:“这……这……”
  
  江照晚强自定了定心神,道:“爹,信上的内容都是真的么?……真是你杀死了风伯伯?”
  
  “没有!”江子奇急声辩解,“我怎么可能杀他?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还是那夜风入松来找我我才知道。”
  
  江照晚呆了呆,片刻后悄声道:“这么说……向爹你下毒的真是入松了……”
  
  江子奇闷声“嗯”了一声,面色极是难看,道:“那夜他去我书房找我,偷偷在我茶里下了毒……昏倒之前我拽下了墙上那幅《风入松》,想要借此提醒你——我怕他对你与歌雪作出什么事来……”
  
  因这一切早在江照晚预料之中,故而他并未如何惊讶。至于母亲留下的那只竹叶茶杯,想必是风入松不想被人发现茶杯里的毒,所以将它扔到了窗外。
  
  又听见江子奇恨声续道:“他都是信了叶青的谎话——可恨当时我虽想要向他辩解,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听见他提到叶青,江照晚心里一颤,忍不住又问:“关于青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口中的青姨正是风歌雪的母亲,风一帆的续弦叶青。
  
  江子奇面上立时现出羞惭惊惶之色,他别过脸期期艾艾道:“那……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江照晚一听此事原来是真,心里不由一沉,同时又隐隐愤懑。本来他内心还残存着一丝希冀,希望这不是真的。发现原来父亲对母亲的专情根本是假,甚至于与他偷情之人竟是他挚友的妻子,他又是痛心又是迷惘——这真是他从小到大一直敬仰的父亲么?
  
  江子奇见他满面忧愤失望之色,忙解释道:“我与叶青相识犹在你风伯伯认识她之前,当年我……我也是一时糊涂,因觉得对不起你娘,很快便与她断绝了关系。后来她嫁给你风伯父,我再没与她来往过,又怎么可能因被你风伯伯发现真相杀他灭口?想必是她恨我当年离开她,所以才诬陷我。说起来我的确有些对不住她,可是我的心中自始至终便只有你娘一个,我根本没有办法接受叶青。”
  
  他顿了顿,面上渐渐露出痛楚之色,“二十多年前有次踏青,我偶然邂逅了你娘,对她一见倾心。不久后听说你外公要设擂台替她招亲,为了能娶她,我甘冒被人发现的风险在擂台上用了鱼龙舞的招式……后来我终于娶了她为妻,起初我很快活,可是由于我总是窝在山庄不敢出门,武林中渐渐流言四起,说我当年的比武恐怕是作弊。我心中气闷,却又不敢再使用鱼龙舞的招式为自己洗刷冤屈。偏偏你娘也不能理解我的痛苦,还常鼓励我去行侠仗义扬名立万——她仰慕的本是你外公那样的大英雄……”
  
  江子奇呵呵苦笑了一声,续道:“后来我偶然结识了叶青,她对我极好,又肯耐心听我发牢骚,我一时糊涂,和她……”他痛悔地闭上了眼睛,“……后来我很后悔——我怎能对不起你娘?所以很快我便和叶青断了来往,不久后她便嫁给了你风伯伯……我发誓自那之后我再没和她有半点瓜葛……更不可能杀死你风伯伯……照儿你信爹么?”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江照晚。
  
  见父亲神色凄苦憔悴,江照晚心中不忍,喘息着道:“爹……这事……这事先不提……对那放火之人,爹你觉得……觉得也是入松么……”想到风入松的死,心口处顿时天崩地裂地绞痛,头也昏得厉害。他拼命咬住牙,才能保持清醒。
  
  江子奇愣了一愣,很快摇头道:“应该不是他做的。”若是他做的,未免前后行为互相矛盾,只是他无法仔细向江照晚解释这其中原因。
  
  江照晚闻言心中轰然,我真冤枉了他么?真是我害死了他!肺腑中一阵激荡,不禁吐出一口血来。江子奇见他伤势发作,连忙扶他躺好,沉声命令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你先好好养伤。”
  
  “爹……”江照晚猛地抓住江子奇的手臂,嘶声叫道:“入松他死了……是我……是我害死他的……我怎能……怎能……怀疑他……”心神激荡之下又连续吐出几口血来,一张脸惨白得骇人。
  
  乍闻风入松死讯江子奇惊了一惊,思及树林里那个小土堆,暗道:难道那竟是风入松的坟?他心念一动,忽然明白了江照晚为何自杀,顿时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心痛。然而再转念一想,又忍不住觉得其实风入松死了倒也轻省。这想法虽令他愧疚,他却是的的确确松了口气。
  
  忽然感觉到怀中人渐渐没了动静,他忙低头察看,这才发现江照晚已是气若游丝,似是随时都可能断气。他心中大骇,急声喊道:“别说了!别说了!先歇着!”一边伸手点了他几处大穴,控制他伤势的发作。
  
  “不……”江照晚虚弱地摇头,瞳孔渐渐黯淡,“我害死了他……要去陪他……爹,孩儿不孝,先去了……山庄的仇爹您要……您要……”
  
  江子奇见他已是风中残烛,回天乏术,不禁红了眼,口中却厉声骂道:“他死了便死了,你用得着去陪他么?你敢死!你敢死!你要留下爹一个人么? ……”说着说着语声渐成哽咽。
  
  江照晚凄然一笑,低声道:“爹……是……是孩儿不孝……可是……可是……我……我舍不得……他……他一个人……”眼睛渐渐合上。
  
  正这时洞口忽然传来脚步声,江子奇急速回头一看,却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第 25 章
      (二十五)
  
  江子奇来不及惊讶,忙摇着江照晚的身子大喊道:“入松他没死!他没死!照儿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乍看见江子奇风入松先也是大大吃了一惊,一瞥间瞧见江照晚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立即整个人旋风一般急冲了过来,口里叫道:“照晚他怎么了?”
  
  “你们不要乱动他!”洞口处的拂尘忙出声喝止,又疾步奔过来弯下腰开始查看江照晚的伤势。江子奇正急得六神无主,见他似是懂得医术,便没有制止。拂尘翻了翻江照晚的眼皮,随即从怀中拿出一粒药塞进他口中,之后他转向江子奇,颇有些忧心地道:“他失血过多,加上已失去了求生意识,怕是很难醒过来。我们先带他回清明寺,别的话以后再谈。”
  
  江子奇虽然从未见过拂尘,却时时听江照晚提起,是以立即便猜到了眼前的和尚是谁,于是点头道:“也好,那就叨扰拂尘师父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本应以慈悲为怀,江庄主不必多礼。”拂尘合十垂眼道。
  
  途中拂尘追问江子奇江照晚是怎么受伤的,江子奇一听立即愤怒起来,指着风入松吼道:“还不都是因为他!——照儿只当自己害死了他,所以才自杀!”好在他并不知晓是风入松故意装死欺骗江照晚,只当是江照晚自己搞错了,否则愤怒之下怕是会立即一剑杀了他。
  
  风入松闻言心中剧震。他先前只猜想江照晚得悉自己死后多半会非常伤心后悔,却没料到他居然会自杀。想着他如此深爱自己,自己却总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他折磨他,痛悔之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他这掌极是用力,嘴角立即出了血。其余两人见状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闷哼了一声,忙别过了脸去,心中却是排山倒海的歉疚悔恨。
  
  之前他看见自己坟前一滩血,因担心江照晚出了事,惊惶之下急忙四下里搜寻。找了许久实在没有线索,想起自己傍晚与江照晚分开时他和拂尘谷潜流一起离开了,便跑到清明寺去询问。拂尘听说江照晚失踪后一面遣人去问谷潜流,一面又帮着风入松一起寻找。两人无意间发现了那个山洞,可巧遇上了江家父子。想着若是自己与拂尘晚去了片刻,只怕江照晚性命已经不保,风入松心中不由一阵打颤。直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江照晚对他的情到底有多深,而自己伤他又有多深。
  
  侧头悄悄望向江子奇怀中昏迷着的江照晚,他在心里斩钉截铁道:“照晚,若是你不能醒来,我便陪着你去死。这样你在阴间碰见我,便不会怪我骗你了是不是?……若是你醒了,以后我再不做半点伤害你的事——从前我实在是太过幼稚了,我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考验试探你,欺骗伤害你?——我简直不算个人!”
  
  然而想到自己已经犯下的错误,他又立时心虚惶恐起来:江照晚还有可能原谅自己么?只怕不能罢?他渐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当中。
  
  赶到清明寺时天已大亮,拂尘处理了江照晚的伤势后对站在一旁发怔的江子奇与风入松道:“两位均是一夜未睡,想必乏得很。如今照晚已度过危险,什么时候能醒还说不准。两位不如先找间屋子歇息片刻。这院子如今就贫僧一人居住,平日里除了打扫的净心净德外再无旁人进来,甚是幽静,两位不必拘礼。”
  
  “不用了我不困。”风入松与江子奇异口同声道,说完了迅速对视了一眼,因觉得尴尬,又慌忙别开目光。
  
  拂尘缓缓点了点头,温言道:“也好。贫僧要去早课,先失陪了。”
  
  江子奇送拂尘出了门,回来后见风入松呆呆站在床边,忍不住问他:“山庄可是你烧毁的?”虽然心里认为十有八九不是,可还是要确定一下。
  
  风入松听见声音回过神来,他定了定心神,侧身转向江子奇冷冷道:“笑话!我为何要那么做?我若是那么做了岂非是前功尽弃?……我向你下毒便是为了让你在痛苦中等待你的孙儿出世——你的孙儿,呵呵……”
  
  “住口!”江子奇厉喝一声,刹那间面色变得异常惨白。
  
  风入松注视了他片刻,面上渐渐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你怕了么?原来你也知道怕。你淫人妻子,活该遭此报应——你的一双儿女乱伦生子,全是拜你所赐!”
  
  “住口!不要再说了!”江子奇嘶叫道,激怒之下一掌朝风入松拍去。风入松连忙闪躲,边躲边道:“你想杀我灭口么?没那么便宜的事。你若是敢杀我你们江家的丑事便会传遍整个江湖!”
  
  江子奇闻言心中一震,立即收了招式。原来风歌雪竟是他与叶青的女儿,只是他早先并不知晓这事,一直到那夜他中了“卧千年”即将昏倒之际风入松才告诉了他真相。又说自己之所以把风歌雪嫁给江照晚便是为了报复他当年杀人夺妻的恶行。他要让江子奇在清醒的状态下一辈子躺在床上,明知自己儿女乱伦却无法制止。
  
  此刻听了风入松的威胁,又知道他古怪偏激,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设想着此事传出去后的后果,江子奇便不敢痛下杀手。他强忍着满心的怒火,镇定了片刻后痛声道:“你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你爹根本不是我杀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叶青她定是因为恨我当年离开她,所以才诬陷我……”
  
  风入松先是一怔,旋即道:“不可能!我是偷听到的——那时她在我爹坟前自言自语,并不知道我就藏在旁边,又如何会说谎?”
  
  原来一年前有一夜他睡不着出去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昔年他埋葬父亲之处附近,却发现一直卧病在床的继母叶青正在父亲埋骨的大树下烧纸钱。他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她不仅知晓父亲已死,甚至知道他被埋在了这里。惊诧之余他悄悄隐身在了灌木丛里。听了叶青烧纸钱时的喃喃自语,他方才了解了父亲被杀的真相——原来是当年她和江子奇幽会不巧被风一帆撞见,混乱中江子奇杀死了风一帆。
  
  震惊之下风入松不小心发出声音惊动了叶青,他便索性现了身,直接追问她当年发生的事。叶青见事已败露,只得承认了,又告诉他当年江子奇刚杀了风一帆,梦游中的风入松便突然撞了进来。江子奇本想要杀了他灭口,后被她强行拉住。两人隐藏在暗处观看了一阵,发现风入松清醒过来后居然误以为是自己杀了父亲,又把风一帆的尸体拖出去埋了。于是他们便将计就计,装作不知道风一帆已死,对外只说风一帆是失踪了。
  
  说出真相后的次日叶青便病故了。几日后江子奇赶来奔丧,因着昔年风入松与江照晚的事他对风入松甚是冷淡疏远,风入松一直找不到机会报仇。到了有一日,江子奇忽然改变态度与他闲谈起来。闲谈间他提到江照晚如今甚是风流,因此他决定尽早替儿子定门亲事让他收收心,又表示自己对风歌雪颇为满意,问他意下如何。风入松早就怀疑江照晚已经忘了自己,听了江子奇绘声绘色的描述后更是当真,自此对江照晚彻底绝望。为了赢得江子奇的信任,他主动将风歌雪许配给了江照晚,甚至写了封信让他带回去给江照晚,以示自己决绝之意。
  
  正这时风歌雪的乳母刘氏从乡下赶到风家奔丧,听闻了这门刚定下的亲事后她神色大变,最后偷偷告诉风入松风歌雪其实是江子奇的亲生骨肉——而当年也正因为她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被叶青遣回了乡下。
  
  得悉此事后风入松决定将计就计,让江子奇自食苦果。虽然他也曾有过犹豫,可那时他只当江照晚已彻底背弃了自己,心底甚是恨他,挣扎了一通后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用重金向人买了“卧千年”的毒药,准备等江照晚与风歌雪生米煮成熟饭后便迷倒江子奇,让他余生在榻上度过,却又偏生头脑清醒,只得日日饱受煎熬。而对于江照晚与风歌雪,他想着就一直瞒着他们俩,总之江子奇觉得痛苦就够了,他并没有向江照晚与风歌雪报复的打算。
  
  听他说了那夜他发现叶青在风一帆埋骨处自言自语之事后,江子奇气急败坏地道:“那夜叶青说不定早就知道你藏在一旁,所以故意说出那番话来欺骗你。我敢对天发誓你爹绝对不是我杀的,你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谎言……”心中忽然一动,忍不住失声道:“说不定她才是杀死你爹的真凶!”
  
  风入松一怔,随即想到江子奇不过是替他自己开脱,于是冷嘲道:“她说是你杀的,你却说是她杀的——哼!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住口!”江子奇恼羞成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我与她的事早在你爹娶她之前,反正我问心无愧!倒是你如此狠毒,就连照晚与歌雪也不放过,枉费照晚对你一片痴心,甚至为了你自杀。好好好!我倒要看看等照晚醒来后你怎么向他交代——总之你休想他原谅你!”
  
  风入松闻言身躯一颤,硬着嗓子嘶叫道:“这不用你管!”可他的心里却惶然起来。江子奇这番话其实正刺中了心底最大的隐忧,想着若是江照晚得知真相,怕是绝对不可能原谅自己的阴狠歹毒——只恨自己一年前误信江子奇谗言,当江照晚真的早已背弃了自己,若非当时对江照晚彻底失望,又怎么会将风歌雪嫁给他?等这次重逢后终于发现了江照晚的心意时,大错已经铸成,而他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那日他从清明寺回来后得知风歌雪已经有了身孕,只当江照晚是孩子的父亲,心神狂乱之下几乎在树林里掐死了他。甚至想好等杀死他后自己再陪着他一起死去,也好索性一了百了。然而到了后来他终是不忍,便抛下江照晚一个人去凌波酒楼买醉,烦闷之下又与谷潜流冲突起来,后被江照晚劝了回去。那夜他酒醒后渐渐冷静了下来,和江照晚谈了一夜后他决定早些让江子奇中毒,然后自己立即离开山庄,让江照晚和风歌雪好好生活。虽说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可只要他们不知晓实情,在他看来也没有太大关系。
  
  这边风入松为了江照晚醒来后该怎么面对他的问题正满腹忧虑,那边江子奇却也是心事重重——其实他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若是江照晚知晓了风歌雪的身世,自己又该怎么面对他?毕竟是自己当年的荒唐才害他犯下了这样的大错。
  
  两人因想得入神,均未留意到床上的江照晚眼皮一直在轻轻颤动。
  
    
第 26 章
      (二十六)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江子奇定了定心神,过去开了门,却是谷潜流站在门口。拂尘之前曾派人去他处询问江照晚下落,他得悉江照晚失踪后立即自己出去找了一通,见天亮了便来了清明寺察看拂尘这边可有消息。他刚刚从拂尘那里得悉了江照晚受伤昏迷,以及江子奇火中生还之事,所以过来探视。
  
  谷潜流与江子奇寒暄了几句后进了屋里。走到榻边一看,见江照晚依旧昏迷,面上不由露出焦急之色。见江子奇亦是神色担忧,他出言安慰了几句,又道:“我与照晚一见如故,照晚的事便是我的事。江庄主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潜流自是义不容辞。”
  
  江子奇忙称谢了,之后两人就着江照晚的伤势谈论起来。风入松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两人,心中又甚是烦乱,便出了门去院子里透气。他离开后不久江子奇问谷潜流:“谷公子可认得一个名叫朱由贵的珠宝商人?”
  
  谷潜流稍稍思索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曾听说。敢问庄主此人是什么来历?”
  
  江子奇道:“他是家父的义弟,我幼年时见过他一两面,长得与谷公子你极为肖似,所以忍不住问一声。”
  
  谷潜流立时露出好奇之色,道:“那真是巧,不知他如今在哪里?”
  
  江子奇遗憾地摇了摇头,“自家父远离红尘后便再没有来往了……”忽然留意到江照晚身子似乎动了动,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床边,急声唤道:“照儿你醒醒,醒醒!”
  
  江照晚眼皮颤动了片刻,缓缓睁开了眼。江子奇大喜过望,喊道:“你可醒了!”谷潜流闻声也跑了过来,忍不住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可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江照晚勉强扯起唇角笑了笑,本想说些什么,可心中实在痛苦,终还是乏力地重新闭上了眼睛。那两人见他虚弱,也不勉强他说话。谷潜流又出门去通知拂尘,跨出门槛时正好风入松闻声想进来,错身而过时两人忍不住冷冷瞪住对方,但因碍于江照晚的伤势,终是什么都没说。
  
  看见风入松进屋江子奇面色一垮,冷声喝道:“你还嫌害他害得不够么?你给我滚!”
  
  风入松面色灰败地站在房门口,并未出言反驳。他心中虽怨恨江子奇,却不愿意当着江照晚的面与他父亲争吵,徒惹他伤心,更何况对于江照晚自杀之事他的确是满心愧疚痛悔。
  
  江子奇正欲再出言赶他离开,床上一直沉默的江照晚突然出声道:“爹,请您回避一下好么?……我想和他单独谈谈。”他声音极低极哑,象是从喉咙深处盘旋挤压了许久才终于钻了出来,又好像他说这几句已费去了全部力气。风入松听在耳中,心中不禁一酸,差点忍不住冲上去将他抱在怀里。
  
  江子奇怔了一怔,面上渐渐露出焦灼慌乱之色,又忍不住望向风入松。风入松先是觉得迷惑,旋即便明白了他的担忧,知道他是怕自己告诉江照晚风歌雪的身世。他心中不由苦笑:其实自己才是最怕江照晚知道真相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亲口说出来?
  
  虽然他并不想江子奇好过,可此刻他还是很合作地向他点了点头。江子奇松了口气,这才出了门去,又随手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江子奇一走,房里便只剩下风入松与江照晚两人。偷偷瞧着江照晚惨白的脸,风入松紧张得手心额头全是汗,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照……照晚……”片刻后他打破了沉默,期期艾艾道,“你……你觉得好点了么?”
  
  江照晚低低“嗯”了一声,悄声道:“我们好好谈谈……你答应不要骗我……”
  
  “我当然不会骗你!”风入松急声叫道,又斩钉截铁重申了一遍,“我从此都不会骗你!”见江照晚态度平和,他原本几近绝望的心瞬间又雀跃起来,然而雀跃的同时又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可此刻他已无暇思索这些了。
  
  “……那好。”江照晚咳嗽了一声,“山庄不是你烧的对么?”
  
  “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会那样……那样残忍……”说话间思及自己把风歌雪嫁给江照晚其实更是残忍,不觉心虚起来,便不敢正视江照晚。
  
  “好……好……我信你……”江照晚低低道。风入松闻言心中大喜,正要上前抱住他,江照晚又接着问:“燕山亭来告诉我你被漕帮的人杀死了,是你指使他骗我的对么?”
  
  风入松一呆,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他羞惭地别过了脸,不敢看他,踌躇了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又解释道:“我……我……我受伤是真的,我骗你只是……只是想要你原谅我……”
  
  江照晚惨然一笑,大约是呛了口气,之后便剧烈咳嗽起来。风入松连忙上前轻抚他背心帮他顺气,却被他轻轻推开了。风入松僵了一僵,站在床边惘然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江照晚睁眼望着雪白的帐子顶,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深陷了下去,眼睫颤巍巍抖动着,甚是凄迷,他心头一酸,柔声道:“别的话等你好些了再说,我去喊拂尘进来给你看看。”
  
  “不了……”江照晚哑声道,“一次全说完罢……”
  
  风入松见他坚持,只得温言道:“那也好,只是你慢些说,不用急。”
  
  江照晚轻轻“嗯”了一声,默然了片刻开口道:“入松,我对你好不好?”
  
  风入松眼角一阵酸涩,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好,当然好。这世上就只得你一人关心我,别人都当我是枯草一般。”
  
  江照晚苦涩笑了笑,隔了一阵又道:“那……你知道我爱你对么?”
  
  风入松心中一颤,又将他的手更握紧了些,“知道,我知道……”就算从前一直怀疑,可是现在的确已经知道了,再无半点疑心。
  
  见江照晚咳嗽起来,风入松轻拍了拍他的背,又坐在榻边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慢点说。”
  
  平息下来后江照晚幽幽开口道:“九年前那一夜,你在梦中喊叫着,断断续续说了杀父之事,我听了好生心痛,当时我告诉自己说:这个孩子,我要对他好,让他快活起来……”
  
  风入松听他忽然说起往事,不由震了一震,又听他接着道:“后来你渐渐肯相信我了,也愿意与我亲近,我真是欢喜,想着要是能一辈子陪着你,照顾你,那一定是很快活的事情。呵呵……那时候太年轻了,也不懂得考虑将来,以为日子就会那么继续下去了……”
  
  “再后来,有一夜我们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醒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年我已经十九岁了,可是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我心里好生矛盾,怕害你入了歧途,可是又舍不得你,便想着拖过一日便是一日……后来的一年,我一方面觉得不应该,另一方面又不忍心拒绝你……也可能是其实我自己也喜欢,总之我们的关系就那么不明不白持续着……”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惘然之色,隔了片刻又继续道:“等你被我爹赶回了京城,我忽然醒悟了过来。所谓拖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只是自欺欺人,我必须要弄清楚我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将来又该怎么办……想了许久后我终于明白自己是爱上了你,所以我决定去京城找你,只要你也和我存着一样的心思,那么不管以后多么艰难,我总会坚持着和你在一起……可是等我到了京城……”说到这里他面色微微一变,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每次回想起风入松和那个女子在床上时的情景,总还是心痛难忍。只是他的一颗心如今又被更深切的痛纠缠着,反而有些茫茫然的察觉不出什么难受了。
  
  听到这里风入松心中亦是一阵抽痛,然而更多的却是悔恨。当年他为了刺激江照晚,进而引他来京城找自己,便故意放纵自己,却不料自己的幼稚任性竟害两人生生错过。可恨自己一直不肯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接二连三在试探考验江照晚,甚至这次的诈死几乎让他白白丢了性命。燕山亭说的没错:假如爱一个人却去折磨他,那根本就不叫做爱。回想着曾经与江照晚相处的点点滴滴,自己除了自私的索取,一味的任性与欺骗又还剩下些什么?换做自己是江照晚,怕是早就伤透了心,头也不回离去了。
  
  低头痴痴望着江照晚,见他的眼睫细细颤栗着,劈开清晨潮湿的空气,眼下的青晕透着隐隐倦色,眼底一片幽暗。风入松心脏渐渐揪痛得厉害,一种崭新的情感在他身体里发了疯似地弥漫滋长。从前他只想要江照晚关注着自己,对自己好,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想要为对方做些什么,什么都行,只要他的眼底露出笑意,泛白的唇染上血色,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觉得些许满足。这样的感觉虽然有些陌生,却令他为之一振,仿佛迷途已久,骤然找到了归路,又似是一瞬间有了全新的生命,从此他的心里不再围绕着自己,有另外一个人,远比自己重要的多。
  
  静寂了片刻,江照晚又轻轻道:“后来娶了歌雪,因想着不能对不起她,所以想好要和你彻底断了,可又总是不由自主关心你。再说若是忽然冷落你,依你的性子怕是不肯依——不管现实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总还是要我象从前那样眼里心中只有你……呵!既然是我把你变成了这个模样,便也只有硬着头皮支撑下去。想着你早迟总是要离开山庄的,在你离开之前纵使对你好些也无妨……”
  
  他默然了片刻,续道:“后来山庄被毁,一觉醒来事事皆休。书房里的种种痕迹,以及那匿名信都指向了你,激愤之下我开始怀疑你是烧了山庄的真凶。等后来冷静下来,又觉得或许是错怪了你,正后悔时燕山亭却忽然跑来说你死了……”
  
  听到这里风入松连忙羞惭地别过了脸,耳边听见江照晚略显嘶哑的声音:“……我坐在你的坟前,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不管你做过多少错事,你总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你死了,我的一切便也跟着死了……所以我杀死了自己。呵呵……你很得意是么?小小的谎言便可以左右我的生死……”江照晚面上不禁露出自嘲之色。
  
  “不!不是的!”风入松急声辩解,又低头将脸埋在他的发间,闷声道:“当然不是……怎么会?你不知道:之前我想好了,你若是死了,我便也陪着你一起死,不管在哪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人……”
  
  “是么?……”江照晚涩声道,“你说你爱我,我却只觉得你是习惯了我对你好,正如我也习惯了照顾你一般……这么多年,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天冷的时候,我想着你会不会知道穿暖些,天热的时候,我又怕你夜里因为太热会做噩梦,醒来时旁边却没有一个人能安慰你。只要你觉得不快活,我便会心痛的厉害……我本来只当一辈子都要这样了,可如今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却忽然醒了:未来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倦了累了,不想再去爱一个我无法真正了解也不可能了解我的人,所以……”他抬起头,望着风入松的眼睛断然道:“若是你对我有一丝半点的真心,就离开我,离开洛城,永远再不要回来——我不想再看见你!”
  
    
第 27 章
      (二十七)
  
  风入松闻言心头大震,大叫道:“不行!不行!你气我就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可就是不许不理我!我知道我错了!从前我太幼稚太自私太任性,只想着要你对我好,从来没有为你着想过!你原谅我,我发誓以后一定改!……”
  
  “我可以原谅你!”江照晚闭上了眼睛,咬牙痛声道:“可就是别让我再见到你,一看见你就想到歌雪,还有那个孩子……够了!够了!”他的身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声音也渐渐高亢,“你放过我好么?放过我!若是你真对我有些感情的话,就别让我再看见你!……”激动之下猝然晕厥了过去。
  
  门外的谷潜流与江子奇听见声音连忙冲了进来,后者一把推开风入松,朝他吼道:“你还要怎样?他欠你再多也还清了——他几乎把命赔给你了!”
  
  这时拂尘也疾步走了进来,谷潜流忙让开让他查验江照晚伤势。片刻后拂尘道:“不要再刺激他了,再这样下去怕是神仙也救不活他。”
  
  风入松听见这话颤了一颤,他怔怔望着双目紧闭的江照晚,看见他尖长的眼角处微有些湿润,眼睑下青紫色的晕淡淡浮在惨白的面上,嘴唇毫无血色。他心中一阵大恸,握拳强忍了片刻,终是冲出了门外。
  
  之后的几日,风入松便彻底没了踪迹,而众人见江照晚不问,也都不提。因江照晚伤重不能随便移动,拂尘便安排江家父子住在了清明寺他独居的小院里。而外面所有人只当江家父子已经葬身火海,连续几日里一直是风平浪静。
  
  拂尘因讲经常常抽不开身,而江子奇则要不时出去探察焚毁山庄的究竟是什么人,谷潜流便自告奋勇揽下了所有照顾江照晚的事务。他虽然看上去粗枝大叶,心思却特别细致,事事亲力亲为,将江照晚照料得极为妥帖周到。在他的照料下江照晚复原得很快,很快便能下床走动了。
  
  这日黄昏时江子奇从外面回来,进了清明寺偏院后他摘下遮面的斗笠,用衣袖擦了擦汗。一转眼看见拂尘坐在亭中看书,便走过去问候了一声。拂尘起身还了礼,又微笑着请他坐下,道:“照晚这几日是大好了。”
  
  “实在多谢拂尘师父的医治。”江子奇由衷地道。
  
  “救人性命乃是我佛门中人理应做的,江庄主何必称谢。”
  
  江子奇苦笑一声,“如今山庄已毁,我已不是什么庄主了。”
  
  想到山庄被烧那夜有那么多无辜之人死去,拂尘亦忍不住轻叹一声,这时有小沙弥来找他,说是住持有请。他只得起身道:“贫僧失陪了。”
  
  江子奇起身送他,等拂尘走出了亭子他忽然心头一动,脱口喊道:“拂尘师父请留步。”
  
  拂尘顿住脚步回过身来,江子奇踌躇着问道:“那夜救我出火海的可是师父你?”
  
  拂尘闻言呆了一呆,旋即问道:“江施主为何有此一说?不是贫僧不想居功,实在是那人并非贫僧。”
  
  江子奇笑了笑,略有些歉疚地道:“是江某冒昧了。”
  
  拂尘淡淡一笑,说了声无妨便缓步去了。江子奇收了笑容,望着他的背影发起怔来。适才听见拂尘轻叹,忽然牵动了他记忆深处的一根细弦——朦胧间曾听见过数声轻叹,与拂尘适才发出的那一声竟是极为相似。然而若真是拂尘救了自己,即便先前因为不求报答,不肯主动说出来,如今自己问他也该承认才是,毕竟出家人不打诳语。
  
  正思忖间江照晚走了过来,江子奇收回思绪,迎上去问他可觉得好些了。江照晚回答说已差不多全好了,又问他出去查探到了什么。
  
  江子奇道:“听说这几日陆从容整日里花天酒地庆祝,又四处说山庄是遭了天谴,总之他拒不承认山庄被焚与他有关。”可除了陆从容,就只有风入松最有动机。但风入松明知对自己而言活着远比死更加痛苦,而且他筹划了那么久才完成了计划,该不会忽然改变主意才是。可是关于江照晚与风歌雪其实是亲兄妹这一层,他又如何能向江照晚说得出口?
  
  这时江照晚忽然问道:“爹,您在昏睡后意识其实清醒,可曾听见过什么可疑的声音?”
  
  江子奇蹙眉苦思了一阵,半晌才抬头道:“有段时间似乎一直听见一个声音,有时远又有时近,每次听了这声音便觉得想要沉睡,可是那声音究竟说些什么却是完全不记得了。”
  
  江照晚眼珠微微一缩,怔忡了片刻方道:“听这情形倒似是有人对爹你施用催眠术。拂尘曾对孩儿提起过,大致情形似乎就是如此。不如晚些请拂尘帮爹您看看,说不定爹您能回忆起什么来。”
  
  听见拂尘的名字江子奇心里一动,问他道:“你是怎么结识拂尘的?”
  
  “大约是三年前清明,因为要给娘修坟,所以孩儿来清明寺请僧人。正巧拂尘云游到此,在寺内讲经,孩儿听了后觉得获益匪浅,后来渐渐便与他有了来往。”
  
  江子奇沉默着点了点头,又道:“我怀疑拂尘便是那个救我出火海的人,可他却不承认……大概是我搞错了。”又道:“你请拂尘帮我看看也好,我很希望能多回想起什么来……”
  
  江照晚面露诧异之色,刚想问父亲因何怀疑救他的人是拂尘,一转眼看见谷潜流走了过来,他便打住话头,朝谷潜流颔首示意。
  
  谷潜流过来向江子奇施了礼后立即转向江照晚道:“外面风大,你伤势刚好还是应该注意保暖。”一边将外衣脱下来披在了江照晚肩上。
  
  江子奇见他满脸关切之色,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看向江照晚。江照晚察觉父亲面色有些古怪,身子僵了一僵,忙将那件衣衫扯下来还给了谷潜流,笑着道:“我真的不觉得冷,多谢谷兄关心了。”
  
  谷潜流却执意道:“身体的事情可不能马虎。你不要我的衣衫也行,马上随我回房去加一件。”向江子奇打了招呼后硬拉着江照晚往屋里去。途中江照晚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父亲,江子奇强自扯出一个笑容,隔着一段距离道:“谷公子说得有理,你快去罢。”江照晚这才安心进屋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江子奇紧紧蹙起了眉头。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声,道:“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分开你和入松?若是他一直留在山庄,或许不至于会出这么多事情。”
  
  是夜见江照晚精神还不错,谷潜流便提出要下棋。江照晚因想着谷潜流这几日为了自己整日买药煎药的想必无聊得很,便欣然同意了。两人下了一阵,谷潜流渐渐处在了下风,到了有一步关键迟迟不肯落子,兀自苦思冥想着。江照晚等了片刻,见他还在思索,百无聊赖间他托起下巴,望着桌子上的烛火发楞。渐渐觉得眼前有些朦胧,恍惚间对面之人变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瞪着棋盘蹙眉苦思良久,忽然生起气来,起身就要离开。江照晚忙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再仔细想想,你不一定会败。”
  
  少年一甩衣袖,怒声道:“有什么好想的,你不过是想要看我落败好耻笑我!”
  
  “怎么会?我几时耻笑过你?”江照晚轻轻道,他牵住少年的手,把他重新按到椅子上,“再说我比你大了三岁,偶尔胜过你也是人之常情。”
  
  “……你这话是看不起我么?”少年霍然起身,冷冷瞪着他。
  
  江照晚忙拥着他道:“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怎么可能看不起你?”
  
  少年目光闪动了片刻,忽然反手抱住他急切地吻着他的唇,口中嘟囔道:“不许看低我,不许离开我……不许……不许……”
  
  “照晚……照晚……轮你下了……”听见一声声呼唤由远而近,江照晚身子一坠,忽然惊醒过来。见自己坐在棋桌边,而对面坐着谷潜流,才明白自己刚才自己是神游天外了。回想着适才神游的内容,他面色不禁一红,然而想到自那夜后便踪迹全无的风入松,心口便如同钝器刮着,痛得入骨——即便下了决心与他再无瓜葛,却还是会不由自主想到他。
  
  谷潜流关切地问道:“可是困了?……”见他面颊微红,忙摸了摸他的额头,“可别是有寒热了……你身体尚未康复,不宜熬夜,还是早些睡罢。”
  
  江照晚怕谷潜流扫了兴,忙摇头道:“只是打了个盹。我们继续。”见蜡烛烧得只余下短短一截,便起身换了一个,走动了一下,精神顿时好了许多。
  
  之后大约是谷潜流熟悉了江照晚的走棋风格,局势渐渐扭转,两人旗鼓相当,均是愈战愈勇,等觉得有些疲累时天已大亮了。净德都已把梳洗用物送了进来。
  
  两人正准备洗了脸去补眠,忽见净心小和尚疾步跑了进来,道:“两位施主,拂尘师叔请两位速去江庄主卧房一趟。”
  
  两人出门去了江子奇房间,一进门,桌边的拂尘便站起了身。他侧头看着床上低垂及地的白色帷帐沉声道:“照晚,令尊昨夜被人暗害了。”
  
  
    
第 28 章
      (二十八)
  
  江照晚茫然望着床上父亲的尸首,一时无法相信父亲真的已经去了。或许是之前山庄被焚后已经历过了一次丧父之痛,此刻他麻木到几乎不能察觉自己的悲伤,只是觉得脑中乱哄哄一团。
  
  “他似乎先是中了迷香,之后在睡梦中被人杀死。死亡时间约是三更天。”拂尘解释道。
  
  迷香?江照晚下意识嗅了嗅,他嗅觉相当灵敏,这香气虽淡,他却能清晰分辨得出。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闻见过。仔细回忆了半天,却还是想不起来。
  
  拂尘见他呆呆站在那里若有所想,又解释道:“这种迷香叫做‘清风’,十分少见。香气与植物花草发出的混合气味有些类似,一般人不会防备。”说完见他没有任何反应,知道他需要时间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便退出了门外。
  
  之后谷潜流出言安慰了江照晚几句。江照晚却是神情沉痛迷惘,半晌都没有回应。谷潜流略想了想,便也离开了房间。
  
  出门后见拂尘站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沉思,他走了过去,问道:“拂尘是在推测谁是凶手么?”
  
  拂尘微微摇头,“贫僧并不了解前因后果,根本无从推测。”
  
  谷潜流“哦”了一声,又道:“敢问拂尘的医术是拜哪位高人门下?原本我只当先师医术已是天下无双,如今看来拂尘你决计不在他之下,徒弟已经如此,真不知尊师如何高明了。”
  
  拂尘淡淡道:“谷公子过誉了。谷公子既然认得‘卧千年’,又是高人门下,想必医术亦非泛泛。”
  
  谷潜流闻言面上却露出自嘲落寞之色,道:“先师固然高明,却没有怎么传授我医术。如今我知道的一些皮毛还是自己偷学来的,只能对付一些普通的病,在你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拂尘道:“谷公子想必是自谦了。”说话间他微微侧过脸去,阳光下清秀的耳垂白皙到几近透明,耳垂后一粒小小的红痣鲜艳欲滴,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谷潜流心中猛地一颤,瞪着那粒红痣半晌说不出话来。
  
  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拂尘侧过头来,正撞见谷潜流直愣愣的目光。他心中一动,合什说了声“阿弥陀佛”,便缓步去了。一身雪白僧衣荡漾在春风里,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那片无瑕的雪白。
  
  谷潜流怔怔望着那白色飘然远去,面上渐渐露出沉思之色。
  
  夜里江照晚悄悄将父亲与母亲合葬了,虽说父亲曾对不起母亲,可人的一生中总难免会犯些错误,而其中有的错误是值得原谅的。由于鱼龙舞的原因父亲一生胆战心惊,壮志未酬不说,又得不到母亲的理解,一时糊涂才犯下了错事。但他毕竟一直真心爱着母亲,而且后来也曾悔悟,想来母亲应该会原谅父亲的罢。
  
  安葬好父亲后他回到清明寺,坐在房里开始思索着父亲的惨死。想着一来父亲生还以及他隐身在清明寺知道的人并不多;二来昨夜自己与谷潜流一直在下棋,根本是一夜没睡,而父亲他就住在对面,按理说不该什么都没有觉察到才是——除非那凶手武功更在自己与谷潜流之上,又或者就住在院子里。
  
  可住在院子里的人只有拂尘、谷潜流、小沙弥净心净德还有自己。首先不会是净心净德,他们明显没有武功;也不会是谷潜流,他一直坐在自己对面下棋,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至于拂尘……他回想起昨日黄昏时父亲曾提及他怀疑拂尘是救他出火海之人,只是拂尘没有承认。这样一来,虽然拂尘不免可疑,却未免前后矛盾——他既然想杀父亲,又何必费事去救他?忽然想到那个写匿名信提醒父亲防备风入松的神秘人,他与将父亲救出火海的那人是同一人么?
  
  看起来凶手多半是外面的人,而如今最可疑的便是燕山亭、陆从容以及……风入松。
  
  他连忙甩开思绪,不愿意再深想下去。正这时谷潜流疾步走进了房里,沉声道:“风入松昨夜大闹了漕帮总坛,当众宣称冒充令尊杀死陆横的其实是他,与随音山庄根本全无干系。后来陆从容率手下与他打斗起来,混乱间他失手杀死了陆从容,之后逃得不见了踪迹。如今漕帮上上下下正在全力追杀他。”
  
  江照晚闻言大吃了一惊,霍然站起身来。只稍想了想他便大致明白了风入松的用意,想必他是想要替父亲澄清杀陆横的罪名。想通了这一节他心中顿时又是气苦又是无奈,风入松这么一搞,便是公然与整个漕帮为敌。漕帮几千人众,一人对他吹口气都能让他倒地,又如何能敌?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谷潜流见他面露担忧之色,于是试探着问他,“可要我出去找风入松,让他来清明寺避避风头?”
  
  江照晚不假思索摇头道:“不行,不能连累了清明寺——已在这里叨扰太久,连我都准备明日就离开。”又淡然道:“姑且不用管他。他既然敢杀人,就要做好偿命的准备。”
  
  “可是他毕竟是你大舅子……”
  
  “那又怎样?”江照晚闷声回了一句,别过了脸。
  
  谷潜流见他态度坚决,看起来真是对风入松已经失望透顶,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喜色,因怕他反悔,又故意安抚他道:“说不定燕山亭正陪着他,燕山亭看起来武功不弱,人又沉稳,若是两人一起应该无碍才是。”
  
  江照晚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见他神情疲惫憔悴,谷潜流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着罢。要走明日我们一起走。”
  
  江照晚点点头,他心念一动,问谷潜流道:“你说风入松他是昨夜大闹了漕帮总坛,具体是什么时辰?”
  
  “……听说他大概是二更天时突然出现的,三更天时杀了陆从容逃走了。漕帮的人一直追踪到了天亮,最后在凌波湖畔失去了他的踪迹。”
  
  这么说父亲的死与风入松不可能有关系!江照晚下意识松了口气。拂尘曾说江子奇昨夜死亡的时间约是三更天,而三更天时风入松还在漕帮,从漕帮赶到清明寺至少需要两个时辰,风入松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杀害江子奇。
  
  是夜江照晚辗转无眠,最后他烦躁地坐起身来,望着窗户纸发怔。院子里的几杆修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又在白色窗纸上摇曳生姿,象是有人在窗外晃动。夜色里偶尔传来孤鸿的哀叫声,来回流转不息,最后被树叶的簌簌声吞噬,于是树叶也染上了孤独。
  
  忽听见窗外一声异响,他沉声喝问了一声,几乎同时人已冲出了门外。看见窗下一团黑影扶着墙缓缓直起身,他正要问是什么人,那人已低低道:“照晚,是我……”
  
  江照晚全身的力气立即被夜间潮湿的空气吸得一干二净,他勉强让自己站得笔直,因怕吵醒院子里别的人,便压着嗓子道:“你来做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荡在夜色里,冷冷的,涩涩的,沉沉的,完全没有生命,仿佛不是从人口中说出来的一般。
  
  那黑影身子晃了晃,随即缓缓倒在了地上。江照晚怕他是作戏,蹙着眉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过了许久见那黑影还是没有出声,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他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缓步走了过去,尚未到达那影子,脚下便踩到什么粘稠的东西,“噼啪”作响。
  
  他心里猛然一颤,立即冲过去蹲下身子察看,果然看见他胸前鲜血横流,而人早已是昏厥。江照晚连忙将他抱回了房间,掀开他的衣襟一看,上次在小溪边被漕帮的人刺伤之处尚未痊愈,旁边不远处又开了一个新的血洞,狰狞地往外吐着血。
  
  
    
第 29 章
      (二十九)
  
  江照晚心中一痛,连忙给他包扎。处理完后自己亦是满身血污。他草草收拾了,因想到门外窗下的血迹明日可能会引来追问,于是又出去擦拭冲洗了一番。等忙完所有回来后床上之人已睁开了眼睛,正有些惶惶然地望着他。
  
  “照晚……我……谢谢你救我……”风入松低低道。
  
  江照晚沉着脸斩钉截铁道:“若是没事了就给我滚。”
  
  风入松面色白了白,见江照晚神情冰冷,看似毫无转圜的余地,只得挣扎着下了床。“那我走了。”他悄声道,见江照晚背过身不看自己,便拖着脚步一步步蹒跚着朝门口走去。
  
  到了房门处他忽然顿住脚步,回头道:“我问了陆从容,他说烧毁山庄的不是他。当时我拿剑指着他,他应该不会说谎才是。”
  
  江照晚冷冷道:“这事不用你管!”
  
  风入松只当他还是在怀疑自己,连忙申辩道:“山庄真不是我烧的!我承认冒充你爹杀死了陆横,而后来又向你爹下毒,可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就算我想杀了你爹为我爹报仇,又怎么可能会不顾歌雪的性命,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啊……”
  
  “住口!她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若是她真是你妹妹,你又怎会把她嫁给我?”见到了这种关头他依然在欺骗自己,江照晚只觉通体冷彻。
  
  原来那夜他从昏迷中醒来时正好听见江子奇与风入松争吵,这才知道了风入松把风歌雪嫁给他的真正用心竟是想要让他兄妹乱伦,好借此打击报复江子奇。得悉这个消息后他犹如被五雷轰顶——这样残忍疯狂的风入松,就是自己一直爱着的那个人么?他委实不能接受。即便实际上他与风歌雪并未乱伦,他还是不能原谅风入松。若非种种巧合,自己与风歌雪怕是真做了夫妻,若然如此,此刻自己又该如何面对现实,怕是万死仍不能赎罪。他说他爱自己,可是爱一个人会残忍地将对方推上绝路么?
  
  风入松闻言面色陡然一变,嗫嚅道:“你……你……知道了?”
  
  江照晚连声冷笑,心中却无比苦涩,“我知道不好么?让我痛苦,你岂非是达到了报复的目的?”
  
  “不!”风入松急喝一声,“我只是想借此报复你爹,我……我真的不打算让你知道的……”可是他越说声音越低,就算不让江照晚知道又怎样?他与风歌雪是兄妹总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我也犹豫过……”忽然想起一事,风入松急忙说出来替自己辩解,“你成亲那夜我其实是故意装作梦游。我引开你,又说梦话挽留你,是因为已经开始后悔让你娶歌雪。我想好只要你留下陪我,我就放弃用这种法子报仇……可是……可是你却离我而去选择了她……”说到这里语声中又不禁带上了些许恨意。
  
  江照晚心口一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时酸涩苦痛前赴后继一起涌上心头,万般滋味纠缠,只觉艰于呼吸——其实他那夜原本是打算好要与歌雪解除婚约的,又怎料得风歌雪竟被人迷奸?
  
  风入松见他神情痛苦迷茫,眼中亦是空洞疲惫,他心下一痛,恳切哀求道:“照晚……我不敢求你原谅我,可是你答应让我陪着你好么?我知道你爹去了,如今你再无一个亲人……”
  
  江照晚面色一变,“你怎知我爹不在了?”
  
  “这……”风入松嗫嚅着道,“是净心师父告诉我的……”面上不禁露出羞惭之色。
  
  江照晚冷笑一声,“你倒也懂得收买人了。”
  
  “我……我也是关心你。”他悄声辩解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神情一变,急切地道:“照晚,我总觉得清明寺是个很危险的地方,那凶手多半就隐藏在这里。你赶快离开暂时避避风头,查凶手的事晚些不迟……我……我求你让我陪着你——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是的,两个人是好过一个人。”江照晚静静道,“谷兄会帮我的忙。”
  
  听见他提谷潜流风入松面色霍然大变,忍不住叫道:“你怎么能信他?说不定他就是凶手,我觉得他根本不是好人!——好人会说什么喜欢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给别人么?……”
  
  “住口!”江照晚厉喝一声,顿了片刻,又涩声道:“你总是骗我,我傻傻信了一次又一次,差点连命都白送掉了。可是到了如今,我便是宁可信尽天下所有人也不会再信你一次!”
  
  风入松闻言心头大震,见江照晚转过身去不再看自己,他忽觉愤懑绝望起来,嘶声叫道:“我每次骗你也都是为了弥补从前的错误……若是你肯真正原谅我,肯和我在一起,我又怎么会用一个谎言去修补另一个谎言?……是的是的!我是总在骗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又可曾真正信过我什么?你对我好是没错,可在你心目中我永远是个需要你爱护关怀的孩子,你从来没有真正把我看成与你平等的人。你有困难有心事从来都不会告诉我,只因你觉得我无法帮助你。你习惯了给予施舍,我也习惯了索取要求——可是我不要这样,我想要也对你好,想要照顾你保护你,想要你把我看成男人,而不是孩子!”
  
  他喘了口气,语声渐渐沉痛凄迷,“……如今我知道自己从前是大错特错了,我自私我幼稚,我不为你着想,但很多错事都是在和你重逢前就做了的,后来我只是骑虎难下。四年……整整四年的分离……即便是如火激情亦会冷却如冰,更何况是我们从前的感情根本没有头绪……得知你爹是我的杀父仇人时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再加上我又当你真的忘了我,绝望愤怒之下所以才做了那些错事——是的我承认我自私我狠毒,可是如今我早悔了,只要你肯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无妨……我只要你安全,你开心,就算你再不肯喜欢我,我也不会勉强你什么——我只是想要陪着你,保护你……难道这样也不行么?”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江照晚,眼中渐渐现出乞求之色,由于失血过多,面色有些惨白,阳刚俊逸的面容此刻染上了些许脆弱。江照晚怔怔望着他,心中丝丝缕缕的疼痛纠缠,嘴唇动了动,终还是别过了脸去。
  
  风入松见他一言不发,一时猜不透他心意,正踌躇间江照晚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说的好听——什么保护我?如今你被漕帮追杀,正是自身难保,我可不那么傻和你走在一起受你连累。你若是识相就赶快远走高飞,别叫漕帮的人找到你。”
  
  风入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颗心“扑通”一声沉进了海底,再没有回声。半晌他开了口,虽然声音有些嘶哑,“你是担心我所以才让我走对么?——你怕漕帮的人杀了我……”他望着江照晚,目中闪烁着小小的希冀火花,可声音却追随着那颗心一起沉进了水里,渐渐湮灭了。
  
  江照晚先是微微动容,然而迅即又冷下了脸,讥诮地道:“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些。”顿了顿,他索性下了狠话,“我已经不爱你了,你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风入松眼珠猛然一缩,呆了呆,颤声喊道:“你不爱我了!……你……你……”心口处突然剧震了一下,脱口道:“难道说你爱上了那个谷潜流么?”
  
  江照晚吃了一惊,因为万没料到风入松竟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可这时他因急着赶风入松离开,便想要他彻底死心,于是道:“这不用你管。”
  
  风入松见他没有否认,只当自己说中了,虽说他先前曾说可以不要江照晚再爱自己,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潜意识里却是只要他肯让自己陪着他,那么总有法子让他继续爱着自己的。他想得笃定,却没设想过短短几日间说不定江照晚已然变心的可能。这一刻他只觉身体里一半血液因为绝望而凝固,而另外一半则因为愤怒而沸腾,冷热动静交错间他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来,喷在了门背上,又顺着木板流到了地上,下巴上也是血红的一片,与他眼中的赤红与胸口处的殷红交相辉映,仿若浴血的野兽一般。
  
  江照晚心里一颤,本能想要上前扶他,脚尖顿了一顿,心里忽然清醒过来。他握紧拳头,装作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狠心道:“我再说一次——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快离开洛城,别连累了我!”
  
  风入松扶着门板,瞪大眼睛紧盯着他,喘息间唇边鲜血往下乱滴一气,象是永远不会停止一般,风云变幻的眸子一瞬间成了空洞的泥沼,死寂沉沉。他呆呆站在那里,脑中一片茫然,想说的话他已经说尽了,却还是不能挽回江照晚。怎么办?怎么办?——忽然间他拔出剑便朝自己胸口刺了过去。
  
  江照晚似乎早料到他有这一着,一甩袖中玉扇,“当”一声打落了风入松手中长剑。风入松呆在当地,惘然望着长剑在地上弹跳着,银色的光芒轻轻晃动,如是一条随时会跳起来咬住他喉咙的银蛇。
  
  “你尽管刺!”江照晚沉声喝道,面上明显的讥诮之色,“反正你之前已经刺过自己一剑了,再多一次也没多大关系!哼,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你一向是无所不用的。”
  
  风入松猛然一震,霍然抬头瞪着他。原来他胸口的血洞的确是他来此之前自己刺的,他怕江照晚不肯见自己,更不肯原谅自己,所以施了个苦肉计,不想江照晚早就识破了。见江照晚神情冷漠中透着不屑,他立时如坠千年冰洞,血色从他眼中迅速抽离,刹那间便从浴血的野兽变成了无根的枯叶,冻结在了寒冰里,永不见天日。
  
  他咬牙呆站了半晌,气苦绝望之下猛地拉开了门想要冲出去。门外有人“啊”惊呼一声,又下意识倒退了几步,却是谷潜流。
  
  看见谷潜流风入松满腹怒火立即腾腾燃烧起来,反身捡起地上的长剑便朝他刺了过去,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这人活着!——一方面是因为他直觉谷潜流不是好人,很可能会害江照晚,而另一方面则是他嫉妒谷潜流到了恨不得立即将他碎尸万段的程度。
  
  谷潜流急忙拔出银刀应对,银刀霍霍有声,很快将风入松罩在了刀光之下。风入松之前已受了重伤,打斗间伤口渐渐崩裂,血流不止,脚步渐渐沉重。谷潜流一瞥间见江照晚呆呆站在门口,面上俱是痛苦挣扎之色,他暗里一咬牙,趁风入松踉跄时右手用刀格开他的长剑,左手对着他的心口流血处便用力拍了过去。风入松被他击中,闷哼着摇晃了几下后便仰面朝地上倒去。
  
  “入松!”江照晚惊得大喊了一声,全力冲过去想要扶住风入松,可还是晚了一步。风入松“嘭”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头恰好撞在假山石上,鲜血顿时流得满脸都是。江照晚瞬间煞白了脸,颤抖着嘴唇望着地上动也不动的血人,脑中一片空白。
  
    
第 30 章
      (三十)
  
  此刻拂尘从房里走了出来,见风入松倒在血泊中,而江照晚则神思恍惚站在一旁。他心里一惊,连忙疾步过来蹲下身子替昏迷的风入松检查伤势。见他身上衣衫已成了湿红,根本看不出从前的颜色,头上一个血洞鲜血呼呼流着,盖住了五官。他虽救人无数,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流这么多血,一颗心不禁往下沉了一沉。
  
  给风入松封住穴道又喂了丹药后,拂尘站起身来,目光转到谷潜流面上不动声色道:“你那一掌几乎震断了他的心脉。”
  
  一直呆站着的谷潜流吃了一惊,面上立时露出懊恼痛悔之色,忍不住看向江照晚。只是江照晚兀自呆呆望着风入松发怔,根本没有留意到他满怀歉意的目光。
  
  “他性命虽然无碍……”拂尘向江照晚道,“不过头部受伤,又失血过多,不知还能不能醒来。我给他开个方子试试,只是里面有一味药不太好找……总之等下再与你细说。”
  
  江照晚忽然回过神来。他轻点了一下头,随即小心翼翼抱起了风入松,又向拂尘道:“扰了佛门清静照晚实在抱歉,我想我还是带他离开这里罢。”俊秀的面上血色全无,倒仿佛从风入松身体里流出的其实是他的血一般。
  
  谷潜流心里一沉,想着只要风入松一日不醒,江照晚就不可能离开他,一时对自己的鲁莽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拂尘略微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也好,等我开张方子。”写好药方后递给谷潜流拿着,嘱咐道:“这上面有一味‘无根草’药铺里买不到,要去深山里找——怕是不大容易找到。”
  
  江照晚从未听说过这种药草,不禁露出迷惑之色。谷潜流忙道:“我听说过,这事我来负责。”又道:“是我失手伤了他,不救活他我就给他陪葬。”
  
  在谷潜流再三的恳切要求下,江照晚抱着昏迷的风入松连夜赶去了他居住的木屋。进屋后谷潜流立即将床铺草草收拾了一下,等帮江照晚一起让风入松躺好后,他指着另一张不久前江照晚借居在此时临时搭成的竹床道:“我们俩在这上面将就一下罢,明日天一亮我就去找无根草。”
  
  江照晚答应了,“那劳烦谷兄了。”
  
  谷潜流羞惭地连连摆手,“这话真真叫我无地自容了,都是我之前太急躁所以给了他一掌。他要是死了,我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若是活不成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谷兄你。”江照晚淡然道,眼中却是满满的疲倦伤痛。谷潜流心里一颤,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道:“照晚你何必……”他别过脸“唉”了一声,“天下的好女人好男人多的是,为何你偏偏放不下他?”
  
  “不。”江照晚苦涩一笑,悄声道:“我已经放下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他的事。等他醒来以后我便再也与他无干了。” 他别过目光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黑漆漆的一片四处压下,仿佛曙光再不会来临。他的心在黑暗里停了太久,已看不见前方的希望。
  
  次日天还没亮谷潜流便出门去找无根草去了,等他离开后不久江照晚也戴上斗笠遮住头,出门去城里抓药。听城里的风声,好象如今漕帮正全力寻找风入松为陆横父子报仇。至于随音山庄,因为风入松已替江子奇洗清了杀害陆横的罪名,而且山庄早已毁在火中,所以漕帮已不再关心。一路上江照晚虽然数次遇见漕帮的人,不过他们并未留意到他。
  
  抓齐药回来后见谷潜流还没回来,而风入松也依旧昏迷,他只得坐在木屋中苦候着。这一等便到了夜里三更天,还是不见谷潜流踪影。老天偏又开始下起雨来,想到山道泥泞,不由心急如焚。
  
  因之前曾听谷潜流提过无根草极为难找,便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谷潜流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正这时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大风卷着湿气冲进屋子里,蜡烛被吹得忽灭忽明,幽暗中全身湿透的谷潜流站在门口,呼噜呼噜直喘着粗气,黑长的影子斜斜落在了地上,象是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江照晚忙过去拴门,一面对着全身滴水的谷潜流道:“谷兄你快换件衣衫,可别着凉了。”说完了却见谷潜流将身子伏在了竹床上急喘,他吃了一惊,忙上前去推了推他,“谷兄你怎么了?是受伤了么?”
  
  不料谷潜流却忽然一把将他推开,赤目叫道:“别碰我!离我远一点!”
  
  江照晚呆了一呆,细观察他形状,见他面色通红,呼吸急促,象是醉了酒一般,然而又并无半点酒气,便又急问道:“谷兄你究竟怎么了?”
  
  谷潜流咬着牙一把扯下腰上的竹筒扔给江照晚,闷声道:“无根草在里面,小心它逃走。” 原来这无根草其实并非植物,而是一种形状象草的虫子,常人只当它真是没有根的草,故此取名“无根草”。
  
  忽然想到谷潜流曾提到无根草多与别的毒物共生,江照晚心念一动,道:“谷兄可是中毒了?”
  
  谷潜流面色顿时涨得血红,他紧紧抓住床头的横框,喘着粗气道:“是……是的……不过并无大碍,过一阵子便好了……我……我出去乘乘凉……”
  
  乘凉?在这样风雨大作的夜里?江照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谷潜流闷声沉沉“唉”了一声,胡乱拉开门栓,便冲进了大雨中。
  
  江照晚急忙拿伞追了出去,却见谷潜流倒在了草地上,一个闪电劈过,照得四下亮堂得有些妖异。看见谷潜流身边的雨水里黑红色血丝弥漫,江照晚吃了一惊,忙过去蹲下身子检查。伸手扯开谷潜流的裤腿,果然小腿上黑血汩汩往外直冒,而腿肚子亦是肿胀不堪,紫黑色的皮肤上几个细碎的牙印,象是被蛇咬过的模样。
  
  “谷兄你是被蛇咬了?”触手处皮肤滚烫得惊人,仿佛整个人立即要燃烧起来一般。
  
  谷潜流挣扎着睁开眼睛,“走开……走开……”眼中血丝遍布,甚是狰狞。江照晚不由一阵心惊,急问道:“要怎么解?”
  
  “没有办法解……我只是被红鸾蛇咬了……”谷潜流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你进屋去,别管我……”
  
  红鸾蛇?江照晚忍不住思忖起来,红鸾?这时谷潜流忽然翻身压住他,开始在他面上胡乱亲吻着,口里却一直道:“你走……你走……快走……”
  
  江照晚急忙挣扎,然而谷潜流此刻神智迷乱,力气大得惊人,他一时根本无法脱身。情急之下他顺手拿起一块石头便朝谷潜流的背拍了过去,谷潜流“啊”惨叫一声,动作不禁顿了顿。江照晚趁机在地上打了个滚,脱离了他的钳制。又反手点住了他的穴道。他便不能动弹了,只得躺在那里野兽般嚎叫着。
  
  到了这个地步,江照晚已差不多明白过来,想来那红鸾蛇的毒液中有催情作用,所以才叫做“红鸾”蛇。他听说这种情形下若是不立即疏解极有可能血管爆裂而死,可是去洛城找妓女一来一回至少三个时辰,谷潜流大概是等不了了。
  
  正万分焦急间忽然想到了拂尘,去清明寺找拂尘差不多要一个时辰,说不定能赶得及。打定主意后他立即背负着谷潜流朝清明寺飞奔而去,到了清明寺又抄近道从后墙跃了进去,直接到了拂尘的禅房外敲门。片刻后拂尘开了门,江照晚简单解释了,然后进去将浑身泥水的谷潜流放在了桌上。
  
  拂尘见谷潜流嘴唇上咬得血肉模糊,面色早成血红转成了黑紫,一直平静沉稳的神色不禁有了一丝波动。他沉吟了片刻,之后朝江照晚低低吩咐道:“我这就给他逼毒,你先回去,明日清晨我会派人送他回去。只是……”他顿了顿,踌躇了一下方道:“过后请不要告诉他是我给他解了毒,我不想要别人的报答。”
  
  江照晚一听说他能救,顿时松了口气。他一面答应着,一面退出了门外。院子里雨早已停了,中央小花坛上一株石榴沐浴着雨露,夜色里泛着微红色的光。江照晚路过时嗅了嗅,隐约间有石榴花的香气,大约树上已有了花骨朵。连日来他思绪一直绷得紧紧的,仿佛一碰即断,此刻沐浴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闻着淡淡的花香,心里略略平静了些。然而思及木屋里依旧昏迷的风入松,那一丝闲情逸致立即弯曲缠绕,毫不留情勒住了他的心,越来越紧,象是要活生生将他的心勒成两半。
  
  回到木屋时天已经快亮了,见风入松仍昏迷着,他便拿出谷潜流采到的无根草,按着药方开始替风入松煎药。煎完了端进去喂风入松喝了。因失血过多,风入松原本丰润的面颊凹陷了下去,面上毫无血色。眼皮紧紧阖着,掩住了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唇上生出青色胡渣,上面还沾着些褐色药汁。江照晚用手指轻轻帮他拭去,指肚上毛刺刺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心里,化作根根钢针,刺得心口丝丝缕缕地疼痛着,仿佛整个心脏到处都渗出了血珠。 
  
  不知隔了多久,忽听见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江照晚忙开门看了看,原来是清明寺的小沙弥净心净德用木板抬着谷潜流走了过来。他疾步迎了上去,见谷潜流闭目沉睡着,面色如常,终于放下心来。净心净德交代了他几句便回转清明寺去了。江照晚将谷潜流抱回木屋里安放好,见一左一右两人均是昏迷不醒,不由长叹了一声。
  
  这时床上的谷潜流忽然动了动,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江照晚他怔忡了一下,之后忽然涨红了脸,挣扎着坐起身嗫嚅道:“照晚……照晚一夜未睡么?”
  
  江照晚微微一笑,“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见自己小腿上已经消肿,呆了片刻,又低低道:“昨夜……多谢。”
  
  江照晚见他神色间似乎有些困窘,望着自己的眼神也大不同以前,猜想他大概是因为昨夜发狂的事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道:“你这么和我客套我可是要和你绝交了……”见他一怔,又笑着道,“这话可是你常对我说的。”
  
  谷潜流见他原来是打趣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这之后便不再向先前那般尴尬。后来江照晚问他中毒的情形,他说当时自己太大意,被缠绕着无根草的红鸾蛇咬了。若不及时解毒,至少也要落个腿部残废。江照晚听说了不由一阵后怕,心想着好在去找了拂尘救治,否则如今怕是要追悔莫及了。
  
  谈话间谷潜流忽然动作一顿,在怀里四处摸索着。江照晚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你可看见一块紫色水晶?”
  
  江照晚摇头。谷潜流又出去找了找,终是没有找到。江照晚见他有些难过的样子,于是问他:“很贵重的么?”
  
  谷潜流犹豫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道:“不值什么,只不过因为是先师生前送的,所以一直保存着。大概是追无根草的时候丢了,不碍事。有机会我回山里找找。”
  
  江照晚思及他昨夜曾去过拂尘那里,本想告诉他说不定落在清明寺了。可想着拂尘说不必告诉谷潜流被他救了,犹豫了一下,便决定不说,打算下次去清明寺时私下里再问拂尘有没有看见。
  
  之后的两日,江照晚隐隐觉得谷潜流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怪异,总是目光灼灼瞧着他,弄得他如芒在背。想要问,又怕是自己多心,便一直憋着。这样到了第三日夜里,他背对着谷潜流侧躺在了床上,因无法入眠,便借着月色看着对面床上一直昏迷的风入松,茫茫然猜想着他会什么时候醒来。忽听躺在里侧的谷潜流叹息了一声,道:“你还是不能放下他是么?这几日夜里你一直偷偷看着他……”
  
  江照晚心口一窒,强自镇定道:“我只是担心他的伤势。”
  
  谷潜流又叹了口气,隔了片刻方道:“你可以骗我,却能骗得了你自己么?”又低低道:“你真非他不可么?若是有别人爱你,比他更爱你十倍,一百倍,你会考虑他么?”
  
  “谷兄……”江照晚断然道:“我早说了今后与他再无瓜葛。”
  
  “那好。”谷潜流霍然坐起身来,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从前你心中只有他,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感情埋在心里。到如今你与他既然已经彻底一刀两断,那么你可愿意考虑我?”
  
  
    
第 31 章
      (三十一)
  
  江照晚闻言一震,连忙坐起了身,吃惊地道:“谷兄你说什么?”
  
  “我说的难道不够明白么?”谷潜流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喜欢你,想要陪着你,和你在一起。”
  
  江照晚瞪着他呆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其实这两日他早觉得谷潜流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从没有朝那个方面想,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忽然通明。他吐了口气,道:“谷兄你莫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适才的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我喜欢你,想陪着你一辈子!”谷潜流一口气说完,见江照晚满面迷惘之色,丝毫不似自己的激动,他心口一窒,有些失落地别过了目光。窗外一片枯叶在风中飞舞,忽前忽后,总是不能停留,他觉着自己的心也是那般漂浮不定。
  
  “谷兄……”江照晚有些迷茫地道,“我不明白,你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不!”谷潜流斩钉截铁打断他,他伸手抱住头,顿了片刻方涩声道:“你错了,我……我给你说个故事……”
  
  “在我十岁那年我爹的生意忽然出了问题,不久后病故了……爹死后不久娘也跟着去了,我只得将年幼的妹妹送给别的人家领养,而自己则成了乞丐,四处流浪,受尽欺凌侮辱……”回想起昔年那些曾欺负过他的人,他面上立时露出怨毒之色,眼中杀气腾腾。江照晚看在眼里,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快谷潜流面色又平和下来,接着道:“后来有个郎中收我做了徒弟,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他是三十出头,没有娶妻,孤身一个人。他对我极是冷淡,也从不教我医术,我只能偷偷学习。好在他医术极是高明,即便我只学了个皮毛,也算是个不错的大夫。平常我便替人看些小病,赚些钱财。我计划着等存够了钱便去接妹妹,然后开间小医馆行医为生。”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个讥诮苦涩的笑容,“然而这也只是我十六岁之前的想法。到了我十六岁那年,我发觉自己竟爱上了他……我实在不明白:他明明长得很普通,又比我大了有二十岁,更是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对我根本就不好!我……我实在不能理解自己……我觉得很害怕……”他伸手抚住额头吁了口气,可是另有一股沉沉的气进入他的口中,冷冰冰的,带着陈年的酸楚。
  
  听到这里时江照晚恍然大悟:原来谷潜流喜欢的人竟是他的师父。想起曾听他说过他师父四五年前去世了,两人的结局可想而知,不由得有些替他难过。
  
  又听谷潜流继续道:“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经常做些坏事,也三天两头和女人鬼混,可是他却视作无物,我……我根本无计可施……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索性豁出去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呵呵……他听了后吃惊地瞪着我,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好像见到什么污秽的东西一般。过后他又狠狠羞辱责骂了我一通,说我是疯子,又说我若敢再提这事就立即赶我走……我见他如此决裂,一时昏了头,便偷偷在他茶水里下药。他虽然医术高明,却没想过要防备我,倒被我得逞了。他中毒后我点了他的穴又绑住了他,然后……然后我强占了他……”说到这里他羞惭地别过了脸,生怕看见江照晚吃惊轻蔑的眼神。
  
  江照晚先是大吃了一惊,他万没料到谷潜流居然会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然而他转念又一想,当年谷潜流不过是十六七岁的鲁莽少年,又为情所困,虽说行为有些过激,也不能说完全不能谅解。
  
  他轻叹了口气,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谷潜流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有些苦涩,又有些怨愤,“次日清晨他醒来后,毫不犹豫狠狠刺了我一剑,然后把我推在了门外。那日天寒地冻,又下着大雨,我倒在门外昏昏沉沉等了半日,他都没有开门。后来我彻底心灰意冷,便离开了……”他顿了顿,低头同手撑住额头,粗黑的眉毛紧紧拧着,仿佛与他的心搅在了一处。见他半晌没有出声,江照晚忍不住问:“那后来你再没回去过么?”
  
  谷潜流唇角露出一个极其悲哀的笑,“过了大概有七八年,我实在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于是随便带了个女人回去,想着他见我娶了妻说不定会原谅我……可是等我回了那里,才知道我走后第六年来了场瘟疫,他因为忙着救人自己染上了也不顾,竟然病故了……”
  
  看着他悲伤痛悔的脸,江照晚心中也是沉重万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两人默然相对而坐,四下里一片昏暗。虽可等待曙光来临,然则那又是新的一天了,一日一日过去,看似一成不变,却有些人一夜间失去挚爱,又有些新的生命降生,许多东西终还是悄然改变,无法回头。
  
  良久后谷潜流将头从手中抬起,道:“我痛苦了许久,直到看见你,对他的那颗心才渐渐放下了。第一次看见你,我一眼便看见了你心里的伤痛……这让我想到从前的自己,痴心爱着一个人,却得不到理解与回应……后来接近你,虽说是对鱼龙舞感到好奇,更多却是想要让你快乐起来,所以我努力成为你的朋友,试着了解你……起初我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与你做朋友,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讨厌风入松,甚至嫉妒到恨不得杀死他——我一直怀疑自己那夜给他一掌是存心的,存心想要他死,他死了,你便能解脱,或许会选择我 ……我……我是不是很残忍歹毒?”他羞愧地垂下了头。
  
  江照晚愣了一愣,随即强笑道:“那件事不怪你,你只是自卫罢了。”
  
  谷潜流颓丧摇了摇头,“可我觉得不是——当时我真是恨不得要他死……我几时变得如此狠毒了呢?细想想我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夜我站在门外听见你们两人的对话,他问你是不是爱上了我,你说不用他管。听你没有否认,我心里好生欢喜,虽然我知道你说那些或许只是为了让他死心,让他远走高飞,免得被漕帮追杀,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开心——我是不是很傻?”他苦涩地笑了笑,面上露出落寞自嘲之色,“我知道你可能永远都不能放下他,可是我愿意等,只有有一线的希望,我总是要等下去的……”
  
  他抬头望着江照晚的眼睛,满目诚挚中略带着些痛楚无奈,“照晚,我不敢奢望你能接受我。我只是求你不要耻笑我的感情,求你偶尔也愿意考虑我一下,我愿意等,一日,一月,一年,一辈子……只要你愿意考虑,我会一直等……”
  
  望着谷潜流痛苦中带着隐隐期盼的眼,江照晚心中不由一动,谷潜流对他的好他是早就知晓的,只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可即便是如今他对风入松已经心灰意冷,却不代表他就能立即接受另外一个,更何况至今还有许多悬案未决:谁迷奸了歌雪?谁杀死了韩斐?谁焚烧了山庄?谁又杀害了父亲?样样都是血海深仇,他又哪有心思在这个时候谈论私情?
  
  谷潜流见他沉默,苦笑着道:“难道真是连考虑也不肯考虑一下么?”他偏头扫了一眼昏迷中的风入松,“你还是放不下他?”
  
  “不是……”江照晚想要辩解,一时却找不到下文。
  
  谷潜流道:“人人都说结束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便是开始一段新的,我从前不信,那时我如同你一般终日在痛苦中煎熬,爱他又恨他,更是后悔没有早些回去看他,原以为一辈子都要这么痛苦下去了,直到遇见了你。如今我回想起过去虽说还是会觉得有些难受,但毕竟我已经走出了他的阴影,又重新快活了起来……照晚,你为何不尝试一下接受我呢?我不强求你立即爱上我,只是要你试着接受,如果最后你发现我对你并不合适,我们还是朋友,我断不会勉强你。”
  
  说到这里他看向昏迷的风入松,道:“还有他,等他醒来后若是发现你爱我原来是谎话,他又怎么可能会死心?这样拖下去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来。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若是让他继续留在洛城,怕是早迟要死在漕帮中人手里。”
  
  江照晚心里一颤,不觉间也看向风入松,看着他瘦削憔悴的脸,想着自己与他这些年的纠缠,顿时心如乱麻。半晌他抬头道:“谷兄,我想……”
  
  “你还是明晚再回答我!”谷潜流急急打断了他,“你总需要些时间考虑一下是么?”
  
  江照晚见他满面惶急之色,心里一软,只得轻轻颔首道:“也好。”
  
  谷潜流立时面露惊喜之色,又不放心地强调道:“不管你的答案如何,我们总还是好兄弟,你可别想趁机赶我走。”
  
  江照晚忍不住失笑道:“目前寄人篱下的可是我,我哪敢赶你走。”
  
  谷潜流也笑了,见夜已深沉,便柔声道:“你也乏了,快歇下罢。”江照晚答应着重新躺下,谷潜流又伸手帮他掖了掖被子,道:“山里夜里有些凉。”
  
  江照晚感激地朝他一笑,谷潜流呆了一呆,还没来得及说话,江照晚已转过了头去。谷潜流望着他略显清瘦的背脊怔忡了片刻,想要伸手去抚摸,踌躇了片刻,终还是放弃了。
  
  次日清晨江照晚缓缓睁开了眼,阳光刺得他眼前一片金光迷离。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忽然间感觉气氛有些诡异,下意识朝对面床上望去,却见风入松坐在被子里,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
  
  江照晚霍然坐起身来,想要说话,一句话却堵在了喉咙口,仿佛有千斤重物压在每一寸肌肤上,只恨不得就此陷入土中,再不见天日。
  
  这时谷潜流也坐起了身,见风入松醒了,他面色闪烁了一下,道:“你醒了。”
  
  “……你们是谁?”风入松迷茫地问了一句。
  
  谷潜流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风入松转头看看四周,面上俱是困惑不解之色。
  
  谷潜流跃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愠声道:“你究竟搞什么鬼?装失忆么?”
  
  “失忆?……什么叫失忆?哇!痛啊,你松手!”
  
  谷潜流用力甩开他的手,咬牙打量着他。风入松对着手腕吹了口气,见手腕被谷潜流勒出了一圈红色,他扬了扬,笑嘻嘻道:“象红手镯。”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朝谷潜流道:“这边也要一个。”
  
    
第 32 章
      (三十二)
  
  谷潜流惊得后退了几步,见风入松面上的笑容有些痴傻,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沉声喝道:“你别装了。”
  
  “装?装什么?”风入松眨了眨眼,冷不丁一把扯起床单盖在谷潜流头上,哈哈笑道:“你装新娘子!”
  
  谷潜流气得胡乱拽下床单扔在地上,伸出手便想给他一记耳光,不料却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他侧头一看,见是江照晚,顿了顿,只得讪讪缩回了手。按捺了片刻他闷声道:“你信他真变傻了?”
  
  “他之前撞破了头……我们还是先问问拂尘。”回想着那夜风入松头顶血如泉涌的样子,江照晚心里忍不住颤了颤。犹豫了一下,他走过去坐在风入松床边,淡淡道:“你认得我么?”
  
  风入松定睛看了他一阵,粲然一笑道:“我认得你。”
  
  江照晚与谷潜流均是一惊,对视一眼后又一起看向他,听他继续道:“我梦里常见到你的,你常和我一起玩,和我一起放风筝、种树、摸鱼……”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道:“你是好人,又长得好看——我真是喜欢你。”
  
  见他满口甜言蜜语,谷潜流气得眼冒金星,更断定了他是装的。然而此时若是执意揭破他,又怕江照晚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只得闷闷哼了一声,趁江照晚不注意时恶狠狠瞪了风入松一眼。
  
  “啊,你为何瞪我?我做错事情了么?”风入松看着他奇怪地问。谷潜流见江照晚迅即看向自己,不由有些窘迫,咳嗽了一声起身道:“我去外面洗梳一下。”便出了门去。
  
  见谷潜流出去风入松松了口气,道:“真是凶啊。”又拉住江照晚的手笑吟吟道:“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做新娘子好么?”
  
  江照晚面上一热,瞪目道:“你胡说什么?我是男的。”见他满口胡言,一时搞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傻了,然而看着他那温和率真的笑颜,却怎么都冷不下脸来。
  
  风入松面露迷惑之色,蹙眉想了一阵,喃喃道:“你是男的……所以不能做新娘子……啊!那我嫁给你好么?”
  
  江照晚哭笑不得,只好敷衍他道:“好好好,那你要听我的话。”
  
  风入松连忙喜滋滋地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仰面往床上一倒,抱着头叫道:“我的头好痛,好痛……”
  
  江照晚大吃一惊,见他五官拧成一团,额上全是冷汗,他急忙点了他的睡穴,抱起他冲出了门去。
  
  待到达清明寺时,风入松已然昏睡了过去。拂尘帮他查了查,然后道:“他的伤势已经无碍,至于他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一种可能是他头部受损,另一种可能是他昏迷前心神受了刺激……总之还是等观察一阵子再说罢。我给他配些安神的药,你们明日再来取。”
  
  “我看他八成是伪装的。”谷潜流没好气地道,他憋了一肚子气,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怀疑。
  
  “这……”拂尘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被他温润的眼一扫视,谷潜流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竟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媚色。他吓了一跳,连忙压下这个古怪的念头。这时拂尘问他道:“依谷公子看应该如何给他治。”
  
  谷潜流连忙摇了摇头,轻咳了一声,道:“可能是我多疑了。”想到拂尘或许会觉得自己心胸狭隘——之前伤了风入松不说,如今又百般怀疑他,不禁有些羞惭。拂尘高洁脱俗,在他面前人们总是不由自主想要遮掩住自己的缺点,谷潜流也不例外。
  
  因怀疑自己之前言行有些过分,回去的路上谷潜流对风入松友善了一些,而风入松也不似先前那么害怕他了。江照晚不动声色观察了一阵,见风入松似乎并非伪装,渐渐放下了戒心,然而另一方面心头却又十分沉重。
  
  夜里还是谷潜流与江照晚睡一张床,风入松睡在对面。等风入松睡熟了谷潜流忍不住问道:“那件事……照晚你想得如何了?”
  
  江照晚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昨夜曾答应今日给谷潜流答复的,可是因为风入松忽然醒来,他根本已把这事抛诸了脑后。
  
  谷潜流见他不说话,道:“也是,被他这么一搅和,怕是还没来得及想。其实我也不急,你慢慢考虑。”
  
  默然了片刻,江照晚道:“其实我现在也可以答复……”
  
  “不用不用!”谷潜流急急截住他的话头,“你想都没想还答复什么,还是等明晚再说。”话锋忽然一转,“你打算怎样处置他?”
  
  江照晚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若是他一直不恢复呢?”
  
  “这……”江照晚心里也为难起来,万一风入松一直不能恢复,自己该怎么对他?
  
  “那谷兄认为我该如何做? ”他反问谷潜流。
  
  谷潜流略想了想,之后静静道:“拂尘说了,他只是神智有些混乱,并非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傻瓜,这病主要是要净心休养。我看不如寻个偏远安全之处安顿了他,再请两个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如今你要察访仇人,而漕帮又在追杀他,带着他怕是多有不便,此外也不利于他的康复。”
  
  见江照晚一直沉默,猜想他大概是不舍,他心里忽然有些气闷,索性道:“我承认我是嫉妒他,所以不想他跟在你身边。可你总得承认我说的法子对大家都有好处,万一他永远不恢复,你总不能守着他一辈子罢。”
  
  “……说不定很快他就恢复了,还是等过些日子再说罢。”江照晚静静道,看了看狭小的屋子,“我看不如明日我带着他换个住处,正好谷兄这里三个人住有些小。”
  
  谷潜流一怔,目光闪动了片刻后他烦恼地拍了拍额头,叹息着道:“你这样说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么?罢罢罢,我算是彻底败给了他。你也别说什么地方小之类的话了,我们三个人先就这样罢。总之你放心,我虽然凭心而论并不喜欢他,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对他好的——姑且我就把他看成一个不相干的人罢。”
  
  江照晚见他让步,心里不禁有些感动。虽说他因为怕漕帮追杀风入松连累了谷潜流,的确考虑带着风入松离开这里,可昨夜谷潜流刚向他表白,此刻若是离开未免显得象是刻意逃避,似乎有些不够尊重对方的心意,所以他将想要离开的想法暂时遏制住了。
  
  黑暗中谷潜流目光灼灼盯了他一阵,忽然凑过来在他面颊上轻吻了吻。江照晚惊讶地“啊”了一声,虽有些困窘,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连忙支吾道:“还是早些睡罢。”
  
  不料谷潜流一把搂住了他,江照晚吃了一惊,正想要挣脱,却被对方猝然翻身压住,随即感觉到温热的唇咬住了自己的耳垂。
  
    
第 33 章
      
  (三十三)
  
  “谷兄你别这样!”江照晚急喝一声,连忙用力推他。正这时忽听见风入松叫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这一声惊醒了谷潜流,他怔了一怔,迅即翻身下了床。见江照晚有些羞恼地瞪着自己,他嗫嚅了片刻,突然甩了自己一个耳光,之后转身冲出了门外。
  
  江照晚靠在床头喘息了片刻,风入松迟疑着走过来,问道:“你们是打架么?”见江照晚脸色不大好看,他很侠气地拍拍胸口道:“不用怕他,我总是帮着你的。”
  
  江照晚苦笑了一声,“那谢谢你啦。”又道:“吵醒你了么?真是对不住。”
  
  风入松笑着摇头,道:“我其实根本没有睡着。”江照晚一听顿时变了脸色,风入松却没有觉察到,径自说道:“可是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只好装作睡了。”
  
  江照晚松了口气,他露出一个微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睡。”
  
  风入松却犹豫地看着他,江照晚故意沉下脸,“你今天才说什么都听我的,你忘了么?”
  
  “啊,不是。”风入松连忙摆手道:“我记得很清楚,你让我睡我便去睡。”说完一骨碌爬上了床,隔了片刻又忍不住探头道:“你和我一起睡好么?”
  
  江照晚有些诧异地望着他,风入松渐渐红了脸,期期艾艾道:“我……我只是觉得我的床比较大。”
  
  江照晚的心忍不住跳了跳,风入松害羞的样子他有许多年未见过了,心头不禁泛起一丝温柔,笑了笑道:“知道了,你先睡。”
  
  等风入松不再出声他下了床,推门走出门外。见溪边坐着一条黑影,他缓步走了过去,轻声道:“谷兄,夜深了,回来睡罢。”
  
  谷潜流身躯轻轻一震,他缓缓抬起头,面上俱是痛苦羞惭之色,隔了片刻嗫嚅道:“我……我实在对不住你,你定是恨死我了。”他将手指狠狠插入发间,象是要在头顶抠出几个洞来。
  
  江照晚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道:“你让我深更半夜在这里劝你不能睡觉,才是真正对不住我。”
  
  谷潜流怔忡了一下,见他神情温和,并不似生气的样子,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两人一起回了屋子里,谷潜流踌躇着道:“我看我睡地上好了。”
  
  “那又何必?地上不太干净。若谷兄真想一个人睡,我去和入松挤一挤好了。”
  
  “这……”然而为了挽回江照晚对他的印象,谷潜流只得默从了。
  
  江照晚在黑暗中躺了许久,却仍旧是睡意全无。床靠着一个小小窗户,四四方方的,割出一块外面的月色。窗下有虫子的唧唧鸣叫声,似乎还有蝉饮露水的声音——然而这多半是他的想象,那样细微的声音早被自然吞噬了,他怎么可能听得到?甚至他心里的忧烦这一刹那也被自然的风声吞噬了,沉沉静静的,不留一丝渣子,如是那一方月色。
  
  躺在身侧得风入松睫毛不安的颤动着,虽然天并不热,可他的额上却是一层细密的汗珠,被四方的月光一照,成了一粒粒水晶,挺直的鼻子上也有一些,竟有些稚气的感觉。因很多天没有修过面,青黑色的胡渣令他看起来比平日里黑瘦了些,显得有些可怜。
  
  该拿这个人怎么办?江照晚忍不住问自己。如今整个漕帮都在追杀风入松,自己万万不忍心抛下他不管。可若是风入松一直不能恢复记忆,难道自己就要与他无休止地耗下去不成?又想到谷潜流对自己的情意,心里不由有些沉重,毕竟感情的债是最难偿还的。而且谷潜流已经受过一次感情创伤,他不想再伤他一次。
  
  次日晌午时江照晚去清明寺取拂尘给风入松配好的药,因有些路途,怕中间遇见漕帮的人,便不欲带风入松同去。他本想托谷潜流帮忙照看,谷潜流却为难地道:“我要出去办点事。”
  
  这时风入松忽然道:“江大哥谷大哥你们放心出去罢,我昨夜没睡好,想要再睡一觉。”如今他变得十分有礼貌,开口闭口都是大哥。
  
  江照晚想了想,便嘱咐道:“外面有人在追杀你,你可不许离开屋子一步。”
  
  风入松连连点头,“我明白。”又恋恋不舍地牵住他的手道:“江大哥你早些回来,我一时不见你就想得心口疼。”
  
  江照晚听了忙别过脸咳嗽了一声,谷潜流心里呕得厉害,更怀疑他是装的,于是故意问他道:“那我呢?”
  
  风入松一愣,随即道:“我一看见你就心口疼。”
  
  江照晚撑不住笑出声来。谷潜流却气得青筋暴露,暗地里咬牙切齿道:“且让你猖狂,总有一日要收拾你。”
  
  取药的时候拂尘问江照晚:“要是风入松一直不恢复记忆,你打算拿他怎样?”
  
  江照晚如实回答道:“他杀了陆家父子,如今漕帮上下正四处找他。而且据我观察他虽然内力还在,却忘记了武功……我实在无法丢下他不管。”
  
  拂尘沉吟了片刻,面上流露出些忧烦之色,江照晚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甚至不是今日,这几日他似乎均有些心神不宁,可又不方便问他。
  
  静寂了片刻,拂尘忽然道:“有些话本不该我这个出家人说。不过我看得出谷潜流对你有些非常的想法,也对风入松颇有些敌意,你让他们两人朝夕相处,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江照晚心下奇怪拂尘居然能看出谷潜流心思,怎么之前自己却茫然不觉?难道真是当局者迷么?他顾不得尴尬,直言道:“其实我打算明日带风入松搬出谷兄那里。”
  
  “这么说你不打算考虑谷潜流?”拂尘脱口问道,说完了察觉自己语气有些急切,玉色的面上微微露出些讪色。
  
  江照晚心里诧异拂尘居然会关心起自己的感情问题来,口中道:“眼下并无心思考虑这些事情。”
  
  “这样么?”拂尘听了这话轻轻道,面上看似平静无波,江照晚却留意到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
  
  忽然想到谷潜流丢了紫水晶的事,便问拂尘有没有看见。拂尘呆了呆,隔了一阵才轻轻摇头道:“没有。”
  
  江照晚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道:“谷兄说是他师父的遗物,他嘴里不说什么,我却看得出他有些着急。若是看见了劳烦你差人来说一声。”
  
  拂尘微微颔首:“一定。”又岔开话题道:“对了,关于杀死令尊的凶手你查得如何了?令尊在本寺被害,我总觉得心中不安。”
  
  江照晚摇头道:“一点头绪都没有。”思及父亲被杀前曾告诉自己说他在昏迷中似乎被人催眠,于是问拂尘:“人在被催眠的时候,会有些什么反应。”
  
  拂尘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道:“这要看情形了——催眠术种类繁多,催眠术师技巧威望也有差别,此外被催眠者的感受能力也各不相同。通常来说被催眠者会按照催眠术师的暗示指引来行动思考,可能会说出一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或者秘密,甚至有些事情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
  
  江照晚思忖了片刻,又问:“假如说我读过一本书,清楚记得内容,那么我在被催眠时有没有可能说出书的内容?”
  
  “……按理说是可能的。”
  
  “那被催眠者在清醒过来后有没有可能回想起催眠期间自己做过的事情或者说过的话?”
  
  拂尘思索了片刻方道:“虽然我没有试验过,不过我想应该是可能发生的——催眠术博大精深,其实我也只懂得皮毛。”又问他:“你问这些做甚么?”
  
  江照晚轻叹了一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山庄遭遇灾祸的原因,以及凶手杀我爹的动机。因我爹曾告诉我说他中了‘卧千年’的期间曾听见忽远忽近的声音,之后意识便恍惚了,我怀疑是有人对他施行了催眠术。如今听你这么一解释,我想我大概有些头绪了。”
  
  拂尘神情一惊,动了动嘴唇,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 34 章
      (三十四)
  
  回去的途中江照晚远远看见六七个漕帮的人迎面走来,为首的正是漕帮总管杨玉明。他急忙闪身到了树后,又按了按头上的斗笠,遮住自己的脸。那几人经过时其中有人议论道:“明明看见姓风的那个小子朝这个方向跑过来了,怎么一晃就不见了?”
  
  藏在树后的江照晚闻言大吃一惊:难道说这几人发现了风入松?他急忙朝身后的林子里看了看,里面又暗又湿,不时有松鼠跑来跑去,并无半点人的声息。
  
  这时杨玉明道:“说起来我们少帮主真是冤枉:他是想杀江子奇没错,可是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人抢了先,而且那人是一不做二不休把整座山庄都烧了。吓!把责任全推到我们漕帮身上了。要不是苦于没有证据恐怕武林同盟早来兴师问罪说我们漕帮乱杀无辜了……结果那个天杀的风入松又跑来捣乱,不由分说又杀了少帮主——真真是冤死了!少帮主他可是完全无辜的啊!
  
  “这么说随音山庄被毁的事真与我们漕帮无干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好奇地问道。
  
  杨玉明用手在他头上用力拍了一下,“蠢货!少帮主之前只当老帮主是江子奇杀的,是想杀他给老帮主报仇没错,可哪有胆量烧毁整个随音山庄?——殷东煌那老鬼虽死了,以前拥护他做盟主的人却还有不少在,少帮主不能不顾忌这些,瞻前顾后了一个多月,硬是没敢出手……得了别说这些了,快进林子里仔细搜搜,不信风入松能跑得掉。”
  
  那少年朝林子里看了看,有些胆怯地道:“这么说风入松的功夫比少帮主还要高,我们几个是他的对手么?要不要多叫些人来?”
  
  杨玉明不屑地“切”了一声,“蠢货!你叫那么多人来分功劳么?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打不过他!”忽看见林子深处人影一闪,他眼珠一瞪,挥刀急喊道:“快追!那小子往那边跑了!”
  
  江照晚忙悄悄跟了上去,靠近林子深处一块空地时看见几人将风入松团团围住。江照晚心念一动,将身子隐在灌木丛中。风入松气喘吁吁道:“我都不认得你们,你们为何要杀我?”
  
  “为什么?”杨玉明怒叫道:“你少装了!——自然是因为你杀了我们老帮主还有少帮主。”
  
  “什么杀了你们帮主?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风入松大声辩解着,面色颇有些难看。
  
  江照晚观看了片刻,心下暗道:原来他果真是失去了记忆,否则按他从前的性子才不会和这几个人罗嗦半天。这么一来不由得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有些羞惭——他被风入松骗得怕了,如今便多了个心眼,生怕他装傻骗自己。
  
  见那几人朝风入松攻了上去,江照晚无暇细想,连忙跳了出去与他们打斗起来,打了一阵后那几人都倒在了地上再也不能动弹。江照晚正想带着风入松离开,心念忽然一动,便转过身拿剑指着杨玉明,问他是怎么知道风入松下落的。
  
  杨玉明见对方是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貌的男子,面上不禁露出疑惑之色。江照晚见他眼珠乱转,怕他发现自己是谁徒惹麻烦,上前用力踹了他一脚,沉声道:“快说,否则将你身上的肉一刀刀割下。”
  
  杨玉明吓得打了个寒战,再没心思猜测眼前之人的身份,他连忙道:“是有人送来一封告密信,上面说风入松被人藏在了那间木屋里。”
  
  告密信?——会是什么人写的?然而不论如何,总之木屋是不能继续住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风入松见江照晚心事重重,忍不住问他:“江大哥不开心么?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江照晚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想到之前若非自己凑巧碰上他或许已经丧命,心中顿时难过得厉害,于是柔声道:“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风入松却低下头有些难过地道:“我知道是我让你不开心了……你出门后谷大哥对我说我以前杀了人,跟着你只能连累你。又说你心地好,不忍心看我被人杀死,因为可怜我所以才收留我。我本来还不信,可是刚才那几个人都说我杀了人,看来不会有假了……”
  
  他的头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我虽然脑子里模模糊糊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也不真的是什么都不懂。江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可是我不想拖累你,更不想你不快活,所以……所以……”他抬头望着江照晚,仿佛要哭的样子,却偏偏想要挤出笑容来,那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所以我想我还是不打扰你和谷大哥了。”
  
  江照晚面色不由有些发白,一瞬间在心里做了无数挣扎。风入松见他沉默,咬了咬牙,转过身疾步走了。江照晚忽然回过神来,忙跃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哑声道:“别走。”
  
  风入松顿住脚步,回头笑了笑道:“你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又道:“总之我是不回去了。我死了没有关系,因为我杀了人本该遭报应的,可是你和谷大哥都是好人,我不想连累你们。”
  
  他这话如是一把刀子般划在江照晚心上,即便他对之前的风入松早已失望透顶,却又怎么忍心弃他不顾?光是设想一下他被漕帮的人杀死的情景,已觉得心痛难忍,要是真发生了……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因想着一来查找仇人的事不在一时三刻,而且自己在明仇人在暗,去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离开了洛城至少能避开漕帮的追杀;二来自己根本无法回应谷潜流的感情,如今又带着风入松,便不欲连累谷潜流。思忖着或许谷潜流暂时会觉得失望难过,可依他爽朗的性子大概很快便可以恢复了。
  
  拿定了主意后他温言向风入松道:“要是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追杀你了,这样你也不会连累我。不如这样:我们先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过一阵子再回来。你说好么?”
  
  “……就我们俩么?谷大哥不去?”风入松惊喜地望着他。
  
  江照晚笑着点点头。风入松愣了片刻,忽然一把搂住他,口里喊着道:“当然好当然好!你真好……我喜欢你,好喜欢你……啊!我高兴得快要死了……”之后便是不停的傻笑,笑着笑着江照晚忽然感觉到有滚烫的水珠滴在了脖子上,他顿了一顿,心里一酸,忍不住也落下泪来。
  
  清明寺里,拂尘正在坐禅,忽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他睁开眼刚想要开窗查看,“嘭”一声门突然被人撞开了。谷潜流旋风一般冲了进来,急声道:“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适才他从城里回到木屋,发现了江照晚的留书。他在信上说不能接受谷潜流的感情,请他原谅,又说有点紧急情况,所以要带风入松离开一阵子避避风头,请谷潜流谅解他的不辞而别,然而却没具体说明要去哪里。
  
  拂尘淡淡道:“照晚是来辞过行,不过并未说明去向。”
  
  “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他明明对我也有感情的,否则那夜怎会……”谷潜流喃喃低喊着,面上愤怒与失望交替闪动,最后忍无可忍在桌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噼啪”一声四方木桌塌在了地上,成了一堆碎片。
  
  拂尘双手合什平静地道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又道:“贫僧正在坐禅,恕不远送了。”说罢回到榻上,盘腿闭目而坐,再不出声。
  
  谷潜流在原地呆站了片刻,见拂尘完全当是自己不存在一般,无奈之下只得转身离去。拂尘在他身后睁开眼,透过窗户望着他穿过院子离去。窗外是渺然无际的天空,带着浅灰色,灰到发白,同谷潜流灰白的衣衫连成了一片,那缕灰白在拂尘清若秋水的眸中轻轻晃动了片刻,便湮灭了。
  
    
第 35 章
      (三十五)
  
  江照晚带着风入松一路北行,途中两人一直戴着斗笠或者纱帽,即便偶尔撞见漕帮的人,对方也没能认出他们,一路上大体是风平浪静。离开洛城后风入松心情变得极好,对江照晚可谓是言听计从,所以即便他头脑有些不大清楚,倒也没出过半点岔子。江照晚虽然还是不能原谅他从前的行为,可面对着眼前这个痴痴傻傻的风入松,他却是怎么都恨不起来。
  
  有时江照晚忍不住会想自己的一生恐怕是与风入松绑死了,有那么多次两人非分开不可的机会,又有那么多非分开不可的理由,结果阴差阳错两人又到了一起。这样无止无休的纠缠令他觉得甚是疲倦,可是又无力摆脱,仿佛两人的生命已紧密缠绕纠缠在了一处,若想要强行扯开,结果便只能是鱼死网破。
  
  每个深夜他总会不由自主想到风歌雪与她腹中的孩子,此外还有朱朱——那样美丽鲜活的生命,却在一夜间化为灰烬。可恨的是毋论说是报仇,他甚至连凶手是谁都还不知道。每次一想到这点他总是心如刀绞,常常辗转一夜无法成眠。相形之下风入松却要幸福得多,每晚一闭上眼就能呼呼大睡,看到他酣畅的睡颜,江照晚总是又羡慕又有些愤恨——若非风入松的那些所作所为,至少风歌雪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此刻说不定她还在京城做着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可是眼下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情终是无可弥补。
  
  这日黄昏江照晚带着风入松来到桐县渡头镇投宿,渡头镇虽然不大,但因临近河道,南来北往运货的商人都要在此停歇中转,故此颇为繁华。街道两旁有不少卖杂货的小贩,卖的都是些别处不常见的新奇货物。
  
  虽然有事要办,可是见风入松兴致勃勃地不时驻足翻看琳琅满目的货品,江照晚便不忍心催他。再加上天气着实炎热,他也不想拖着伤后初愈的风入松四处奔走,于是给了他点银子,指着对面一间小茶楼道:“我有点事要办,你稍微逛一下就去茶楼里喝凉茶等我。”
  
  风入松点点头,看着手中的银子苦着脸道:“只给我这么一点啊。”
  
  江照晚只得再给了他一些,道:“我们很穷啊,不节省点就要饿肚子了。” 心里却道:只怕你等银子花得差不多了才肯进茶楼,少给你些你就在外面呆得短些。
  
  风入松一听忙还了一些给他,道:“那我不要那么多了,还是节省点罢。”
  
  江照晚笑了笑,把银子放回他手心,道:“这么一点不碍事。”又伸手帮他戴好纱帽,遮住他大半个脸,口中嘱咐道:“看完了立即去茶馆喝茶乘凉,帽子不可脱下,更不可乱跑。”
  
  风入松连连点头,见江照晚面纱上星星点点的湿润,便掀开帮他擦了擦汗,“你慢些走,可别热到了。”
  
  江照晚“嗯”了一声,一转眼看见一旁的摊主——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正笑嘻嘻望着自己与风入松,不由有些窘迫,匆忙转身离开了。
  
  江照晚一路向人打听镇上可有一户姓许的人家,男主人是个落第秀才,还有个女儿,不过因为许秀才病重女儿几年前被卖到外地做了丫鬟。连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道,最后到了一个巷子里看见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妇人,江照晚便又上前问了她。
  
  妇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阵,见他俊雅斯文,不似坏人,这才道:“镇上有好几个许秀才,不知道公子你说的是哪一个?听起来有些象是鲤鱼巷的那个,不过几年前他的养女是被她失散多年的哥哥带走的,不是做什么丫鬟。”
  
  “啊?该不会说的不是同一个许秀才罢。”江照晚只听朱朱说她是父亲病重,所以才卖身为奴,不曾提到自己是养女,也没有提过什么失散多年的哥哥,想了想又问:“敢问那姑娘芳名可是叫做朱朱?”
  
  妇人摇了摇头,“这奴家就记不清了,不过公子你可以去鲤鱼巷问问。”
  
  江照晚谢过了,又去了鲤鱼巷,见巷口处有个卖馄饨的老人家,便上前向他打听。那老人摸着胡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道:“公子你打听那许家闺女做什么?”
  
  “……在下是许姑娘的朋友,受她所托帮她捎个口信给她家人。”其实不过是想要给她家里人一些银两,算是替九泉之下的朱朱尽尽孝心。
  
  老人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又摸着胡子重重叹了口气,“不过许秀才两口子都已病故了,可怜啊……朱朱我可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几年前她被她哥哥带走时我还真舍不得呢。”
  
  江照晚听他提到朱朱的名字,料定的确没有找错,于是问:“怎么许姑娘是被许秀才收养的么?还有几年前她的哥哥又是怎么回事?请老伯指教。”
  
  “怎么朱朱没跟公子你提过么?唉,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原本是镇上珠宝店老板朱由贵的女儿,不过才几岁她爹就撒手去了,身后还留下一屁股债。她娘因为受了刺激,不久也死了,留下她和一个比她大了几岁哥哥。她哥哥也是个孩子,能有什么法子养她?只好将她送了人,自己离开了渡头镇出去乞讨……没想到几年前朱朱她哥哥突然回来了,似乎还发达了,给了许秀才老两口一大笔银子带走了朱朱……不过那孩子小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他有出息,你说十岁大的孩子遇见这种事居然不哭不闹,这不是有出息是什么?……”
  
  江照晚听着老人絮叨着,隐隐觉得这故事在哪里听到过,这时老人又问他道:“公子,你既然认识朱朱应该也认识她大哥罢。”
  
  “这……”江照晚摇头,“没听朱朱提过她大哥,不知她大哥姓甚名谁?”
  
  “若是没有改姓当然是姓朱,名字好像叫清流……还是牵流?我年纪大了,记不太清楚了,差不多是这样……”
  
  江照晚心里一跳,脱口道:“可是潜流?”
  
  “对对对!”老人连忙道,面上的皱纹因为高兴打起颤来,“就是潜流,还是朱老板请算命的刘半仙给取的名字,以前刘半仙的算命摊子可就在我这馄饨摊子旁边摆着。唉……早几年刘半仙也进了棺材了,只留下我这老古董还在这里耗着,老咯!”
  
  老人抒发完了感慨后见江照晚站在那里若有所思,便问他:“公子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么?”
  
  江照晚回过神来,他勉强笑了笑,道:“老伯您可记得那朱潜流的长相?”见老人露出怀疑的神色,他连忙道:“我只是想着或许上次在许姑娘身旁站着的便是她大哥,所以随便问问。”
  
  老人抓了抓头,回想了一阵,“比公子你高半个头的样子,很壮实,哦,背后插着把大刀……别的就想不起来了。”
  
  听了这些江照晚已确认了朱潜流正是谷潜流,想着他与朱朱明明是亲兄妹,却装作不认识,而朱朱又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去随音山庄做丫鬟,甚至还说谎欺骗自己?
  
  到达和风入松约定的那间茶楼时天已经快黑了,却怎么都找不到风入松,他急得在镇上四处打听,可所有的人都说没有见到。找完了最后一条巷子,他精疲力竭地将身子靠在巷子的土墙上,脑中乱成了一团:他是遇见什么人了么?难道是漕帮?又或者说是谷潜流?……他委实不敢再深想下去。一时间他悔得五脏俱裂——自己怎么可以留他一个人?根本连半步都不该分开的!
  
  
    
第 36 章
      (三十六)
  
  这时忽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他霍然抬起头来,正看见风入松朝他疾步奔跑而来,头发衣衫有些凌乱,面上似乎还有些血污。江照晚用尽全力冲过去急声问:“怎么了?是有人追杀你么?”
  
  风入松慌忙摇头,期期艾艾道:“是镇上……镇上的地痞……我与他们打了起来。”
  
  江照晚一听,气得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怒目喝道:“不是叫你在茶馆等我的么?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你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快急疯了?”
  
  风入松摸着肿痛的面颊垂下了头,盯着着脚尖咬着牙一言不发。望着他头发上的血泥江照晚心中又恨又痛又悔,忽然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越来越用力,只恨不得将他揉碎了吞下,方才能觉得安心。
  
  不分开了,再也不要分开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过了一阵,风入松忍不住低低道:“……江大哥,我们离开这里好么?那些人……他们还在四处找我。”
  
  江照晚闷哼了一声,拉着他就走,出了镇骑马到了一处漆黑的山林里。江照晚道:“今天晚上就在野地里睡,也没东西吃——谁叫你惹那些麻烦?”
  
  风入松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这里安全么?”
  
  “你被豺狼虎豹拖走了才好!”江照晚没好气道,又拿出一块油布在林子里一个小池塘边铺平,铺完后一抬头见风入松还站在那里四处扫视,仿佛在留意周围的动静,他忍不住喝道:“还磨蹭什么?快去池塘里洗个澡——看你脏得简直要生蛆了!”
  
  风入松垂头丧气地脱了衣衫,下了水里。虽是夏天,夜间水依旧有些凉,不过适应了便好了。隔了一阵江照晚也过来加入了他,见他拿着布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在身上擦着,一副很委屈的模样,心里一软,道:“快些洗,小心着了凉。要是饿了包裹里还剩下两个馒头。”
  
  “……我不饿。”却还是垂着脑袋。
  
  江照晚见他象小狗一样,撑不住“噗哧”一笑,之后又叹了口气:“先前打你耳光是我不对,不过我实在是担心你……”
  
  “我知道。”风入松抬起头飞速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将松松握着的拳头伸到江照晚面前,低声道:“这个……送给你的……”
  
  江照晚迷惑地伸出手,风入松展开拳头将一件东西往他手心里草草一放,迅即后退了一步。江照晚看了看手心上躺着的东西,却是一个泥团。他惊讶地道:“你给我泥巴做什么?”
  
  风入松一呆,又急忙走近几步凑着他的手看了看,“啊!怎么会这样?——原来明明是两个娃娃的。”他将泥团拿了过来用手指捏着,愤愤道:“那摊主真是可恨!居然骗我说不怕水,真当我是傻子么?”
  
  江照晚硬撑着才没有笑出声来,他从风入松手中拿过泥团仔细看了看,虽然表面的泥巴泡水后化了,仍然依稀可见是两个手拉手站在一起的泥人儿。见风入松满面气愤之色,大有要冲回去找摊主算帐之势,于是连忙道:“我看清楚了,的确是两个泥娃娃,还手拉手呢……多谢,我很喜欢。是今日才买的么?”又回头将小人放在了岸上,“可不能再进水了。”
  
  听他这么一说,风入松的气立时消了大半,又听见江照晚柔声道:“ 以后别乱跑好么?你可知我找不到你快急疯了……”
  
  “我知道……”风入松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将他拥进怀里,闷声道:“对不起,我害你担心了。”
  
  江照晚心里一颤,反手搂住他的腰。沉默了片刻,江照晚道:“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有点急事要回一趟洛城……”
  
  风入松闻言大吃一惊,脚下一滑,身子迅速向后仰倒。江照晚忙过去扶住他,结果水的冲力太大,两人抱做一团跌进了水里。江照晚急忙拉着他爬起来,却被风入松就势一把抱住,将头埋在他早已散开的发间道:“你回去是找谷潜流么?”那声音仿佛是从他的胸腔最底处震动而成,沉闷得令人耳朵嗡嗡作响,连带着心也震动起来,一起沉闷苦涩。
  
  江照晚闻言愣了一愣,他回去的确是要找谷潜流查明一些事情,可是这其中详情一时却无法对风入松解释,不由踌躇在了那里。风入松见他默认了,忙死死勒住他的腰道:“不行,你明明答应我要陪我的!”
  
  江照晚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加上两人均是浑身赤裸,这样紧贴着仿佛连皮肤也融化了连在了一起似的,分不清彼此。他难受得挤出了几个字:“放开我!”
  
  “不!”风入松叫了一声,“我不许你去找他!”
  
  “我不是去找他,我只是去查清一些事情。”他伸手在风入松背上拍了拍,“听话,放开……好么?我被你勒得……快喘不过气了……”
  
  风入松犹豫了一阵,终于松开了他。他垂着头上了岸往油布上一坐,又把头埋在膝盖间。
  
  江照晚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去坐在了他身边,“怎么了?”
  
  风入松缓缓抬起头,侧过脸看着他轻声道:“江大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你对我好。你是这世上我最喜欢最亲近的人了,我真怕你不理我。”
  
  江照晚一颤,见他目中隐约流露忧烦恐惧之色,整颗心也跟着痛了起来,“……傻子,我都说了只是去办事。”又柔声安抚道:“你也是我最喜欢最亲近的人啊,我怎么会不理你呢?——别胡思乱想了。”
  
  风入松怔怔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抱住了他,将唇贴在他的脖子上吸了吸。江照晚忍不住“嗯”了一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后他顿时大窘,挣了挣道:“放开我。”
  
  风入松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你刚才的声音真好听……”
  
  江照晚面上一热,啐了一口道:“胡说什么?还不快穿好衣衫睡觉!”
  
  “可是……”
  
  “可是什么?”江照晚故意沉下脸道:“你不是说要听我的话么?”
  
  风入松无可奈何地穿上衣衫,躺在了油布上。他翻来覆去了一阵,忽然一骨碌爬起身来坐在江照晚身边。江照晚斜睨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风入松笑嘻嘻道:“你是在看星星么?我想陪你一起看。”
  
  “那不许吵。”
  
  风入松连连点头,两人并肩默坐了一阵,风入松忽然闷闷道:“我恨不得变成星星。”
  
  江照晚转头奇怪地看着他,风入松露出委屈的神色,道:“你宁可看星星也不肯看我一眼,我还不如星星呢!”
  
  江照晚白了他一眼,又重新抬头观赏起星星来,风入松试探着将手搭在他肩上,见他没有拒绝,便又坐近了些,让他背靠在自己胸前,见他还是没有反抗,风入松心里欢喜,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照晚回头瞪了他一眼,“笑什么?”
  
  风入松扬扬自得道:“我忽然发现自己比星星幸福多了,它们离你那么远,我却离你这么近,我真是傻子,之前居然想要变成它们。”
  
  经他这么一说,江照晚这才发现自己竟靠在他怀里,他忙一把将风入松推倒在草地上,笑着道:“幸福的傻子,快睡觉去罢。”
  
  风入松不屈不挠爬起身坐在江照晚身旁,气哼哼道:“居然敢说我是傻子,真是可恨!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忽然往江照晚身上一扑,便把他压在了地上,又用手去呵他的痒。江照晚从小就最怕这一招,一边挣扎一边哈哈笑着。闹了一阵他精疲力竭地躺在了那里再也无力动弹,只得笑着求饶。
  
  风入松却不肯放过他,见他因为兴奋面色潮红,尖长的眼角往上翘着,眼波似是也从眼角流淌到眉梢。殷红色的唇轻轻颤动,隐约可见其间鲜红色的舌,他脑中一热,俯身便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拼命吮吸着。
  
  江照晚脑中顿时空白一片,朦胧间感觉到衣衫离开了自己的身子,他心中一颤,伸了伸手,却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于是闭上了眼,倦得不愿意去思索会发生什么。风入松在他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终于进了他的身体,结合时见江照晚面色瞬间煞白,吓得急急道:“对不起……对不起……”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压了下去。
  
  过程中江照晚间或睁开眼望着风入松,眸中有柔情怜惜,然而更多的却是痛楚茫然与忍耐,起伏间感觉腹中似有一团火,烧着烧着全身便麻痹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水面上一片落叶,顺着水波上下荡漾着,浮浮沉沉不由自主。有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是这般,根本不由他自己控制,而是依附着风入松的人生轨迹前行。
  
  一切平静后风入松很快睡熟了。江照晚帮他盖上一层厚衣,之后自己穿好衣衫,坐在那里仰头望着天空。漫天繁星仿佛是黑绸上的千疮百孔,冷森森地藐视着世间的一切。山野的夜风吹来,并不寒冷,然则他全身上下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忽然间有一种恐惧的况味侵入肌肤,又蔓延到他心里。他连忙闭上了心门想要将它隔绝在外——然而毕竟它已经渗透了。
  
  突然间看见林子间有人影一闪,江照晚站起了身,朝着一个方向道:“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相见?”
  
  
    
第 37 章
      (三十七)
  
  山风刮过大树,几片树叶飘落,待空气恢复静寂后一个黑衣人从树后走了出来,笑着道: “照晚,我才一来你就发现了,哈哈……可算找到你了。”却是谷潜流。谷潜流扫了一眼沉睡中的风入松,面色不禁沉了一沉,可唇边却还是挂着笑,显得有些不协调。
  
  “谷兄你来得正好,我也正要找你。”江照晚淡淡道,他回头瞟了地上的风入松一眼,“今日谷兄可是在渡头镇遇见了他?”适才他忽然想通了这一点:风入松绝对不会因为怕几个地痞而急着离开渡头镇,并且一路戒备,如此看来定是另有其人。
  
  谷潜流苦笑道,“我看见他后正想上前向他追问你的下落,不料他撒腿便跑。害我追得好生辛苦。”又道:“说来真是巧了,我只是回渡头镇老家看看,想不到会碰见你们。唉!即便你不肯接受我,却为何要不辞而别?”
  
  江照晚道:“当日离开的时候有些匆忙,所以没来得及向谷兄道别。”
  
  谷潜流注目望了他片刻,见他神情冷淡疏离,叹了口气道:“照晚已经知道了罢,关于我的身世。没错,我原是渡头镇人,本名叫做朱潜流,后来从了师父的姓才改作谷潜流。而朱朱她……唉,的确是我的亲妹子。而她入随音山庄也正是为了打听鱼龙舞的事情。”
  
  见江照晚面色陡然一沉,他急忙道:“照晚莫急,先听我解释好么?我承认我与朱朱的确曾有过企图,不过焚烧山庄以及杀害令尊的决非我们兄妹。”
  
  “那之前为何不告诉我?”江照晚冷冷道,“你爹明明就是我爷爷的义弟朱由贵,为何我爹那夜问起你时你却不肯承认?此外朱朱在山庄呆了五年,你们计划了这么久,该不会什么都没做罢。”
  
  谷潜流苦笑着摇头:“照晚,我对你的心如今你已明白,我没有告诉你我爹是你爷爷的义弟是怕你因为辈分问题不肯接受我。至于朱朱的事情,起先我本打算要说的,可后来山庄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便不敢说了,说了只怕你会怀疑那些事情也都是我做的——你看现在你不是正在怀疑我么?”
  
  他惘然地叹了口气,道:“唉……其实这事一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说个清楚也好。或许照晚你不会信我,其实就连我自己也羞惭得紧——可是面对长生不老的诱惑世间真有人能够抵抗得了么?”
  
  江照晚心中一颤,不禁想到自己成亲那夜百晓生说起这个故事时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的确世间又有几个人能抵制这种诱惑?
  
  “其实还有个原因……”谷潜流面上露出痛苦伤感之色,苦涩地道:“我常忍不住设想着当年若是有鱼龙舞,先师便能青春永驻,那我们之间二十岁的年龄差距便不再是障碍,或许他会愿意考虑接受我也说不定。因不想这样的悲剧重演,我一直在寻找鱼龙舞……我承认我的确是有过贪心,但到了后来我与朱朱都放弃了,朱朱与你相处了那么久,对了有了深厚的感情,说什么都不肯背叛你。本来我这次来洛城是想要说服她的,没想到却对你一见倾心,我不想伤害你,便答应了朱朱……至于后来山庄被烧等事情都是我们没有料到的,我发誓与我们兄妹二人并无半点关系……照晚,我言尽于此,信或不信全在你。”
  
  江照晚凝目望着他,见他毫不畏惧地迎着自己的目光,眼中一派坦荡,心里的怀疑便有些动摇。稍犹豫了片刻他开口道:“朱朱没死是么?就算火再大你也不可能不救自己的妹妹——我想见她。”
  
  “这……”谷潜流面上露出为难之色,隔了好一会他才终于点了点头,“好,其实她眼下就在附近,我来此地便是为了找她,没料想会遇见你们。”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除此之外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弟妹她也还活着,当夜我救朱朱时也将她一起救了出来。”
  
  江照晚全身一震,“真的么?”激动之下几乎说不出话来,即便心中对谷潜流仍是怀疑,可是这个好消息已暂时将他心头所有阴影驱散。
  
  “当然是真的。”谷潜流面上渐渐露出窘迫羞愧之色,“先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听说她没死就立即回到她身边去了。我……我隐瞒这事的确是有私心的,照晚你能够原谅我么?”
  
  江照晚不置可否闷哼一声,俯身轻轻推醒了风入松。风入松揉揉眼睛坐起身来,看见谷潜流他面色微变了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是谷大哥啊。”
  
  谷潜流笑着道:“你这小子今日看见我逃那么快做什么,害我一通好找。”
  
  风入松眼珠转了转,又笑着道:“那真是误会了,我看谷大哥拿着刀追我,只当你想要杀我。”
  
  谷潜流一怔,随即嘿嘿笑了起来:“谷大哥怎么会杀你?谷大哥只会杀那些骗子。”
  
  风入松认真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三人骑着马行了约一个时辰,到了一个小村落。全村漆黑一片,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才彰显着这里有人住。因怕吵醒村民三人下了马,将马拴在村头的松树上步行进了村。
  
  随着谷潜流七拐八绕到了一座小院落外停下。谷潜流伸手敲了一阵院门,半晌都无人应门。他神情变了变,又喊了几声朱朱,还是无人应答。最后他一脚踹开了门,率先走了进去。进了屋子点亮了蜡烛,几间屋子里里外外看过了,根本没有人迹。
  
  江照晚看见客厅香案上有封书信,便走过去拿了起来,见信封上写着“谷潜流亲启”,笔锋苍劲,似是男子笔迹。风入松伸头看了看,面色突然变了变。这时谷潜流走了过来,江照晚便把信交给了他。等谷潜流看完了信,江照晚问:“怎么回事?朱朱与歌雪呢?”
  
  谷潜流面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道:“她们被人绑架了,对方是冲着我来的,与你们并无干系。”想了想又道:“这事请照晚先不要插手,那人说他只是要问我一些事情,只要我肯单身赴约,他必不会为难朱朱她们,所以照晚不必担忧。”
  
  江照晚忍不住道:“到底是什么人?”
  
  谷潜流摇头,“对不住我不能说,说了那人会对朱朱她们不利。我这就去找他,你们千万不要跟来。”
  
  江照晚心念一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那你小心了。”
  
  谷潜流见他居然肯关心自己,心下喜出望外,便抓住他的手道:“谢了,我会快去快回的。”说罢转身急急去了。
  
  等谷潜流离开后江照晚直接了当问风入松:“你认得那笔迹是么?”适才他留意到风入松看见信封上的字迹时似是吃了一惊,故而有此一问。
  
  风入松蹙眉沉吟了片刻,终于颔首道:“我是觉得熟悉得紧,可是脑中迷迷糊糊的,那人的长相我怎么都想不清楚,似乎只有个绿色的影子。”
  
  是燕山亭!他为何绑架朱朱与歌雪?想到燕山亭应该不会伤害她们,江照晚稍稍放下心来。因想着马上出去紧跟上谷潜流怕是会被发现,便决定稍后再出发,反正总是有方法找到他的。
  
  之后他坐在桌子边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渐渐陷入了沉思。过了一阵感觉烛火晃了一晃,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桌子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风入松见了忙找了一根新的蜡烛来,一边换上一边自言自语道:“这蜡烛点的好快,才半个时辰就去了一根。”
  
  江照晚心中猛然一跳,一把抓住风入松手臂喝问:“你刚才说什么?”
  
  风入松吃了一惊,不解地重复道:“我……我说蜡烛点得好快,才半个时辰就点完了。我明明记得刚进来时是新的啊。”
  
  “你说我已经想了半个时辰了?怎么会这么快?”江照晚喃喃道。他盯着烛火怔怔望了片刻,之后霍然站起身来,咬牙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果然是他做的,我们快去追他!”
  
    
第 38 章
      (三十八)
  
  风入松与江照晚共乘一骑疾奔了一阵,途中忍不住问江照晚:“我们并不知道谷大哥去了哪里,到处黑漆漆的要怎么找啊?”
  
  江照晚道:“我之前拍他肩膀的时候偷偷在他身上下了‘千里追踪’,估计谷潜流不会发觉。” 说完了见风入松一脸迷惑之色,于是道:“别想了,反正我们一定能找到便是。”
  
  原来“千里追踪”是一种引路蛊,那日去向拂尘辞行,拂尘怕江照晚弄丢了风入松,所以给了他一对。只要将其中一只下在一个人身上,另外一只便能感应到。江照晚之前因想着下只虫子到风入松身体里怕是会对身体有害处,所以一直都没有用。适才他心念一动,随手下在了谷潜流身上。
  
  风入松似懂非懂“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不多久来到了一座山峰半山腰,远远看见一绿一黑两条人影在峰顶激战,身形缥缈若幽灵。不知是因为两人招式过于诡妙,抑或是距离太远,江照晚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招式,只觉快得不可思议。若非大概知晓那两人是谁,只怕会当是自己遇见了神仙。
  
  他急忙加快了速度,到了峰顶时正看见燕山亭一只手举着本册子,另一只手拿着剑指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谷潜流,口里逼问他道:“你的剑谱是哪里来的?”看见江照晚与风入松过来他冷冷道:“你们不是来救他的罢。”
  
  江照晚咬着牙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只是想要问他几个问题。”
  
  这时听谷潜流喊道:“照晚你快走!——他绑架了朱朱与弟妹,如今我又被他点了穴道,照晚你不是他的对手,赶快离开这里!”
  
  “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江照晚冷冷道,“连你这个练了鱼龙舞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又何况是我?”
  
  谷潜流面色一变,硬着嗓子道:“我哪里会鱼龙舞?”稍顿了顿他又惆怅地道:“照晚还在为我和朱朱合伙瞒你的事情感到生气么?这事的确是我错了……”
  
  “够了!”江照晚厉喝一声,上前一步指着他道:“你烧了山庄,又杀了我爹——你当我不知道么?……为了一本残破不全的剑谱,你竟伤害那么多无辜!我从前真是瞎了眼才把你当成了好人!”
  
  谷潜流目光闪烁了一下,旋即苦笑一声:“我怎会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照晚说这话我真是冤枉死了。”
  
  “你还不承认?”江照晚恨声道,“之前我没有怀疑你,是因为我爹被杀那夜明明我们一起下了一夜的棋,在我印象中你连寸步都没有离开过,所以我总觉得你不可能是凶手。”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直到昨夜我才突然发现了自己的错误。那夜下棋时我打了一个盹,感觉上好像不过是片刻时间,而且似乎你一直在眼前晃动。可是我清醒过来后蜡烛却只剩下一小截,按理来说至少过了有半个时辰,可笑当时我并未留意,甚至还亲自换了根新蜡烛。哼!你对我用了催眠法是么?在我被催眠的那一刻你去杀死了我爹,回来后你再叫醒了我,让我错觉只是打了个盹而已。”
  
  谷潜流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咬牙沉默不语。江照晚一瞥间看见地上躺着本册子,便走过去俯身捡了起来,翻了翻,是本手录的剑谱。他冷笑一声,向谷潜流扬了扬道:“在我爹中毒昏睡期间,你假意说给他解毒,其实却向他施用了催眠术,让他说出了剑法,然后记录在了这本册子里……”
  
  见谷潜流没有出声,他又继续道:“本来你以为万无一失,可那日我告诉你说有个医术高明的朋友即日间便要回来,你担心我爹被他救醒,回忆起曾被你催眠之事,便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山庄,让人以为是漕帮的复仇。没想到我爹根本没有死在火中,你见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便缓了几日。结果那日黄昏时你听见我爹和我说起他可能曾被人催眠之事,又听我说要去问拂尘,为了预防万一,当夜你便杀了我爹灭口——谷潜流,我可有半点冤枉你?”
  
  谷潜流沉默了一阵,终于抬头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江照晚愤声道:“就为了本剑谱,你就要杀死山庄那么多无辜之人么?”想着即便朱朱与风歌雪没死,那些下人却都真的丧了性命,江照晚心头一时激愤难平。
  
  谷潜流凝目望了他片刻,眼中渐渐现出惆怅之色,“我也是迫不得已……因怕你知道我对你爹催眠的事情,本来只想杀了他一人的,可后来想着不毁了你拥有的一切,不让你以为风歌雪已经死了,你又怎么可能接受我的感情?……照晚,如今我已无话可说,只是你真要杀我么?你对我应该也有感情的是么?否则那夜我中了红鸾蛇的毒,你又怎么肯和我肌肤相亲?……”
  
  江照晚大为错愕,气愤之下不由涨红了脸,“……胡说八道!我哪有……哪有和你……你休得胡言乱语!”
  
  “怎么没有?红鸾蛇的毒唯一的解法便是立即与人交合。若非你以身相许我的腿怕是早就残废了,搞不好连命都没了——而且我清清楚楚记得你身子的销魂……啊!”原来是风入松忽然冲过来狠命踹了他一脚,瞪着他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怒目吼道:“你敢再胡说我杀了你!”神情颇有些狰狞。
  
  谷潜流冷笑,道:“你不是假装天真孩童的么?怎么也敢杀人?”随即又转向江照晚,急切地道:“照晚,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我也不敢奢望。可是我爱你之心是真,远胜过这个假装痴傻博取你同情的混蛋……关于那夜的事,我知道你是恨我杀了你爹所以不肯承认,不过你对我的好我总是记着的……”
  
  “住口!”风入松气得失去了理智,拔剑便朝他心窝刺了进去。他离谷潜流距离太近,另外两人根本来不及阻拦,那一剑立时穿胸而过,鲜血狂涌而出。
  
  这时忽有一大阵浓雾侵袭而来,顿时什么都看不清了。由于这一带地形险峻,到处都是悬崖峭壁,江照晚怕风入松乱走,连忙一把抱住了他。待雾散得差不多了他松开风入松望地上一看,却已没了谷潜流的人影,而燕山亭正四下里用剑乱戳,搜寻着谷潜流的踪迹。
  
  找了一阵后毫无收获,燕山亭气得一剑削掉了身旁的峰石,沉声喝道:“他伤得那么重,又被点了穴,怎么可能逃那么快?——定是有人救了他。”
  
  江照晚犹豫了一下,上前拱手道:“燕兄,请问朱朱与歌雪可是在你那里?”
  
  燕山亭看出了他的担忧,漠然道:“我不会杀朱朱,不过我也不能把她交给你,我要留着她引出谷潜流。”又有些不快地道:“若非你们搅和,我也不用这么费事。”话音未落一个转身,人忽然消失无踪。
  
  江照晚愣住,一时只觉难以置信,口中喃喃自语道:“天下怎么可能有这样高明的轻功?”回想起之前燕山亭与谷潜流的打斗,他心念一动:难道他们用的正是鱼龙舞中间的招式?
  
  虽急切地想要见到风歌雪,可想着燕山亭定不会对她不利,而且他并非滥杀无辜之人,想来朱朱也不会受罪,心下倒也不如何担心。
  
  这时风入松上前提醒他道:“你不是在谷潜流身上下了什么追踪么?”
  
  经他提醒江照晚立时反应过来,他忙与风入松下了山峰。不料骑马追了一阵子后却失去了谷潜流的踪迹,他诧异地道:“难道说谷潜流发现了我在他身上下了‘千里追踪’?所以已经解除了?”
  
  风入松道:“他的伤势那么重,应该不会,搞不好是救他的人发现了。”
  
  江照晚恍然大悟,随口道:“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风入松似是震了一震,之后呵呵笑了笑,抱住江照晚的胳膊道:“那你喜欢我变聪明么?”
  
  江照晚一怔,不禁在心中问自己:我到底是想他永远是个傻子,还是希望他能恢复记忆呢?想到从前风入松的所作所为,他只觉心里痛得抽搐,反而是如今这个天真傻气的风入松更能使他觉得快活。他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茫茫的夜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抉择。
  
  
    
第 39 章
      (三十九)
  
  两人连着赶了几日的路,这夜歇在一间客栈里,临睡前江照晚道:“明日我们就能到洛城。”风入松“哦”了一声,似是不大关心,见江照晚拿了包裹要出房门,他不悦地嘟囔道:“怎么你又不和我一起睡么?我们明明很穷,居然还要两间房——真是奢侈!”
  
  江照晚解释道:“天有些热了,两个人挤在一起不舒服。反正我就睡在隔壁,有事敲墙壁就行了。”其实他是想要避开风入松。自从那夜在野外他一时意志松懈和风入松欢好后,心中一直在后悔自责:难道说风入松如今失忆变傻了,自己就可以忘记他做过的那些事,重新和他在一起么?这未免太荒谬了些。为了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自那夜之后他便再不和风入松同房。
  
  风入松闻言面上露出失望之色,有些伤心地道:“最近我头脑清醒了些,江大哥反而不理我了,早知这样我就不要拼命想,永远做个傻子好了。”说完了往床上一坐,靠在床柱上,定定望着江照晚,眼中柔光闪动,动人心弦。
  
  江照晚见他目中俱是眷恋之意,心里不禁软了一软,安抚他道:“怎么会?无论你怎样,我都是……都是愿意理你的。”顿了片刻,又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道:“……只要你没有骗我。”说到这里他心口一窒,连忙甩开思绪,不愿意再深想下去。
  
  风入松目光一闪,跳下床过来搂住他,展颜笑道:“我最听江大哥的话了,怎会骗你?”又讨好的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江照晚忙避过,沉着脸道:“上次在渡头镇明明是谷潜流追踪你,你却骗我说是什么地痞。你还敢说从不骗我么?”
  
  风入松呆了呆,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他喜欢你,我怕你见了他,和他走了不要我。”
  
  江照晚见他满脸的惶然苦涩,心里一酸,道:“他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他啊——我又怎么会和他走呢。”
  
  风入松抬眼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垂下头期期艾艾道:“那……那你和我一起走,是因为……是因为喜欢我么?”
  
  江照晚面上一热,轻咳了一声,道:“快些睡,明日早晨还要早起呢。”不由分说便出了房门。
  
  风入松呆站了片刻才过去关好门,待回到榻上时他面上的温和天真立时消失无踪,转而换做一副沉思的模样。他仰面倒头躺在了床上,喃喃自语道:“如今谷潜流已经不可能和我争了。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啊,难道我要装一辈子么?”这时烛光一摇,隐约见后窗有人影一闪,他吃了一惊,吹灭蜡烛,悄悄推开窗户追了出去。
  
  那人影忽快忽慢,一直保持在风入松前方数百丈。到了一座小山头他顿住脚步,似是在等风入松。风入松提气追了过去,在他身后停下,有些不耐烦地道:“引我来做什么?”
  
  那人转过身来,绿衣白纱帽,却是燕山亭。他冷睨了风入松一眼,道:“你装得那么假,那夜我一眼便看了出来,也亏得江照晚肯信你——我看变成傻子的不是你而是他。”
  
  风入松听得心中一哽,蹙眉道:“你有事快说,我怕他发现我不在房里,又担心我。”曾经一度他对燕山亭大献殷勤,如今却是一脸的不耐烦,只恨不得立即转身而去。
  
  “你现在倒是知道体谅他了……哼!他若是知晓你骗他,定会恨死了你。”
  
  风入松神情一暗,隔了片刻涩声道:“我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若非如此,他怕是已经和谷潜流在一起了。”
  
  原来先前他服用了无根草后很快就醒了过来,因不知该如何面对江照晚所以一直装昏迷。到那夜他偶然听见了谷潜流向江照晚表白,听闻江照晚居然答应考虑,一时间惊惶不已。之后他苦思了一夜,终于想出了法子。本来他只想装失忆的,可失忆了毕竟还是正常的人,说不定江照晚反而会借此机会彻底摆脱他,因此索性装成痴傻——他十分了解江照晚,知道他断不会不管那样的自己。
  
  然而江照晚虽相信他,谷潜流却认定他是作伪,只要江照晚不在眼前便对他冷嘲热讽,又扬言一定会得到江照晚的心。风入松自知自己做错了太多,江照晚不可能会原谅自己。想着他说不定真会答应谷潜流,便再也不能忍耐下去。那日趁江照晚去清明寺取药,谷潜流出门买酒,他便送了封告密信去漕帮,故意引他们来抓自己。之后又把他们引到江照晚回来的途中。他这一番算计果然奏效,为了躲避漕帮追杀,江照晚终于下定了决心带他离开洛城。
  
  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风入松自嘲一笑,道:“其实不要说他,就连我也恨死了自己——我这样一个满口谎言之人,又怎么配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实在是舍不得放手,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他默然呆了片刻,又涩声喃喃道:“若是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人变成傻子,说不定我真会照着做——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是做一辈子傻子又有什么关系?”
  
  燕山亭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意志消沉的话来,冷哼了一声,道:“言归正传,你可知道谷潜流是被谁救走的?”
  
  风入松打起精神,目光在他面纱上转了转,淡淡道:“你问我我便要告诉你么?除非你肯用秘密和我交换——你为何追踪谷潜流?是为了那夜在峰顶上照晚提的那个什么鱼龙舞剑谱么?”
  
  燕山亭隔着面纱冷森森扫了他一眼,“知道太多就不能长命。”
  
  风入松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道:“你想杀我灭口么?也好,我正好也不想活了——若是我现在死了,照晚他总会一辈子记得我的好。”
  
  燕山亭闻言一怔,忍不住打量了风入松几眼。见他神情绝望消沉,倒不似是做作,想着他虽然任性偏激,对江照晚的感情却是不假,心下便有些松动。隔了片刻他道:“好,我便是告诉你也无妨。鱼龙舞剑谱的上、中、下三册分别落在了你爹、谷潜流以及江子奇手里。我找谷潜流正是为了这剑谱——或者说是调查他那本剑谱的来历。”
  
  风入松先是惊讶,心念转动之间身躯猛然一颤,指着燕山亭颤声道:“我爹……我爹……你说我爹有剑谱,难道……难道是你杀了他?”江子奇对杀害风一帆之事始终矢口否认,风入松口上虽不肯信,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动摇。此刻听燕山亭说父亲与鱼龙舞有些关系,而燕山亭似乎又一直在寻找鱼龙舞的下落,便立即有了这样的联想。
  
  “不是我。”燕山亭却一口否认了。
  
  “那是谁?……真是江子奇么?”风入松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希望是江子奇,还是不希望是——如果不是那么之前自己就错得太离谱了;如果是江照晚毕竟是仇人之子,两人中间便又多了一层阻隔。
  
  燕山亭踌躇了一下,终于告诉了他真相:“是你继母叶青。”
  
  “是她!”风入松失声惊呼,又喊道:“可是她……她明明说是江子奇,怎么会?怎么会?——难道说她骗我?……不可能!——我爹对她那么好,她为何要杀他?”
  
  燕山亭忍不住替叶青辩解道:“她并非是有意杀害你爹——你爹因为修习鱼龙舞走火入魔,狂性大发,她制止的时候失手杀死了他。”
  
  原来二十多年风一帆其实也在偶然间得到了十招鱼龙舞剑谱,只是他谁都没有告诉。不久后在随音山庄的比武招亲上江子奇用了鱼龙舞的招式,被他看了出来。发现江子奇的招式与他的有些不同,便打算寻找机会窃取。可江子奇防备甚严,他处心积虑了十多年,一直到九年前才终于得逞。
  
  风一帆是文人出身,原本不会武功,于武学上悟性亦是平平。好在他先修习的那一册是鱼龙舞的头十招,难度不大,起初十多年并未出现什么大问题。可江子奇的那一册却是鱼龙舞的最后十招,难度非常,风一帆偷来后练习了没多久便开始走火入魔,每到夜间便会发狂。
  
  有一夜叶青正在酣睡,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她立即惊醒过来,发觉掐她的人竟是风一帆。她急忙反抗,打斗间失手杀死了对方。叶青生性冷淡,对风一帆并无多少爱意,当年之所以嫁给他只是因为被江子奇伤透了心,所以故意嫁给他的好友刺激他。可风一帆对她一向温柔体贴,如今虽是失手误杀了他,心下总还是觉得歉疚不安。
  
  正手足无措时风入松却忽然跑了进来,她吃了一惊,急忙隐身在暗处。令她大为惊讶的是风入松不仅没有惊叫,反而拿起匕首坐在血泊里兴致勃勃玩了起来。她知道风入松有梦游症,看了这情形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正打算将他引走时不料他却突然惊醒。他只当自己杀死了父亲,惊恐慌乱之下悄悄掩埋了尸体,又抹去了现场所有痕迹。他的做法倒是提醒了叶青:只要风一帆的尸体不被人发现,就没人知道他死了,追查起来也不容易。于是她索性将计就计,装作完全不知情,又对外宣称风一帆是失踪了。这样朝廷派捕快找了一阵没有收获,案子便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了这段往事风入松彻底呆住。猜想着叶青定是恨江子奇对她始乱终弃,所以才临死前摆了他一道。可恨自己居然听信了她的谎话真把江子奇当作了凶手,又为了报复做出那么多对不起江照晚的事情。这一刻他又是悔恨又是气闷,然而叶青人已经死了,他便是再恨她也无用,只得强行将怒火压下。
  
  隔了片刻他愠声道:“你知道得这么详尽,想必是叶青告诉你的罢——说什么不久前才知道有个姨妈在京城根本是骗人的!”又愤愤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真相?害我信了叶青的谗言,一直把江子奇当作仇人!”
  
  燕山亭一怔,随即反驳道:“我先前哪里知晓她骗你说江子奇是凶手?”他还是等后来山庄被焚后见风入松与江照晚反目成仇才渐渐知道这事的。
  
  “你……”风入松一时语塞。忽然想起一事,他冷诮一笑,道:“那我爹和江子奇的剑谱想必都被叶青拿走了。如果我没料错,如今该是在你的手中罢——难道叶青接近江子奇和我爹是为了得到鱼龙舞?你一直都是她的同谋?”
  
  “胡说!她原本就会鱼龙舞,又怎会希罕你爹和江子奇的剑谱?……再说她起初并不知道你爹也有剑谱,一切都是你爹死的那夜才知道的。至于江子奇,她早先接近他也只是为了探查他手中剑谱的来由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太过罗嗦,其实叶青人都已经死了,又何必为她辩解?便连忙打住。
  
  “……那你们又为何要探察剑谱的来由?”风入松忍不住追问。
  
  “这不关你事!”燕山亭冷声道,情绪微微有些激动。风入松带着审视盯着他看了片刻,又道:“你说叶青原本就会鱼龙舞——她既然习了鱼龙舞,又怎会早死?难道说所谓鱼龙舞能让人长生不老其实是假的不成?”
  
  “当然不假。”燕山亭脱口道,“她之所以早死,主要是因为幼年时曾中了剧毒,发现时毒已深入骨髓血液,这些年只能靠药物勉强维持——鱼龙舞虽可以延长寿命,却没法子解毒——行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快说是谁救了谷潜流!”
  
  风入松见他似乎有些动怒,也不想真的与他冲突,便诚实道:“那人多半是清明寺的拂尘。本来照晚在谷潜流身上下了‘千里追踪’的蛊,可谷潜流被救后立即便失效了。那‘千里追踪’是拂尘给照晚的,能那么快发现并且解除的人多半是拂尘了。”
  
  千里追踪?燕山亭拧眉想了片刻,全身忽然一颤,脱口喊道:“怪不得,怪不得……总觉得他给人的感觉有些古怪!”
  
  风入松横了他一眼,他很少看见燕山亭这么激动,心下便有些好奇。但他怕客栈里的江照晚发现自己不见了,所以也没有心思追问,于是道:“你若是没别的话我先走了。”见燕山亭没有吭声,立即转过身疾步而去。
  
  夜色里燕山亭悄然而立。山风吹得他绿色的衣衫四下里飞舞,象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他的身体一般。良久,他松开紧握的拳头轻轻吁了口气。见暗夜里风入松人影早已不见,他侧过身,对着左边草丛沉声道:“你可以出来了。”
  
  
    
第 40 章
      (四十)
  
  江照晚从草丛里缓缓直起身来,面上全无血色,一双眸子如是飓风扫过一般萧瑟凄迷,嘴唇轻轻颤抖着,却没能发出一个字来。
  
  燕山亭见他满目空洞绝望,心中略有些不忍,可他天生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再说江照晚的痛苦也是他间接造成,眼下再去安慰未免矫情——原来是他故意飞刀传书将江照晚引了过来。之所以如此做,自然是因为江照晚与风入松曾伤了风歌雪的心,所以他一直想要拆散两人。此外他实在看不惯风入松如此欺骗江照晚,他固然厌恶风入松,对江照晚却并无什么恶感,忍不住想要提醒他。
  
  风呼呼吹着,一声声高低流转哀鸣,这夜显得异常幽暗死寂。燕山亭临风而立,望着江照晚惨白如纸的面容,忽然间觉得有些寒冷。沉吟良久,他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可要和我一起去找拂尘和谷潜流?”这样的邀请对一向独来独往的他而言已极为难得,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
  
  隔了一阵江照晚似乎才听见了他的话,他茫然抬起头来,面如死灰,一瞬间仿佛憔悴了千年。呆立了许久,他终是默然点了点头。
  
  两人马不停蹄赶了一夜,到达清明寺外天已大亮。见有个小沙弥正在开寺门,燕山亭便过去说要见拂尘,请他通报一声。片刻后小沙弥回来了,请两人进去。听说拂尘在寺里,两人反倒是有些意外。他们原想着拂尘乃是心思剔透之人,按理说应该早就避开了才是。而他们来此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因为除清明寺之外一时也实在想不出该去哪里找拂尘,却没想到拂尘居然就在这里。
  
  在小沙弥的引领下进了拂尘居住的小院,小沙弥在禅房外通报了一声后便离去了,随即门里传来拂尘邀他们进去的声音。两人对视了一眼,推门先后走了进去。见一身白色僧衣的拂尘正在蒲团上打坐,江照晚静静道:“可要我们晚些再来?”
  
  拂尘从容下了榻,淡定一笑道:“反正总是要来的,早些总比晚些要好。”
  
  江照晚闻言一怔,凝目看向他,见他神情泰然,一时吃不透他在想什么。三人各自就座。拂尘问江照晚道:“怎么不见风公子?他的病好了么?”
  
  江照晚淡淡道:“带他上山不大方便。” 如今在他面上再不见半点情绪,仿佛是带着面具一般,燕山亭见了暗里颇觉得有些心惊。
  
  拂尘“哦”了一声,随即开门见山道:“谷潜流的确是在我这里,只是如今他是我的病人,即便你们想要找到报仇,也须等他伤好了再说。”他这话一说,并等于承认了那夜是自己救了谷潜流。
  
  燕山亭冷冷道:“我不是找他,而是找你——他在哪里?”
  
  拂尘不动声色道:“哪个他?”
  
  “……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装做不知?”燕山亭沉声道,似是再强忍着什么,“我初次见你时就觉得你有些古怪之处,总觉得你的精神气血不似常人,因你是出家人,我便没有往深处联想。直到那夜在峰顶,你在我眼皮底下救走了谷潜流,我才开始怀疑……若非修习了鱼龙舞,你又怎么可能在我眼皮底下救人?……还有‘千里追踪’正是他的独创,是他教你的对么?快说他在哪里!”说到最后语声渐渐凄厉起来,情绪显得异常激动。
  
  拂尘犹豫着看了看江照晚。江照晚会意,站起身来道:“我出去走走。”便出门去了。
  
  待江照晚离开了,拂尘对燕山亭轻声道:“原来你就是他口中的那个人啊——要是知道你好好活着,他又何必……唉!”他叹息了一声,稍顿了顿又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下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不可帮助江照晚向谷潜流复仇。”
  
  燕山亭先有些踌躇,由于谷潜流焚烧山庄又幽禁了风歌雪,他本打算给谷潜流点教训的,可眼下他迫切想要找到那个人的下落,而那人的下落又只有拂尘知道,想到这几十年来自己四处打听寻找的艰辛,以及满腹怨恨无处发泄的痛苦煎熬,他终于咬牙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拂尘见他同意,稍稍松了口气。隔了片刻他苦涩地道:“……他在问天崖上等着你,已经很多年了。”
  
  江照晚到达问天崖时已是晌午时分,远远看见燕山亭呆呆坐在一座黄土坟前望着坟头发怔。坟上的细碎的野草才冒出了头,周围一圈的草也拔得甚是干净,看起来常有人来打理。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书:先师林竟之墓,又有一行小字:不肖徒拂尘立。
  
  墓中人是拂尘的师父!江照晚吃了一惊,那这林竟与燕山亭又是什么关系?
  
  听见脚步声燕山亭抬起头来。江照晚解释道:“是拂尘告诉我你在这里的。我是来问你歌雪与朱朱在哪里。如今你大概不需要扣着朱朱了罢。”
  
  燕山亭默然了片刻,之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能给歌雪幸福么?”
  
  江照晚先是一愣,随即想到燕山亭大概并不知道自己与歌雪其实是兄妹,所以才有此一问。经他这么一问,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能再去见风歌雪。如果见了势必要告诉她自己是她兄长,否则她定还当自己是她丈夫。可告诉了她是兄长后又该怎么向她解释那个胎儿的来历?既不能继续骗她说那胎儿是自己的,更不能告诉她实情让她痛苦——怎么样都是左右为难。
  
  思忖了一阵,他索性实话实说:“你知道么?歌雪其实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燕山亭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对于叶青与江子奇的那段纠葛他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原来风歌雪竟是江子奇亲生。忽然想起一事,他的心“扑通”往上一跳,几乎到了嗓子眼:“那么那个孩子……”
  
  “那孩子并不是我的——我与歌雪并无夫妻之实。”江照晚接过他的话道,之后便把新婚之夜风歌雪被人迷奸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燕山亭闻言彻底呆住,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做的?”他忍不住怒叫了一声。
  
  江照晚单刀直入问他:“韩斐的死与你有关系么?韩斐应该就是死在那夜,而之前你曾说过那夜你在浅草湖边见过他。”
  
  燕山亭先是一怔,随即道:“那夜我是在湖边碰见过他,还和他交谈了几句。可很快我便离开了,对于他怎么死的我全无头绪。” 这时心里忽然一震,“你的意思是……难道那孩子是韩斐的?”一时间心头大乱。
  
  那日在十里亭他第一眼看见江照晚,便看出他的整个心思全部都在风入松身上,因此很为风歌雪的将来担忧。夜里他在湖边徘徊,正好遇见韩斐,想着韩斐对风歌雪一片痴心,便出言鼓励他。忖度着如若风歌雪也喜欢他,嫁给他想必要比嫁给江照晚幸福许多。可假如韩斐是因为自己的那番话才动了邪念,迷奸了风歌雪,那自己岂非是间接害了风歌雪?
  
  江照晚静静观察了燕山亭片刻,因知道他为人一向淡漠清高,不屑作伪,心里已基本相信了他的话。他对燕山亭道:“孩子的事情我会继续调查,总之请你不用过问了。”稍稍酝酿了一下,又问燕山亭道:“你喜欢歌雪是么?既然喜欢为何早些不争取,却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我?”
  
  燕山亭呆了一呆,隔了片刻涩声道:“我自然有我的苦衷。”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有苦衷么?”
  
  “这……”燕山亭迟疑起来。虽然有白色面纱盖住了他的神情,江照晚却还是能察觉到他内心剧烈的挣扎。
  
  默然了一阵,燕山亭又重新低下头看着那孤零零的坟墓,片刻后他喃喃道:“……墓中之人是我师父。他毒死了门派里所有的人,只有我和当年才几岁的叶青侥幸逃过一死……我曾经恨他入骨,这些年一直想要找他报仇,可今日发现他居然死了,竟无法再恨,甚至觉得伤心……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死,他明明可以长命百岁的,怎么可能这么早死呢?”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没头没脑问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而叶青又与我是何关系?”
  
    
第 41 章
      (四十一)
  
  江照晚一怔,随即道:“你想说你修炼过鱼龙舞?……”猛然间回想起婚筵上百晓生说的那个故事,脱口问道:“难道你是那个修习鱼龙舞的神秘门派天舞门的弟子?”
  
  燕山亭沉沉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而歌雪的母亲叶青则是我一手养大成人,可算是我的徒弟。”
  
  江照晚闻言不禁“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了之前燕山亭所谓的苦衷——算来风歌雪竟是他的徒孙女。即便燕山亭或许因为修习鱼龙舞看上去很年轻,可辈分年龄的差距却是个无法忽视的问题,想要冲破这一层阻隔,委实不大容易。
  
  燕山亭幽幽道:“直到喜欢上了歌雪,我才有些明白师父当年的心情……当年我才二十岁,可他已经六十岁了,年轻俊美又怎样?他终究是我的师父,又比我大了四十岁。我藐视他的感情,甚至向太师父告状,太师父震怒之下便将他关押了起来……呵呵,若是我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愿意尊重他的感情,或许他也不会在激愤之下毒死了所有同门……而后来更不用因为悔恨郁郁而终……他本来可以活得很长久的……”
  
  听到这里江照晚心下顿时了然——燕山亭的师父林竟多半便是百晓生故事中的那个天舞门的叛徒。想着其实就算能长命又能怎样?世上终是有许多东西无法获得,而因有了不满足便会产生痛苦与仇恨,生命便也会因此磨损直至毁灭。
  
  他轻叹了一声,有些惘然地望着燕山亭道:“昔年你已经错过了一次,难道如今又要重蹈覆辙么?”
  
  燕山亭闻言颇有些震动,呆了半晌方悄声道:“可她能接受我么?我毕竟比她大那么多,又是她太师父,而且……”他咬了咬牙,伸手扯下了面纱。
  
  江照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其实他身边一直多容貌出色之人,且不说国色天香的风歌雪,光论秀雅出尘的拂尘、俊逸清贵的风入松以及英武挺拔的谷潜流差不多已囊括了所有类型的美男子。可是与眼前的男子相比,他们的俊美似是缺少了些什么,即便是风歌雪与他相比,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如——是了,是少了些清冷离世之感。眼前的男子,会让人联想到无形的风,无味的雪,无声的光,可再仔细想想,又觉得全然不是,仿佛是飘摇于九天之外的传说,根本不属于尘世间的。
  
  然而燕山亭并不算俊美。他的左右面颊上各有一道深红色的伤痕,象是两条吸附在皮肤上吸血的水蛭,令人看了忍不住心惊肉跳。望着那两道蜿蜒的伤痕,江照晚心中没由来一痛,连忙别开目光。
  
  “很可怕罢。”看了他的反应燕山亭苦涩一笑,“当年我中了林竟的毒,为了活命只得在脸上划开两道口子放毒血……我本也想这样替叶青解毒,可是她死活不肯,她说她宁可早死,也不要变成不能见人的丑八怪……呵呵,如今想想她说的没错,与其能够长寿却要这般痛苦,倒还不如活得短一些。”可是叶青真的得到幸福了么?燕山亭忍不住暗叹一声。
  
  江照晚自知失态,忙解释道:“你知道我刚才为何要别开目光么?我只是觉得心痛遗憾——看着本来完美无缺的东西有了缺陷,谁都会心痛遗憾……再说不过是副皮囊罢了,你活了这么久,竟然还是看不透这些表象的东西么?……其实你说的那些让你不敢接近歌雪的理由,根本都算不得什么——你可以活很久,所以年龄不是什么问题;至于你的脸……歌雪虽然天真单纯,却并不肤浅。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她一定不能接受?”
  
  燕山亭一顿,怔怔望着他。从前他虽然不讨厌江照晚,可在他看来江照晚这个人似是一杯平淡的水,不如风入松那般激烈,也不如拂尘那般优雅,总觉得哪里都少了一分火候,基本上可以说是全无个性。做事瞻前顾后,想要替每个人考虑,唯独不肯正视自己的心,倒头来伤了别人更伤了自己——这样的一个人本来他实在不怎么欣赏,可是今日观察他种种言行,见他虽然因为风入松的欺骗痛苦绝望到几乎要崩溃,却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甚至在这样的情形下依然愿意耐心倾听别人,劝慰别人,这又岂是常人能做到的?一时间他对江照晚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当然他又认为这或许只是爱屋及乌——毕竟如今江照晚不仅不是他的情敌,还成了他心爱之人的兄长。
  
  良久,燕山亭终于道:“你说的对。无论怎样,总是要试一试的。而我之所以喜欢她,便也是因为她的单纯善良——我实在厌倦了背叛与欺骗……”说到这里察觉到江照晚神情一暗,知道他必是想到了风入松,忽然间有些后悔揭露了风入松的谎言——如果自己不揭破,说不定他们可以一直幸福下去呢。
  
  他顿了顿,迟疑着道:“对不住了……”
  
  只是片刻间江照晚面色已回复如常,他淡淡道:“不关你的事。”
  
  默然了片刻,燕山亭道:“至于歌雪,其实我知道她一直把我看成哥哥——不过即便她不肯接受我的感情,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直到她找到自己的幸福为止——你愿意把她交给我么?”
  
  江照晚轻轻颔首:“多谢你肯照顾她……此外请你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燕山亭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江照晚既不能与风歌雪做夫妻,也不能与风歌雪做兄妹,便只能诈死了,而且只有这样风歌雪才有可能考虑别人。他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道:“谷潜流武功高强,恐怕你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我又答应了拂尘不为难谷潜流……”他面上露出些为难之色。
  
  江照晚愣了一下,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对燕山亭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恐怕这样已是他表达善意的极限了。于是淡然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家仇,我不想把旁人牵扯进去。”略顿了一下又道:“对了,你是怎么查到歌雪与朱朱下落的?” 想着若非自己凑巧去渡头镇寻找朱朱养父母,也不知何年才能发现真相。
  
  燕山亭道:“那日谷潜流离开洛城去追踪你和风入松,我觉得他有些可疑,便悄悄尾随其后,最后发现他去了个小村子与朱朱接头,两人又兄妹相称。我心下起疑,等他离开后便对朱朱逼供,最后她说出多年前谷潜流得到了一本不全的鱼龙舞剑谱,而她在山庄为奴也是为了打探剑谱剩余部分的下落……所以我留信约谷潜流去那个山峰,想要问他是从哪里得到剑谱的——只因想着若能查到给他剑谱的人,我师父的下落便也有了眉目……”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几本册子来,从中抽出谷潜流手录的那本后把余下的三本递给江照晚看,“这三本分别是剑谱的上中下册,原先一本落在你爹手中,一本落在风一帆手中,叶青在风家找到后把它们交给了我。还有一本则是那天我从谷潜流那里得到的——这三本合起来便是鱼龙舞完整的三十招剑法。说起来真有些蹊跷,也不知这些剑谱是怎么流落出去的。”
  
  江照晚茫然望着那残破发黄的纸张,想到父亲的死,心下忍不住一痛。说来这剑谱实在是不祥之物——不仅害死了父亲与风一帆,也连累了山庄那些无辜之人,甚至风入松早年的痛苦以及后来的复仇也是因此而起。或许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许多人也为了它失去了性命。
  
  燕山亭迟疑了片刻,忽然道:“你想要这剑谱么?”
  
  江照晚先是怔忡,片刻后自嘲一笑,摇头道:“不用了,我活了这二十四年已经够累的了。”
  
  燕山亭闻言呆了呆,只得将剑谱重新放回怀里。静寂了片刻,他悄声道:“若是有一天你觉得幸福了,愿意活得再长久些,那么尽管和我说。”说完这些他在坟前拜了一拜,转身飘然而去。
  
  会有这么一天么?江照晚苦涩地想着。他抬头看看天空,紫蓝蓝的,远处有白云漂浮,悠游自在,可是他的心里却沉甸甸的,象是千年万年积累的苦难全压在了他的心上,想要理清楚头绪,一切却又隔膜得紧。
  
  又低头看了看林竟的坟墓,想着即便能长生不老又能如何,人活在世上,终是要被世俗伦理所左右,要面对欺骗背叛与误解,一日一日,疲惫不堪,倒头来终还是用死亡来了却恩怨情仇,留下的不过是黄土一抔罢了。
  
  因答应了拂尘在谷潜流伤好之前不去找他报仇,从问天崖返回清明寺后江照晚便站在大雄宝殿外的松树下候着。清明寺香火一直旺盛,来上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由于早年他有个亲人出了家,一直以来他对佛经都颇有些兴趣,然而却很少上香磕头。此刻看着那些香客虔诚的面孔,不禁有些茫然,即便他此刻心如死灰,却还是没有丝毫出家的念头。按照佛家的说法,自己算是没有慧根罢,他苦笑了一声。
  
  这时有个丫鬟扶着个小姐从他身旁走过。见那丫鬟长得和朱朱有几分相似,回想着从前与朱朱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便有些惆怅。如今即便见了她,也不能如从前那般相处了罢。
  
  这时听见那丫鬟对小姐道:“若论熏香,奴婢觉得还是四季堂的味道最好闻,虽然贵些倒也值。上次大少爷成亲,新房里点了一些,清雅高贵又喜气。我闻着都不舍得走了。”
  
  那小姐啐了她一口,道:“你留在那里做什么,你又不是新娘子。”
  
  丫鬟窘得面红耳赤,嗔道:“人家只是说喜欢那香味,小姐你说些什么不相干的啊!”眼珠一转,“啊,敢情小姐是想要做新娘子了。”
  
  那小姐听了气得拧了她一下。丫鬟吃吃笑着,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那小姐立时面若霞飞,掩面道:“呸呸呸,真是难听死了!”
  
  听了那丫鬟的话,江照晚回想起自己成亲那日朱朱好象也说要在新房里熏香,后来被自己制止了。他鼻子虽格外灵敏,却对香气有些敏感,故而从来都不用这些东西。所以新婚那夜回了新房,一闻到房间里有不同寻常的淡香,便察觉了出来。
  
  想到这里他心里猛地一跳,一个自父亲被杀后一直在他心头盘旋的问题忽然间有了答案。
  
  
    
第 42 章
      (四十二)
  
  谷潜流从床上坐起身来,那夜在峰顶他被风入松刺伤后昏迷了整整两日才苏醒。这几日他一直住在清明寺这间偏僻的禅房里休养。
  
  试着下床在房里走动了几步,感觉已无大碍。这时门忽然响了,他朝门口望去,见拂尘缓步走了进来,一身雪白僧衣,翩若仙人。他呆了呆,随即笑着迎了上去:“拂尘你来了。”
  
  拂尘微微点头,告诉他道:“照晚来找你报仇,正在寺外等候。”
  
  谷潜流面色一暗,情绪立时低落下来,拧眉默想了片刻方道:“躲也是躲不过,而且总不能连累你。”一瞥间瞧见拂尘耳垂上那粒红痣,紧盯了一阵后他忍不住道:“说来真巧,先师耳朵上也有一粒,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拂尘眼珠一缩,伸手摸着耳垂上的红痣淡然道:“不过是粒痣罢了。”
  
  谷潜流未置可否一笑,沉吟了片刻后抱拳道:“这些日子多亏拂尘照料庇护,他日一定报答。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那谷公子多保重。”拂尘静静大,说完缓步走到后窗前,转身背对着谷潜流。
  
  谷潜流见他并未出言挽留,不由得有些失望。往门口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他依旧背对着自己,阳光穿过窗外的树叶洒在他身上,如珠泻玉落。谷潜流目光闪动了片刻,忽然开口轻唤道:“师父。”
  
  拂尘身躯颤了一颤,迟疑了一下才回过头来,道:“你叫谁?”
  
  谷潜流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他,口中道:“你转身转得太晚了些,正常的反应应该是立即回头,看是不是有别人来了。”
  
  拂尘面色一白,眼睫轻颤了颤,分辩道:“贫僧并无太大的好奇心。”说完便朝门外走。谷潜流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吼道:“谷未存,我知道是你,你休想再骗我!”
  
  拂尘僵了一僵,淡淡道:“谷公子你认错人了。请放手。”
  
  “你怕了么?你装死骗过我那么多年,也知道怕了么?”谷潜流厉声叫道,“我一直觉得你很像他——声音、动作、语气,还有你耳垂上的红痣。可是我又觉得不可能,你和他长得根本就不象,而且你比当年的他还年轻了有十来岁……我真傻,有了鱼龙舞,你当然可以永远年轻。至于长相,易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个才是你的真容对么?怪不得当年你的脸色从来没有变化过——我真是蠢到家了!”
  
  “……你说什么我委实不懂,再不放手请恕贫僧无礼。”拂尘白玉般的面上露出愠意,隐约间又有一丝慌乱之色。
  
  “你不承认是怕我缠着你么?师父。”谷潜流讥诮一笑,又接着道:“那请师父放心,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毛孩子,经过这么多年我早想开了。如今我爱的人是照晚,我虽然还喜欢你,却只是对长辈的敬慕之情。这样你还不肯和我相认么?”
  
  拂尘身躯一颤,抬头看着他。怔忡了片刻,他别过目光叹了口气道:“你就当我死了罢。”
  
  谷潜流见他终于肯承认,反而愤怒起来,“你为何要诈死骗我?还有你留下一册鱼龙舞剑谱是何用意?是因为当年几乎杀死我良心不安么?”数年前他鼓足勇气回去找谷未存也就是拂尘,却听说谷未存已病故了。整理他的遗物时看见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有一封给他的遗书还有一本残缺的剑谱。遗书上说这剑谱就是《鱼龙舞》,不过不全,修习了说不定反而缩短寿命,所以只是留下给他做个纪念。
  
  拂尘用力甩开谷潜流的禁锢,冷声道:“对师父说话能用这等审问的语气么?”
  
  他平常虽然温和,发作起来却颇有些威严,加上昔年谷潜流就有些怕他,见状气焰顿时消下去大半。他干咳一声,退后几步道:“潜流不敢,潜流只是有满腹疑问,故而想要问个明白。”
  
  拂尘见他退让,神情稍松了松,隔了片刻他道:“有些事我以后自会慢慢告诉你,现下你想想怎么应对照晚才是正理。”
  
  听见这个名字谷潜流立时拧紧了眉头,颓丧地道:“师父您看我怎样才能让他原谅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拂尘有些冷淡地道:“你焚毁了随音山庄又杀死了江子奇,居然还想叫照晚原谅你。你这么狠毒,小心遭报应。”
  
  谷潜流一怔,随即连声冷笑,道:“当年在你收留我之前我做的本就是坑蒙拐骗的勾当,为了生存我一向是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可以做。你明明知道这点,之后却从来不管教我。作为我的师父,难道我变成这样你就没有半点责任么?”
  
  拂尘见他强词夺理,一时语塞,回想起自己许多年前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正伙同另外几个孩子抢一个少年的钱,还带头把那少年打得脸青鼻肿。拂尘当时看了虽然皱眉,然而想着十二岁的孤儿想要在这世上生存委实艰难,便没有多往心里去。在收留他后才发现他虽然表面上直率爽朗,实际上却是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狠角色,便有些厌恶他。内心斗争了许久,终是决定放手不管。如今回想起来,或许自己真做错了罢。
  
  他收回思绪,这时忽听见谷潜流喃喃低语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他失忆。”
  
  拂尘先是怔忡,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泼他冷水道:“就算照晚失忆也未必会爱你,别忘了还有个风入松在。”说出来又觉得后悔莫及——这不是挑唆谷潜流去害风入松么?
  
  果然谷潜流阴笑了一声,道:“我自有办法对付风入松。”一转眼见拂尘神情懊恼中带着担忧,他邪邪一笑,道:“师父该不会阻碍我的计划罢。呵呵,是我多虑了——您既然不爱我,当然不会因为吃醋搞破坏。”
  
  他这话一出,拂尘便是想要阻止也不能阻止。拂尘冷哼一声道:“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只要别再造杀孽——外面什么人?”他猛然拉开房门,身影一闪到了院子里。
  
  谷潜流跟着追了出来,看见屋顶拐角有人影一闪,他不假思索纵身一跃,跳上房顶追了过去。
  
  拂尘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追上去看看,这时净心疾步走了过来,道:“拂尘师叔,云龙山大宝寺戒贪大师云游到此,住持身体不适,让师叔您去接待一下。”
  
  拂尘只得跟着净心去了。在前院一间禅房里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年僧人正在饮茶,看见他进来老年僧人起身问礼。拂尘含笑上前回了礼,待看见僧人清矍和善的面容时不禁震了一震,刹那间面色变得惨白。
  
  再说谷潜流追到寺门外,前方那人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冷冷瞪着他,正是江照晚。谷潜流心中一动,放柔了声音道:“照晚,你听我解释好么?我杀害你爹毁你山庄是不对,可我当时也是走头无路,我做这些全是为了爱你啊……”
  
  江照晚连声冷笑:“你就再不要说这种话叫人恶心了!你杀我爹更大的原因只怕是不想有人与你分享绝世的武功!”
  
  谷潜流硬着嗓子强辩道:“不是,我真的是怕你发现真相后不原谅我,所以我才杀了你爹灭口的!……”
  
  “住口!”江照晚瞪目厉喝一声,咬牙道:“我成亲那夜潜入新房后又杀死韩斐的可是你?”
  
  谷潜流显然吃了一惊,他眼珠转了转,道:“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你少装模作样?那夜我明明在新房里闻见了‘清风’的香气,与我爹被杀那夜他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只是发现江子奇被杀时已是清晨,房里的香气已经很淡,而当时江照晚脑子中又乱成了一团,所以一时没有回想起来。直到适才听那丫鬟提起要在新房里熏香时,他才忽然想起那夜他回到新房后闻见的迷香味道与“清风”的味道一模一样。
  
  谷潜流辩解道:“会用‘清风’的不止我一人。刚才你可能也听见了,拂尘他其实是我师父,他也会用。”
  
  江照晚一怔,随即讥诮道:“你居然想要栽赃嫁祸你师父,亏你从前还说爱他!”又恨声道:“我早该想到是你:韩斐死的时候身首异处,而且脖子上明显是刀伤切口,与那日你在十里亭边飞刀杀马的方法一模一样。还有如果潜入洞房的不是你,你又为何要让歌雪活着?我可不信你那么好心,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留着她——你留着她是为了那个孩子!”
  
  谷潜流面上阴晴变幻了一阵,知道再掩饰已无用,索性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至于那个韩斐,谁叫他那个时候闯进来?刚好我让他做替罪羊。”他这么一说,便等于是承认了。
  
  江照晚气得握紧了拳头,怒声道:“歌雪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那样害他?”
  
  谷潜流怅然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悄声道:“怎么没有冤仇?她既是你的妻子,便就是我的情敌……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你并非是你成亲那日,而是在你成亲一个月前。有一日夜里我潜入山庄去找朱朱,凑巧看见你坐在湖边水榭里发呆,那夜你穿着冰蓝色的衣衫,发髻被风吹散了,四下飞舞,影子落在水里,轻轻荡漾着。我呆住了,半晌没能回神。又听见你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听了心里一酸,差点现身安慰你……从那夜起我便爱上你了……”
  
  “够了!”江照晚咬牙切齿打断了他,“所以你就害歌雪?——难道说十里亭外你的马匹受惊也是你捣的鬼?”
  
  谷潜流却摇了摇头,道:“马匹受惊是个偶然,否则我也不会飞刀救风歌雪了。只是这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看见了她的长相。本来我想着你心有所属,大概也不会爱上她。可等我发现她居然是个绝色倾城的佳人,便有些吃不准了。所以我就先占有了她,本以为这样便能拆散你们姻缘,没料到你居然认下了这事……”
  
  “住口!”江照晚忍无可忍,打开玉扇便朝他攻了过去。谷潜流拔刀正要挡开他的攻势,这时忽有白色人影一闪,两人尚未反应过来,手中武器已到了那人手中。他们不由自主各自后退了几步,站定后朝那白色人影望去,却是拂尘。
  
  江照晚冷哼一声,对拂尘道:“拂尘,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请你不要插手——又或者你是要公然护着他么?”
  
  拂尘“阿弥陀佛”一声,正要说话,这时一个老年僧人走出了寺门,双手合什朗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怨怨相报何时了,两位施主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云游到此的戒贪和尚。
  
  江照晚正要请他不要多管闲事,待看清戒贪面容时他浑身一震,呆了一呆,随即惊呼一声:“爷爷!”
  
  
    
第 43 章
      (四十三)
  
  谷潜流甚是惊讶,根据江湖传言江子奇父母早亡,江照晚怎会忽然间有了个爷爷?忽然回想起有一夜江照晚昏迷,他与江子奇守在榻前看护。闲谈时江子奇曾提到朱由贵,又说与朱由贵“自从家父远离红尘后便再没有来往了……”,当时谷潜流只当“远离红尘”的意思是死了,原来竟是出家的意思。
  
  疑惑间江照晚已疾步跑到戒贪面前跪了下来,急声道:“爷爷,我是您的孙儿照晚啊,小时候曾见过您一面的,您老人家可还记得?”
  
  戒贪神态安详地看了江照晚片刻,道:“阿弥陀佛。老衲戒贪,施主定是认错人了。”
  
  江照晚急忙摇头,在他小时候有次和父亲去逛集市,正碰见一个化缘的僧人。父亲立即神情激动地拉他跪下,口里称那僧人“爹”,又让他叫爷爷。那僧人与父亲交谈了数句后摸了摸江照晚的头便离开了,之后父亲伤感了许久,待江照晚稍大些了才告诉他说那人是他祖父,早年便出了家。虽然只是匆匆一面,江照晚却是印象深刻,而且十多年来戒贪面貌改变不大,今日一见,他立即便认了出来。
  
  这时拂尘过来道:“天色已晚,不如照晚陪戒贪大师一起用些素斋?”
  
  看见拂尘江照晚下意识回头一望,这才发现谷潜流已经不见了踪迹。正迟疑时听见戒贪道:“施主可愿与老衲一起用斋?”抬头看了看戒贪慈祥的面容,江照晚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起身陪着戒贪一起进了寺里。
  
  途中拂尘找了个机会悄悄对江照晚道:“虽然谷潜流是我徒弟,可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我指使,而且我也不可能袒护他。上次救他只是为了了断昔日师徒情分,以后他便与我彻底无关了。望照晚你不要见怪才是。”
  
  江照晚因对拂尘一直以来的帮助心怀感激,而且他也相信拂尘决非奸邪之徒,心中虽然不免有些芥蒂,却还是点了点头,道:“若真与你无关,我自然不会怪你什么。”
  
  拂尘展颜一笑,轻轻颔首。用完素斋后拂尘先离去了,禅房里便只剩下江照晚与戒贪两人。江照晚关上房门,又跪了下来,道:“爷爷,照晚知道爷爷已是不问俗事,然而照晚却不能不尽孝道。请爷爷多留些日子,给照晚尽孝心的机会。”
  
  戒贪长叹了一声,道:“你爹还有山庄的事情老衲也听说了。当年老衲劝他不要想着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他偏生不听,否则又怎会无端遭此横祸?”
  
  江照晚听他提到父亲,心里虽是悲伤,然而见他已肯承认身份,又觉得有些欢喜。之后他向戒贪大致讲述了山庄被焚父亲被杀之事,只是下意识略去了自己与风入松的纠葛不谈。戒贪听着听着,面色越来越难看,末了叹道:“世间一报还一报,或许这都是报应……”他默然了一阵,忽然道:“照儿,你可知爷爷昔年为何出家?
  
  江照晚不解地摇头,道:“爹生前也从未提过,只说爷爷您在他十五岁那年忽然看破了红尘。”
  
  戒贪面上现出痛悔之色,道:“爷爷出身贫寒,年轻时一心想要发达。有次和两个义弟一起出门做了趟生意,费尽千辛万苦才赚了些钱财。本想回乡开间店铺,不料归途中被山贼抢了个精光。我们兄弟三人只得一路乞讨回乡,想到家乡翘首期盼我们归来的父母妻儿,心中甚是凄苦……有一夜我们在一座山里歇息,结果来了十来个人,都是些老弱妇孺,还抬着箱子,看样子是告老还乡的官儿。我们顿时起了邪念,抢了他们钱财,又因为不小心被他们看见了脸,只得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杀了个精光……”
  
  “啊!”江照晚听到这里忍不住惊呼一声,呆呆望着戒贪说不出话来。戒贪悔恨地叹了口气,“所以先师给我取名戒贪,一切祸根均是个‘贪’字……那次抢劫后我们兄弟三人将钱财平分了,各自做了些生意,不久后都发达了。可是我每夜都会梦见那家人血流满面的模样,始终不能得安宁。直至有一日先师从家门口过,几句话点醒了我。我一来想要为家人积德,二来的确是看破了红尘,便跟先师出家去了。好在当时你祖母已经过世,而你爹也差不多长大成人,我也没什么牵挂。这些年我行善积德,一心想要抵消昔日造下的冤孽,倒头来终是不行。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默然了片刻,戒贪又痛声道:“你说仇人是今日和你打斗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我义弟朱由贵的儿子。想不到到头来我们的子孙竟然会互相残杀——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续道:“照儿你听爷爷一言:那谷潜流固然是罪大恶极,可他毕竟是歌雪腹中孩子的父亲,你杀了外甥的亲爹,总是有些不妥。况且爷爷昔年罪过决不在谷潜流之下,你若真是想要尽孝心,就多积德行善宽恕他人,也算是替爷爷赎罪……世间恩仇曲直非能轻易判断,你若能一生平平安安,你爹他在天之灵想必也觉得安慰了。”
  
  说完这些话时已是掌灯时分,戒贪便开始打坐,不再出声。江照晚呆想了许久,回忆过去种种,只觉一切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有因才有果,满心的怨恨慢慢淡去,就连报仇的心也渐渐绝了。想通后他抬头看向祖父,却见他闭目坐在蒲团上,唇角带笑。他心里一紧,轻唤了一声,对方却未回答。踌躇了片刻,过去探了探鼻息,触手早已冰凉。他呆呆望着戒贪祥和满足的面容,心中虽是大恸,眼角却只是干涩。
  
  这时拂尘敲门进来,看见这情景他呆了片刻,之后低低说了声“善哉善哉”,便悄悄退了出去。
  
  风入松来到清明寺外时天已经黑透了。昨夜他与燕山亭分手后回到客栈,意外地发现江照晚人已不在房里,包裹却还在。他只当江照晚是发现自己不在出去寻找了,思及上次在渡头镇他找不到自己时的痛心若狂,连忙跑出去找。找了大半日问了无数人仍然没有消息,虽然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只得收拾了东西自己来了清明寺。
  
  这时听见马嘶声,侧头一看,见松树下拴着一匹马,正是江照晚的坐骑。他立时又是惊喜又是忧心,惊喜的是这说明江照晚的确是在寺里,忧心的是江照晚不会不明不白把自己撇在客栈里不管。难道说他发现了自己一直是伪装?想到这里他立即焦躁惊恐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在寺外的山道上来回徘徊着。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江照晚已经知道了真相,决不可能再原谅自己。其实就算他还不知道,也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掩瞒得了一时掩瞒不了一世,或许拖得越久反而越发糟糕。
  
  最后他一咬牙,决定索性去说个清楚,是死是活全由江照晚来裁决,总之以后即便是死也不要再欺骗。打定了主意他立即朝清明寺走去,走到一半心念忽然一动:如今江照晚想必正为了报仇的事情心烦,如果自己能杀了谷潜流帮他报了仇,不仅可以替他分忧,说不定他还会因此考虑原谅自己。
  
  想到这里他立即精神大振。然而同时他又想到谷潜流修习了一部分鱼龙舞,自己单打独斗肯定胜不过他,势必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才行。又想到若是江照晚与谷潜流打起来也肯定不是对手,搞不好还要丢了性命,一思及这一层,想要杀死谷潜流的决心立时变得无比迫切而又坚定。
  
  他靠在路边一棵大树上,正苦思着该怎么对付谷潜流,忽闻到一阵花香,似是桂花的味道,沁人心脾——不对!这个季节怎么可能有桂花!吃惊之下他连忙掩住鼻子,然而之前已不小心吸进去了一些,虽扶着树干竭力想要支撑,终还是软软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有一条黑影过来踢了他一脚,阴笑着道:“风入松啊风入松,到头来你终于还是落在了我的手心里,且看我如何折磨你。”
  
  次日江照晚去向拂尘辞行,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洛城。拂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脱口道:“你不打算找谷潜流报仇了么?”
  
  江照晚唇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你想我找他报仇么?”
  
  拂尘先是怔忡,随即苦笑了一声,岔开话题道:“照晚今后有何打算?”
  
  “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去哪里都是一样。”
  
  拂尘呆了一呆,忽然叹道:“无牵无挂……照晚真的放下所有了么?”
  
  江照晚沉沉点了点头,道:“昨晚我想了一夜,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串起来想了一遍,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顿了顿,他盯着拂尘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事到如今,拂尘你又真的已经放下所有了么?”
  
    
第 44 章
      (四十四)
  
  拂尘微微动容,隔了片刻方道:“贫僧乃是出家人,早已是放下了世间所有。”
  
  江照晚静静道:“真的么?——你已放下了全家被杀的仇恨?”
  
  拂尘眼珠一缩,面色略有些发白。江照晚叹了口气,道:“你不必紧张,一来我不是你的对手,二来我也不想找你报仇。今日我家的灾祸,或许只是报应不爽,原怪不得你。”
  
  拂尘涩声道:“你何时知道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江照晚道:“那日偷听了你与谷潜流的谈话,他问你为何要留十招鱼龙舞剑法给他,而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你明明有全套的剑谱,为何只留下一部分给他?……燕山亭曾说过鱼龙舞剑谱被人分成了三册,一册落到我爹手中,一册在风伯伯那里,还有一册则是在谷潜流手中……我想来想去,觉得剑谱落到我们三家不象是巧合,怀疑有人蓄意如此,而给谷潜流剑谱的人正是你……”
  
  见拂尘沉静中透出裂缝,他又接着道:“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解:你为何要这么做?……后来我爷爷他老人家临终前向我说了一段往事,说他和两个义弟抢了一家人钱财,又杀了他们灭口。可巧风入松的祖父以及谷潜流的爹正是我爷爷的结拜兄弟,也就是当年和他一起杀人抢劫的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年幼时家人遭山贼抢劫杀害,是令师经过时救了奄奄一息的你。这样一来我便有些明白了,杀害你家人的正是我爷爷和他两个义弟是么?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把鱼龙舞分给他们的儿子。”
  
  拂尘缓缓握紧拳头,似是在按捺内心的激动,沉吟良久,他悄声道:“你分析的半点不错——给他们剑谱的人正是我。至于我为何要如此,其实是为了报仇。”
  
  江照晚面上现出迷惑之色,“我还是不懂:你这样又怎么能报仇?他们学了剑法武功只会变强,若是学全了更能长生不老,你这不似是报仇倒似是报恩。”
  
  拂尘讥诮一笑,道:“可是学不全却会早死。再说学了鱼龙舞又真的能长生不老么?据我所知学了这武功的人到目前为止没有能超过一百岁的。不是因为这剑法本身不行,而是总逃不过被人害死或者自杀的命运——永远活下去不是那么容易之事。”
  
  他幽幽一叹,道:“或许你已从燕山亭那里知道了一些往事。先师名讳上林下竟,乃是天舞门大弟子。在他六十岁那年,他爱上了才二十岁的燕师兄……虽然先师身体外貌与年轻人无异,可燕师兄却不能接受一个比自己年长四十岁又是他师父的男子。后来这事传到太师父耳中,太师父勃然大怒,将师父关押起来。师父受尽同门唾弃,心性大变,有一日他终于逃出牢房,激愤之下毒害了所有同门,甚至包括燕师兄……”
  
  “……可过了没多久,师父便后悔了。他后悔害死了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太师父,后悔杀死了所有同门,更后悔杀死了他深爱的徒弟——他并不知道燕师兄其实根本就没有死……痛苦自责中他放弃了练武,身体很快衰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些嘲弄苦涩之色:“师父他本不会那么早死,他只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一个小了他四十岁的人……所以才走上了那一步。临终前他要我答应他忘却过往恩怨,不许找害我家人的三个凶手报仇,就算是帮他赎罪……我被迫答应了他。”
  
  江照晚心中一动,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果然听见拂尘继续道:“可是我幼年时亲眼目睹自己父母被杀,那一幕多年来一直缠绕着我,我委实无法轻易放下。可是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想违背他的遗愿。我思想了许久,终于有了主意。我不会蓄意去害他们,甚至可以以怨报德,但若是他们因着私欲自作自受,那便不关我的事了……接着我便四处打听那三人的消息,不料等我打听到之后,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又解释道:“我本来并不知道令祖父其实没有死。”
  
  江照晚道:“所以你将鱼龙舞剑谱拆成三册分别给了你仇人的儿子。他们因经受不住长生不老的诱惑,便开始寻找剑谱别的部分,最后互相残杀——这便是你的计划么?”
  
  拂尘默然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道:“正是。我易容成不同的人将剑谱分送到他们手中,也诚实告诉他们那剑谱不全,修习了反而会减寿,到底学不学就让他们自己选择。然后我置身事外,决不插手……却不料后来会伤及那么多无辜。这一切均因我而起,你若是想要杀我,我决不还手。”
  
  江照晚注目看了他一阵,忽然道:“有件事我想问你:给我爹发匿名信,还有后来救他出火海的是你对么?”
  
  拂尘轻轻点了点头,道:“你还记得有一夜风入松留在寺里么?那夜我用催眠法帮他治疗梦游症,偶然发现了他的秘密,知道他要向令尊复仇。我不愿插手,又不想亲眼目睹惨剧的发生,索性出门云游,可是途中怎么都不能安宁,所以发了封信提醒你爹防备他……后来你派人来找我,说令尊中毒昏迷了,我急忙赶了回来。返回洛城那夜正好看见山庄的大火,便冲进火海救人,本想救你的,却怎么都找不到,后来顺手救了你爹。”
  
  江照晚闻言呆了半晌方道:“你说不插手,最后还是忍不住插手了,说明你心中善念远大过恶念。罢了罢了,既然连谷潜流我都不想找他报仇,何况于你?”
  
  拂尘却摇了摇头,“即便你不想找我报仇,我还是觉得悔恨。虽说我没有亲手报仇,可是在分剑谱时我心中已存着恶念。我对不起那些无辜被害之人,九泉之下更无颜面对师父。”
  
  江照晚听他语气苦涩沉重,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不安。这时拂尘道:“前因后果如今你已知道的清清楚楚,还有什么要问的么?”这话等于是下了逐客令。
  
  “没有了。”江照晚正准备告辞离开,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他没了问题,我却有无数问题要问。”
  
  江照晚回过头去,正瞧见谷潜流沉着脸走了进来。见拂尘丝毫没有吃惊,便知他其实早已知晓谷潜流在外面偷听,大约他是不想再隐瞒下去了罢。
  
  谷潜流走到拂尘的面前,恨声道:“原来你昔年收留我是有原因的,你是怕我死在了街上没人帮你报仇罢。哼!难怪你对我一直冷淡——我又怎能奢望你对仇人的儿子热情?真不知你那些年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与我相处,知道我爱上了你你一定觉得很解恨很得意罢——我真是个傻子!”说到这里他猝然一掌朝拂尘拍了过去。
  
  江照晚吃了一惊,见拂尘动也不动,正要出声提醒。不料谷潜流招式方向突变,竟是迎着他拍了过来。江照晚想要闪躲,却已经来不及了。忽觉腰间一麻,整个人便软瘫在地,不得动弹,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
  
  谷潜流见拂尘手指一动,似是想要解救江照晚,他冷声喝道:“你不是说不插手的么?师父。”其中“师父”二字刻意说的很重,拂尘心里一颤,只得握紧了拳头,别过了目光。
  
  “你想要拆散我和照晚?难道你是嫉妒?”谷潜流恶毒地道,“若是嫉妒就告诉我,说不定我会考虑你的。虽然你年纪大了些,可是看在你长得这么年轻的份上我将就一下也无所谓。”
  
  拂尘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谷潜流捂着面颊目光闪动了片刻,眼中有愤恨,有痛楚,却也有着丝丝甜意,甚至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半晌他忽然吃吃笑了起来,“打是亲骂是爱,师父是爱我爱得紧么?”
  
  拂尘愠声道,“你再胡说休怪我不客气。”
  
  谷潜流一侧头,见江照晚正怒目瞪视着自己。烦乱之下又伸手在他身上疾点了几下,他便昏睡了过去。拂尘见状忍不住喝问道:“你究竟想要怎么对付他?他已经不打算找你报仇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么?”
  
  谷潜流勾唇邪笑一声:“师父您是关心他呢,还是嫉妒他呢?……其实我爱他还来不及,又怎会伤害他?稍后我会给他吃一粒‘忘川’让他失忆,让他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以后我会一心一意对他好。他生性善良谦和,又不象某些人那样是铁石心肠,相信日子久了一定会被我打动,我们肯定可以很快活。”
  
  见拂尘面色越来越难看,他将手中的一只包裹往拂尘怀里一扔,道:“这是新娘的衣裳,麻烦师父帮他换上。如果师父你不反对的话,我今夜就与他成亲。”
  
  拂尘全身一震,面色立时惨然,咬牙沉声道:“这实在荒谬!”
  
  “有什么荒谬的?我爱他便娶他,这有什么不对的?他对我并非没有情意,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他定能爱上我。师父您放心,我会对他好的。”一瞥间发现拂尘手指微颤,似是有些激动,他心中忽然一软,情不自禁放柔了声音探问道:“或者师父不想我娶他?”
  
  拂尘咬牙沉默片刻,忽而抬头冷冷道:“这与我无干,你爱怎样便是怎样。”
  
  谷潜流呆了一呆,愣愣站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拂尘不再理他,他将江照晚抱到床上,开始给他套上新衣服。所谓新娘衣衫,其实还是男子式样,而且正合江照晚身子,可见谷潜流爱他是真,不愿拿女装来羞辱他。
  
  趁谷潜流黑着脸望着窗外时,拂尘将一粒药丸塞进江照晚口中,心里轻轻道:“照晚对不起,我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了。缘分天定,不容我插手,以后怎样就由你自己决定了。”
  
  替江照晚穿好了衣衫,他转身朝谷潜流道:“好了。”
  
  谷潜流忽然回过神来,面色极为难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过来横抱起江照晚,转身便往外走。走了几步猝然顿住脚步,回头朝拂尘吼道:“你真的一直都是在利用我报仇么?”
  
  拂尘漠然看了他一眼,静静道:“是又怎样?我早看出你看似豪爽诚恳,其实狠毒深沉,正是个好棋子。若非有你,这仇只怕报不了。”
  
  谷潜流闻言气得大叫了一声,一脚踹向房门,房门立时裂成数块塌下,“好,好……算你狠!”之后便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院中的夜色里,拂尘颓然跌坐在榻上。他缓缓松开手指,手心一丝丝的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滑落,滴在雪白的僧衣上,鲜艳中透着凄绝之意。
  
  
    
第 45 章
      (四十五)
  
  拂尘呆呆坐在黑暗中,恍惚间有条人影出现在他眼前的幽暗里,“存儿,害死了那么多人,你悔了么?”低沉的声音飘在夜色里,隐隐带着谴责之意。
  
  师父……师父……拂尘嘴唇轻轻颤动着,起身伸出手想要抓住,手心却只有空气。他踉跄着跌倒在地,惶然道:“师父……我好悔……我错了……师父您原谅我……”
  
  那声音轻轻叹息一声:“存儿,你象师父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么?”
  
  “不!”拂尘凄厉大叫一声,“我讨厌他,我一直只有厌恶他!——我便是死也不可能爱他!”
  
  人影又幽幽一叹:“人世种种,大梦一场……存儿,你该悟了……”随即湮灭无踪。
  
  “师父!师父!”拂尘急忙起身想要去追,身子一沉,突然惊醒过来。窗外的夜沉沉的黑暗,风过影摇,竹声习习,似是幽魂声声呜咽。背后的风冷飕飕的,象是有什么在拉扯着他的衣衫,又好像听见少年哀切的声音:“师父,师父,不要赶我走,我求你,我错了,可是我喜欢你……”一声声,一句句,无数次在他午夜的噩梦里回旋。
  
  净心端着蜡烛进来点灯。见拂尘神色茫然瘫坐在地上,白色僧衣上点点污痕,他微吃了一惊,忙放下蜡烛过去扶他,又关切地问道:“师叔您怎么了?是身体不适么?”
  
  拂尘在他的搀扶下坐在了椅子中,隔了一阵方哑声道:“没事……”
  
  净心虽然担心,但想到拂尘医术高明,想来不会有事,点了灯后便欲出去。拂尘却忽然叫住了他,又拿过一只四方盒子递给他道:“明日一早将这个送去木屋给谷公子和江公子,就说这是贺礼。”
  
  贺礼?净心有些困惑地接过盒子,又听拂尘道:“我想好好睡一觉,没我的吩咐都不许进来。”
  
  净心见他容颜憔悴疲惫,心想着他的确需要休息,于是答应了,随即带上门离开了。拂尘望着虚掩的房门怔忡了一阵,半晌他收回目光,看向桌上摇曳闪烁的烛火。烛油燃烧的“滋滋”声,混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掩盖住了他的心跳。恍惚中,他不知自己的心究竟去了哪里……
  
  谷潜流进了木屋。见里面披红挂绿,喜气洋洋,可他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朝正在铺床的青年吼道:“怎么这么慢?”
  
  青年吓了一跳,迅速转过身来,却是风入松。他见谷潜流神情凶狠,有些惶然地道:“谷大哥,我……我做错了么?”
  
  谷潜流神色不定瞪了他片刻,忽然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道:“你没错,你做的很好。快来看我的新娘子!”
  
  风入松好奇地走过来,待看见昏睡中的江照晚他震了一震,脱口道:“江大哥!”
  
  谷潜流大吃了一惊,想着自己明明给风入松吃了无忧散,如今他不仅失忆,而且痴傻,又怎么可能认得江照晚?眼神闪烁了片刻后试探着问他:“你认得他么?”
  
  经他这一问风入松神情反而茫然起来。他盯着江照晚看了好一阵子,终于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不,我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他了,可是看见他我觉得熟悉……”
  
  谷潜流闻言心下立时了然:想必是风入松对江照晚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即便吃了无忧散,记忆中还是残留着一些影子,等明日再多给他吃些无忧散便是了。
  
  这么一想他面色稍稍缓和下来,道:“你可以叫他江大哥,不过呢,他是我的新娘子,所以是属于我的。”
  
  风入松愈加迷惑不解,“可他是男的啊,男的也能做新娘子么?”
  
  谷潜流嘿嘿一笑,反问道:“为什么不能?”又道:“原来你倒也不太傻,难道真是无忧散失效了么?”
  
  “无忧散?”风入松困惑地摸摸额头,蹙眉道:“那是什么东西?”
  
  “……吃了它就会觉得快乐。”谷潜流胡乱骗他。
  
  风入松信以为真,道:“这么好的东西那谷大哥你留着自己吃。”又看了一眼他怀中昏迷着的江照晚,道:“也给江大哥吃。”
  
  “我已经吃了很多了。至于你江大哥么,我会给他吃个不同的。”说话间他拿出一粒药丸塞进江照晚口中,又解释道:“这个叫‘忘川’,比无忧散还要好呢。吃了这个他就会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忘川”与无忧散最大的不同便是忘川不会让人变成傻子,只会让人忘了从前。
  
  风入松欢喜地道:“那真是好,你看江大哥他现在皱着眉头,好像不大快活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好生难过。”
  
  谷潜流见他对江照晚甚是关怀,颇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道:“床铺好了么?”
  
  风入松点了点头,跑到床边拍了拍绣着鸳鸯的大红喜被:“都是照你说的去城里新买的,很软很漂亮。”
  
  谷潜流过去把昏睡的江照晚放下,之后便在床边默坐着。风入松隐约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可怕,可是脑子里模模糊糊的,什么都想不清楚。踌躇了一阵他忍不住问道:“谷大哥,你怎么和江大哥成亲啊?”
  
  谷潜流回过神来,听见“成亲”二字他心中没由来的烦闷,正想要瞪他,转念又一想,于是邪笑一声道:“你不知道啊!那你坐在一旁看着。”
  
  风入松“哦”了一声,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望着他。谷潜流心里道:风入松啊风入松,以前都是你占上风,这次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怎么得到他。
  
  他又下意识朝窗外清明寺的方向看了看,只看见一些隐约的灯火。想到那个人他心中又气又恨,隐隐还有一些他不甚明了的感情,只是他不愿意去深究。最后他咬牙恨声道:“你既然不来阻止,说明对我全无感情,既然如此我何必留恋?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得快活!”
  
  他扯开江照晚腰间的衣结,掀开他的衣襟,俯身在他白皙的脖子上吮吸起来。又回头不怀好意地朝风入松道:“有趣么?”
  
  风入松面色一白,用力摇了摇头:“不,我不喜欢这样。”
  
  谷潜流一顿,旋即沉下脸喝道:“你这个蠢货,不喜欢就给我滚出去!”愠怒之下一把撕开江照晚的衣衫,大半个身子立时赤裸在了烛光下,泛着玉色的光。
  
  “你知道我下面要干什么?”谷潜流一边恶意地问风入松,一边脱自己的衣衫。风入松懵懂地望着,虽然不清楚他是在做什么,心里却没由来紧缩成了一团,气闷难受得厉害。
  
  谷潜流嘲弄一笑,“知道你不懂……哼!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无论是用什么方式……”说到这里忽然想到拂尘,立时觉得丢盔弃甲,气焰顿消。不知为何,他可以对所有人耍尽手段,唯独在拂尘面前总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他猜想可能是少年时拂尘的冷漠轻视对自己的自信心打击太大,到了如今依旧走不出昔日的阴影。
  
  脱光上衣后就着一股愤懑压上了江照晚的身子,想要藉此发泄满心的挫败与怒气。冷不防被人用力一拉,一个踉跄差点撞在床沿上。他猛然回头,见风入松正死死拽着自己,不假思索一把将他甩在了地上,厉声道:“你干什么?”
  
  “我……我不喜欢你这样对他!”风入松喊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又去狠命拽他,想把他拖离榻边。谷潜流双目一瞪,一脚踹向风入松。风入松“啊哟”一声倒在了地上,胸口一闷,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他顾不得身上疼痛,迅速爬过去抱住谷潜流,口里嘶叫着:“不行不行!你不能欺负江大哥!”
  
  谷潜流立时怒火上涌,“妈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不姓谷。”对着风入松便是一顿拳打脚踢,风入松口中虽然不住痛叫,却始终不肯松开他。谷潜流忍无可忍,狠命一脚将他踹向房门,只听得“嘭”一声巨响那扇门便斜斜飞了出去,而风入松则重重摔在门槛上,口吐鲜血晕厥了过去。
  
  
    
第 46 章
      (四十六)
  
  谷潜流怔了怔,因觉得他甚是碍眼,便走过去扯住他的头发将他拖到了门外草丛里。完了正要回屋子里,不经意间看见半山上一片红光。他愣愣望了片刻,心里猛然一跳:“是清明寺!”无暇细想便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一路跑到了清明寺,见大殿什么的都好好的并未着火,东边的后院却是冒着烟,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忙疾步飞奔而去,到了寺庙后院看见一堆和尚提着水桶站在那里议论,面前一块平地上乌烟阵阵,黑色的灰烬四下里飞舞。
  
  他抓住一个和尚急声问:“拂尘呢?拂尘呢?”
  
  那和尚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拂尘师兄已登极乐……”
  
  “什么?这不可能!”他一拳将那个和尚打倒在地。众僧见他打人,连忙围过来制止。谷潜流一瞥间看见住持,忙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喊道:“拂尘呢?你说,你快说!”
  
  住持被他勒得咳嗽了几声,一时说不出话来。小沙弥净心见状疾步跑过来解释道:“谷公子,拂尘师叔他……他被火烧死……噢不,圆寂了……”说到这里不禁红了眼。
  
  谷潜流呆了一阵,忽然一把推开住持,冲进废墟里。这场火烧得异常干净,小小的院落里什么都成了灰,只剩下几块焦黑的石头。火中明显有“火引”的气味,想当日他烧随音山庄时只用了的一点点“火引”,偌大的山庄便烧得连具尸体都不留,更何况眼前原本只是个小院子。
  
  “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忽然撕心裂肺大叫一声,拔出刀乱砍地上的灰尘泥土,口里吼叫道:“你出来,你出来,我知道你没死!你想要用这种方法逃过我么?我不会再受骗了!……”
  
  众僧见他状若癫狂,都不敢靠近。暗夜里只见黑灰泥土漫天席卷而来,从前幽静雅致的小小院落如今仿若变成了人间地狱一般,森然可怖。
  
  不知过了多久,谷潜流终于精疲力竭倒在了地上。天边隐约有了曙光,虽是黎明,却异常阴冷昏暗,倒仿佛天马上就要黑了一般。
  
  净心见谷潜流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踌躇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端着一只盒子上了前去,又小心翼翼道:“谷公子,这是拂尘师叔留给你和江公子的,说是贺礼……”
  
  “滚开!”谷潜流狂吼一声伸手将他推倒在地,那只盒子便“咣当”一声摔成了碎片,里面一本册子滑出老远。谷潜流一呆,迅速爬过去捡起一看,竟是本完完整整的《鱼龙舞》。
  
  他怔忡了片刻,忽然歇斯底里大叫了一声,三下两下将那本册子撕得粉碎,口里怒叫着:“你滚出来,滚出来!你留这个给我做甚么?怕我没练全鱼龙舞早死么?我就不练,我死了都是你害的,我不让你心里好过!……”一瞥间看见净心正将一块彩色之物往怀里揣,他震了一震,猛地扑过去将那物抓住,就着曙光一看,竟是他早先丢失的那块紫水晶。
  
  他俯身一把抓住净心的衣领,厉声喝问道:“这水晶你是从哪里偷来的?快说!不说我杀了你!”
  
  净心吓得浑身瘫软,战战兢兢道:“不是偷的!是捡的,捡的……”
  
  “在哪儿捡的?”
  
  “在……在……哦对了,就是那夜我和净德送谷公子回木屋时在半途中捡的,净德可以作证,净德!净德!”他用力扭过头四下寻找净德。
  
  净德虽然怕得厉害,终还是走上前来。谷潜流对着他吼道:“什么时候?你们什么时候送我了?”
  
  净德擦了擦汗,结结巴巴道:“就是……就是有一夜……有一夜您……您被蛇咬了,江公子……江公子将您送来寺里……寺里解毒。早晨拂尘师叔……让我们俩……将您……将您抬回了木屋……好像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二?谷潜流心里猛然一跳,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思绪恍惚间又飞回了那一夜。他记得那夜自己被红鸾蛇咬了后冲回了木屋,看见江照晚立即扑了上去,之后神智便有些模糊不清了。只记得与一个人在一张床上翻云覆雨,周围一片漆黑。等醒来时已是阳光明媚的次日,自己浑身清爽躺在木屋的床上,江照晚正坐在对面沉思……
  
  难道那夜的人竟是拂尘?不可能!这决不可能!他一向都那么厌恶自己,鄙视自己——思及当年他对自己的冷漠轻视,谷潜流心里闷痛郁烦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拂尘也有对自己好的时候,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他低下头怔怔盯着指间的水晶,天边第一缕朝阳照在上头,反射出金紫色的光,带着被血浸染过千年的幽暗映射在他的眸子中,荡漾出根根血丝来。
  
  记得许多年前那一夜,正是他十五岁生辰,自从父母死后他再没庆祝过生辰,因此并未放在心上。那日给人看完病天已黑了,他回了与谷未存一起居住的小院。屋子里冷冷清清,谷未存正在房里研读医书。看见他回来他起身走了出来,将一样东西扔到他怀里,淡淡道:“这是今日采药时捡的,你拿着玩罢。”
  
  那是块晶莹润泽的紫色水晶,烛光下泛着温柔的紫色,照得谷潜流心里晕陶陶的。那样幸福满足的感觉,即便是在此刻回忆起来,依旧那么清晰。那是谷未存第一次送他东西,也是唯一一次送他东西。这些年他一直将这块紫水晶带在身上,视若至宝。
  
  自己是从何时起爱上他的?难道就是从那一刻起么?他有些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自己曾经爱得多么无望、孤独、疯狂。
  
  不会的!他决不会牺牲身体为自己解毒,他明明是最讨厌这些事情,也最恨自己的!这时忽然想到江照晚。对了!江照晚一定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想到这点谷潜流纵身一跃而起,朝清明寺大门方向狂奔而去。
  
  那些围在四周一直不敢上前的和尚见他发了疯似的跑走了,终于舒了一口气。然而思及葬身于火海的拂尘,回想着他平日的谦和高雅,又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木屋外的草丛里,风入松缓缓睁开了眼。感觉到全身散了架的疼痛,他呻吟了几声,正想要闭上眼睛继续休息,这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些凌乱的片断,他连忙爬起身来,连走带爬冲进了屋子里。见江照晚大半个身子赤裸着躺在床上依旧昏睡着,谷潜流却已没了踪影,他顾不得惊讶,忙过去给江照晚套上衣衫,随即背起他便往门外跑。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再让谷潜流再看见江照晚。
  
  他身上本就有伤,又忘了武功,背着一个人自是极为吃力,走了没多久便头昏眼花没了力气。到了一处树林边他将江照晚放了下来,自己坐在一旁呼呼直喘气,准备歇一下再走。
  
  见江照晚的胸口有些红痕,风入松心里没由来得觉得难受,忙替他掩好了衣衫。正这时江照晚冷不丁睁开了眼睛,风入松吓得“啊”一声后退了几步,后脚跟被石头一绊,仰头跌倒在了地上。
  
  江照晚霍然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衣衫不整,胸口处还有些可疑痕迹,只当是风入松趁虚而入。他气得面色铁青,咬了咬牙,站起身掉头便走。
  
  风入松见他要离开,连忙爬起来冲过去挡在他身前,急急道:“江大哥你是去找谷大哥么?不要去……谷大哥是坏人……”又指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道:“看这里——谷大哥打的……”
  
  江照晚握紧拳头,愤声道:“风入松,你也不用再装了,更不要再用什么苦肉计——你即便是立刻死了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装……苦肉……江大哥你说什么?”风入松迷惑地抓抓头。
  
  江照晚见他一脸无辜迷茫的模样,只当他还想故伎重施,想到他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还乐此不疲,激愤之下喉咙一甜,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他勉力强忍住,指着他咬牙喝道:“你还想装傻子骗我么?我便是宁可死也不要再信你!滚!”
  
  “不……不……”风入松连连摇头反对。他脑中虽是模糊一片,对江照晚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仿佛只要能跟着他便什么都好,此刻见江照晚赶自己走,心下立时惊恐骇然。
  
  江照晚连连冷笑:“好好好,你不走我走!”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十几丈之外,随即提气狂奔而去。风入松吓得大喊了起来:“别走!别走!”一边奋力追了过去。可是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使用轻功,身上被谷潜流打过的地方又痛得钻心,没多久便彻底失去了江照晚的踪迹。
  
  跑了一阵风入松停住脚步,半蹲在地上急喘着,抬头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峰,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正这时忽听见身后有人大喊道:“风入松你站住!”随即他便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正是以杨玉明为首的一众漕帮弟子,大约有二三十人众。
  
  风入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你们找我么?”
  
  “你又想装做不认得我们么?”杨玉明阴笑着道,“这次我们人多,你可是插翅也飞不出去了。”用力一挥手,众人便拔出武器围攻了上去。风入松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瞅了个空缺拔腿便跑,一路没命地狂奔。他虽然忘记了武功与轻功,身子骨还算不错,漕帮中人一时间也抓不着他。追了一阵杨玉明渐渐不耐烦了,举起手中的大刀对着他投掷了过去。只听得“扑”一声,那一刀正刺中了风入松的背心,立时鲜血如注纷涌而出。风入松又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终于不支,身子摇晃着“嘭”一声摔在了地上。
  
  杨玉明见状大喜过望,率先冲了上去。伸脚踢了踢,见倒在血泊中的人双目紧闭动也不动,他得意地大笑起来,一挥手,立即有两个手下过来抬起风入松。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回总坛邀功去了。
  
  江照晚跑了一阵,忍不住回头察看,身后已没了风入松身影。他心口一窒,不觉间缓下了脚步。
  
  这时忽听见背后有人大叫他的名字,迅速回头一看,却是谷潜流朝自己狂奔而来。他立即沉下了脸,即便如今他已不想再找谷潜流报仇,却并不代表已经谅解了他。
  
  谷潜流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嘶声道:“你告诉我!那夜的人是不是你!”
  
  江照晚蹙眉甩开他的禁锢,喝道:“什么那夜?我不懂你说什么?”见谷潜流神情狂乱,状若癫狂,心下不由有些纳罕。
  
  谷潜流一怔,忽然发应过来:自己已给江照晚吃了“忘川”,他已经忘记一切了!——他所不知晓的是昨日拂尘在给江照晚穿衣衫时已预先喂了他解药。
  
  这时江照晚已然有些明白过来,冷声道:“我已经说过了——你被红鸾蛇咬的那夜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毒是你师父解的,你去问他好了!”
  
  谷潜流浑身一震,踉跄后退了几步,跌倒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最讨厌我的,不可能牺牲自己救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不是一直利用我么?不是讨厌我看不起我么?为什么要救我?是对我有一点点情意么?还是可怜我?……”
  
  他面上渐渐现出怨愤之色,吼道:“你又想诈死骗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一定要找到你当面问清楚!”随即厉声嘶叫着狂奔而去。
  
  江照晚望着他癫狂的背影怔忡了片刻,隐约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此刻他根本无力去追究。他一路神思恍惚走着,最后来到了水边。江风在他耳边呼呼吹着,吹得他思绪七零八落,一颗心更是浮浮沉沉,无处落脚。想要追忆过去种种,理清爱恨交织,脑中却如同一团乱麻。心上如是一把锯子拉扯着,那痛持久而绵长,仿佛永无休止一般,渐渐连感觉也麻痹了。唯一的感觉只是疲惫,哪里都是疲惫,没有力气再去爱,没有力气再去相信,甚至于没有力气再去恨。只恨不得忘了所有才好,一切从零开始,不!根本就不要再开始,就这么过一天是一天,什么都不用想才好。
  
  有条小船划了过来,艄公扬声道:“客官要行船么?”
  
  江照晚茫然点点头,艄公问:“客官您是要去哪里?”
  
  哪里?江照晚呆呆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回声。艄公只得道:“那是去南方还是北方?”至少先要决定个方向。
  
  北方?……不!不要去北方!之前与风入松都是一路往北的,不想再去任何会令自己想起他的地方。“南方……去南方……”他喃喃道。
  
  艄公“哦”了一声:“去南方——那就是杭州了。”
  
  “……好,就杭州。”
  
  上了船,船身一晃,有一物从江照晚袖中滑出“扑通”一声落入水中。他急忙欠下了腰,想要去捡。指尖才碰见水面,忽然一顿,迟疑间那两个手拉手的小泥人便在水里融化着沉入了江底。
  
  船家见江照晚弯着腰望着水面发怔,忍不住问他:“客官掉东西了么?”
  
  江照晚缓缓直起身来,默然了半晌,终于悄声道:“走罢……”
  
  江水如练,烟波千里,一叶轻舟渐行渐远。有条人影站在船头,朝阳在他身侧的水里投下小小短短的阴影,化在摇曳的水波里,似是想要逃离世间而去。此刻留在船头的,仿佛不过是具空壳,他的生命,早粉碎在悠悠苍穹之间,渺渺天际之下,成为杳远而又寂寞的传说。
  
  
    
第 47 章
      (四十七)
  
  烟花三月下江南,苏州近郊的秋水镇,又迎来一年一度的庙会。秋水镇夹在两条河流之间,临水而建,并不宽阔的青石街道上摆满了货摊,河上有画舫悠然飘过,美人衣上的香气飘在空气里,明媚旖旎。
  
  临河有间茶馆叫做“一江夕照晚”,简称“照晚楼”。年轻的老板娘善于经营,人又漂亮爽快,生意极是红火。老板名教赵鸣,是个忠厚老实的教书先生,只有生意忙时才会偶尔出现一下。今日是庙会,想着客人肯定格外多,是以他一大清早便来帮忙。
  
  赵鸣正在柜台上打着算盘,他的妻子走了过来,道:“相公你帮我照看着生意,茶叶不够用了,我去刘老板哪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货。”
  
  等赵鸣答应了,赵妻便放心离开了。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个地段稍偏僻些的巷子,进了一家茶叶铺子里去。
  
  刘老板见了她连忙上来招呼,“赵夫人您来得正好,今日刚有人从杭州乡下送来了一批上好的龙井。”他引着赵妻去看盘子里的样货,又拿起一捧啧啧道:“看这色泽,这香味……”
  
  赵妻正要说话,一个伙计过来向刘老板道:“送茶叶的人要回乡下去了,老板您看先付他多少银子。”
  
  刘老板想了想,道:“先三成罢,这茶叶还没卖出去呢。”
  
  赵妻忍不住道:“人家大老远来趟不容易,去年又闹了旱灾,如今乡下不定多少人指着要靠这笔银子呢。”又道:“我看这样罢,这茶叶我全收了。刘老板您也一次给人家付清罢。”
  
  刘老板一听立时眉开眼笑道:“赵夫人您果然爽快人,那就这么定了。”又朝那伙计道:“那就全付清了罢。”
  
  伙计答应着进去了,赵妻又看了看别的茶叶,见时辰不早正要离开,忽听见一个声音道:“多谢刘老板了,告辞。”
  
  赵妻浑身震了一震,迅速回过头去,见一个布衣短衫的年轻男子挑着空担子站在那里。男子看见她吃了一惊:“朱朱是你!”面上不禁现出激动之色。
  
  “少爷!”赵妻也就是朱朱哽咽着扑进了那男子怀里,“少爷!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江照晚轻轻拍了拍她,叹息着道:“找我做什么呢?”见她已是妇人打扮,便笑着道:“原来你已经成亲了,恭喜恭喜!”
  
  朱朱这才想起自己眼下已为人妻,再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意哭闹撒泼的少女了。留意到刘老板等人惊异探究的目光,她窘得羞红了脸,忙后退几步,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之后向刘老板草草解释了几句,便与江照晚一起出了门去。
  
  巷子里朱朱打量着一身农夫打扮的江照晚,见他变得异常黑瘦憔悴,心里不禁酸楚,忍不住问他:“少爷你这三年都在做什么啊?”
  
  江照晚晃了晃肩上的担子,道:“粗活啊!”见朱朱一副要哭的样子他连忙笑着道:“骗你的骗你的,其实我自己只种了二十来株茶树自己喝,闲暇时间我是教村里的孩子识字,也可以说我是做教书先生。平常我一直呆在村里头,这还是我头一次出来呢,没想到会碰见你——真真巧了!”
  
  朱朱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我相公也是教书先生呢。”
  
  江照晚笑着道:“那可是巧上加巧了,赶明儿要见见他,居然有胆子娶你这个凶丫头。”
  
  朱朱气得娇嗔道:“我哪里凶?他能娶我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江照晚“噗哧”一笑,连忙道:“是是是,是他有眼光。”
  
  朱朱嫣然一笑。然而回想起自己曾经与谷潜流合伙欺骗了他,顿时又觉得万分羞愧。她垂首咬着红唇踌躇了一会,方嗫嚅着道:“少爷您原谅我好么?关于哥哥烧山庄的事我事先并不知道,还是后来燕公子告诉我的……哥哥他本来已经答应了我放弃找鱼龙舞……”
  
  江照晚淡淡打断了她:“我都知道了,这些陈年旧事不用再提。”随即岔开话题,“你买那么多茶叶作甚么?”
  
  “我开了间茶楼……名字叫做‘一江夕照晚’——我一直希望少爷看见能进来。”说到这里忍不住红了眼圈。
  
  江照晚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朱朱忽然想起一事,“啊”了一声道:“去年我倒是见到少奶奶和燕公子了,他们是看见茶楼的名字才进来的……对了,少奶奶她后来生了个男孩,叫江燕风,真是漂亮得不象话……”
  
  江燕风?江照晚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大概是风歌雪把这孩子当作了江家、燕家以及风家的后代了罢。想到这孩子的生父其实是谷潜流,心上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过听闻风歌雪与孩子一切均好,他便放了心。
  
  隔了片刻又听见朱朱试探着问:“少爷你后来……后来有没有再娶亲?”想着江照晚如今多半是孑然一身,眼中不禁露出些担忧之色。
  
  迎上朱朱关切的目光,江照晚心中一动,踌躇了一下方回答道:“……娶了,还有个一岁大的儿子。”
  
  朱朱大为欢喜,连声道:“真的么?真的么?这可太好了啊!”又道:“风公子死后我本来还担心少爷你想不开呢!”
  
  江照晚全身一震,肩上的担子“咣”一声摔在了地上,里面的零碎撒了一地。“你……你说什么?”他颤声道,面色煞白瞪着朱朱,嘴唇不住颤抖着。
  
  朱朱一惊,忽然明白了过来,想必是江照晚这些年一直隐居在乡下,根本没听说这事,一时深悔自己失言。
  
  “这……这……”朱朱垂首支吾了片刻,想着瞒也无用,便悄声道,“都是三年前的事情啦,听江湖传言说他是在清明山被漕帮的人给杀了。”想到这事的前因后果,她心中极为愧疚,又道:“说起来都是我哥哥的错:他用无忧散把风少爷变成了傻子,风少爷才会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武功,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落在漕帮的人手中。”
  
  江照晚心中轰然一声,无忧散?傻子?三年前?……脑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断,眼前不时晃动着风入松傻里傻气的笑容。竟是自己误会他了么?他真的傻了?他没有武功?没人保护他?他被人杀死了?……脑中一阵阵“嗡嗡”作响,额上密密一层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突突跳着,全身渐渐麻痹。
  
  朱朱见他眼神空洞,面如金纸,一时惊惶起来。她连忙伸手摇了摇他,“少爷你没事么?少爷!……”手上忽然一滑,她吓得惊呼一声,眼见着江照晚“嘭”一声倒在了地上,闭上了双目。一缕鲜血从他唇角缓缓溢出,一滴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三日后的清晨,秋水镇渡口。
  
  朱朱将包裹递给江照晚,望着他清瘦憔悴的面容,她忍不住劝他道:“少爷你昏了这些日子,昨晚上才刚醒过来,还是歇息两日再走罢。”
  
  江照晚摇摇头,道:“我没事,你放心。”又道:“我先不回乡下了。那笔茶叶银子劳烦你托人送去乡下,很多人都等着用呢。”
  
  “少爷你放心,我稍后就和我相公去乡下,顺便拜访一下少奶奶和小少爷。”
  
  少奶奶?小少爷?江照晚有些迷惘地看着她,片刻后忽然反应了过来,他苦涩一笑,道:“那日说什么娶亲生子全是开玩笑的,你竟也信。”
  
  朱朱“啊”了一声,猜想到江照晚不肯娶亲的缘故,心中大恸,忍不住落下泪来,“少爷……你……你还爱着风少爷么?”
  
  江照晚呆了半晌,终于惨然一笑,道:“若真爱一个人,便是明知他骗你,也该信他的,一直到有一日他骗够了腻味了为止……可我却没能信他到最后,那就是爱得不够罢……”隔了片刻又凄声喃喃道:“……我真是傻。只要他好好活着,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无妨,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朱朱怔怔望着他空洞死寂的眸子,泪珠不禁滚滚而落,只觉四下里都是冷飕飕的寒风刺骨,仿佛天地间只余下绝望。
  
    
第 48 章
      (四十八)
  
  静寂良久,朱朱又开口探问:“少爷你这究竟是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江照晚悄声道:“我想回洛城看看……许久不曾回去了。”见船家划着船过来了,他侧头朝朱朱道:“早上茶楼里生意忙,你快回去罢,我这就走了。”
  
  朱朱忙道:“不妨事。”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江照晚,道:“这是我哥哥临走前留下的,说若是看见你便交给你——大概……大概是想向你赔不是罢。”
  
  江照晚一顿,有些惘然地望着那封信。回想着谷潜流从前的所作所为,心中一阵愤懑痛楚——发生的事情已然无法改变,原不原谅又有何意义?然而迎上朱朱期待的眸子,他终还是接过信揣进了怀里。
  
  朱朱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轻叹着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哥发了疯似的一间间寺庙找他师父,只要听人说哪里有年轻俊秀的和尚出现便会立即冲去那里。可他师父已经被火杀死了啊,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劝急了他只是发火打人,没有人不怕的……”
  
  稍顿了顿,续道:“到了有一日,他忽然自己剃了头发出家去了,拦也拦不住他——如今连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即便不满意谷潜流从前的行为,然而毕竟是骨肉至亲,提到至今下落不明的他朱朱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江照晚怔忡了片刻,隐约有些明白谷潜流发狂的原因。三年前那日他离开洛城去杭州的途中,曾听说了拂尘火中圆寂之事,再联系谷潜流那日种种奇怪的言语举动,已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拂尘走得那般决绝,没有留下尸首,也没有留下一句话——是真的死了,又或者只是隐姓埋名化做了另外一人?只怕谷潜流即便是用尽一生也无法解开这个谜了罢。永远活在过去无法解脱——或许这便是他的报应。想到这里他幽幽一叹,踏上了小船。
  
  清浅的河水缓缓而流,仿佛随时可能停歇。朱朱站在岸边拼命挥着手绢,遥望着那小船渐渐湮灭在朝雾里。两岸杜鹃一声声悲啼,弥散在雾气中,丝丝缕缕渗入人的心脾,每一次呼吸,都是苦涩悔恨。追想着从前种种,千日岁月易过,人间只见白头。怕是这一次分离,便是永诀——想到这里朱朱不禁泪流满面。
  
  江照晚站在一片茂盛的野草当中茫然四顾,不远处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湖面上长满了水草。湖边草丛里隐约的断壁残垣,不少老鼠在其间钻来钻去“吱吱”乱叫,此外还有蛇在草丛里滑动的“悉嗦”声。
  
  正是黄昏的时候,金黄的余晖在空气里颤动,四下静寂得象是一幅画,只是又有谁会画这破落的景象?
  
  不经意看见草中有淡淡粉红,颜色虽是清浅,在周遭萧瑟凄迷的映衬下却是春色宜人,仿佛全地的春色都积聚在了这零零星星之上。
  
  他心念一动,拨开野草缓步走了过去,原来是枝桃花,底部却是几乎烧焦的木桩,惟有那一枝独秀从木桩里挣脱出来,瘦弱弯曲斜斜向上生长,不屈不挠。上面虽说只有十来朵桃花,却风姿妖娆,动人心弦。
  
  仿佛有什么狠狠刺了刺他的心,连指尖都麻痹得跳了跳。再环绕了一下四周,他喃喃低叹着道:“原来是那一株……”这株三年前在他成亲那日忽然回春的桃树,许是因曾已经历过一次垂死的挣扎,反而耐住了烈火的炙烤,春风吹又生。倒是从前那些茁壮的苍天大树,如今只剩下枯黑的树桩。
  
  他将桃树周围的枯草清理了,忙了一阵,面上出了细细一层汗。用衣袖拭了拭,心念忽然一动,盯着桃树树桩周围看了看,最后看准了一个位置,“是在这里罢。“他轻声自语了一句,然后掏出匕首,开始挖掘。
  
  这时听见不远处传来孩子的喧闹声,他侧头看过去,斜阳的脉脉余晖下,一群孩童在浅草湖边打闹着。看着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想着已经流逝的岁月,心里空洞得象是血液已经流光,只留下骨架支撑着残败的躯体。
  
  他收回目光,又继续挖着土。有个七八岁的清秀小男孩跑了过来,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江照晚勉强笑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松,松树的松。”小男孩脆生生道。
  
  江照晚手指一顿,匕首的尖便划破了手心,血一滴滴落到土里。小松见他流了血,惊得“啊”了一声,急声道:“你的手破了!快包起来。”
  
  江照晚茫然摇了摇头,又垂首继续挖着。小松忍不住问道:“哥哥你挖什么东西?”
  
  “……小松,你听说过一个传说么?”
  
  小松摇摇头,满面困惑地看着他。江照晚微仰起头,夕阳落在他的眼中,连眼睫也成了金色,上下轻轻颤动着,眸中温柔忧伤的光若隐若现。小松看着看着,不禁呆住了,这个哥哥长得真是象画上的人一般好看,可是看着他,总觉得心里酸酸的,他忍不住有些想哭。
  
  “传说啊……”江照晚轻叹着叙述道,“亲手种下一棵桃树,等桃树长大后在树下埋下一个心愿,却不把这心愿告诉任何人。过了七年再把它挖出来,这心愿便能实现……”
  
  小松好奇地眨眨眼,想了一阵忽然“啊”了一声,道:“我明白啦,哥哥是七年前埋了心愿,所以今日来挖是么?”
  
  江照晚凄然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松真聪明。”
  
  又挖了片刻,土中露出两个并排的铁盒子。江照晚将它们端了出来,打开了其中一只,里面是一个小油布包,他打开油布包,取出一张发黄的纸打开。纸上只是短短几个字:但愿君心似我心。字迹已略有些模糊了。
  
  江照晚呆呆看着那七个字,七年前,那时候风入松还在山庄。有一日一时兴起,和风入松各自写下自己的心愿埋在了树下。当时江照晚尚不知晓自己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亦不愿意去深究,便想着若是两人心意相通,便也够了,所以在纸上写下了这句。如今看着,只觉恍如隔世——即便心意相通,彼此相爱又如何?一切都敌不过怀疑与欺骗。
  
  小松见他久久不打开另外一只较长的铁盒子,好奇之下忍不住问道:“哥哥这只盒子里又是什么?”
  
  江照晚回过神来,轻轻道:“哥哥也不知道,这不是哥哥埋的。”他伸手拍去盒盖上的泥土,小心翼翼打开。里面也躺着个油纸包,长长的,看起来象幅卷轴。拆去纸包打开一看,果然如此。他盯着纸轴顿了片刻,终于将它展开。
  
  小松忙伸过头去看,原来是幅画。画上是灿若烟霞的一树桃花沐浴在明媚春光里,两个少年手牵手站在树下脉脉对视,唇角隐隐带笑。侧边题着两行字:但愿生生世世,亦求暮暮朝朝。
  
  小松瞪着那些字看了半日,实在不懂,忽见有水珠落在字上,墨迹瞬间化开,一片模糊。他惊讶地“啊”了一声,连声道:“下雨了,快把它藏好!”抬头一看,却见江照晚低头望着那幅画,眼中清泪簌簌落下,打湿了画纸。
  
  小松呆了呆,忽觉心里难受得厉害,忍不住也哭了起来。江照照瞧见了,连忙收住泪,问他道:“小松哭什么?”
  
  小松哽咽着道:“哥哥的心愿一定没有实现,我……我心里难过,呜呜……”
  
  江照晚心下一阵感动,伸手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他惨然一笑,悄声道:“不是……我的心愿,早已实现了……”
  
  一阵风刮过来,那细瘦的桃枝剧烈摇晃了片刻,乱红满地纷飞。须臾风过尘住,再朝枝头上望去,惟余下一朵桃花风中轻轻颤栗。
  
    
尾声
      尾声
  
  这时忽听见一个孩子兴奋地喊道;“小松,他又来了!快来玩!”
  
  小松从江照晚怀里退开站起身来,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后转身喊道:“那个哥哥是好人,不要戏弄他了。”
  
  那群孩子不屑地“嘘”了他一声,很快跑开了。过了一阵传来他们的大笑声,小松忍不住回过头去察看,看见那群孩子围着一个头发散乱衣衫破败的青年推推搡搡,口里嚷道:“哥哥你再游泳让我们看啊!”
  
  那青年连忙摆手,温言反对道:“不行不行,水里很冷,再说这次没人落水啊。”
  
  江照晚闻声浑身剧烈一震,迅速转过头去,待看清了那人平淡无奇的面容,一颗心立时又沉了下去。怎么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三年了啊,心里立时翻天覆地的绞痛着,无以复加。
  
  这时一个孩子喊了声“一起推”,所有的人便一拥而上,将那男子往湖里推。青年手忙脚乱想要反抗,却又束手束脚不敢用力,象是怕伤了那些孩子。纠缠间一不留神身子往后一仰,“咕咚”一声落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见青年似乎不大会游水,江照晚吃了一惊,来不及脱衣便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阳光虽然和煦,三月的湖水却甚是冰冷。江照晚不禁打了个激灵,咬牙忍着寒意将那人捞了上来。
  
  他让那青年平躺在了草丛里,又回头对那些孩子沉声喝道:“你们的大人都在哪里?我过后要去找他们!”
  
  那些孩子一听吓得立时一哄而散了,只有小松还留在那里。见那青年躺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他忙蹲下身子柔声安抚他:“别怕别怕,有哥哥救你。”
  
  江照晚问小松:“小松你知道他家在哪里么?”
  
  小松道:“他好象在平安客栈里扫地砍柴。”又道:“他几乎每天都来这里,问他来干什么他又说不上来,大家都说他有些傻,所以总欺负他。可是他是好人。冬天小玉掉进水里就是他下水救的,结果他自己差点淹死了。”
  
  这时那青年伸出手拨开了遮住眼睛的乱发,一双墨黑深邃的眸子便沐浴在了阳光下。江照晚见了全身一震,不觉呆在了那里。
  
  青年看见他猛地瞪大了眼睛,脱口喊道:“是你,你是江大哥!” 又一骨碌爬起身来抓住他的手臂惊喜地叫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天我追你,可是追不上你,后来我一直在找你……天天找,天天找……可找到你了!”
  
  江照晚迷惘地瞪着他,全身不住的颤抖着。他怔怔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刹那间仿佛经历了几生几世的动荡颠簸,早已干涸的情感,又如泉水般慢慢从心头流出,渐渐湍急,直至沸腾。
  
  茫然间伸出轻颤的双手,抚上那张陌生的脸,手指渐渐下移,最后在下巴处一道不易察觉的接缝上轻轻一撕,一张面皮便被他硬生生揭了下来。
  
  小松见状吓得惊叫一声,连忙伸手掩住了脸。片刻后因为没听见预期中的惨呼声,他又好奇地从指缝间偷看,却见旁边站着一个陌生青年,看衣衫才知道是那个傻哥哥。见他面上并非如自己预想的血肉模糊,而且比从前要俊朗许多,顿时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你没死……没死……”江照晚喃喃道,明明应该觉得欢喜,眼角偏生酸涩的厉害,心里更是酸楚莫明。望着风入松全身上下一点解释都没有的悲惨狼狈,揣想着他这些年可能受过的苦,心中顿时痛得天崩地裂,情不自禁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是啊我没死,我当然没死。” 风入松弓着身子趴在江照晚肩上连连点头。虽然不大明白江照晚为何将自己抱得这么紧,心下却甚是欢喜。对于江照晚他有着一种无法言传的依恋与喜欢,只恨不得永远看着他抱着他才好。
  
  过了好一阵,风入松才终于明白过来江照晚为何以为自己死了,于是连忙解释道:“是谷大哥救了我。他还帮我治伤,又在我脸上贴了一层皮,说不能揭下,否则那些人还会来杀我。做了这些后他就走了,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羞惭地道:“我原来还当他是坏人呢,我错怪他了,他和江大哥一样都是好人。”
  
  谷潜流是好人?江照晚不禁苦笑。这时又听风入松道:“江大哥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好么?我真是好想你,我天天在找你,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语中明显的哀求之意。
  
  江照晚心中酸楚,几乎落泪。没有听见江照晚的回答,风入松焦惶起来,期期艾艾道:“我……我会听话……我会砍柴……会洗衣服……会扫地做饭……这些我天天做的,我……我还会听你的话……可是你理我好么?我……我……”
  
  江照晚忽然回过神来,连忙道:“好,好,我答应你……再也不分开了……”又将他拥得更紧了些。总之能活着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再多的恨与绝望,历经了岁月的流逝,便也淡忘了,回想起来或许心上还是痛得厉害,可是那痛却隔膜了,仿佛只是别人的。即便一颗心已是千疮百孔,总还可以试着修补。更何况眼前之人已然忘了一切,需要修补的大概只是自己的心——那便无关紧要了。
  
  转眼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才不过一年的工夫,那株去年才从烧焦的树桩里新抽枝子的桃树便长成了蓬蓬的一簇,满树姹紫嫣红。轻风拂来,斜阳里娇艳纷飞如雨,美不胜收。
  
  江照晚采了一枝进屋插在了花瓶里,与风入松重逢后他在随音山庄的的废墟上起了两间房子,而那株桃树如今就在他的院子里。
  
  这时风入松端着饭菜走了进来,经过一年的将养,他健壮了许多,俊面上神采飞扬。看见那枝桃花他笑嘻嘻道:“照晚你喜欢桃花么?女人才喜欢花呢!”
  
  见江照晚眼睛一瞪,他吓得连忙住了口,结结巴巴道:“我……我也喜欢。”又放下托盘跑过去抱着他讨好地道:“别生气了啊,我今天做了很多很好吃的菜。”一边把他按在椅子中,一边指着桌上的菜得意洋洋地道:“看!怎么样?”然后满怀期待地望着江照晚等着他表扬,眸中晶光灿烂。
  
  看着他那副模样江照晚撑不住“噗哧”一笑,道:“行行行,妙不可言!快吃罢。”
  
  吃饭的时候风入松眉飞色舞向他讲述自己读过的一本笔记体小说,说的趣味横生,江照晚不时会心而笑。说来奇怪,风入松虽然傻里傻气,可是在读书武功方面却是一点就通,在他的指点下不但很快回忆起了从前的武功,到如今甚至已经超过了他。江照晚实在搞不清楚谷潜流给他吃的那个无忧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吃到一半风入松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今日我整理东西,看见你的包袱里有封信,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字,可是还没拆开过呢!”
  
  江照晚手中筷子一顿,稍想了片刻便明白了过来——应该是谷潜流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或许是仍然不能真正原谅谷潜流,又或许是不愿意再面对从前,总之他一直没有看那封信。
  
  夜里江照晚将八爪鱼一样缠在自己身上的风入松推了下去,“别闹了,快睡。”
  
  风入松却不肯依,嘟囔道:“可是我还不困啊,我们再做一次。”一边在他身上胡乱亲吻着,一边摸索着将手指刺入他的身体。
  
  江照晚故意沉下脸:“你不听我的话了么?”如今的风入松虽然单纯,可在情事上却绝不含糊,令江照晚常有些招架不住。
  
  风入松见他拉下了脸,以为他真的动怒,忙不迭道:“我当然听当然听!那我睡了。”之后立即将身子缩进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起初只是想要装模作样,可过了没多久便呼呼大睡了。
  
  看着他沉静俊朗的睡颜,江照晚幽幽叹了口气。他坐起身怔忡了片刻,伸手从床头柜子的抽屉里拿出谷潜流的那封信来。晚膳后他将这封未曾开口的信找出来看了,之后便一直心绪不宁。
  
  窗外的夜静悄悄的,远处传来隐约的捣衣声,“哒哒哒哒”,象是永远都不会停止。竹篱边的几丛兰花叶子上清露翻滚,几步之外的井栏泛着银光,有几片树叶在井口上盘旋,似是想要落进井里,又似是想要落在地上。江照晚怔怔望着,只觉自己的心也如同那落叶一般,不知该如何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忽然伸手摇了摇他,含糊地问道:“怎么还不睡啊?”
  
  江照晚缓缓侧过头去,凝望着他的眼睛悄声道:“入松,你想要变聪明么?” 
  
  “聪明?”风入松喃喃重复了一句,没头没脑问道:“那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江照晚愣了一愣,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见风入松眼睛半睁半闭,显是困倦得厉害,却又竭力强撑着不肯睡过去,心上柔软之处不觉间被什么轻轻触动,一时间百转千回。
  
  “睡罢……睡罢……”他轻声呢喃着,面上俱是温柔之色。
  
  风入松没有听见答案虽然有些不放心,可上下眼皮交战了片刻,终于粘在了一处,不多时便发出了细微的鼾声。江照晚默坐了一会,一转头看见他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忙伸手拉过被子替他轻轻盖上。踌躇了片刻,随手把信往柜子上一放,自己也躺了下去。
  
  感觉到有人靠近,迷糊间风入松伸出手臂搂住了他,又把头埋在他柔滑清香的发间,随即唇角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意。江照晚情不自禁在他唇角落下一吻,然后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渐渐沉入了梦乡。
  
  月亮上来了,银白色的光透过窗纱静静倾泻在青色的帷帐上,深深浅浅的青,象是岁月长河里的水,浅色的是欢乐,深色的是忧伤——世间的故事总是悲喜交织的。
  
  窗外忽有一阵风刮了进来,一张信纸在半空中上下盘旋了片刻,最后落到了地上。丝丝缕缕的月光洒在上头,隐约可见抬头那一行字——无忧散解药配方。
  
  (完)
  
  
    
番外
      卧房窗户下便是一条河,风歌雪躺在床上坐月子的时候,每日里都靠听窗外竹篙撑水“哗啦啦”的声音打发时间。偶尔还听见几声船家的吆喝,惊起水鸟掠过水面,掀起淡淡的涟漪。听久了她的思绪总在不知不觉间飞到过去,并不遥远,却恍若隔世一般,象是一个梦,梦里涟漪阵阵,最中间一圈是残阳如血,刺得她眼里心里生疼。然而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窗外却是云淡风清,连河水也成了面镜子,悠悠苍穹倒映在其中,朵朵白云成了皎洁无瑕的雪莲。
  
  如今燕风已经满四岁了,整日里叽叽喳喳缠着她说话,她再没时间去多愁善感。时光不经意间流逝,成了窗外的长河,只是那河水换做了燕风清脆稚气的欢声笑语与燕山亭温柔注视的目光,一波一波湮没了她的全部思绪。
  
  她觉得自己该是幸福的罢——只因为没有不幸福的理由。
  
  “娘……娘……”燕风欢天喜地跑过来一头扑进了她怀里,“糖糖,去买糖糖!”柔软带着奶香的小小身躯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头微微仰着,乌黑的眸,挺翘的鼻,玫色的唇——漂亮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风歌雪低头望着他,不禁有些迷惘:这样漂亮可爱的孩子真是自己生的么?上天怎会如此厚爱自己?
  
  窗外一缕斜阳落在她的明眸里,如水般的温柔满满溢了出来。站在门口处的燕山亭默默望着,渐渐痴了。
  
  隔了一阵他突然回过神来,见燕风还在吵闹,便过来对他道:“这孩子,不是才买了很多糖么?”语气却是明显的宠溺。
  
  燕风摇摇胖乎乎的小手,噘起嘴道:“可是都吃完了啊!”怕他不信,又把上衣口袋底掏了出来,“看,没有了啊!”
  
  燕山亭见他口袋布料上沾着些糖粉和芝麻,果真没有糖了,只得无奈地微笑。燕风又开始在风歌雪怀里扭动起来,“糖糖……糖糖……燕风要吃糖糖……”说着说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糖糖”从红艳艳的唇角滴了下来,湿了他尖尖的下巴。
  
  风歌雪俯身用手绢帮他擦了,温言道:“那只再吃两块哦!否则牙齿会痛。”
  
  “嗯!只两块!”燕风爽快地答应了,说话间已拖着风歌雪往门外走。燕山亭对风歌雪柔声道:“晚上有元宵灯会,我这就做晚饭,你们快去快回,吃完了好看灯。”
  
  风歌雪浅笑着答应了,一边出门一边戴上纱帽,否则她那张绝色的脸总是会带来麻烦。望着母子俩手拉着手消失在院门外,燕山亭轻叹了一声。虽然风歌雪竭力隐藏着,可她的不快乐还是那样明显。燕山亭知道她忘不了江照晚,却苦于不能告诉她江照晚其实是她兄长,甚至燕风的父亲也是另有其人——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期望由时间来让她淡忘一切了。
  
  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有些坑坑洼洼,夕阳的余晖跌落其间,里面的青苔染上了一层金色。西边的巷子口,太阳还挂在墙角处,溶溶的光,轮廓有些不清了。可是等母子俩走过去的时候,太阳忽然擦过了墙角,不见了踪迹。天地之间骤然间暗了下来,惟余天边晚霞的一丝嫣红,然而只是须臾间大街小巷的灯笼便亮了,一朵朵的红黄,如是沉在水底的月。
  
  燕风见母亲缓下了脚步,望着天边出神,他开始不耐烦起来,催促道:“娘,快去买芝麻糖糖,王哥哥要回家啦……”
  
  风歌雪回过神来,见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估计都是吃了饭来看灯会的。想着燕山亭嘱咐自己早些回去,便哄着燕风道:“娘抱着你去买糖好么?”
  
  燕风将头摇得摇浪鼓一般,拍着胸口反对道:“不要不要!我是男子汉,要自己走。小烟妹妹看见了会笑。”小烟妹妹是邻居家小女孩。
  
  风歌雪失笑道:“可是娘不抱你王哥哥就走了,这样燕风就吃不到糖糖了哦!”一面劝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想要抱起他。燕风眼珠转了转,冷不防从她手臂下钻了出去,一溜烟跑远了,边跑还边回头喊着:“娘和我比赛,看谁先到王哥哥那里。”
  
  风歌雪怕他被人冲散了,连忙碎步追了上去。见他弓着身子钻进了王二装芝麻糖的竹筛子下,还朝自己做着鬼脸,她又好气又好笑,喊道:“快出来,小心筛底磕了头……”
  
  “那边有芝麻糖,我去买些来给你吃。”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风歌雪全身一震,不由自主顿住脚步,缓缓回过头去。
  
  不远处卖花灯的摊子边站着两个青年公子,紫衣的容貌清雅,目如秋水,蓝衣的长身玉立,俊美英挺,赫然是江照晚与风入松两人。风歌雪呆呆望着,脑中一阵阵轰鸣作响。怎么会?怎么会?江照晚不是早已死了么?混乱间她伸手扶住巷子的墙壁勉力支撑住身子,才没有虚脱倒地。
  
  因她戴着纱帽,那两人并未留意到她。江照晚朝芝麻糖摊子扫了一眼,淡淡道:“你想吃就别打着我的幌子,我从来不喜欢吃那种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呃……我才不想吃。”风入松面上现出羞红色,见江照晚别过脸去不再理自己,便有些沮丧地垮下了肩膀。一瞥间看见身边的摊子上挂着只可爱的桔黄色兔子花灯,他伸手拿了一个,转身对江照晚陪着笑道:“你属兔子对么?我买这个送你。”
  
  江照晚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冷不热道:“要不要我买匹马灯给你做回礼?”原来风入松比他小三岁,正是属马的。
  
  风入松见他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只得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将兔子灯还给了摊主。几个月前他恢复了记忆,因知道自己过去做错太多,一心想要弥补。这几个月来他绞尽脑汁想要哄江照晚开心,可对方总是淡淡的,虽然不能说是疏离,但绝对谈不上亲近,弄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照晚见他满面颓然之色,心中不忍,轻咳了一声后低声道:“那个芝麻糖……我忽然有些想吃了。”
  
  “啊?”风入松立即再度振奋起来,“好好好,我这就去买。”三步并作冲到芝麻糖摊子边对王二道:“这几块我全要了,麻烦你包一下。”
  
  王二笑眯眯拿过一张纸正要将剩下的几块糖包进去,筛子底下的燕风急忙窜了出来,对着风入松嚷道:“讨厌讨厌!这糖糖是我的。”
  
  风入松一怔,随即失笑道:“这糖怎么成了你的了啊?”
  
  “因为我先来的。”燕风理直气壮道,又用手指刮了刮脸,“羞羞羞,大人抢小孩东西。”
  
  风入松撑不住笑出声来,正要逗逗他,江照晚已走了过来,白了他一眼道:“快别闹笑话了,人家都看着你。”然后拿起两块糖俯身递给燕风,“乖孩子,这个给你吃。”
  
  这时忽听见身后有人喊了起来,“哎呀!有人昏倒了!”
  
  江照晚闻声转过头去察看,果然看见一个黄衣女子倒在了地上,她头戴纱帽,看不清面容。“娘!”燕风一见急忙冲了过去,摇晃着女子的身子哭喊道:“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江照晚疾步走过去蹲下身子察看女子脉搏,他粗通些医理,知道她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歇息一下便好,于是转向燕风柔声道:“我们送你娘回去好么?你家住在哪里?”
  
  燕风见他俊雅温柔,不似坏人,便扑进他的怀里抽泣道:“快点救娘,快回家去找爹爹……”
  
  江照晚抱起燕风小小的身子温言安抚着,又侧身对风入松道:“你抱他娘。”
  
  风入松面露为难之色,期期艾艾推辞道:“我……我不要抱女人……”
  
  “你没抱过么?”江照晚面色忽然一沉,抱着燕风转身便走。风入松见状忙俯身抱起女子快步跟了上去,撞见江照晚回头察看的目光,他连忙陪笑道:“你让我做什么便是什么。”
  
  江照晚横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在燕风的指引下没多久到了一个小院子外,燕风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率先跑进了院子里,脆声高喊道:“爹!爹!你快出来!快出来啊……”
  
  燕山亭从窗户看见燕风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青年。待看清两人面貌,他吃了一惊,一闪便到了院子里。风入松瞧见他忍不住失声惊呼:“燕山亭!怎么是你?”猛然间醒悟到了什么,他一把摘下怀中女子的纱帽,那张绝色的面容不是风歌雪又会是谁?
  
  燕山亭来不及与两人寒暄,他从风入松手里接过风歌雪,急声追问他道:“她怎么了?”
  
  “她大概是看见了我们,一时间太过激动才昏过去了,歇息一下便能回转过来。”江照晚解释道。
  
  燕山亭默然点头。几人进屋安放好了风歌雪后江照晚苦笑道:“忽然看见我这个本该在四年前就死了的人,也难怪她接受不了。”
  
  燕山亭蹙眉道:“如今怎生是好?”想到风歌雪醒来可能会怨恨自己的欺骗,心里立时纷乱如麻。
  
  江照晚看出了他的烦恼,于是道:“这事与你无干——当年是我让你骗她的,她醒来我自会向她解释清楚。”一侧头见风入松怔怔望着风歌雪发呆,墨黑的眸子里俱是痛悔之色,他心里不由软了一软,扯了扯他的衣襟悄声道:“你去院子里陪燕风玩一会儿。”
  
  风入松迟疑了一下,终是拉着燕风一声不吭出了房间。待他离开后燕山亭问江照晚道:“你准备怎么解释?告诉她所有真相么?”
  
  江照晚正要答话,这时昏迷中的风歌雪忽然嘤咛一声,片刻后缓缓睁开了眼。
  
  江照晚忙俯身问道:“你觉得好些了么?”
  
  风歌雪却只是怔怔瞪着他一言不发,泪珠从美眸里不断地溢出来,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片刻后她突然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你没死,你没死,我……我以为你死了……我……”想着自己已改嫁他人,一时心乱如麻。
  
  江照晚心中酸涩,却无言以对,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燕山亭见状直起身道:“你们好好谈,我出去了。”
  
  待燕山亭离开后江照晚轻叹着道:“歌雪,其实……其实我是故意让燕兄骗你说我已经死了……你,你怪我么?”
  
  风歌雪闻言一震,猛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颤声道:“你……你……你说什么?……”娇容瞬间惨白。
  
  “五年前我托燕兄好好照顾你,又让他骗你说我早死在火中了。”江照晚静静叙述道。
  
  “不……不……”风歌雪无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抛下我们母子的……”
  
  “我是。”江照晚断然道,他咬了咬牙,又续道:“那夜你不是看见我和入松在一起了么?我真正爱的人其实是他。”
  
  风歌雪闻言彻底呆住。江照晚见她面色惨然,心中虽是歉疚,却只能沉默。不料隔了一阵风歌雪忽然喊道:“不!我不信!我知道你即便是爱他,也不会抛弃我们母子——你是个负责任的人。”她这番话说得极为斩钉截铁,江照晚一时愣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风歌雪见他沉默,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仰头盯着他的眼睛哀切地道:“江大哥你告诉我真相好么?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甚至燕大哥也有。这几年我一直觉得他有事瞒着我,问他他又不说,我猜来猜去心里好生难受。到如今你也是瞒着我,到底是什么事情你们要合起来骗我?若是与我有关的事我有权力知道,我不要这样糊里糊涂活下去——这对我不公平……你们以为瞒着我就是对我好,却不知我日夜猜想,心中有多么痛苦……”
  
  江照晚怔怔望着她苍白的脸,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血丝,仿佛是绝美宝石上的裂缝一般,令人不忍多看。可那憔悴的深处却是不容忽视的坚韧,这让他联想到了从枯焦树桩里抽出来的那一根桃枝,看似脆弱,其实坚强。
  
  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低低道:“好,我全告诉你。”
  
  过往的恩恩怨怨,经由他平静的语气叙述出来,倒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般平淡。而一直默默倾听的风歌雪也只是面色更加苍白了些而已,并无什么过激的反应。窗外传来竹篙撑水的声音,缓缓沉沉的,伴着夕阳落下的脚步,是个无懈可击的落幕,原本是悲怆苍凉的,可是被船家的一声吆喝全部打破了,余下的只是河水潺潺而流。再回想适才的故事,仿佛不过是场梦罢了,心口虽然酸涩,却是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不知隔了多久,风歌雪喃喃说了一句,似是曲终人散台下空旷时才来的一个收尾,突兀的飘在空气里,怅惘远大于哀伤。
  
  “其实我早有些怀疑了……”她苦涩一笑,“成亲那一夜……总觉得有些蹊跷……可是我不愿意细想——自欺欺人罢了……”
  
  她顿了顿,又幽幽道:“其实你是我大哥……我也很喜欢。燕大哥对我很好,从前我想要喜欢他,又觉得对不住你——即便明知你爱的不是我,但没能当面问清楚,我总是不甘……如今我终于是死心了……”
  
  见她眼中虽然残余着丝丝缕缕的痛楚,可眼底却是明显的解脱,江照晚心头一颤,不禁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片刻后他涩声道:“若非入松那么做,或许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你……你恨他么?”鼓足勇气问了出来,却有些害怕听见答案。不论风入松曾经做错过什么,自己既然已经选择和他在一起,便也要承担下他一半的过错。若是风歌雪不能原谅风入松,自己心中一样难安。
  
  默然了一阵,风歌雪缓缓摇头道:“不,我不恨哥哥……”她靠在江照晚怀里淡淡一笑,美眸中俱是温柔的光彩,“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或许就不会有燕风了,他那么可爱,我很感谢上天把他赐给我……还有燕大哥,没有这些变故他未必能打开心结与我在一起……有燕风和燕大哥陪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才是最重要的——正因为过去太苦,所以我更要加倍的珍惜现在……”
  
  她抬起头,见江照晚修眉轻蹙含愁,心中似有解不开的结。注目凝望了一阵之后她突然问道:“大哥,你如今觉得快乐么?”
  
  江照晚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点头,可迎上风歌雪澄澈通透的目光,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自己快乐么?他不禁有些惘然。
  
  去年风入松服用了无忧散的解药恢复正常后,因着愧疚一味作小伏低讨好他,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也想跟风入松说不必如此,其实自己已经原谅他了,可每次话到了唇边总是又咽了回去,总觉得心口堵着些什么,令他无法释怀。渐渐地两人反而不如风入松失忆时来的亲密无间。有时江照晚甚至想着就这样下去也好,只要能长久地在一起就行,又何必再去谈论什么感情?
  
  可这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么?他心里根本没有把握。
  
  风歌雪看了他一阵,渐渐露出了然的目光。她幽幽轻叹了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他过去固然是错了,可后来他也受到了惩罚。你们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在一起,明明幸福唾手可得,却为何要逃避?——再说你以为这样保持着距离就安全无忧了么?”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除非你不再爱他,因为相爱的两个人之间是不可能有距离的。”
  
  江照晚低头怔怔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爱风入松?这不可能,自己与他已牵扯得太深,几近骨血相连,只要还能呼吸,就会不由自主爱下去。可相爱便意味着最终要成为一体,不论那融合的过程如何痛苦,总还是要继续下去。想要保持距离,唯一的结局只能是渐行渐远。
  
  这时燕山亭推门走了进来,道:“晚膳做好了,一起吃了去赏灯罢。”
  
  江照晚收回思绪,站起身道:“不用了。歌雪她需要好好歇息,我们先告辞,明日再来。”
  
  燕山亭“嗯”了一声,并未出言挽留。待江照晚出了门后他在床边坐下,望着风歌雪静静道:“雪妹,我骗了你那么久,你恨我么?”
  
  风歌雪嫣然一笑,将脸埋在他怀里悄声道:“不,不恨,我现在很是快活——有你和燕风陪着我,我觉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燕大哥,谢谢你……”
  
  江照晚走到院子里时,风入松正趴在地上给燕风当马骑。看见他走出来燕风故意用手在风入松背上拍了拍,口里嚷嚷道:“马儿跑得好慢,驾驾,快快!”风入松被他催得只好在地上乱爬一气,累得大汗淋漓。忽听见有人“噗哧”一笑,他急忙抬头察看,见是江照晚他立时大窘,忙扶住燕风然后直起身来。
  
  燕风气得噘起了小嘴,对风入松嘟囔道:“你是坏马,我不要骑了。”说完气鼓鼓回了房间里找爹娘去了。
  
  风入松摸摸鼻子,讪讪地问:“歌雪她醒了么?”
  
  “她没事了。”江照晚道,“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看她。”
  
  出门后两人顺着青石小巷默走了一阵,风入松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跟歌雪说了真相了么?她……她是不是恨死了我?”
  
  江照晚见他面上俱是焦惶之色,不忍骗他,便如实告诉他道:“说了……她说她不怪你,如今她很幸福……”
  
  风入松闻言大喜过望,“真的么?”他自忖自己做错的事情太多,可将风歌雪嫁给江照晚又是所有错事之最,故此一直痛悔不安,如今听闻风歌雪肯原谅自己,心头郁积的愁绪立时消散许多。
  
  很快接近了热闹灯市,前方不远处彩灯辉煌,似是如雨繁星,漂浮在夜色之中。车马川流而过,带起阵阵香风,河上隐约有丝竹阵阵,歌声缭绕。间或还有烟火从河面上升起,夜空中绽放璀璨银花朵朵。
  
  风入松精神大振,正要大步上前加入人流,却被江照晚拉住衣角。他惊讶地回头问道:“怎么了?”
  
  江照晚朝右侧安静的河岸看了看,道:“我不喜欢人多,我们去那里隔着点距离观看。”
  
  风入松先是一怔,迅即明白过来,惊喜地道:“你想要就我们两个人对么?”说完又觉得后悔——江照晚一向是比较含蓄的,自己心里知道就行,干甚么非要说出来?
  
  果然江照晚面色微微一红,好在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两人先后走到了河边。去年落下的柳叶尚未腐化干净,黄黑色的叶子浸在河水的湿气里,踩在脚下软软的,象是踏在云里一般。寒风阵阵,吹得四下里几分幽凉,与不远处的热闹繁华有些格格不入,然而站在那里遥望着那喧闹,心底却是格外的清澄明净。
  
  风入松踌躇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从背后搂住了他。感觉到对方只是在起初时身子僵了僵,随即便顺从地靠在了自己身上,他心中暗喜,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照晚闻声回头瞥了他一眼,嗔道:“笑什么?鬼鬼祟祟的。”
  
  风入松察觉自己失态,一侧头看见河边一块木桩上系着条乌篷船,忙岔开话题道:“我们划船在河上赏灯,你说好不好?”
  
  江照晚“嗯”了一声,走过去上了船。风入松解开绑在河边柳树上的缆绳,小船便飘在了水面上。
  
  两人并肩站在船头。不远处的灯火辉煌倒映在粼粼波光里,拉得长长的,似是海市蜃楼一般,可他们心中全无向往之意,恍惚觉得只要有对方在身边,哪里都是瑶池仙境,美不胜收。
  
  这样静静站立了片刻,风入松忽然侧身拥住江照晚,将脸埋在他发间低声哀求道:“即便不原谅我,也不要不理我,再多给我一次机会好么?……”
  
  半晌没有听见对方回答,他心里一沉,苦涩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索性让我傻下去?——我便是宁可傻也不愿意与你疏远。”
  
  江照晚缓缓摇头,望着河面上闪烁迷离的灯光悄声道:“过去种种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我没有权力剥夺。而且……而且我最想要的还是完完全全的你,那个恨我骗我伤我……也爱我的你……”
  
  “可是你不肯原谅我,这样又有什么用?”风入松颓然道。
  
  “不,我早已原谅了你……我只是觉得疲惫,不愿意再谈感情……却又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想着隔着段距离或许会好些……”
  
  “不,我不要这样!”风入松急声道,面上露出焦惶之色,“我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没错,可不是现在这个若即若离的样子……我要和你真正的在一起,亲密无间,毫无距离……”
  
  “你听我说。”江照晚轻轻打断了他,“这只是我今日之前的想法,可今日见了歌雪,才发现我错了……其实自始至终歌雪都是最无辜之人,可她却没有恨我们,也没有很谷潜流。她毫不犹豫放下了仇恨,只因为眼前所有才是最珍贵的。若是一味被过去禁锢,不懂得珍惜现在,便会连未来也失去——可叹我居然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唉!我真是不如她。”
  
  风入松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你肯理我了?真的么?真的么?你真的肯理我了?……”惊喜之下渐有些语无伦次。
  
  江照晚浅浅一笑,反驳道:“我几时不理你了?” 心情愉悦之下尖长的眼角略有些上翘,带着些妩媚,可淡红色的唇角却是一派温润宁静,强烈的反差凭空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风入松不觉间看得痴了。
  
  见风入松傻傻瞪着自己,江照晚心中一动,忽然反身在他唇上吻了吻。风入松全身一颤,一把搂住他,俯身覆住了他的唇。舌尖一经相接,便是金风玉露相逢。刹那间云破月开,花影扶疏,夜风徐来,只吹拂得河面上春意绵绵,恍如烟花三月。
  
  亲吻间两人相拥着倒在了船舱里的地面上。自从风入松恢复记忆后他们便再无任何亲热的举动,此刻自是浓情炽烈,只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才好。
  
  “照晚照晚……”风入松一边吻着他一边喃喃唤着他的名字,仿佛永远不会厌倦一般。之后温热的唇渐渐下移,在对方胸前的敏感处轻轻吹着气,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在春风吹拂下悄然绽放,夜色里争奇斗艳。江照晚忍不住颤栗起来,两片绯色的唇微微张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已带了水气的眸子里渐露出些期待之色。
  
  风入松伸手掩住他的眼睛,俯身在他胸前咬了咬。江照晚不禁“啊”了一声,因收得仓促,只是个破音,如是海棠树风中一个点头,满树花雨纷飞,为他白皙的身子染上一层艳色。那艳色从他的胸前追逐着风入松轻褪衣衫的手指一路蔓延,迅速到了脚尖。
  
  风入松除去自己的衣衫,将整个身子覆了上去。迎上对方迷离的眸光,他只觉自己的心早化作了春水,情不自禁俯身在对方眼皮上落下一吻。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江照晚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尖长的眼角亦染上了红色,成了两片花瓣,蒙蒙的水气不仅不减花瓣的媚色,反而更添艳丽。
  
  风入松全身血液立时沸腾,忍不住将自己缓缓推进了他的身子里。见对方闭上了眼睛不住抽气,似是在强忍着什么痛楚,他心中一阵激荡,忙抱紧江照晚在他耳边急切地道:“不要离开我!我爱你,爱得简直想要立时死了——只怕多活一刻你便会离开我……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再不要分开了好么?好不好?……”然而那语气与其说是在征询对方意见,倒不如说是宣誓,异常的斩钉截铁。
  
  江照晚闻言缓缓睁开眼,茫然望了他片刻后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开始亲吻他的唇。先是温柔轻点,渐渐狂乱失控。炽热的气流在两具相连的身子里交窜席卷,象是立即要彻底焚化了他们,可他们却觉得无比的安心,恍惚间两个人早化作了一个,即便是融了,也总是生生世世的相守。
  
  两岸迷离的灯火倒映在河水里,轻轻摇曳着,被夜风吹落成一河春花秋月。清冷的河水温柔地拍打着船身,小小的乌篷船左右颠簸漂浮着,杳然天地之间,如是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落叶,渺小到几近微不足道——好在天大地大,船上两人需要的原也不过是个够容纳一个人的地方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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