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翔万里(上部) BY: 巫羽
第一章 刺桐花开刺桐城
南宋末年 刺桐港(今泉州)
春夏之交,正是刺桐花弥漫的时节。
刺桐港口里,停泊着大量的商船,远望去,风帆林立,十分壮观。
今年第一艘从大食国(今阿拉伯)远航返还的商船,运载了满仓的乳香、木香、龙涎等香料。这是一艘裕泰丰的商船,所属当地望族孙家所有。
这艘大型远航海船,它极其高大,有三十五丈长,船身如高楼般,上立有五桅,其主桅直擎蓝天。
水手们或收着篾帆,或从底仓搬运出货物,在船上忙碌着。
一箱箱的货物堆放在甲板上,由掌簿清点登记,然后再由脚力将之扛下船,运载至附近的仓库。
这些从事搬运的脚力皆是赤贫,平日就聚集在港口,靠出卖劳动力,获取收入。
宝生吃力的扛起一口箱子,缓慢地步下木梯。他的身后不时传来其他脚力的催促声。其实,他并不适合做脚力,他年龄也不大,身体太单薄,并无多少气力。
“快点,豆芽菜似的,就别干这活!”
在步下最后几层阶梯的时候,排后头的人,终于忍不住推了宝生。
宝生身子摇晃了几下,稳住后,便努力的登下木梯,然后挪开挡住木梯的身子。
宝生将肩上的木箱卸放在地上,猛喘着气。他的肩膀火辣地疼痛,一身短襦也被汗水湿透了。
这是第五口箱子,他平日里也只能扛个五六口,别人用他花费的时间,都来回十来趟了,他着实挣不了几个钱。
带他入行的水生叔曾对宝生说气力是训练出来的,没人是天生的。但宝生只是个营养不佳的少年,吃都吃不饱,哪来的气力。
抬手将额头上的汗水拭去,宝生弯下腰,吃力的扛起放置在地上的箱子,朝仓库的方向走去。
终于将箱子扛进仓库,堆放好,便到仓管那里拿五文钱。扛一口箱子五文钱,六口的话,就有三十文钱了。
出了仓库,看到对面那艘裕泰丰大商船上还堆了不少货物,其他脚力仍旧在忙碌着,宝生揉了下疼痛难耐的肩膀,又朝商船走去。
他入这行有半个月了,从一开始每日回到家中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到现在身体似乎习惯了这样的负荷,都有些麻木了。
宝生重新回到甲板,再次弯腰扛起一口箱子,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他咬了咬牙,定了定身,朝木梯迈开了脚。
这段时间,浑身酸痛已经是常事,但肩膀早就被沉重的箱子压伤,这伤是逐日累积的,越发严重。今天尤其疼痛,尤其是此时更是让宝生疼痛到苍白了脸。
脚步不稳,再加上身后人的催促,不慎一脚踩空,竟整个人从一米多高的地点跌了下来。
箱子砸破了,装于里边的木香散落了一地。
掌簿怒骂一声,匆忙下了船,检查货物是否摔坏了。
好在那是木香,并非易碎品。
宝生躺在地上挣扎了一番,他落地的时候,手与脚都砸伤了,尤其是膝盖,素色的粗布裳很快被血迹染红了。
很痛,让宝生呲牙裂嘴。
但此时,他更担心的是他是否摔坏了那箱货物,那都是些昂贵的香料,他无论如何都赔不起。
爬起身子,一瘸一拐的朝那口被摔远的箱子走去,他知道自己这回祸惹大了,心里又懊悔又害怕。
“我不是有意的……没摔坏吧?”宝生胆怯地对掌簿说道,同时单脚跪在地上,急忙拣起散落于地上的木香。
“他娘的,穷鬼一个,还笨手笨脚,要摔坏一件,你就是卖身为奴也赔不起!”
掌簿一肚子恼火的斥道,船上的货物全是昂贵的异国香料,真摔坏了,怕他连着这掌簿都没得做。
宝生怯怯地看着掌簿,又看向散落一地的木香,再次低头默默拣着。因为害怕要赔钱,手还微微的颤抖了。
“怎么回事?”
一个响亮地声音响起,宝生抬起了头,看到一位比他大上几岁的男子。此人穿着一身绸衣,腰间系黄金鱼袋,头戴襆头。
这是个英气十足的男子,五官端正,但神情带着几分傲慢与冷意。
“少东家,这小子在搬运的时候将箱子砸坏了。”
掌簿急忙迎向男子,做着解释。
“里边装的可是木香?”被唤做少东家的男子冷淡问道,他也就看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木香一眼,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是木香没错” 掌簿赶紧回道。
“木香不易砸坏,看他那样也赔不出什么钱。”
男子看了宝生一眼,继续淡然说道。
宝生听到这位孙家少爷说不用赔钱,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对方。
男子似乎也留意到宝生的目光,居高临下的打量宝生,他看到了宝生那件被血染红的裙裳,还有那张瘦削的脸,因为疼痛而苍白如纸。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官俊秀,衣着寒酸,苍白脸上带着几份胆怯与不安。他手轻抚着受伤的腿部,一双黑亮地眸子因为疼痛而跳动着。
男子抬手掏了点碎银,丢在了少年身边。
“少东家?”掌簿不解。
“叫他离开这里,别碍事。”男子淡然说道,与仁慈全然无关,只因这是在众人面前,他并不想坏了自家的名号。
“你还呆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掌簿对看着地上碎银发呆的宝生催促道。
宝生于是拣起了地上的碎银两,死死捏在手心里,一瘸一拐的走开。
那是二两碎银,或许对这位孙家少爷而言,是随手丢给乞丐而已,但对宝生而言,那几乎是三石米的价钱,他得搬两个来月的箱子才能挣来的钱啊。
“我大哥呢?”孙家的少东家打量了下自家的商船,发现少了一个身影,便提问道。
“二当家船一靠岸,就和通事(翻译)一起走了,说是去……” 掌簿回答得有些吞吐,似有难言之隐。
“有意思,货就丢这里,人倒逛妓院去了。”
孙家少东家一脸冷冰,自顾朝木梯走去,登上商船。
* * *
宝生行动缓慢地行走过热闹的状元街,他手里揣着二两银子,不时停下脚步望着空中飘舞的刺桐花,一脸的静穆。
刺桐花开的时节,整座刺桐城都飘舞着刺桐花,与节庆里点燃后的鞭炮纸屑混杂在一起,分辨不出哪些是红纸屑,哪些是花瓣。
刺桐城自五代起便全城植遍刺桐树,刺桐城这一名字便也由此由来。异国商人称这座富饶的港口城市为“宰桐”(ZAITUN)。回人(指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不是现在的回族人的意思)曾很迷惑于这名字, 在他们语言里宰桐表示的是油橄榄,而每当他们跟随远航船队抵达这座极度繁华的城市时,他们看到是开着红艳花朵的刺桐,却不曾见过一株宰桐。
对宝生而言,往年刺桐花开,便是父兄归家之时,但今年再也不是如此。
抬手扫去落于肩上的刺桐花,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宝生孤寂的走着,游离众人。
年初,一艘由刺桐港出发,运载着大量瓷器的商船,因海盗的袭击沉没于抵达麻逸国(今菲律宾)的途中,船上无一人返还,包括宝生的父兄。
宝生的家在状元街的一侧,于一处低矮地民房群里,为高大富丽的状元街商肆建筑所淹没。
从繁华的状元街东面的一个小巷口拐进,再往深处走进,走过那条鹅卵石砌的巷子,走过聚在井边洗衣的妇女,便到宝生的家。
那是间砖瓦房,典型的闽南建筑风格,有着飞扬的檐角,和极具想象力的鱼鸱装饰塑像。
推开木门,看到坐在院子里缝制帽子的妹妹和母亲,宝生迎了过去。
“娘,你眼睛不好,别干活了,进屋歇着。”宝生走过去,拿走母亲手上的虎帽和绣花针,搀扶起木椅上的母亲。
那帽子,是幼童戴的虎头布帽,针线多,又费时间。
“宝生,你回来了,累不累?”
陈母摸了摸儿子的脸,又捏了捏儿子的手,有些不忍,她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哀伤的眼睛。
“不累,水生叔挺照顾我的。”宝生笑着回道。
“哥,你的……”本来一直低头缝虎头帽的妹妹宝莹,抬头看向兄长,立即发现了兄长衣服上的血迹。
宝生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姿势,然后一瘸一拐的扶着母亲进了房间。
返回院子的时候,正对上宝莹那双红通的眼睛。
“哥,你脚怎么了。”
宝莹搬了块椅子给宝生坐下,然后去拿水盆与布巾。
宝生将左脚沾有血迹的鞋子与长袜脱去,然后挽起裙裳,露出膝盖,膝盖上血肉模糊,好在血已经不流了。
宝莹轻轻的用沾水的布巾拭去伤口上干涸的血迹。
“哥,你不要再去码头了。”
宝莹喃喃地说道,同时拿起药水轻轻擦着宝生的伤处。
宝生摸了摸妹妹的头,笑了笑,然后将另一只握拳的手在妹妹面前张开,手上有二两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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