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作者:闲人容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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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放下心来,长出口气,慢慢走近。那人睡的正熟,并未听见脚步声。
他无奈笑笑,这么个睡法,当真被卖进了山沟里都不自知。在他身旁坐下,胳膊支在桩子上,侧过脸,借着皎洁月光打量。
忽然心中一抽,他眼角边,莫不是泪痕?
凑近了看,沾满尘土的脸颊上,由紧闭的眼角,到圆润的颧骨,再到清秀的下颌,突兀地滑过一道长痕,冲刷出尘土下白皙的肌肤。
不禁心痛不已,又愧疚自责。指尖轻柔怜惜地抚摸他的脸,汹涌而来的柔情涤荡心魂。他弯下身,轻轻覆上双唇,小心翼翼贴了一下。
林烨,我已吻过你好些次,可你……一次也不知道。
林烨感觉到异动,缓缓睁开眼睛,搓搓胳膊,打个寒战。
突然看见面前的脸,怔愣一刹,别过头垂下眼,不愿理。
常臻知他睡冷了,轻叹气,伸出双臂,把他搂进怀里暖着。
林烨倒也没躲闪,只是垂着两只手,僵直身子,无声抵抗。
常臻松开他,凝视那双黑宝石似的眸子,温言道:“我不该拿你撒气……可原谅我?嗯?”
林烨还是不说话,却低下头,嘴一扁,濡湿了睫毛,晶莹透亮,落满星光。
常臻心里一缩,暗暗喟然哀叹,颤抖着手,去拭他眼泪。又怕指尖粗茧弄疼他,伸到半截,换成手背。
林烨吸吸鼻子躲开,自己抬袖子抹一把,依旧低头垂眼。
常臻的手还突兀地停在半空,一颗心像被捅了一刀,又绞了几绞。冷不防胸口闷堵难堪,忙捂住嘴,指缝里渗出丝丝温热的溪泉。
连风也不再呼啸,静得只剩呼吸。
滴答,滴答。
林烨像被灼伤了一般,猛地抽回手,呆呆盯着落在手背上的血滴。复又扬起婆娑泪眼,绝望地掰开常臻五指,一下一下擦拭他的唇角。
常臻任他在唇边乱抹,深深凝望他的脸。身上,心里,涌起浓重的无力感,有如沉沉雾霭,笼罩四肢百骸。除却深吻,他想不出还有何别的法子,能够给予他安慰与温暖。
可他……不能。
轻叹一声,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摇摇头,道:“没事。“
林烨抽抽搭搭,低着头,无声落泪。
常臻低声道:“我不知那是创药……是我不好……打我骂我,都成……莫要不说话,可好?”
林烨本就憋着一股气,强装冷脸,听他前所未有地温言软语,无论如何再忍不住。往前一扑,双手抱住脖子,脸埋在肩窝里,“哇”一声,嚎啕大哭。
几日来受的惊吓,吃的苦头,憋的委屈,忍的心酸,一股脑全释放出来,竟像孩童一般,在最依赖的人面前,毫无顾忌,声泪俱下。
常臻愣住,半晌,才淡淡一笑,一手搂住腰,一手抚着发,温柔哄道:“瞧你,多大个人了,哭的像个孩子。被人看见,岂非闹笑话?”
林烨不停啜泣:“没……没人看……你不……不许……笑……”
常臻闻言,笑出了声:“这可不由你。”
林烨拼命摇头,哼哼唧唧,鼻涕眼泪满身蹭。
常臻笑道:“于励还说他来找你,还好我没允。就你这模样,没把他吓傻已是万幸,更别指望还能把你带回去。”
林烨不哭了,爬起身抹眼泪,抽搭几声,道:“我又没说要跟你回去……”
常臻一呆:“什么意思?”
“我不去了,我想回家。”
“瞎说什么?“
“我认真的。”
常臻瞪着眼看他:“这黑灯瞎火的,你往哪儿走?”
林烨望向一旁:“我认得来路,自己能走。况且,乘风不亚于你的逐月,有它在,多半能走回去,不必你费心。”
常臻听完最后几个字,脑袋里“轰”一声,有些恼火,皱眉道:“林烨,任性也得有个限度。”
林烨听他转眼变了语气,垂下眼,低声笑笑,脸上满是哀伤:“我明白我任性,你再骂,不过白耗气力,我改不了。“
常臻被他突如其来的哀怨眼神震得手足无措,火气 “哧啦”一声被凉水浇灭。捏住他肩膀:“林烨……你……”
“既然你想叫我回去,那我回去……回去就是了。“
“我那是气话!“常臻急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
林烨摇摇头:“我不怨你,你不必自责。”
“那……那你又为何?啊?”
林烨顿一顿,望向远处:“因为我……乃是你的负累,一直以来都是……“
常臻张口就要反驳,被他摆首截住。忽然自嘲一哂,眼神飘忽:“不仅如此。我还是娘亲的负累,害她红颜丧命,害我大哥年少失母,我倒比他幸运不少,压根儿没见过娘亲,更别提伤心错愕。我爹心疼我生来无母,却忘了我才是那罪魁祸首。想来……大哥厌我恨我,也并非毫无道理。他看我的眼神……“他笑笑,笑碎了常臻的心:“跟看一只满身疮癞的野猫野狗,没大差别。我不怨他,只要他在京城过的快活,比什么都强。“
常臻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林烨,咱们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好?“
原来他……都猜到了……
原本还想一直瞒下去,眼下看来,是瞒不成了。
林烨看看他:“这话我就给你一人说,你不叫我说,我只好憋在心里。”
“那……”常臻哀叹:“好罢……我听……”
林烨微微眨眼,缓缓道:“后来,又变成爹的负累,大哥的负累,老程的负累,所有人的负累。身无所长,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不务正业,爬高上低,丢人现眼。结交狐朋狗友,没一个上道儿的,不愿参加科举,开什么玉器铺子,大哥能允我,定是你求他的。是不是?”
“我……“常臻微怔,抿唇不语。
他轻轻一笑:“果真如此。“停一停,悠悠叹道:“我还任性,顽劣,娇贵,费心。带着我,只会叫你受伤担心,生气无奈。恐怕你那些个兄弟,也早看不过眼,盼着我早点走罢。你心里……恐怕亦有微词,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不提罢了。“
常臻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他怎会……怎会这样想?
他身在眼前,可为何又远在天边?
远的抓不到踪迹,喊破了嗓子,也听不见呼唤。
心痛之下,使劲扳起他的脸直对自己,低喝:“林烨,你莫要胡思乱想,听见没有?“
林烨看他一会儿,淡淡一笑,拉过他的手,把衣袖挽上去,手指轻轻划过小臂上的疤痕:”这是第一次。”又伸手点点他胸口:“这是第二次。“
常臻抓住他的手,急道:“一点小伤而已,妨不得事!“
林烨缓缓摇头:“事不过三,到此为止罢。纵然你不介意,我也饶不过自己。”
说罢站起身,掸掸身上尘土,就去牵马。
常臻愣了半晌,弹起身伸手阻拦:“站住!”
林烨悠悠扬头,眼神暗淡:“我在府里等你,走完这趟,给你寻个好郎中。”
常臻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针扎一般。他紧紧盯着他,突然跨前一步,把人抱住,死死扣在胸前。
他抱得那样紧,紧得叫人窒息。
林烨不明白心中为何这般刺痛,痛得让人泪流满面。
常臻贴在他耳畔,急切而低沉道:“林烨,你听我说。待听完,要去要留,都听你的,我再不拦你,可好?“
林烨不回答,犹豫半晌,轻轻点头。
他忖思一阵,沉声道:“你听好。我陈常臻,从未视你为负累。以往不曾,如今绝不,以后更不会。带你来源州,本就是我的意思,和你无关。你会什么,不会什么,我都了然于心,甚至比你自己更清楚。你不会,我教你,教不会,我伺候你。我不要你冲锋陷阵,不要你看人脸色。我只想叫你……重新走走你爹走过的路。虽然这样做,并不能让他死而复生,但或许……能带给你些许快慰。
“林烨,我并无亲兄弟,而你……却比手足更亲近几分。有我陈常臻一碗饭,就绝不会叫你林烨饿肚子。方才发火,是因为源州镖号被毁于一旦,一年多的辛劳,竟付之流水,叫我如何不恼?但我坚信,你定能体谅我,包容我。你是我最大的安慰,也是我此生最……”他想说‘最爱’,话到嘴边,生生改口:“最重要的人。也许……也许做不到每时每刻都护着你,但只要我在,就绝不愿叫你伤心难过。我从未料到,你竟然……竟然会那样想。我真的……真的……”
他咬牙闭眼,硬是打住。
不能再说了。
此番话已过于直白露骨,再说下去,难免按捺不住心中情意。
而此时的林烨,脆弱如初春檐下的冰凌,晶莹透亮,绝美无瑕,却渐渐融化,要坠落碎裂,禁不住丝毫碰撞敲打。
他的心意,还不能倾心相告。
林烨要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可以依靠的兄长。
半天没有回应。
常臻紧张得冒汗,若他依旧坚持要走,那么这一切,该如何挽回?
即便勉强挽回,是否也再不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守护着他天真无邪的笑颜。
回到那个红梅初放的冬夜,两个人饮着热腾腾的奶酿,从同一个磁盘中,捏起甜滋滋的糕点。
良久。
怀里的人儿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他布满伤痕的背脊,脸依旧埋在肩窝里,低声笑了:“你唠叨起来,十个我都比不过……”
常臻正痛心疾首,听到笑声,一惊,又一喜,拉开他唤道:“林烨……”
林烨抹抹眼睛,舔舔干渴的嘴唇,眼底依旧弥漫着无限悲伤,却不再绝望。
“我跟你回去便是……”
林烨凝望他,眼中星辰隐在层云里,明明灭灭。
常臻回望他,双瞳深邃如浓浓夜幕,漆黑悠远。
牵起他的手,慢腾腾向两匹马走去。
林烨边走边仰头看天:“我时常想,爹娘在天之灵,一定既忿忿又欣慰。忿忿的是他们生了个没出息儿子,欣慰的是,有你始终陪着我。”
常臻没搭茬,解下水袋拔出木塞,递给他,看着他像荒山中迷途的小鹿那般,忽逢水源,眨着黑眼睛,扬起颀长的脖子,咕咚咕咚猛灌。
不由“噗哧”笑了:“不带干粮不带水,给你十个乘风,也无济于事。”
林烨把半袋水喝个精光,擦擦嘴:“下回就知道了。”
“嘿!”常臻叉腰弯身,凑到他鼻子跟前:“还想有下回?”
林烨露齿一笑,水袋扔回去,转身爬上乘风的背。
常臻见他不再那般低落,放心不少。却忽然胸闷,眉尖蹙起,轻轻咳嗽。
“常臻?”林烨坐在马背上,担心起来。适才发了那么一大通牢骚,又叫他长篇大论那么久,竟似忘了他身受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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