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那样面无表情的看着，眼睛里却好似含了无限的哀伤。轻轻合上眼，沉重的鼻息泄露了他此时的情绪。
“三哥……”那是景帝的呢喃声，像是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似的，有些呜咽。
这是他一手策划的，因了陆九歌那件事之后，他的心狠手辣也到了极致。他很清楚的知道景扬耿直的脾气，若景扬知道杀死莺儿的真凶是他爱重相信了一辈子的母亲，必定会以死来报复。
额头贴上冰凉的盔甲，景帝似乎感受到了景扬残留的气息。“多谢。”他轻声道：“多谢你的成全。”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里的了，连续三四天，陆九歌精神都有些恍惚，深夜时常会从梦中惊醒，梦里是一片血光朦胧，还有那些死去的人的脸，景扬的，平襄的……
他精神状态不好，谁都看出来了，景帝在宫里收到顾清扬的信时，气的脸都黑了。
这个傻瓜，他知道他的伤心，他自己何尝没有在午夜梦回处想起从前的三哥，他气的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如何照顾好自己，他难道不知道他都快担心死了吗。
景帝自己手里的事情一团乱麻，一件一件处理十分的耗费精力，当他给陆九歌写完信时，天都快亮了。福子进了寝殿伺候景帝洗漱，见床铺整齐，劝道：“陛下昨儿又没睡？”见景帝微微点头，又道：“这如何使得？陛下乃一国之君，可要当心身子。”
景帝没理他，走出去将信亲自交给前来的信使，再三叮嘱：“务必将信亲手交到顾清扬的手上。”
见景帝无动于衷，福子只好拿出杀手锏：“陛下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陆大人。”
“他？”景帝冷哼一声，明显就是在生气：“他自己不爱惜自己，朕也陪着他糟践自己。”
福子这才噤了声，皇帝若是生陆大人的气，就会失了理智，这时任谁劝都是全包不住的。
冬日里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偏殿虽然没了人居住，但门前的雪却是扫了又扫。景帝正在陆九歌原先住的偏殿里练字，慢慢一张宣纸，写的全是陆九歌的名字，笔锋失了凌厉变得柔和，一看便知写字的主人用了多少情义在里头。
恍然间想起那时陆九歌说过的话——“你不知趣，我执笔，你磨墨，夫唱妇随，这叫恩爱两不疑。”
第四十七章
噗嗤一声笑出来，景帝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会慢慢将心里所想流露出来。眉眼间有笑意，满满全是温柔。
景帝的信捏在手里，越来越用力，陆九歌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是了，他说过的话，他怎会忘了。这条路，不是他自己选的吗，不是他自己说过无论如何都会与景帝一起担当的吗。
信中提了一句，陆九歌深深刻在了心里，景帝在问他：“你退缩后悔了，我又当如何？”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边关安定了，敌人被击退了，太后想让景帝召回景扬，却被景帝一句“事态不明，暂且留守”给打发了。
太后无力反驳，只得耐心等着，总有一天，他相信景帝会召回她的儿子。
年后的日子似是白驹过隙，光阴荏苒而过。当冬日里最后一丝凉意消散，最后一点冰雪融化时，陆九歌正安坐在枯树下与顾清扬对弈，两人旁边搁了一个茶壶，颇为风雅。
盯着桌上的残局，陆九歌轻笑，伸手不留情面的落下棋子。
“你输了。”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微笑。
“我自罚，我自罚！”顾清扬讪笑，一口气灌下一壶茶，耍赖：“不下了不下了，你如此厉害，我再不自讨没趣了。”
陆九歌拢着袖子，不留情面的嘲笑他：“你堂堂大将军，战功赫赫，怎的如此小气？”
“好了好了，不与你闹了。”顾清扬笑：“如今边关安定，外患已除，我想着不过几个月，我就能回京看看了。”
“也该回去好好看看父母了。”陆九歌点头，赞同道：“在外三年多，你也辛苦。”
顾清扬见他眼神闪烁，知晓他心系京中那位天子，宽慰道：“陛下英敏果决，你不用太过担心。”
“哪里是担心，他在宫中必然安然无恙。”陆九歌握着茶杯，盯着里面沉沉浮浮的茶叶：“只盼望他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为了安全起见，这几个月来，景帝与他只通过一封书信。景帝近况他无从知晓，有很多都是从顾清扬那儿听来的。
“宫里……”陆九歌犹豫了一下：“最近怎么样……”
岂料这次顾清扬的脸色不像平时那么自然，反而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他望向刚抽了绿枝的早春里开的迎春花，道：“这花快开了，时间真是快啊，转眼你已经在这呆了四个多月了。”
陆九歌是何许人也，聪明绝顶，一语道破顾清扬的诡计：“有什么事你且直说就是，何须遮遮掩掩。”
“这……”顾清扬偷眼打量着陆九歌，见他没有介怀，便道：“宫中传来消息，说是一个宫女怀上了龙裔。”
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这样啊……”陆九歌拖着如平常一般温和的调子，很好的掩藏了那些莫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
皇帝有了皇子，举国欢庆的喜事，他有什么理由悲伤。
“还有……”顾清扬的话再次引起了陆九歌的注意，只听得他道：“最近陛下与太后的关系越闹越僵，陛下压下了平阳王的事秘不发丧，在朝堂上也似有除掉太后一党的决心，听说宫里的气氛已是一触即发。”
回应了一声，陆九歌暗自揣摩，看来朝廷上还没有人知道平阳王战死沙场的事，他想，这也许是景帝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
第四十八章
春天是万物的新生，边塞风光甚美，大地回暖，浅草嫩绿。硝烟战火不再，一眼望过去是无涯的草原，春风扑面，叫人心里也是暖暖的。
自由，这是陆九歌从未在宫里感受过的。远离了那朱红的高墙，琉璃的砖瓦，他觉得自己像极了塞外的秃鹰，随风扶摇直上青云。
逍遥山水，快意人生，不再囿于凡俗礼节，不再困于勾心斗角，这是他几十年的人生里遥不可及的梦想。
想起自由，他总会想起深宫之中苦苦挣扎的景帝，想起他童年里的血光与每个人眼里的阴鸷。他恨不能飞回他身边，护着他，叫他不再孤身一人。
每过小半个月，陆九歌总会从顾清扬那里听得关于景帝的只言片语，很多很多时候也只能听得个大概。
问起景帝，顾清扬总会说：“陛下很好，你放心。”
很好，怎么个好法？是真的很好还是假的很好？陆九歌都无从知晓，外人听来的，和切身感受的往往不是一回事。
开春的天气暖和，陆九歌的腿也不再疼，没事的时候，他还会帮顾清扬编制军队，处理一些军中的琐事。
闲来无事的时候，读读诗，看看词，一个人看着塞外的日出日落，看见落日熔金，霞光万丈，美不胜收。
听说怀了龙裔的那个宫女颇受景帝宠爱，景帝不顾非议，硬是让她封了妃。
听说太后一党的重臣被景帝抓到了把柄，以贪污行贿之名进了天牢。
听说老丞相陆然辞职后在家赋闲，爱上了书法花鸟，即便没了官职依然深受皇恩，总会有御医来请脉。
听说景帝新造了一座宫殿，紧挨着自己的寝殿，特地提了一个名字叫做九丰殿。
“还听说，如今丞相由两人担任，一人是右丞相李长风，一人是左丞相楚江天。”
“江天？”陆九歌惊讶，不曾想他如今已是如此出众，得景帝青眼有加。
景帝毕竟掌管着朝堂，太后就算再老谋深算，也不过是一介妇人，要是景扬不回来，她永无翻身的可能。
太后心头突突的跳，近日来因为景帝的动作，数夜没有睡好的她终于在佛前晕倒了。
醒来时见着妙音焦急的脸色，问道：“扬儿回了哀家的信没？”
躺在床上的太后面容憔悴，原先保养得当的脸上布满倦容，哪还有当初的华丽精致。妙音沉重的摇头：“如石沉大海。”
太后皱眉，不安道：“哀家心里总是不安，总觉的扬儿出事了，你说，莫不是皇帝叫人把扬儿扣在了边关？”
“就算如此，陛下也不能把王爷怎么样，只要太后稍稍动一动丞相府，相信陛下也不得不放人。”妙音也算是待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工于心计，心思也是毒辣异常。
“想要动陆然不容易，他历先帝陛下两朝，虽是辞了官，根基深厚，即便是哀家不能轻举妄动。”
“太后您忘了……”妙音道：“陆九歌和陛下之间的那些事……”
太后心下了然，景丰与陆九歌之间的窗户纸朝中的人瞒得过，身边的人却瞒不过。只要再提起，陆家必然又被推上了舆论的顶峰，到时候景帝也就不得不放人。
“现在还不是时候……”太后沉吟：“再等等……”
外面的日子悄无声息，宫里的日子风波跌宕。
春雨总是来得很早，连绵半个月不去，润物无声。这时，天气会陡然凉下来，民间有个俗称叫倒春寒。
陆然坐在廊檐下，默默看着雨水汇集从红瓦上垂成细细的水流，旁边的薛氏在斟茶。许是天色的缘故，薛氏的脸色有些苍白。为了不被陆然瞧出来，特意缀了翡翠额贴。
“夫人，陛下会看顾好九歌的……”陆然叹气，平日里相处哪能那么容易瞒过去。
第四十九章
薛氏不说话，陆然握紧她的手，为人父母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叹道：“九歌被太后害的如此，发配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况且你也知道，边关有顾将军，九歌此去权当是会老友了。”
尽管如此眼泪还是一滴滴落了下来，薛氏拿了帕子，强笑道：“是，我知道，可九歌已是太后眼中的刺，太后是必除之。”
“不用担心，或许太后还没来得及出手，陛下就已经对太后出手了。”陆然道：“最开始因陛下的心慈手迟迟不动手，太后才有机会先发制人，否则此刻太后或许已经不在了。”
陆然摇头：“陛下一开始不忍心怕是也因为平阳王的缘故，毕竟从小长到大的兄弟，总是亲些的。”
而如今朝中的势力倾斜，这许年来景帝不经意间培养扶植的亲信也不少，陆然沉思，近来陛下的动作又渐渐少了，他隐约觉得景帝还有一张王牌。
不愧是在宦场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陆然有着权谋者最灵敏的嗅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