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番外 作者:雨中岚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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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叔业意味深长道:“按族规女的要沉塘,男的要活剐。不过他们既然找大人讨公道,那一切听凭大人做主就是。”
白雁声撇见那老翁和男子都是浑身一震,面色凄然。他便正色问那男子道:“你姓甚名谁,家乡何处,以何为生,父母康健吗?”
那男子不敢抬头,声音浑厚,却含着些许悲意:“小人吴天,河东文郡人,家乡为胡虏所破,父母俱亡,旧壤幽隔,飘寓失所,三年前逃难至此,在山脚下搭了草棚替人帮工为生。”
雁声摸着下巴思索,他这些时日忙于农活,好久没有打理自己,腮帮上长出一点胡茬来,摸上去沙沙的。他转而去看子莺,谁料后者早跑到林子里拈花惹草去了。他方要开口说话,忽然看见远处孙季仁扛着个人呼哧哧地走过来,近了才发现他浑身上下湿淋淋地滴着水。
他走到众人面前,刚把肩上人放下来,那名唤吴天的男子就飞一般扑过去,虎目含泪,喉中发出一连串的吼声。孙季仁一抹脸上的水珠,道:“半路上跳溪水里去了,还好发现得早。”
那孙老爹眼一闭,脚下一趔趄,幸好雁声眼疾手快给他搀住了。混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横流,口中道:“作孽啊,小仙儿,你没脸活,可我那孙子怎么办啊?没了爹又没有娘可怎么活啊?”
白雁声见那妇人花信年华,容貌不俗,胸脯微微起伏,自知羞耻,众人面前不敢睁眼,眼角却滑下一行泪来,便心中有数,开口向孙老爹道:“大爷,若是有人愿代替你死去的儿子,给你养老送终,抚养你的孙子,爱护你的媳妇儿,率诸子抱弱孙,共享天伦,你乐意吗?”
孙老爹半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雁声又向地上那两人道:“吴天,若是有人愿代替你的父母管教你,有孩子承欢膝下,有妇人浣衣做饭,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乐意吗?”
“孙家媳妇,你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若是有人愿与你重订白首之约,爱护你的孩子,奉养你的长辈,你乐意吗?”
众人一时都没有明白过来,只那汉子反应快,立时朝白雁声连连磕头感激涕零泣不成声:“小人身无长物,萧然四壁,若能得一立足之地,虽万死不足以报大人的恩德。”
那妇人躺在地上双手捂脸,泪水流得更加汹涌了。
白雁声便朝孙老爹一拱手道:“恭喜老爹,今日收了个年富力强,有情有义的义子,孙宗主,族内定会人丁兴旺、风调雨顺。”
孙叔业笑道:“谢大人吉言。”
孙老爹如梦方醒,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如何搭话,好半晌才叹道:“你这孩子本来心眼也不坏……”
白雁声使了个眼色,那吴天转而朝孙老爹连磕了九个响头,开口道:“爹,”只说一个字就涕泪交流,好半天才续了一句道:“我一定给您老人家披麻戴孝,对仙儿和孩子好。”
孙季仁带着一家人又循着来路下山去了。
孙叔业看着那一家远去的背影,对雁声道:“我以为大人会爱人以德,以全她节名。”
白雁声却笑笑道:“抚孤的事要做,劝人守节就不必了。圣人也说过,毁不灭性,无以死废生。这样的乱世维持一个家不破碎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他说完就重新拔出斧头,又卖力砍起树来。刚砍了几斧,却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与孙叔业道:“孙宗主,临溪内外侨居的流民多吗?”
孙叔业便与他报了个数字,道:“今虽创置江东,而东平一郡,州实无土,吾辈贱族桑梓,尚难以糊口,这些人聚居偏远之地,也只是帮人打打零工,听天由命,与野兽无异。”
白雁声思索良久,抬头望向孙叔业,道:“孙宗主,我有个想法。眼下开荒最缺的就是人手,能不能把这些流民都召集起来,按照个人的劳役分给他们土地,免租三年,这样本乡本土也能得利。”
孙叔业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听他的语调还有些中气不足,心中暗道,对子真使我怀古之情更深。便哈哈一笑,负手向山林,朗朗道:“中原丧乱,百姓自拔南奔,谓之侨人,南迁之人还乡无望,只好安居此地,今所居累世,坟垄成行,敬恭之诚,岂不与父母之邦无异。大人愿立此邦,侨置此县,我孙氏上下绝无异议,誓与大人共进退。”
崇明十三年秋末,白雁声召集临溪附近流民屯田垦荒,以一人所垦田地分成三份,三分之一为公家,三分之一为乡里,三分之一为私人,全部新开垦的田地免租役三年,一传十十传百,天下惊动,流亡户口蜂拥而入,临溪以及东平人口数年内增长近十倍,这江东小郡成了白雁声发家之地。而孙叔业也不负所言,举宗效力,以善于识人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开辟了政治道路。
这年冬天可将雁声和子莺忙得够呛。不断有流民前来投奔,有的甚至翻山越岭漂洋过海。他们要忙着安顿这些操着南腔北调的平民,给他们饭吃衣穿,编制他们的户籍,督促生产,救济孤老,辨别忠奸,剔除户口不实游手怠惰的。涌入的人口使这个小山城异常热闹,而从战乱中逃脱出来的人们也给临溪带来了疾病和瘟疫。
开春的时候临溪爆发了一场时疫,好在发现得早,处理得当,疫情得到控制,没有大规模地死人。饶是如此白雁声、孟子莺、孙叔业等还是快熬成了人干。
这天傍晚,白雁声乘着春天的熏风从乡人那里回到县衙,摊倒在席上动也不动。迷迷糊糊间,觉得屋外走进来一个人,勉强撑开眼睛一看,是个弱冠青年,面貌俊美,带金佩紫,身上端然贵气,行动处香风阵阵。不由问道:“你是谁?到临溪县衙来有何事?”
那青年举止飘逸,走到雁声面前坐下,双手作揖,道:“白兄,不认识思玄了吗?”
雁声愕然,脑中一片空白。
“家父荆州刺史裴秀,去年春天在邕京依父母之命与白家妹子定下婚约。”
雁声觉得脑子里都变成一锅粥了,勉力想爬起来,身子好像被马车轧过了一样,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起不来,只得抱歉道:“请恕白雁声失礼了,裴公子,你不是在荆州吗?怎么来临溪了?”
裴思玄微微一笑,不愧是名门之后,与邕京那些纨绔子弟完全不同,雁声只觉身上被水洗过一样澄澈安详,头疼也减轻了许多,只听他道:“白兄,今年是我加冠之年,约定好了来讨娶令妹,我到临溪来就是商议婚事。”
白雁声尴尬一笑道:“原来已经是春天了,这都忙忘记了。裴兄倒是任情任性,这种事随便差个家人来就好了,何必亲跑一趟。”
裴思玄眼波潋滟,柔情毕现,道:“多谢白兄将雁蓉妹子交托给我,今日见过白兄,便知雁蓉也是不俗。我这就去永城寻她。”
白雁声一愣神,莫名受了裴思玄一拜,青年傍若无人地一振衣袖翩翩出门而去。
未婚夫妇怎么能见面,这青年生得风流宛转,可算是一见误终身,行事却如此诡异,叫人不胜骇然,“你,站住!”白雁声大喊出声,忽然手腕被人握住了。
面前是子莺一张焦急的面孔,旁边还坐着孙氏兄弟,一脸凝重。
“大人,你染上时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不是治愈系了~~~~~~~
☆、第十一章
白雁声略动了动,顿觉浑身滚烫,四肢无力,他平时自持身强力壮底子厚实,未曾想这时也中招,不由哑口无言失笑连连。孙氏兄弟安抚了他几句,便也告辞还家了。他这时往窗口一看,外面漆黑一片,月上中天,早是半夜时分了。
孟子莺送走来人,端了一碗药进来,递给他,又去旁边绞了一块湿手巾来。
白雁声靠在榻上,喝了那碗药,问道:“孙宗主这么晚来,怕不是为了我的病,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孟子莺拿手巾擦他嘴角,道:“等你好些了再说吧。”
谁料白雁声一把握住他手腕,肃然道:“是不是有裴秀的消息,别瞒我。”
子莺愣了一愣,心想这也能猜到,于是只得实话相告:“东平府白日得了廷抄,说是正月初六裴秀的部下叛逆投了孟烨,裴秀一家老小头颅都被斩了挂在荆州城门上。”
白雁声另一只手里的空瓷碗一个没抓牢,掉在席上,碎了。
孟子莺见他脸上惨白一片,不由暗恼自己不该实话实说,随便想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就好了。忙改口道:“邸报还未到,许是传言也说不定,你别急,我明天就找人打听去。”
白雁声只觉头脑空空一片,一颗心扑扑跳得好像要挣扎出胸膛一样。历朝历代记录帝王臣工言行的是起居注,本来是不公开的,到了夏朝末年,因为种种原因,其中一部分会以公开半公开的形式传递,这叫廷抄。有别于更官方的公文和邸报,廷抄往往只是廷议中只言片语的记录,也不具有权威性,但是它有时起到探察舆情的作用。比如说中枢想行某个政策,但是又怕地方反对,想要试探虚实,往往先放出廷抄,如果反应意料之中,接下来就顺理成章,如果人言可恤,就用更正式的公文和邸报以正视听。到了元帝一朝,北方沦陷,往往日日都有战败的消息,朝臣自觉可耻,所以凡是不利的消息都只发廷抄,不再发正式的邸报了,其实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以致风尘俗吏听到廷抄又来,皆是暗自摇头。
白雁声哑声道:“正月初六到今天已有一二个月了,为何廷抄才到?”
孟子莺道:“正月是太皇太后寿诞,照例休沐,二月开头齐妃诞下皇子,又多休了十日。荆州远隔万里,这消息只有皇上和三公知晓,他们有心隐瞒又如何传递?”
白雁声心想,纵然裴秀走前就预料到了今天,可谓是慷慨赴死,然而朝廷对这样赤胆忠心的老者的生死如此轻慢如此不尊重,令人心寒。裴秀虽身死在叛将手中,然而何尝不因朝廷而心灰意冷。忠臣悍将,或构谋幕帏,或奔竞沙场,稍有不慎,身死主上之手,实在是人生一大悲剧。
他挣扎着要起来,孟子莺连忙阻止他道:“你要什么我去帮你拿。”
白雁声扶住他手臂,喘口气道:“拿件厚点的外袍来,扶我去马厩,我要回永城一趟。”
孟子莺吓了一大跳,连话都说不全了:“你,你脑子烧坏了吗?”
白雁声捂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子莺与他相识快有一年了,从没有见他如此心神不宁。雁声也知此时自己别说骑马,连走到马厩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把梦中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只听他哀哀道:“我担心雁蓉,我怕她出了什么事,所以托梦来。”
孟子莺本来就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心里不以为然,道:“做梦不准的,有时候相反也是有的。关心则乱,你一定是太担心妹子了。我明天就找人去永城接白妹妹,你安心养病好了。”
白雁声连连摇头,他脸上青白不定,高烧之下,额头尽是汗珠,抖声道:“自从去岁在东平收到她两封信后,入秋以来一直再无回音。你不知道,我和雁蓉一胞双生,有时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疼我也疼。我实在放心不下。”
孟子莺默了一默,断然道:“你若不放心其它人去,我明天亲自去永城接他们,你说好不好?”
雁声听他这么一说,也觉自己太不近人情,于是躺下闭口不言了。
孟子莺说是这么说,其实大半是在赌气。他从小命运坎坷,见多了兄弟阋于墙自扫门前雪的,见雁声如此实在不可理喻,又想去见见这大名鼎鼎的白雁蓉,不知是什么样的母夜叉,因此第二天一早连雁声也没有打招呼,只对孙叔业说了一声,要他派人照料,就负气上路了。
从东平到永城,快得要一二十天,慢的可就得一二个月了。子莺这天走了一半的路程,在一个叫清县的地方落脚。这个县城虽然也不大,但是地处通衢之处,十分繁荣。子莺牵了两匹马入城,一路往城里溜达。他走得急,东西却准备得齐全,为了快点到,特意带了两匹马,一路换乘节省马力。找了最大的一家客栈,将马安置妥当,定好房间,在大堂里要了饭菜打尖。
那店里南来北往行脚的人甚多,乱糟糟的人声,只听有人道:“你竟然不知,那裴秀一家十几口的人头都挂在城门上,尸身曝晒在城下,孟贼不许收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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