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番外 作者:雨中岚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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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香后他去后屋给白衡请安。屋里点着豆油灯,昏昏黄黄,映得眠床上的病人面容更加憔悴。白衡早年秉承白家“马上挣功名”的传统,随军征战也小有名气,恰逢北虏肆虐,元帝三迁,过江诸人,不敢言兵,他又得罪了上司,被逐出军来,只好回家乡做了小小的守备。早年行伍间落下病根,后又转成痨病,十分棘手。
雁声入屋时正好听见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连忙跑过去替他爹抚背揉胸,把今日城门下乡兵说师爷同意过几日去支薪水的事情说给他听。白衡不过四十出头,染了这病,却似年过半百一样老态龙钟,一抬眼看见雁声腰间空荡荡,因问道:“你随身的剑呢?”
雁声习惯性往腰间摸了一摸,才想起留在当铺了,一转念道:“今日下田干活,起得早忘带了。”
他爹点点头,嘱咐他道:“我们白家是武将后代,不可学那些个浮浪士子,傅粉施朱,动静间做妇人状。剑法要常练,三日不练,手生荆棘。”
雁声点头称是。过了一会,雁蓉烧好饭菜端进来,放在屋中蒲席上,每人一碗麦饭,一碟咸菜,几个胡饼,一大盆莫名的汤,汤面浮着层油,散发着一阵诱人的香味。
雁峰跪在蒲席上咽了一大口口水,但是不敢动筷。雁蓉拿了个胡饼,盛了碗汤,放在盘子上端过来给白衡。雁声扶白衡坐起来,白衡道:“这是什么汤?”雁蓉低声道:“鲜菇鸡子汤。”
白衡喝了一口,眉头皱起来,肃然道:“你杀生了?”
雁蓉求救似得望向雁声,雁声道:“是路上捡的山鸡,死了多时,不碍事的。”
白衡本是病中精神不好,这时目光却忽然锐利起来,雁蓉不敢啃声,只低着头。白衡一挥手打落食盘,汤水洒了雁蓉一身,喝到:“不尊君命,不听父言,不忠不孝,不守妇道,我白衡没你这个女儿。”
雁蓉香腮边扑簇簇落下两行泪来,雁声替她擦拭身上的汤水,只听白衡叹气道:“食之则犯法,告之则不可,取而埋之。雁蓉你晚上不要吃饭了。”
雁声赶忙拍拍妹子,轻声道:“快去。”又转头对雁峰道:“你也快点吃,收拾了去喂老四。”雁峰低头扒饭,勾着眼看雁蓉把那一大盆汤端了出去。
雁声伺候白衡进食,白衡吃了几口就停了,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与雁声听。雁峰这晚被吓了一吓,也没了食欲,草草吃两口,收拾了碗碟出来,满天星光下,雁蓉跪在院子里,地下挖了个坑,还有一汪汤水积着没有下去。雁峰蹭过去,见她哭得面上湿漉漉的,道:“阿姐,我给你留了个饼……”他话没说完,雁蓉忽然伸手从那坑水里捞出半只鸡架来,拆下一块放到嘴里大嚼大咽,又把剩下的递到雁峰面前大声道:“这什么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小峰你吃,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要报应也报应在我身上,反正我不是白家人。”
雁峰给她吓得脸色铁青。雁声服侍了白衡安寝,要往东厨煎药,出来正好听到这几句,怔怔靠在门边上。
从春华锦绣到碧草寒烟,这年秋天小小的永城守备溘然长逝,死时面带忧容,眉头不展,留下四个儿女面对这大夏难以终朝的狂风骤雨茫然无依。
白衡死时,最大的孩子不过十五,最小的才一岁多,转眼就成了孤儿。好在白姓也算大族,治丧之礼由乡党宗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操持,于是白衡的丧事也不曾失了体面。及至归葬之时,双亲合墓,雁声亲自背土堆坟,手植松柏,不受乡人之助。雁蓉负着雁行,手里挽着雁峰在一旁哭得凄怆,闻者无不心酸落泪。
夏律规定,父母死守孝二十五月,下葬之后白家阖门守静,不交当世,雁声闭户练剑,闲时教雁峰读书识字,雁蓉操持家务,照料幼弟。如此过了一月有余,这日天刚蒙蒙亮雁蓉扫洒庭院,看见院门外有一青衣男子,年约四旬,肩背一个大包袱,风尘仆仆,不住往院内张望。
那人看见她连忙施礼道:“请问是永城守备白衡白大人家吗?”
雁蓉答是,打开竹篱,那人大喜过望便从怀里拿出一张名刺来,道:“我是和郡李文博府上下人,叫李三,家主人有信命我带给白大人。”
堂屋里停着白衡的灵位,李三磕过头后,将随身带的一份土仪权作薄奠,雁蓉收进了西厢,翻东倒西寻一点回礼。雁声烧水冲茶给来客喝。李三坐在蒲席上,看门口伸出两个小脑袋,不由问道:“是三公子四公子吧,都有多大了?”
雁峰把脑袋又缩回去。雁声端茶过来,道:“小子无礼。一个七岁,一个两岁。姨父姨母身体可好?和郡现如今光景如何?”
那李三连忙谢过,道:“老爷老夫人身体都挺好的。老爷前年蒙主上青眼,入京都官拜工部侍郎,俗务缠身,亲戚故旧都怠慢了许多,月前想起白老爷,就命小人来问安,哪想到小人到永城官署,才得知白老爷刚走不久,这可苦了几位小少爷了。”说着眼眶红了,做悲戚状。
李文博原是和郡太守府一位普通的府丞,那时李家家境还不如自家,父亲还时常接济,没想到李文博后来升了太守,走动也就渐少了,及至三年前断了音讯,原来是举家入京了。他见这位仆役虽然风尘仆仆,然而衣裳鞋履都是半新的,举止言语显是见过世面。从正五品太守到正四品侍郎,何况又是京官,难怪架子大了。
他心里有数,达官贵人,只许他们自家纡尊降贵与人亲热,不许别人僭越失礼,因而应对也就十分小心。
那李三抹了一时眼泪,忽然道:“来前老爷手书一封,嘱咐小人务必带给白老爷亲启。现下就交给大公子吧。”说着从包袱底下翻出一封信来。
作者有话要说: 貌似我一开坑就要死人。。。
☆、第二章
雁声接过来打开看了,大部分不过寒暄忆旧,临末提到一双儿女,大的已出仕且婚配生子,小女儿却骄纵任性,难以调、教,实非良偶佳配。雁声看到这里立时明白了。他与李家小姐早年定有婚约,六礼已过其三,李家小姐来年就是十五岁,已到嫁娶年龄。他忽然想起今春那个晚上白衡把他叫住跟他说到这门亲事,说李家“王谢门高非可偶”,说自家“地寒望劣,荆布之室,理隔华盛”,有意为他退婚,问他的意见,他无可无不可,白衡便准备修书给李家和媒人,哪晓得忽然病重,信写了一半没了下文。
他与李家那个表妹从未见过面,又无攀附权贵之心,且是父亲生前就应允了的事,但是事到临头,握着手里这封信,忽觉一个字都开不了口,脸涨得通红。
这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雁声纵然性格冲淡,父母灵前被人逼着答应退婚终有屈辱之感。
李三在他展信细读时便已打量他神情,见他面色由白转红,最终不发一言,此行目的恐难达到,心里未免有些失望,暗道这小少爷妄想高攀,家徒四壁拿什么去养人家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实在是一时意气逼自己入死胡同。
两人相对无语,正巧此时雁蓉收拾了一包回礼拿过来给李三,打破了这尴尬气氛。雁声摸摸滚烫的面皮,对李三说:“李兄远道而来休息一宿再走吧。敝室寒微,况在孝中,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怕怠慢了贵客,我让雁峰带李兄到族长家里去歇脚,晚些时候我也会过去。”
李三听说有音信给他,便又有了希望,与他行过礼后,跟雁峰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雁声雁蓉。雁蓉方才就见兄长不对劲,因而不停追问,雁声把李家的信给她看了,又把父亲生前的话说与她听。哪知雁蓉听了勃然大怒,把信纸撕得粉碎,直骂李家忘恩负义,嫌贫爱富。
雁声扶额不已,离席回父亲房里,从箱笼里拿出了一个布包,雁蓉跟在后面问是什么,雁声说是李家小姐的庚帖和信物,准备给李三带走,雁蓉劈手夺过来怒道:“阿兄,你就这么还给他们啊?要还可以,在永城或者邕京县衙的大堂上还给他们,看是谁没脸。”
雁声看她捏着那布包浑身发抖,忽然心中一动,笑道:“那你就先收好吧。也不急在一时。”
雁蓉“啊”了一声。
雁声摸摸她头发,乌黑柔亮,孝中只结了一个大辫子在脑后,这个妹妹与他同龄,却生得瘦小,懂事之时就帮扶家里,任劳任怨,让他十分怜惜,又脱略行迹,虽为女子却有侠士之风,有时他会想当年他二人还在娘亲肚里时是不是颠倒了性别,不由为妹妹可惜,若是身为男子,应当又不一样了吧。“我本来是想把东西退回去就算了。不过蓉儿既然气不过,那就也要磨一磨他们,总不要他们称心如意就是了。”
他着手回函,雁蓉就搬出一张奏几来,又取来笔墨纸砚,一边磨墨一边看他下笔。他们兄妹俩的字极像,都是自出机杼,瘦削而艳丽,从不藏锋,后人给了个“金错刀”的美名。此时雁声笔走游龙,铁画银钩,先说了自家的情况,又感谢亲戚的问候,又提到家里亲属之女锦心绣口,玉貌绮年,愿托亲戚寻一门亲,成其好事。却绝口不提自己和李家小姐的婚事。
雁蓉大抵明白兄长的意思,是要晾李家小姐三年,看笔下形容,是在拿自己说项,不由脸上生晕,嗔怪道:“阿兄提什么不好,我要是姨父姨母该气死了。”
雁声笑道:“他家女儿是宝,我家的就不是了?退婚本就是他家无理。若是我与李家小姐退婚能换你一段好姻缘,何乐而不为也?姨父是官场人,只栽花不载刺,何况亲戚只有亲上加亲,绝没有翻脸成仇的道理。”
书毕雁声就往族长家里去。村里东边的位置是宗祠,宗祠后面就是白氏族长的房子,半新不旧,比雁声家看起来气派不少。他垂手在廊下等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家出来迎他,他十分恭敬地脱鞋入屋,磕头道:“族长昨日送来米面菜蔬,雁声还未来得及道谢,今日便又带人来叨扰,实在罪无可恕。”
老人布衣虽旧,却浆得挺括,锊胡子道:“收恤乡里,周急继乏,实是应尽的义务。汝是吾宗中千里驹也,理当承继父志,教训诸弟,不为衰世解业。”
雁声听他提到先祖淮南侯白简,连忙磕头称是。言毕,自有家人领他去厢房。他见那屋子干净舒适,李三正在覃席上用茶,看见他来了连忙起身。雁声问他在这里可还习惯,然后将怀里的回信递给他。
“这”李三接过信,疑惑地看着他:“大公子可还有话和东西要带给我家老爷?”
雁声便道:“先君见背,沦为孤儿,兄妹四人惶恐不安,家中事甫一接手慌乱如麻。今日李兄走后我与雁蓉未找到东西。婚约一事父亲生前亦曾提及,若是找到贵府的东西,等雁声服孝期满亲自送到邕京去。”
李三眉眼皱成一团,苦道:“那不是白白耽误我家小姐三年。”
雁声闻言峻色道:“我父新丧,居丧守孝乃人伦之本,我与你今日说这些已是大逆不道。你家小姐若是等不及,可以诉讼公堂,我这就去找族长为孤儿做主应诉。”说着即离席而起。
那李三也是乖觉人,连忙拉住雁声衣袖,一边掌嘴一边急道:“小人罪过小人罪过,大公子勿以为怪,小人明日就将话和信带到。”
雁声这才缓和了表情,又留下来与他闲话家常。只是李三愁眉苦脸,再无心情叙旧,第二天不待雁声相送就早早走了。
于是岁月如流,时节不居,三年之孝,转瞬到头。早在崇明十一年,元帝得皇长孙时,便已大赦天下,停勾决,废禁杀令,于是一市屠沽,鱼肉不售的景象不复再现。而白家兄妹四人脱了孝服,重开门户,都觉山青水也清,江山处处新。
这两年多来家中几亩薄田都交给乡人耕种,平日衣食都从租中来,四人专心守孝闭门不出,积攒了几个钱,开春之时雁声把雁峰雁行送进了乡学。雁蓉也开始打点兄长上京的行囊。
这日雁声从田间荷锄归来,见雁蓉正在家里缝衣服,且缝且停,不时发呆,便走过去问她。雁蓉就手把衣服抖开笑道:“阿兄,穿上我看看。”
雁声拍拍身上的灰,把那件蓝绸袍子披上,雁蓉替他整理好衣褶,抬头一看,不由呆住,当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她微红着脸道:“阿兄穿真好看。我按照城里士子们身上做的,衣袖要再宽大些就好了。”
雁声一振衣袖,仿若高岗之上清风徐来,含笑道:“这样就很好了,不然挡手挡脚的,不方便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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