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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 作者:公子欢喜/冥顽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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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督军府书房油灯长明,至天明时分亦不曾歇。洛云放遣退众人,独留下钟越,两人关在书房中密谈一整夜,说了什么谁也无从知晓。
    翌日,洛督军吩咐备马,只带了钟越一人,出城而去。
    他临去前神色晦暗,百年不见波澜的面孔上难得透出一丝凝重。贺鸣立在督军府门前看了许久,直到那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又慢慢转过身,眼神透澈,嘴角微微上扬,依然还是那个亲切随和平易近人的贺管事。
    一连下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一轮冬日懒洋洋升起,被厚雪覆盖的青石板路面白雪皑皑,远远望去苍茫一片银光。大街小巷里升腾起袅袅炊烟,红枣甘甜的香气混合着莲子的清香,一阵又一阵悠悠在人们的鼻尖飘过。
    这一日,恰是腊八。
    老人们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啸然寨里热热闹闹,老老少少齐聚在大灶前熬粥。三九严寒的天,血气方刚的山匪们穿着短褂光着膀子,鼓足了腮帮子卖力吹气生火。一干女眷手脚麻利地往煮了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等食材的锅里倒进桃仁、瓜子等配料。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燕大当家亲自挂帅,领着一众眼冒绿光的大汉,蹲在厨房门前擦着口水敲碗:“绯姐姐,好了没?都等着呢。”
    山上女眷稀少,山脚下摆茶摊的绯娘也被请上山来帮忙。她挽着袖子,手拿一双长筷一匝又一匝在锅里搅动。张嘴还未说话,边上的田师爷迫不及待跳出来:“急什么?好粥都要小火慢熬。”
    小老道今天穿的道袍是特意浆洗过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连腮帮子底下那缕山羊胡都刻意修剪得齐整。整个人收拾得山青水绿,远远一看,只要说话不挤眉弄眼,确然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天师模样。他平日里寸步不离的烟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儿摸来的一柄秃了毛的拂尘,走动间手腕轻翻,舞得好似天女散花。
    熨帖人心的燕大当家见状卖力吆喝:“哟呵,这个好看!来,再来一个!”
    “对!再来一个!”掌声雷动,众人齐声叫好。
    一群兔崽子!强忍住回头翻白眼的冲动,田师爷默默在心底飚脏话。
    收拾心情挺直腰杆,矜持地站到身姿窈窕的女掌柜身边,天师大人法相庄严道貌岸然:“年纪轻就不知轻重,猴急猴急的,哪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绯娘子万勿见怪。”
    锅里粥汤沸腾,绯娘头也不抬:“去,再挑担水来。”
    “哎!好嘞!”丢开拂尘,大天师一把抢过扁担,撒丫子往山下跑。
    说好的老寒腿呢?燕大当家捂着被欺骗的小心脏哀伤感慨:“司马昭之心啊……啧……”
    就那点小心思,连寨门前那两条看门的大黄狗都知道了,还藏着掖着。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老夫聊发少年狂。其实田师爷年岁也不大……话又说回来,六根不净成这样,若还能算准卦,那就真是老天爷没眼了。
    站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尘土,闻着锅里四溢开来的米香,一群饿狼口水滴答。燕啸迈步走进屋里,探头探脑往锅里看:“绯姐,老二还在房里躺着,我先盛一碗给他端去……”
    笑语声歇。身旁的人不知为何纷纷僵直起身,连灶台前忙碌的女眷也停了手,一个个转过身,眼神莫测,看向燕啸身后。
    燕啸跟着回身,见了来人,目光一顿,得意微笑:“哟,来了。”
    人群外的人默然不语。燕啸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望见他腰间被风吹得凌乱的墨色剑穗。于是唇边笑容扩得越大:“刚熬好的粥,来一碗?”
    山匪们的视线或好奇或窥探,肆无忌惮地投射过来。众人注视之下,洛云放抿着嘴,踏着积雪,一步步稳稳走了过去,停在燕啸身前一步之遥:“聊聊。”
    他习武多年,身量在一众京城世家子弟中已属修长,站到高大的燕啸面前,却仍是矮了寸许。洛云放稍稍仰起脸,墨色大氅越发衬得下巴光洁如玉。燕啸的视线停留在他被风吹得苍白的面颊,慢慢收起了笑,扬手指向不远处的屋子:“进去说。”
    *******
    燕啸的住所不大,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另有一架竹制屏风将屋子分为内外两间。洛云放进门环顾四周,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前的燕啸一眼。西北道上最年轻的绿林魁首,卧房里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弓和刀架上硕大的厚刃大砍刀,竟堆满了书。
    高及房顶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架上书册满满当当,连紧靠窗户的木桌上也杂乱无章地散放着写满字迹的纸条和反扣的书本。洛家族中一心求学的子弟恐怕也不曾像他这般刻苦好学。
    随手自桌上拿起一本,书页泛黄,纸张薄脆,显然经常翻看。洛云放心生好奇,借着窗户纸透出的光亮,仔细辨认封面上模糊的书名:“欲、海、游、龙?”
    燕啸霎时傻了眼,手忙脚乱扑过来抢:“别看!”
    说话间,洛云放已低头飞速翻了几页。是本画册,笔触细腻,用色大胆,有白皙丰腴的美人,有精悍魁伟的侠客,衣衫半褪,搂抱成团,活色生香。
    有几页特地折了一角,看来是主人最钟意,时不时翻来细品的。那画面确然也是精致荼蘼,竹林里,小河边,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妖精在打架。
    洛云放面色僵硬,翻书的动作随之一滞。
    嗯,燕大当家喜欢胸大腰细欲拒还迎的。
    尚来不及面红耳赤,燕啸已抢了上来,七手八脚将书从他手里抽走,嘴里大言不惭:“我就不信你没看过。”
    若是钟越在场,必定会老实回答,这么直白粗暴的,我家大公子的确没看过。
    干咳一声,洛云放佯装没听见,扭头去看屏风上雕刻的西北六州地形图:“谈正事。”
    燕啸放下书,偏头看了看他身上厚实的大氅,摆手道:“等等。”
    他打开房门不知对外头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山匪小心翼翼地抬进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炉。冷如冰窟的室内陡然间生出几分暖意。洛云放眼中闪了闪,又见他搬起一把椅子摆到炉边,便毫不客气地坐下,伸出缩在大氅里的双手,十指舒展,借着火炉的热气缓缓烘烤。
    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极畏冷,一俟寒冬便恨不得裹着被子不出门。只是寡言冷酷的洛大公子待人淡漠,对己同样严苛,这么些年,起卧准时,三餐有序,从未逾矩分毫。怕是连钟越都不知道他怕冷。
    热融融的暖意随着红通通的火光自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熏得人浑身懒洋洋一阵惬意。洛云放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看似粗枝大叶的山匪,原来也有细心的时候。
    见他垂头只顾着烤火,燕啸勾了勾嘴角,挪过另一把椅子,弯腰坐下。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雪,雪粒密密敲击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响声。寒风透过窗缝钻进屋里,带出短促而尖利的啸声。暖炉里的炭火烧得通红,映照着洛云放修长的手指,原先被冻得青白的面孔也渐渐有了血色,隔着一层透明如雪的皮肤,淡粉似三春枝头初放的桃花。
    燕啸两手扶膝,隔着一重暖黄火光,一眨不眨地盯了他许久。
    察觉他的目光,洛云放收回手,转过脸来定定同他对视:“怎么?”
    习惯了他平日的聒噪和这一身叫人恨得牙痒的痞子习气,陡然间静默下来,不知是因为沾染了满墙的书卷气抑或这雪天围炉的气氛太过美好,只看他一眼不发坐在那头,腰杆笔挺,身影伟岸,竟也让人无端端从他粗浓深重的眉目间看出几分端凝凛然。
    一时之间,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那个……”半晌,方听他迟疑开口,嗓音低哑,艰涩中透着小心体贴。
    洛云放眼睑颤动,抿了抿唇,却没有开口,静静听他往下说。
    静谧的屋子里,除了暖炉里的火星“毕剥”作响,甚至仿佛还能听到燕啸紧张地吞咽口水的声音:“我说……我让人下山去请个郎中来吧。”
    洛云放不解,燕大当家一本正经地耐心解释:“让他给你瞧瞧,是不是失心疯了?”语气轻柔,态度真诚。满满一脸的关切刺瞎洛云放的眼。
    
    第十章
    
    洛云放肯上龙吟山找燕啸,只有两个理由,要么燕啸死了,要么洛云放疯了——钟越回来之前,高冷骄傲的高岭之花洛大公子一直自信且坚定地如此认为。
    燕啸眨眨眼,眸光细致得不曾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杀气,而后高兴地点头:“我猜对了。”
    被炉火烤得发热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长剑,面无表情的洛督军一遍又一遍在内心喝斥着自己刚才的异想天开,居然觉得这货凛然伟岸,真是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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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阔大的议事厅里空无一人,钟越站在门前用木板堆就的台阶上极目远眺,议事厅地势略高,站在此处能一眼望见啸然寨的寨门与寨门两边高高矗立的箭塔。隐匿于深山之中的匪寨占地不大,建筑器具寻常,格局亦是一般绿林豪强惯见的样式,算不上精妙,不说那些功勋之家累世修建的名园,从京城官宦中随手挑一户中等人家的园子,就足以把它比得羞于见人,怎么看都只是乡野间再普通不过的一股山匪。
    明明应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股山匪而已啊……
    “钟大人一路北上,吃住可还满意?”楼先生站在他身侧,笑眯眯发问。
    看似平常的问候,却暗藏无数玄机。钟越双目圆睁,直直看着眼前一脸闲适的文士:“托三当家的福。”
    三当家轻笑着纠正:“不敢,是大当家的心意。”
    这便是承认了!钟越紧握双拳,内心更觉愠怒。
    奉洛云放之令,他带着人深入青州腹地探察。一如燕啸所述,武王关内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云集。满脸络腮胡的塞外刀客、剃得青光的脑门上纹着诡异图腾的异族浪人、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的江湖流寇……昏暗闷热的地下赌庄里,他甚至还见过几个正被大梁朝廷张榜悬赏的江洋大盗。
    当日初入武王关,九戎老首领确然花费过心思。与关外各部不同,两州依旧沿袭大梁旧制,各设州府。随着老首领去世,九戎示弱,其余各部蠢蠢欲动,趁机都往关内安插人马。于是灵、青两州的形势也跟着混沌,各城各镇各为其主,各方势力暗潮汹涌,却又受实力所限,只可占一隅之地,无一统全局之力。
    越是错综复杂之地,恰是浑水摸鱼之时。这就是燕啸口中的机会。
    钟越在青州州府栖凤城呆了十天,常去街边一家热闹的酒馆探听消息。酒馆掌柜是个腰肢细软的异域女子,爱穿艳红色的薄纱灯笼裤,露出雪白一截细腰,碧绿的眼瞳妖异似猫。她爱找钟越聊天,一口并不熟练的中原话说得酥软透骨:“大爷要走?”
    钟越自称是江南来的绸缎商:“买卖没做成,留在这儿怕要饿死。”
    女掌柜半信半疑,拿一双绿得似能沁出水来的眼瞳若有若无扫着他。
    钟越落落大方同她对视。她眨眨眼,扭着弱柳似的腰,自高高的账台后婷婷袅袅地走出来,脚步蹁跹,好似舞蹈。
    钟越扬眉:“夫人有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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