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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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文舒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对自己说:"所以说,主子您是喝不惯的。"
二太子澜渊时不时地过来坐一阵。他与勖扬君是叔侄,年岁却相当,算是从小就处在一起的。勖扬君自小就是副自傲的脾气,寡言少语,脸上也看不出悲喜,和八面玲珑的他是截然相反的两面。他笑嘻嘻地"小叔、小叔"地叫着,和性格柔顺的文舒更合得来。
每次都是摇着扇子大大咧咧地跑到文舒住的小院里来,往院中的圆石墩上一坐,墨中透蓝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深情:"文舒,我想你。"
文舒知他是玩笑,"哦"一声算是回答。
他捧着心口一脸的哀怨,非要文舒说出"我也想你",才算称了心意。
文舒笑着暗暗摇头,天上地下皆知蓝衣金冠的太子有多风流多情,玩笑间不知踩碎了多少玻璃心。
澜渊常跟他讲述仙宫外的世界,天界中谁又和谁为了句什么话交恶了;谁又有了情劫,要下凡去应劫;谁又炼出了什么丹药,这么大一颗,谁吞得下去......
文舒一言不发地听,问他:"凡间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澜渊反问他:"文舒对凡间有兴趣?"
"因为我是凡人。"文舒笑着回答他。
心里勾起无数杂思,不知不觉间,千年一晃而过,记忆中的村庄河流早就模糊得成了空白,可那总是自己的来处。小时候尚不觉得如何,大了后却常常想起从前,人间的四时景致,暮色下小村庄里的饭菜香,思乡情切。仙宫中纵是安逸美好,终不是他小小一介凡人的归处。
二太子有一副好口才,绘声绘色地讲着他去人间时的所见所闻,人间的皇宫、人间的太子、人间的纨绔子弟,末了忽然问他:"文舒想回凡间么?你......你走了,我小叔可就少了个贴心人了。"
识分寸的人悄悄把那句"你要服侍勖扬君到灰飞烟灭"吞下,这是天界众人皆知的事情,不然一个凡人何德何能就这么轻易地能长生不老了呢?
文舒不说话,淡淡的笑在脸上泛开又慢慢隐去,见他杯里的水空了,就提起茶壶为他斟满:"都说天宫香茗‘浮罗碧'是上好的,二太子尝尝我这儿的茶如何?"
两人又漫无边际地说了一阵,澜渊才起身告辞。
待他走远了,文舒才回身关上院门,左手摸上右臂,一阵钝痛自手臂上传来,快麻痹了半个身子,疼得只能背靠着院门大口喘气。
稍显疏淡的眉蹙起来,暗暗在心里叹气,怎么还没好?
前些天,西海龙宫的伯虞皇子派人送来一株五尺来高的珊瑚,枝繁叶茂,甚是艳丽,小奴们看了直咂舌,边往库房里抬边回过头来直着眼睛看。许是看得太入神,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倒,文舒刚好路过,便顺手扶了一把。
那小奴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模样,瞪着双眼睛吓得连话也说不全:"我......我......"
文舒知他是害怕打碎珊瑚受责罚,柔声抚慰他:"没事,以后当心。"
转过眼来,却瞧见勖扬君正站在他面前。素纱紫衣,映得垂腰的长发银中也微微泛一点紫色,用银冠高高束起,冠两侧的绦子由宝珠串成长长地垂下来,衬上俊挺的面容,剑眉星目,紫衣银发,华贵非凡。叫园中的缤纷琼花都失了颜色,
他一双银紫色的眼嘲讽似地盯着文舒的手:"茶呢?"
文舒望向手里的茶盅和自己被沾湿的衣袖,这才发现,刚才一时情急去扶别人,手中一晃,盖碗早摔在了地上,里头的茶水也撒了大半:"奴才该死。"
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来等着听他训斥。勖扬君自小就看他这个凡人不怎么顺眼,少时就常找了事来为难他,长大后虽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喜欢看他狼狈的习惯却似乎一直保持了下来。一找到机会总是不会轻易放过。
有时连一些和他熟络的天奴也看不过去,悄悄问他:"天君怎么就对你这么严?"
文舒苦笑,摇头说:"还好。刚好就碰上他不称心的时候吧?"
上一次错手摆错了棋子,文舒刚要伸手去改,他唇角一勾,一壶新沏的茶水泼过来,文舒闪身不及,手臂上被烫红了一大片。这一次打碎了茶盅,不知他又想要怎么责罚。
低下头时总是不由自主去看他的衣摆,绣着苍龙出海旭日东升,初见时留下的印象太深,想起他时,眼前总是一片笼在云烟里的紫,和那片紫上繁复而华丽的纹饰,勾缠连结,总觉得制衣人下针时是带了几分温柔的。只是再绮旎的颜色与纹样到了他身上总是化成了一片冰凉的寒意,温柔都被冻结了。文舒只见眼前的衣摆无风自动,一阵劲风扑面而来,等不及要躲,劲风已带着他向后掠去,背部触地时不觉得有多痛,幸好被摔到了花园中,想要撑着站起来,右臂上传来一阵刺痛,人一软又摔了回去。
大概是方才打到廊柱上了,文舒想着。抬起眼来看,勖扬君还站在廊檐下,小奴们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侧,衣衫飞扬,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那双紫中带银的眼还在冷冷地看着他。
后来找了个略通医术的天奴看了看,幸好没有伤到骨头。那天奴偷偷配了些草药让他敷,只是都过了一阵子了,疼还是一阵一阵的。
文舒靠在院门上,摸着手臂想勖扬那一天的表情,隔得有些远,看不真切。只是那个人,无论高兴不高兴,都是那个傲得谁都瞧不上的样子吧?
天边忽然飞来一小朵红云,急速地往这里落下来,火球似的,这要是放到人间,指不定把人惊吓成个什么样子。
手臂上的疼痛似乎过去了,缓缓吐一口气,文舒看着火球落到他的圆石桌上。"呯令哐啷"一阵声响,他的茶壶茶杯都被那急旋风似的火球扫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声。那火球还不安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在圆石台上蹦蹦跳跳地转了几圈还不肯停下来。文舒无奈地摇头,怎么主子什么性子,连报信的炙鸟也是一模一样的性子?
好容易那家伙才停顿下来,浑身火红羽色的鸟儿,连尖尖的喙也是红色的,急速飞行时还真像是一团火球。鸟儿拍着翅膀,引颈昂首不可一世,吐出来的话却委屈得很:
"文舒啊,我又被老头子关起来了。"
火光乍起,幽蓝的火焰中只依稀看得见几根翻飞的红羽。片刻后,桌上空无一物,只留下桌下一地破碎的瓷片。
弯下腰收拾自己的小院子,文舒思量着:那家伙怎么又闯祸了?
说不上担心,想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脸上就不由自主泛起笑容,像是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抬头看墙上的大片藤萝,风吹过就漾起层层绿浪,一层掀一层,总能令他想起在凡间时村中人间那矮矮的土墙,上面也爬满了藤蔓,风过处如绿海微波,拙朴却令人想念。
第三章
东海龙王三番五次要请勖扬君去下棋,精致的请帖递过来,言辞恳切,一片殷勤。
勖扬随意地瞥了一眼,又丢回文舒手里:"不去。"
那边也不气馁,一封又一封的请帖不间断地送过来,言辞愈加恳切,语气愈加殷勤。乌龟精化成的小厮拉着文舒的衣袖叭嗒叭嗒地抹眼泪:"您再去跟天君说说吧,他要再不肯去,公主非打死奴才不可!"
文舒为难地说:"天君的事,我怎么能说得上话?"
他也不听,紧紧扯着文舒的衣袖,绿豆大的小眼睛一眨一眨,一副可怜相。
文舒好说歹说才让他松了手,他兀自苦着脸比划着跟他哭诉::"公主会打死奴才呀......您是没见过,那鞭子,这么粗!哎哟,这哪是鞭子呀?谁受得住啊?别提有多疼了。"
非要捋起袖子给文舒看他的伤:"这儿,你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这还都是前一次留下的,还有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的呢......哎哟,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文舒有心想帮他,可也知道自己在勖扬君面前根本说不上话,只得接过帖子道:"我帮你呈进去看看。"
勖扬斜斜靠在榻上,榻上置了一只方形的小矮桌,上头搁一方棋盘,黑棋白子纵横交错,星罗棋布,是前一夜的残局,今日还未破解,怕要成死局。勖扬一手托腮一手捻一颗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棋面。广袖锦袍,八宝银冠闪耀。额前的刘海垂下,发丝间依稀一双半开半阖的眼。
"主子,东海龙王来邀主子去下棋。"文舒走到他身前道。
"是么?"他纹丝不动,手里的棋子叩着棋盘发出"笃笃"的清响,半开半阖的眼懒懒看着枰上风云,"倒挺有耐性的。"
"是。"
文舒见他不语,知道他又要拒绝,暗中替那龙宫小厮叹一口气,想到那他的泪眼又于心不忍,想他还没明说不去,便试探着问道:"龙宫几次邀约,足见其诚意,主子可要去走一遭?"
"这样......""啪--"地一声脆响,一子落下,风云立变,乾坤扭转。勖扬君直起身来,目光在文舒脸上来回巡梭,"你要我去龙宫?"
"奴才不敢。"文舒忙躬身道。
"......"长袖拂过,满盘星子被扫落在地,哗啦的响声中他长身而立,衣衫曳地,银冠入云,略薄的唇快贴上文舒的耳,"好,那就去一次。"
耳根发烫,灼热的气息喷在颊上,浑身都是一颤。文舒道:"谢主子恩典。"手里的大红请帖被捏得快皱成一团。
他施施然走出房去,文舒急急跟上,廊上跪倒一地天奴。乌龟精化成的小厮喜得又叭嗒叭嗒地抹起眼泪。
立在云端的天君,银发紫眸,风姿俊朗,傲然如凌驾于万人之巅。
文舒弯腰拱手道:"恭送天君起驾。"
他却忽然伸过手来:"上来。"脸色口气依旧是万人之上的高傲模样。
文舒讶异地看着伸向自己的手,他今天哪儿来这么好的兴致?
"上来。"勖扬君又重复一遍,眉头皱起来,语气也恶劣了许多,"聋了吗?"
惴惴地牵起他的衣袖,双脚踩上云端,文舒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表情,他似早有察觉,旋即转身,只留一个笔直的背影。银色泛着紫光的发丝落在手背上,痒痒的,似方才喷在耳际的气息,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才能压下周身涌起的那股不自在。
凡人不会腾云驾雾,找仙宫中的天奴们学了许久,跌一身青紫也没招来半朵祥云。勖扬君勾着嘴角嘲弄他:"凡人就要守凡人的本分。"自六岁那年进天崇宫,不知不觉千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在指间滑过,步出宫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二太子澜渊曾带着他御过祥云,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飞出不远就被勖扬君追了回来,如今只记得宫门前的万阶登仙梯,绵延曲折,如白色巨龙盘踞于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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