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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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官也不再问,又吃得几口说声饱了,雁回便收拾了碗筷。
会功夫的陌生人……可会是那日河边的人?
越来越觉得眼熟,仿佛有什么自心底埋藏的暗黑土壤中一点点探出头来。
陈腐的种子长成畸形的根芽,是否会结出有毒的果实?
四
难道是自己多心?几日不见发生甚特别事体,佳官也渐放下心来嘲笑自己的多疑,但那些无谓的想法却一直不曾说与雁回。只是反反复复禁不住地要想起那张不曾看清的容颜,仿佛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仿佛是不该忘却的。
其实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能够,不可以,不应该忘却的?
大夫来看过,又换了几味药,一发苦得难以入口,佳官却似已没了气力,雁回要他吃药他便吃,也不像从前那样非要哄着才肯听话。但药用得多了伤到胃气,常常刚吃了几口饭便伏在床边呕起来,雁回看着心疼却拿不出半点法子,倒是佳官定下神后倦倦地笑着说不打紧的,下次请大夫再开个方子好了。那笑容恬静秀丽一如往昔,但眼中的笑意轻薄得似乎风一吹便要去了。
十五是镇上集市的正日子。晚上我带你转转去可好?
佳官抬起眸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虽是拒绝,语气却淡淡的,听不出不悦。
雁回把他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掌中焐着:你总在屋里,心情自然不开朗,病怎么好得起来?
佳官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那去别处不好么?作甚么非去集市不可?
这镇子周围有哪里没去过了?雁回含笑反驳:再说你本来就爱胡思乱想,再去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
佳官是何等剔透的心思,怎会听不明白,知道说服不了雁回,便叹了口气道:去也行,可不许往人多处去。
当然不会。雁回如奉纶音,兴冲冲地满口应道。
其实有些怕。越热闹的地方越在极繁华处透出冷冷的凄凉,一种醉生梦死的靡烂浸透了流连忘返的人们,直把生人浸成森森的白骨。从来是怕的,因为有着太多不堪的回忆,因为恐惧着那灿如星河的灯火中倾泻出的无限喧嚣,因为曾被掩埋在花市灯如昼最深远处的黑暗中独自面对那许多可怖的血腥,因为再忍受不了被抛弃的撕扯一般的痛楚。但看着雁回兴高采烈的模样如何说得出口?
不如直面。
即使是这样小的镇子,依然可以繁花似锦,车如流水。雁回携了佳官拣着路边清静处走去,看着人们熙熙攘攘,笑逐颜开,平时难得出门的深闺女子更是喜不自禁,莺歌燕语不绝于耳。他们无声无息地自人群边行过,不惊起一丝波澜。两人一青一白,青的淡云舒卷,白的不沾点尘,倒在尘嚣中相映成趣出另一番清冷隽秀。
沉默许久,雁回低头望向身边纤细的人儿,只见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微微失神,凝望着遥远处不知何方。于是温声问着累了么?生怕惊到他。
嗯?佳官恍惚了一下,才应道:还好。说完又觉自己是不是太冷淡了些,展颜一笑:好久没吃云片糕了。
我去给你买,你在树下站一下。雁回拥着他的肩把他送到株垂柳下,又不放心地叮咛道:一定不要乱走啊。
晓得了晓得了。
站了一会儿有些累了,却不见雁回,佳官倚着树身,无所事事地折下枝落尽叶子的苍黄柳条在手中把玩,足下满是细长如美人蛾眉的柳叶,垂眸看去时满眼的金黄。
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是雁回么?佳官刚抬眸说怎么去了这半晌,就怔住了。
来人衣着素朴,但自有一番雍容不凡气度,容貌俊秀见之忘俗而轮廓深刻分明,而那双眼——
乍看去温和无害,却能直看入心底。
只听他微笑说道:你可姓林?
佳官骤然苍白了秀丽的脸,良久才艰涩地说:
原来是你。
当别人问起时,他总是说自己姓谢,名无心。
五年前离开京城时似乎是把心忘在了那里所以在之后的岁月里,再怎么苦怎么痛,也没有了感觉,索性把那个被梦牵魂萦的声音唤了千百回的名字深深埋起,改作了谢无心。四处流浪是出于无心,三年前路过一处着火的南院救下佳官是出于无心,送他回林府拿了五十两谢仪便悄然离去也是无心,没了盘缠滞留这个小镇作护院是无心,今夜闲步集市却远远见到路边树下的佳官更是无心。
他行着行着,眼光无意流转处,只见落尽叶子的垂柳阑珊中,一抹雪色身影不沾点尘般清雅,衣衫飘动翻飞如燕翼,几似欲乘风归去,直疑此处非世间,伊非俗世之人,因而能踏着满地的金黄在清丽月华中熠熠生辉,极尽秀丽细致的五官令人见之便动容直动到了心。乍看去弱不胜衣如小家碧玉树,却是雪作肌肤冰为骨,书卷温雅中透出冷冷寒傲孤漠。
那日在河边,远远瞧见枫林中缠绵相拥的两人,虽只惊鸿一瞥,却已足够他认出那一袭白衣如雪中纤细的人儿。只是不如此刻看得分明清晰,便也不如此刻的铭心刻骨。似是不曾有甚变化,依然在静如处子中冷冷地渗出清锐,虽然相识的那一年,佳官年方十二。
时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迹呢。谢无心淡淡地笑了,当年惊异于小小的孩子在那种景遇下居然可以手刃凶徒,但更惊异的是那一双眸,闪动着嗜血的光芒却清澈如水,甚至隐隐透出些许快意恩仇。该说是生着纯白羽翼的恶魔还是天使生着黑夜的翅膀?他也迷惑,但送了佳官回去后一切便与已无关。如今无心再见,这孩子的一双眼仍与记忆中一样,清澈如水。
凄厉如月。
没想到太守之子竟千里迢迢到这小镇,虽也听说他现与兄长同住,但那日在枫林里一见,分明暧昧。捺不住一点好奇,也不懂自己平时任什么都一笑置之,为何偏对这孩子追根究底,心想着虽无意探人私隐,但相认亦何妨?
无心相遇,有心重逢。
却须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佳官很快镇静下来,水色薄唇边轻漾起悦色:那日在河边也是你?
是。谢无心淡淡一笑:没想到你竟来了这里,一向可还好?
尚好。不过——佳官仰起白皙的脸庞望向他:我现姓江,不姓林。
你呢?还叫谢无心?
一愣。
不,我叫谢昭阳。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就脱口而出那三个几乎被遗忘的字,只知道被那双眸注视时一切都成了四个字:
情不自禁。
佳官听了,慵慵一笑,曼声吟道: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给你起这名字的人,想来……
是很寂寞罢。
五
虽只一句看似无心的笑语,谢昭阳听后却觉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中,一阵晕眩,一阵窒息。
冷冷清清的秋风卷起无数柳叶飞扬在衣,在身。
远远地有人唤道:佳官,等急了罢。
佳官扬声应道:你可回来了,怎么去了这许久。
江雁回拿着几包点心快步走来,眼睛却直瞧着谢昭阳,问道:这位是……
谢昭阳正欲回答,只听佳官已先一步回答:
他是三年前救下我的人,谢无心,谢先生。
于是谢昭阳一揖微笑:在下谢无心。尊驾可是江先生?
江雁回微诧:是,你怎么知道?
在下现暂居周家大宅作护院,来了才几日,江先生的大名却是常听人提起。
是么……雁回有些尴尬,原来他就是李婶说的那个陌生人……总觉得眼前这人似乎话中有话,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舍弟多蒙谢先生相救——忽然想起谢无心该知道佳官姓林,自己却姓江,这关系怎生分明,一发说不清白。
佳官见他讷讷,便接过来道:难得与谢先生重逢,也算有缘,改日请到舍下一叙,容家兄与我好生报答谢先生的再生之恩可好?
场面话虽总算说得圆满,但三人都觉不自在,雁回说声失礼便携了佳官匆匆离去,谢无心也深感自己孟浪,冒冒然弄得如今倒是相见争如不见了。
忽然想笑。
那个孩子长大了呢。
其实没有。
大叫一声从梦魇中醒来,急促地喘息着坐起身来擦去一额的冷汗。
着实走得累了才破天荒地没有失眠,以为睡了很久,夜却还深。
睡前忘记熄灭的烛火竟仍亮着,虽然只剩了半寸不到的一点,蜡泪积了厚厚的一堆畸形地瘫在桌上,旁边是雁回买回来的点心不曾拆包,苍黄的油纸居然在月光与烛光中反射出了一点点黯淡的光泽。
身边的雁回被惊醒了,喃喃地问着怎么了。佳官的唇仍苍白微颤,声音却已镇定自若地说我想喝水。于是雁回下床给他倒了杯水,佳官一把夺过来用双手捧住贪婪地喝着,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喝得急了便有少许自唇边溢出淌到颈上。从来慵懒优雅的他几时这般失态?雁回虽半梦半醒间也觉出不对,取了丝巾给他拭着,轻声说急甚么,又没人和你抢。
叮铛铛一阵清脆连绵的轻响,瓷杯从佳官手中落了下去撞上床沿再摔在地上,不曾碎裂却滚开了好远,直被墙拦住才反弹回来,轱辘辘转了几圈停住了。佳官把脸埋在雁回肩上死死地抱着他不住哆嗦:
我杀了人,雁回。好多血,好多血,他抓着我的手上都是血,他瞪着我的眼里都是血,好多血,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他来抓我,他要我一同下地狱,我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恨你。
既然当年已离去,现在却为甚又重逢?
我是该感激你的,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可是我恨你。
你要是死了该有多好。就不会有人提醒我曾是多么狼狈多么凄惨多么残忍。
谢昭阳,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谢你还是该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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