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第一部)
【内容概要】
年少的心里明镜也似地知道,书上那些传奇都是假的虚的,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还比不上那些谄媚笑着的小官双手奉于父亲案头的一方上等端砚,更不会有书生夜读时动了凡心的美艳狐仙前来巧笑倩兮。
回过神来,白得泛着柔净珠光的纸上凌乱的字迹透着弱不胜衣:
萋萋芳草忆王孙,
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
雨打梨花深闭门。
眼前忽然就朦胧起来:自己,何时也学会伤春悲秋的长吁短叹了呢?不是一向以为已看得通通透透么,怎地也多愁善感起来?
1
这一年开春以来,雨不知怎地,格外勤呢。在这片春日本应飞砂走石旱得人心惶惶的土地上,雨勤了,也一样叫人不安。
又是细雨绵绵的日子。被交织着的透明雨丝氤氲得灰蒙蒙的街市上,撑着吱咯作响的陈旧油纸伞,足下溅着因掺杂尘土菜叶而变得污浊的水花,迈着钝重步伐迎面行来的相识的贫苦人们,都用由于劳作而疲倦的眼睛对视着:老天爷怎么了?
只有不必为衣食发愁的人们,才能闲闲地倚坐在镂空雕空的窗前,用保养得如玉修长的手,品一杯白雾袅袅的清茶,赏着檐下珠帘似的水幕,叹一声:大梦方觉晓,平生意迟迟。
苍白细长的手指间,是一串湛碧剔透的腕珠,翠玉琢成,银丝为线,在入夜却不曾燃灯而幽暗的室内闪烁着绮艳的光,随灵活而微颤的指尖转出曼长的音韵: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垂,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年少温文的声音,轻轻又清清。与手指同样苍白的薄唇缓缓开合着吟诵自己也不分明的词句。一百零八遍,日日执着。母亲说,唯有如此,才不负她的一片苦心孤诣。
从来就只有母亲的日子,宁静如春雨淅沥。身居多年的府城繁华至此,人世的喧嚣却从传不到这小小的内院花园,由肮脏的阿堵物支撑起的清高,是怎样的不沾点尘?
佳官没有想过。
佳官姓林,原本不该是佳官而是加官。花钱捐来县令之职的父亲当时正顺风顺水,一心盼着加官进禄,便给自己的头生长子起名加官。谁知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夫人却不依不饶,定要他改过。实在禁不起夫人夜夜饮泣伤心,父亲终于让步改了一个字,于是有了林佳官。
也许是这名字起得好,父亲竟真的升官了,一路直至太守。家里住的宅子愈来愈大,愈来愈奢华,佳官日渐长大,却不见愈讨父亲喜爱。无他,只因刚出生不久,佳官便诸病缠身,延请名医诊治,竟说是先天不足,心脏孱弱,须忌大喜大悲,尚易夭折。得子的兴奋之情还未过便被冷水浇面的父亲心也凉了,从此就变着法儿地讨小娶妾,冷落了母亲和襁褓中的佳官。谁知怎就那么不巧,连讨了三房妾侍,却无一人有讯,倒是佳官有惊无险地长到了十五岁。父亲虽满心不喜但也不能不护着他,看了他又实在开心不起来,索性放任自流,一面继续在第四房侧室身上下功夫。
自知佳官有病起,母亲便开始礼佛斋戒,为他祈福,把个争宠好胜之心似乎皆是淡了,任相公怎样荒唐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日日守着佳官。
真的无怨?
真的不悔?
真的甘心?
美丽的,温柔的,总是垂着不再年轻却依然清澈的眸子轻轻地说着佳官再陪娘亲念一会儿经罢而自己永远都不会想到拒绝的母亲啊……
只有一次让母亲失望了。
母亲曾不知央了几多人才从香火最盛的兰济寺求来串明镜大师圆寂前用了一生的檀木手珠,珍珍重重地给了他,可素来好洁的他见了上面结着的长年数珠的手垢便心生厌恶,拗不过使了一次便说什么也不肯再使,任母亲哀哀怨怨地望着他就是硬下心来不去理会。少有呢,佳官居然也会不顺母亲的意……
终于那串手珠还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伴起了石砚狼毫。他依然用着心爱的翠玉腕珠,念那一百零八遍经文。太习惯了而从未想过那些拗口而繁复的词句背后,有着怎样的涵义,只是因为母亲日日念诵而要他也遵从。保他一生平安竟会是如此简单么?
天真的女人和天真的孩子啊……
贴身丫鬟水儿掌着盏琉璃灯飘飘地进了来,一团柔黄的色泽衬得角落的黯然越发深重,却映得佳官长长的睫毛边缘都泛起淡淡的光。水儿轻轻挑亮了桌上的灯,屋中一时间溢满了暗香浮动的明亮。佳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平静无波地继续着。只有佛龛前燃了大半的线香上,细细袅袅的青烟颤抖了一下,又重复着升起散去。
水儿耐心地等待他念完经文,才低声道:少爷,可以关窗了么?
佳官缓缓地抬起眼,仿佛大梦初醒般望向敞开的窗扉,苍老的柳树伸展着青翠的枝条柔软地拂进来,他定定地看了一阵,才几不可闻地喃喃道:雨还没停么……
是。水儿似已习惯了他的答非所问,只恭谨地答道:一直没停过。
那就不用关了。他的声音在暧昧融合的深沉夜色与温暖灯光中显得有些恍惚,眼睛却异常清亮。伸手折下一片秀如美人娥眉的柳叶把玩,再湛碧也及不过苍白腕上的翠玉佛珠,却多了几分生气几分灵动,连叶面上纤细的脉络都精巧如斯。
水儿迟疑了一下:那寝时再添床被可好?若是受了寒夫人又要责怪的。
倦倦地应了一声,佳官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指间的柳叶,拗来折去下已可怜地快要断裂,从伤处渗出同样鲜绿的汁液,染得白皙的指尖也盈起绿意。
当水儿去准备服侍他就寝时,佳官把手中已揉成几段的叶子,悬在了灯焰上。汁液滴下时是哧的一声,而叶子已灼得焦黑。
抛了炭似的物什,把双手浸入温热的水中,不消片刻又是十指纤纤皓腕如雪,洁净一如往常。佳官薄薄的唇边微微漾起秀丽的弧度:水儿,地上又脏了。
这座宅子曾是当朝前任吏部尚书的产业,因身后无嗣又无亲戚所以荒了下来。俗话说:前不种杨,后不种柳,当院不种鬼拍手。怎么看这座前有杨后有柳当院有槐的大宅都着实是有些怪异的,却也着实气派,价钱又不高,所以父亲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反正他从来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而佳官,第一眼便看上了内院中,窗前有株繁茂垂柳的一间房。
后花园中没有花,许是尚书大人不爱鲜花的娇艳妩媚罢,满园尽是木叶郁郁葱葱,倒也清爽,望过去净是浓得要溢出来的碧绿。虽然此时刚入春,没那么明艳,却还是惹人的。
父亲是绝少来后园的,连那四房姨娘都不住这边,偌大的东厢只有母亲和佳官居住,拨过来服侍的下人也尽是不争强好胜想出头的,均跟了他母子十来年。倒也不觉得冷清,许还是两个字,惯了。
已是傍晚时分雨尚不曾停,湿润清冷的风自窗口翻着卷着潜进来,拂在脸上微微的痒。天是暧昧的灰而地是昏愦的黄,望出去仿佛只剩这园中媚人的绿。提笔运腕,宝墨飘香,佳官仰着脸想了想先生出的题目:恭则不侮。心里冷冷一笑,手下却不停一笔极工整的蝇头小楷。父亲请了饱学先生来,却从不问他的功课,想是并未指望他有怎样出息罢,再说凭父亲的门路,哪里寻不出一个前程。先生自然不会看不出东主的意思,又见他心不在圣贤书上,索性懒懒地随他爱念便念,不爱念便算。窗课本子改则改矣,也不督促他刺股悬梁,因此六岁启蒙,九年下来八股却只是平平。
阖上窗课本子,又铺开张宣纸随意涂写。略长大些便开始看闲书,读了不少只是瞒着母亲。母亲一直盼着他用功成材,可多年下来见他确实无大长进便以为欠的是天赋,才灰了心不再逼了,若是知道他诗词曲赋野史外传念得烂熟只怕是要气得心疼。其实也怪不得他,买下宅子时放满四书五经大义微言的书房最深角落里净是这些书,也不知是不是尚书大人闲时解闷的,父亲向来是不看的,下人也不敢乱动,自然只有他悄悄地换了一本又一本。
只是读得再多,也没有做过梦……年少的心里明镜也似地知道,书上那些传奇都是假的虚的,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还比不上那些谄媚笑着的小官双手奉于父亲案头的一方上等端砚,更不会有书生夜读时动了凡心的美艳狐仙前来巧笑倩兮。
回过神来,白得泛着柔净珠光的纸上凌乱的字迹透着弱不胜衣:
萋萋芳草忆王孙,
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
雨打梨花深闭门。
眼前忽然就朦胧起来:自己,何时也学会伤春悲秋的长吁短叹了呢?不是一向以为已看得通通透透么,怎地也多愁善感起来?
轻微的啪的一声,定神看时,是悬着的笔尖滴下偌大一滴墨泪污了字纸,正打在黄昏两字上,渐渐洇开,于是那两个字也跟着扭曲伸展开来,参差不齐地失了原本清秀的轮廓。
雨终是住了,天却犹未放晴,惨白惨白的像害了病。佳官想起刚才请安时父亲交待的事体就不由得厌烦。
佳官,过些日子你姑姑家的雁回表兄会来住一阵。父亲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高兴与否。姑姑家是久不来往了,据说是嫁了江姓大户人家,锦衣美食,万事不求,不知怎地却又想起还有个弟弟做太守,巴巴地把儿子送了来。
你姑姑与我手足情深,你也要与雁回好好相处才是。他若来了就住你旁边的那间厢房罢。
旁边的厢房久不住人了,姑表少爷要来自然是好一通打扫。佳官看在眼里只觉好笑,至少还要等上半月,这么早理出来做什么?他是不解,那些西厢的姨娘们的丫鬟却兴奋得很。
听说姑表少爷生得可好呢……
是啊是啊,听说有好几家小姐为他害了相思病呢。
真想见见啊……
不知道老爷夫人会指谁去服侍表少爷?
反正不是你。
我看肯定不是你才对罢。
莺莺燕燕,就为了这还不曾到的表少爷小小地起了波澜。
佳官是不曾听到,听到只怕能好好笑上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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