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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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的先生还在,见他这个样子回来着实吃了一吓,听他竟是要在此帮工过活更是吓得不轻,但素来最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孩子,便安排了看管书库的事体给他,想着了不起是背了家里负气跑出来,过阵子便该回去的。
念书的孩子正如自己当年一般,个个是富贵子弟,年纪十一二到十七八不等,眉目清朗举止活泼甚是讨人喜欢,同窗间亲热异常。江雁回只日日看管书库少与他们交道,但冷眼看多了却发觉书院里竟是南风颇盛。也偶有人见他容貌清秀也不嫌他身份低微搭讪过来,他只委婉笑拒,渐渐拒得多了众人也就晓得他不好此道,便无人再纠缠不清。清静下来时也会笑自己痴:毕竟时日不同,自己却还守着那点子礼法教数,这些孩子已私底里学着虚凰假凤了,但细想去雁归与自己份属兄弟,怎地也说不过去。
许是年少的轻狂已过去,故人也已不在。
从书院返家是一年前,半年后接到那人的死讯。那时正身在青楼勾栏,却是怎地处理了?依稀记得是读过后随手抛了那人的绝笔继续与一着白的温柔女子调笑罢,享着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听着箜篌丝竹艳冶曲儿,任那张薄薄的信笺婉转如舞般曲曲折折地飘在地下,被女子的绣花窄履踏出了细巧的足印。
却又是谁,在笙歌散后酒微醒时颤着手拾了那信,恣意的泪水涌着渲染了少了力道仍端丽如斯的字迹,洇开了大朵大朵的墨桃花?
在遥远得看不到的一个叫做英吉利的国家,那里的人们都信奉着一个严厉而万能的神。曾问那里的人可像他一样都拥有一双海水一样的眸子,他却只笑着不答。曾说他的名字拗口又无意义,他笑说那我也改姓江可好?于是十七岁的少年绞尽脑汁地给这双蓝眼睛起名。
江暮。
每次念起这个名字就会想起黄昏时静静流淌的水面铺满绯色如一江的桃花。解释给他听时他却没有笑,是又想起了远隔万里的故国么?不明白桃花有何相干,但江暮说听他们念书时读的一首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然后叹着:不知他现在怎样……
只是这一生,都回不去了……
平凡出身历了许多艰苦才攀至高位前程似锦,却在名流聚会上对高贵美丽而傲慢的少年一见倾心,几经波折才听得少年一句温言甘语,可却引了流言蜚语满天飞。少年位高权重的父亲只一句话,便逐了他到这陌生的东方终生不得归回。本来无甚可怨,只是忘不了临行前街上相遇,少年一个冷冷的眼神一句冷冷的不知阁下是谁,后来更听得好事者提及少年一口咬定是他强求而非自愿,心便凉了冰了,可怎样也抹不去那无与伦比的容颜,因为是用一生再不能有的激情慕恋着啊……
所以认定是神的惩罚,因为神说:人若与男人苟合,象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只把这往事向江雁回略提了一次,因为发觉他竟心里满满的是个叫江雁归的孩子是名义上的兄弟,想让他放弃那点痴心那点妄想,可连自己都陷了进去江雁回仍懵然不知他的心思,虽然那样迷恋着他迷恋着湛蓝的眸,可不是真心。
被掩住的清明中,江雁归的脸庞,清晰如故。
直到忍不住去拥抱十七岁的少年,江暮才知道自己又何曾忘却过心底那抹笑靥?只是重合在一起再拆分不开罢了,只是把江雁回当作他罢了,只是为那点无法压抑的悸动寻一个出口罢了,教了他许多教了他故国的一切,贪婪地在他脸上寻找熟识的神情,明明是不同却又似曾相识,所以感叹造物的神奇,感叹主的仁慈,夺了他去又赐下了江雁回。
忘不了那一双天一样海一样的湛蓝眼睛,梦一样水一样的温柔,银子般圆润深沉的声音,正因为不属于这里才分外引动人心。从不吝惜于赞美他的容颜,从不犹豫于拥抱他的寂寥,从不冷漠于他的伤痛。无法融入这片陌生的土地而愈发思念着回不去的故国,一遍遍向他讲述着心上的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常常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说一句不长的话,接一个不长的吻,只是唇与唇的相触,用自己的唇去覆盖对方的唇,也被对方覆盖,享受彼此唇上的冰冷气息。
吻的时候,他们从不拥抱对方。那急切的攀附与纠缠,是留给未来的。
如果,他们,竟然,还能有未来的话。
有时候,在夜晚,他们相拥着入眠。对于两个既不相爱也对彼此没有欲望的人来说,这种拥抱,在放手之后依然会冷到发抖,但他们已是饮鸠止渴般无法自已,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把对方圈在怀中揉进心里,好填满那个深得看不到底的黑洞,扔了那么多东西进去,却依然空空荡荡。
他的爱,是禁断之恋。他的爱,是不伦之恋。他们都有着相同的伤口,相同的痛楚。所以他们像动物一样,在狩猎与被猎之间度过一天之后,回到阴暗的洞穴中互相舔舐彼此身上的血迹,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对方,也从对方身上掠取温暖。
但他们丑陋的伤痕只能在黑暗中悄悄地腐烂。他们的心和身只能在充满潮湿与血腥味道的泥土中变得冰冷,再渐渐干瘪老去。他们不配拥有阳光,可至少能够彼此拥有。
神说:人若与男人苟合,象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十六岁时江雁回到书院念书。
十七岁初识闲时来书院教授天文算学的江暮。
江暮于江雁回二十一岁时去世。
12
梦里一双哀哀切切的眼,辨不清道不明是雁归还是佳官?再怎样也抹不去佳官被藤条打下时惨白的脸。肩上那一圈齿痕殷红艳丽地清晰着,早已不痛了。看得出佳官的牙齿生得极好,整齐且锋利。许是这样才喜欢咬人?想到这里江雁回忍不住轻轻笑开,一双细细长长的眼却没有勾起一湾桃花的妩媚,依然是温柔如水。却不知他现在怎样,该是不会有事罢。奇怪自己可以如此平静地想起他,总以为会愧疚会歉悔所以不敢也不愿想,怎地真想起时竟只是淡淡的痛楚伴着融融的暖意柔顺地涌上来,如冬日里银旋子中滚热的金红花雕,抑或是尊红泥小火炉,手捂上去是氤氲的热气,浓烈而不灼人。忆起日日给他摆龙门阵,现下却已记不得许多,佳官怕是也不曾记得多少罢,总是慵慵地半阖着眼不晓得听进没有,还记得那手是如衣衫一般纯白如玉……只有一个故事,分明记得讲过。早先还是江暮讲与他听的,自己却拿来哄了这倔强的小少爷,记得那时他到底没听到最后便沉沉睡去。以前陪着雁归却轻松得紧呢,只要在一起便会开心了。雁归从不是个别扭的孩子,不需哄着宠着才有悦色,反而在自己悒悒时会想法子逗自己笑。所以也从没有机会像抱佳官那样抱抱他,现在想起来却不后悔:若一时冲动起来,却如何向他交待?雁归毕竟还年少,从不曾明白他的心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向来只以为他们是最要好的兄弟啊……
因为心知此生怕是再还不清欠他的,所以反而安心地欠下去。
管着书库并不需多少心思,无非是扫扫地晒晒书,理得齐齐整整便可,闲了便随手拿过一卷翻看,倒也惬意——久不曾这样了呢。自打回家后足有一年时间,日日笙歌艳舞,流连勾栏,虽是做得好戏哄了众人,却也确实无暇读甚书,但再看起来,竟没甚生疏之感。想来那时学的最差的反而是天文算学罢?怎样也喜欢不起来,虽是江暮教的。江暮知他不乐便也不强使他学。
一笑,依然读书。只是忽念起十二岁曾教五岁的雁归启蒙,只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却依然读得开心。记取雁归小小的脸上笑得灿烂。
行行复行行,转眼间时已入夏。此地春华最短,夏日绵长,那点子雨水似是在春时下得尽了,近来半分也无。还好未至最热时,虽有些燥倒也不惹人厌。只是书院的学生贪着屋里荫凉便越发少出去玩耍,私底下交好的更多起来,幸好还不及于乱,毕竟家教极严先生又训得紧,那点孔孟之道多少残留些在心里。
这日先生半途被人请了出去有事,留了功课与众少年,要他们好生等自己回来。先生前脚走屋里立时乱成一团,结伴耍子,猜枚打牌,更有牵着手到角落里卿卿我我的。江雁回正巧路过窗外听得里面反了天,无意地瞧进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仍径自往书库走去。
远远地便见书库前有人一身白衣,瞧不清但见他身形纤细似是少年,也是书院里的学生罢。来这书库却做什么?难不成又是一个瞧上自己的?
江雁回啊江雁回,你几时变得这般无聊?
少年虽该是在等他却面向着屋门,竭力把自己单薄的身子隐进檐下那一带窄窄的阴影。江雁回于是扬声道:有事么?
少年忽然不动了——或者该说是突地僵住。
瞪住那白衣如雪,一股冰冷之意猛然窜上来,江雁回的脸色在初夏极盛极灿烂的阳光中骤然褪了血色。
良久,少年才一分一分地转回身来,极秀丽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眸亮如点漆,水色的薄唇拗出仿佛微笑的弧度:
雁回表兄,久不见了。
脑中嗡的一声,无数金蜂狂舞。
自己是怎样惶惶地奔了出去已经全然不记得,不顾周围人的侧目直跑出书院到了僻静地里方才停下来喘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夜行遇鬼一样惊惧莫名,只知道没有哪一刻比见到佳官时更怕。之前想起他时的温柔此刻全变了异常的阴寒反噬过来,如涨潮时铺天盖地的浪,卷了去便永不超生。说不上来但佳官真的有些不大一样。不,不是外貌,并没有更清瘦也没有更苍白,事实上也很难比以前憔悴,但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整个人忽然如万年不化的寒冰,回身后那双眸冰天雪地一般流转过来的那一刻自己仿佛在一渊寒潭中沉下去没了顶,眼前只剩透明而柔软的水温存地拥过来卷过来而怎样伸手也触不到的是那张绝俗的容颜……
定了定神向书院走回,本以为不会再见可这一生又何其长远,躲便能躲到几时?欠下的,再怎样赖也逃不过那附骨吸髓的一双眸。
罢,罢,便是要我怎样还,也认了。
肩上的伤痕恍惚在讪笑,是被他留下的印记罢,所以再逃不掉摆不脱,无论身在哪里都寻了来。
回去时,佳官却已不在了。书库门前是空空的,檐下那一带荫影更窄了几分,院里的细柳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仍是绿却不见清翠,竟绿出了枯黄之色。
真真是白日见鬼了。江雁回苦笑。但随即嘲讽自己:想些怪力乱神作甚,他既然来书库自然是这里的学生,去孩子们念书的地方一瞧不就知晓了?于是行到那扇窗外向里望去。先生已回来了,正叫人上去指点文章,刚才只顾着玩耍这时一个个都是愁云满面,只有角落里一抹白衣如雪,眼眸如冰,不为所动似的端坐凝神。
呆呆地看着险些唤出声来。
佳官……
为甚竟曾觉得雁归与佳官相似呢?现在看来分明毫无根据。若说雁归是阳光明媚,佳官便是云破月来,那一抹凄清是渗进骨子里所以格外冷落。从不会见雁归有软弱的时候,再苦再被欺负,见了他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唤着雁回哥哥。而佳官从那双眸中便透出阴霾的冷,却偏又无力保护自己。若说雁归是一张白纸,佳官便是被太多的颜色掩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硬是用一身白衣如雪遮了内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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