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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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其实没有力气可已经看到江雁回伸出了手想扶自己,所以再逞强也要支持下去,可接过瓷杯的手抖得水花四溅,还未送到唇边已洒了一半。江雁回叹了口气拿回杯子:我的手很干净。
不知道何时起心里已经在变……居然会留恋方才被他拥着的安心,可不能要,不能求,连一句软弱的话都不能说出口,因为曾那么傲慢地拒绝他所有接近的企图,因为手上丑陋的伤痕在嘲笑着自己的怯懦。曾是采取怎样激烈极端的手段也要抹去来自人的温度,几乎是强迫性地对自己强调了一遍又一遍人是怎样污浊,可这样的自己居然在渐渐融化……不能相信啊……只是如此简单的接触就让自己辛苦筑起的防线溃不成军么?绝望地对自己说你必须放弃因为要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承担,因为是你甩开了他的手,是你撕咬着被他碰触过的手,是你让人扔掉他用过的东西,是你要他放开拥着你的手,所以现在,刚从梦魇中挣扎出的你再怕,再冷,再难过,都不可以投降,不可以对他说抱抱我可以么,不可以求他别离开,不可以,什么都不可以……因为从来是要做一个冷漠的,无心的,用洁癖与自闭保护着自己的人。
而这一切,与寂寞无关。
今儿……你去做什么?
没有问出口的是:即使看到我那么难受,依然可以独自离去么?
想知道啊……在他的心里,自己是什么,占据着什么。被哄着宠着像个孩子,却只是他一时的兴起一时的游戏么?那么温柔的笑意满满地溢在春水般的眸中,勾勾地飘起一湾绯色的桃花,不是只为我而存在的么?
太强求了啊,江雁回与林佳官有何相干?不想付出只想得到的贪婪的少年,情愿站得远远地享受供于足下的牺牲,却不愿纡尊降贵地对奉献的人施舍一眼。
江雁回笑了:去看林太守审案。
哦……咦?林太守?不就是父亲么?佳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原来这城里有个秀才,年少时生得容颜如玉,整日价与些长朋友厮混做些龙阳之事,直至二十岁开外方才定下心来奋志萤窗,埋头雪案,一考就入学,入学就补廪,竟做了不大不小的名士。只是仍极不喜女子,但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才勉强娶妻生子,不成想妻子虽生下一子,却难产去世,他便做了鳏夫。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妇人,只要寻个绝色龙阳,为续弦之计。过了几年终让他得偿心愿,访到一少年,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樱桃,腰同细柳,竟是一个绝色妇人。别的丰姿都还形容得出,独有那种肌肤,白到个尽头的去处,竟没有一件东西比他。雪有其白而无其腻,粉有其腻而无其光。秀才自在天妃诞日赛会上一见便再不能忘,拼了一点祖产用五百金聘了他来。两人成亲之后,真是如鱼得水,似漆投胶,说不尽绸缪之意。又把少年的老父接来同住,晨昏定省,待如亲父一般。只是六十以上之人,毕竟是风烛草露,任你百般调养,到底留他不住,未及一年,竟过世了。秀才哀毁过情,如丧考妣,追荐已毕,尽礼殡葬。少年因秀才变产聘他,已见多情之至;后来又见待他父亲如此,愈加感深入骨,不但愿靠终身,还且誓以死报。时日一长,秀才却着实担心起来,少年渐渐成人,若是想着娶妻传嗣,丢下自己一人孤苦零仃却怎生得好?一日无意中对少年提及此事,谁知这少年也是倔强性子,竟趁他外出时将自己阉割为明心志。
城里原有不少对少年美貌垂涎之人,听得这般奇事都是又妒又气,妒的是秀才竟有这等艳福引得少年死心塌地地随他一生,气的是那般极品自己竟不得一尝,索性取了个一拍两散的法子,联名向官府首告秀才私置腐刑,擅立内监,图谋不轨。林太守听了也是讶异不止,立时派差人拘了来。一番问来,秀才一力相护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太守觉得虽是情有可原却着实荒唐不稽,又见听审近千众人都鼓掌哗噪定要判罪,拗不过便命人打了秀才三十大板,申文学道革了他的前程。
你说这可算得件奇事?江雁回虽是笑着的,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反而淡淡地透出抹悒色:竟会有男子真心以待,自残身体也无怨无悔……
我瞧见那少年了,左右也就和你一般年纪罢,怯生生文文弱弱得像个女儿家,在堂上哭着喊着求你父亲放过心上人,磕得额上全是血啊……全然看不出他当初竟有那般决心。
这两人,此生便算是欠下对方,纠缠不清了。
可叹这世上,只许逢场作戏,却容不下真心。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欠了他的,便倾尽三江之水也还不得,只能拼了这一世。倒也无妨,欠下的已不止他一个。大不了拿去自己这条命,只要是该他的都还了他,又有什么打紧?反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只是为了还他而连累了……可开了头便容不得住手,因为一切已由不得自己,这局棋本是自己所设,现在却如有了生命一般活生生地运作着,连设局的自己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佳官却已听得痴了。向来只见书上说,男女之事顺阴阳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载之义,象造化陶铸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凿,所以亵狎而不碍于礼,顽耍而有益于正。至于南风一事,论形则无有余不足之分,论情则无交欢共乐之趣,论事又无生男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义,创出这桩事来,有苦于人,无益于己,做他何用?却没想竟会有这样一桩真真切切,动人心魄。
曾听人说:心系于男子,是神最深恶痛绝的罪,再怎样深刻地忏悔也不能获得宽恕,只有临至死前才能解脱。可说的人,又何尝曾悔了自己的过,几时忘却那个永得不到的人?他是情愿罪都归在自己身上,也要留住那一份恋慕,因为所谓的罪恶,竟是无与伦比的甜美啊。也是他,才让自己明了自己的那颗心,如斯在兹念念不忘的,是哪一个人儿。
也许这一生都不明白,会更好些罢。可即是已知道了,便再摆脱不掉那刻骨的迷恋,梦里都是那双纯净的眼清秀的脸,全然不知地满心都是依赖。
雁回表兄……佳官见他呆呆地不说也不动,轻唤了一声:
可要回房歇息?
回过神来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不了……我在这儿陪你可好?
是看错了么,那双总如幼兽一般警觉着防备着的眸中居然会闪过一丝轻悦?
好……佳官不假思索地说完才想起件为难事儿:可这里……你要睡哪儿才好呢?
江雁回看他踌躇,便笑道:你往里让让,我睡你旁边。
猛地一下,佳官的脸一直红到颈上。
说笑的。江雁回笑出了声:我在春凳上将就一晚。说着把春凳搬至床边躺了上去。
半晌,江雁回的呼吸已趋悠长平稳,似是睡着了。可佳官低低地叫了声雁回表兄他便立刻睁开眼:怎么?
你……佳官往被子里又缩了缩,把大半的床都让了出来,羞怯怯的眼睛不知盯着哪里,声音细弱几不可闻:过来躺罢……
7
忽然想拒绝。
不是你一直盼着的么,拒绝了做甚?花了许多心思不就是为的有一日这冷漠又天真的小少爷心甘情愿么,怎地事到临头却又犹豫不决?
心里翻腾不定但身体已先一步而行合衣躺了上去。并没想去分佳官的被子,何苦争那一点点暖意?自己又不弱。佳官却没瞧出他这许多念想,软软地说道:雁回表兄……
嗯?
你困么?
还好。
那我……念会子经文可使得?
当然使得。
佳官松了口气,江雁回听得他在被子里瑟索了一阵,兴许是攥着佛珠罢。帐子里暗得什么也看不清,但少年的声音清晰如斯地在耳边呢喃:
…… 菩提萨垂,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珂……
一遍一遍单调地重复,平稳无波,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要念几多遍?
吟诵声略停得一停,佳官怯怯地答:一百零八遍……吵到你了?
没有。江雁回暗叹,居然会有这样的虔诚么?不可思议:你信佛?
良久的沉默,佳官才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又念它做甚?江雁回的语气中已带了些许不恭,心底是莫名的火一点点燃起来,他如何总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明明曾见了刹那间闪过的眼神冰寒煞人,作出这弱不胜衣的模样却是给谁看?
说不上是促狭还是真心,突然半支起身子凑近过去——有极端凝的檀香隐隐在衣:你喜欢那日我唱的曲儿?
不须看也知近在咫尺的那张容颜必是酡红如醉,却丝毫不肯轻轻放过:有几回听得你在屋里唱,可会了没?
暖暖的气息拂在佳官唇上,知道自己的脸定是红透了,又不敢开口,不晓得他还有什么话等着自己。
不知道自己骨子里那点轻佻是打哪儿来的,是不需学的本领,抑或是堕落本就轻而易举?只是记得第一次唱了那曲儿给他听的女子,眸光如此寂寥……
没多久,那女子便在黄昏的西风里,将自己悬在了梁上。谁也不曾对谁心动所以不会心痛。女子对他而言只是青楼里又一抹早逝的孤魂,他对女子而言只是楚馆中一个不经意的过客。她为他唱了一支曲儿,他听她唱了一支曲儿,如此而已。
至于她,和负了她的男子,则与这个故事,与江雁回,与林佳官,都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这支曲儿,飘飘荡荡,缠绕不去。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被江雁回柔声细气地在耳边唱罢,佳官如何再念得下经文?整个人几乎埋进被子里只想快快逃了那靡艳低回的调子,可那曼妙的声音依然自被外巧巧地钻进来溜进来。
逗了一阵,也暗自怕闷坏了他,歌声一停,江雁回轻唤道:佳官?
被子一动不动。江雁回便直接动手拽,佳官哪里抗得过他?只见清清秀秀的脸捂得通红,连眼睛都水汪汪得像要哭出来了——不过也只是像而已。才想起来他还发着烧,如何禁得起折腾?可现在再想试他是否发烧哪还试得出?但看他精神大好,想来是无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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