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作者:未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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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当人左胸受刺,将遭遇多么巨大的风险。接连几天时间,伤口的流血从没停止,即使稍稍止住片刻,再过一会才缠上的纱布又会被鲜血染红。
克劳狄一直处于昏迷,原本古铜色的皮肤也因失血过多而褪成惨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置信一个人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大量的血液。而他仍然活着。
以医师们的经验来看这简直是个奇迹。从没见过一个人在失去了那么多血液之后还能生存,虽然他气若游丝,但直到目前为止,他仍活着。
第六天时他的失血终于得以抑制,但仍旧沉沉昏睡,更仿佛可能就此睡去不再醒来。
整个宫殿之中被一股深重的忧虑压迫着。
那些护卫侍女们,素来仰慕『帝国之刃』的威名,这段日子以来每天亲力照顾皇帝的起居住行,更深层接触到在他严峻外表下的真实与正直,早已对他产生了深厚的情感,那种爱戴、尊敬与钦慕混合在一起的,不同寻常的情感。看着曾经神采飞扬的主人如今气息奄奄昏迷在床,心中自是悲伤难抑。
而历来与他亲近的人们,艾伦,提摩西,瑞恩……已连『笑』这一概念都失去了。
两周后,他的情形突然恶化,伤口再度血流不止。医师忙碌了一下午,血终于被止住,然而他们脸上莫不露出绝望的凝重。
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了。这是他们离开皇宫时最后留下的话。
呼吸声轻得仿佛没有一样,眼帘始终紧合,分毫不曾动过。
他曾是饱受瞩目意气风发的罗马之君,而现在,英俊不改,却没有了以往奕奕的神采。湛蓝如海的眼眸,眸中曾经闪耀的光芒,或冷峻,或威严,或震慑,也因为双目的紧闭而看不到了。
他静静躺在大床中央,华被覆身,纯白的长长帷幔将大床笼罩,垂落地面,偶尔被风吹起而轻舞。
一个人间最美的坟墓。
床沿,一抹白色的身影似乎与其溶成一体,悄无声息。修长指尖轻抚他的额头,顺着鼻翼下滑停在唇上。在这里,还能通过时有时无的热气,隐约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
活不过今晚了吗?文森特心中默念,眉目之间盛满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明明已经准备一生追随在他身旁,明明自信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将他保护绝不令他受伤害,明明承诺过除非到死否则绝不离开他。可是现在,他的生命却从自己指缝中一缕一缕飘然溜走。
到底为他做了什么?权力、名誉、荣耀,全部对他双手奉上,为何却留不住他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文森特缓缓从衣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尖端抵上对方的喉骨。只要这样压下去,所有的一切就结束了。
与其看他活得这么痛苦,不如亲手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解脱……
文森特手心微颤,僵持许久,终是下不了手。他紧紧闭上双眼,眼睫的震颤昭示出此刻心底巨大的矛盾。
普通人在心脏受到重创后早已死去了吧?而他却没有。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他仍然不肯间断地呼吸着。是什么给了他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一定有那么一股力量。在他心中,一定有那个坚定的意念,才能坚持到现在。
那么,他所坚决不放弃的,是什么?……
抵在对方咽喉的匕首慢慢收回,文森特深吸一口气,蓦地睁开双眼,眼中悲伤不再,只有毅然的炽决,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生。他掀开丝被,将对方小腹以上全部曝露在空气里。
这个人的确有些瘦了,却依旧令人挪不开目光,即使身处死亡边缘,仍是这么的英气逼人。这就是命运为他选中的人,杰出,坚韧,无与伦比。
文森特半跪在他身体上方,复杂而专注地凝望许久,俯身吻上他的额心。他们的体温已相近冰凉。
痛苦皱眉,又将一吻落在他的胸膛,凝满虔诚。
能感觉到我的吻吗?不管你的魂魄到了哪里,我都会把你拉回来。请一定要回应我……举起右手,匕首在手腕划下,顿时血流如柱,洒满身下人的胸口。
文森特紧拧的眉已然松开,浓眉下透出的目光像阳光般锐利逼人。他张嘴汲取伤口冒出的血液,拉开对方下颚,将血输送进他口中,一口,又是一口。直到估摸已经够了,才重新直起身,从帷幔上撕下一块纱条包住伤处。
指尖蘸取落在对方身上的血液,按上他双眉中央,一路划下来到鼻尖。鲜血随着他的手指,在划过的地方留下醒目的轨迹。
接下来的时间里,文森特一直用血液在对方身上勾画着仿佛图腾般的痕迹,脸颊部分之后又来到胸膛,最后是手臂。当他最终完成之时,留在克劳狄身体上的血迹,竟形成了一副魔鬼的面具,用血筑成的獠牙、魔角,无不透射出生动的狰狞。恶魔背后有一双翅膀,展开于他双臂之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隐隐摇动,仿佛随时可能从人皮肤上乍然而起飞向高空。
文森特面无表情地看着由他亲手构造出的符印,牵起克劳狄的双手,十指穿梭握紧。他闭上眼睛,用无人能听懂的语言反复念诵不知来自何方的术词。片刻后,他俯下身,额头抵在对方额头,嘴唇覆在对方嘴唇。
「我的主人,请倾听我的声音。我愿把所有奉献给你,请你接受。」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遥远而不真实,在对方唇上轻轻回响。
克劳狄身上的血光依然闪亮,没有任何响应,安详得令人心寒。
轻吸一口气,文森特再次呢喃:「接受我,接受我做的一切。请你接受……」
依旧满室的沉寂,风声也不再现。
文森特咬牙,声音里染上无法压抑的焦虑,与深至骨髓的伤痛。
「……不要离开我,我不能失去你。求你接受我,别离开我……」
突然,桌上烛火开始急剧颤动,扑扑扑几下,烛火纷纷熄灭,转眼只剩独独一盏灯烛仍在竭力燃烧。
文森特敏锐地眯起眼,仔细观察克劳狄的动静。
他的身体散发出奇特的高温,原本定结在他皮肤上的血迹,开始逐渐扩散,以人眼难辨的慢速渗透,一点一点一滴一滴。随着血的渗入,他原本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微微的血色,只是气息依然微弱。
不到一刻间,他身上遍布的血迹已经全部通过毛孔钻进皮肉,融入血管。文森特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了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虽然还不够有力,但清晰非常。他的体温也缓慢回复,暂时还无法达到健康时的温暖,但也只能到这里。
文森特轻吁一声,再次凝望他沉静的睡颜,手心在他方才渗出汗水的额头细心擦拭。
他终于给了响应。是因为听见自己的话吗?原来,他真的如此在意。
虽然暂时挽留住了他的生命,文森特的双眸中却不见丝毫轻松,所有的,只是难解的愁绪。轻轻吻住他的唇,文森特眉宇纠结,沉痛低语:「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最后一盏烛火终于熄灭。
他起身下床,当双脚着地那一瞬间,大脑猛地一阵刺痛。他跌撞几步,来到桌前站定,用力呼吸以向窒闷的胸口传输空气。等到情形稍有好转,他才回头朝床上的人影看去,眼中再度泛起莫名的悲伤。
……「这种咒术不到实在无计可施的时刻绝对不要用喔。」
先知曾经多次叮咛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他自嘲一笑。
是啊,因为这是极其损耗心力的行为,如果不是已无路可走,他又何尝想这样做?何尝想污染这具纯粹透彻的灵魂?
他将血液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送进克劳狄体内,给了他无比强大的生命力,而这,正是由血液里无处不潜行的妖魔所赐予。
多么神奇,本是噬人心魂的妖魔,却因为这个妖魔对一位人类至死的挚爱,而生成这种救人之术。
从此以后,这个人的身体里,也将流动着本性邪恶的妖魔之血。如果意志力不够,就会被妖魔喧宾夺主,失去人性。越是接近战场接近危险,这种可能性就会越大。
不过,如果是这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一样原本就不多的东西。其实本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但若是为了他,也变得不那么在乎了。虽然遗憾,但不后悔。
[……只要你好。]
※ ※ ※ ※
次日清晨,当文森特从头痛欲裂中醒来,便有护卫前来通报说皇帝的身体突然好转,虽然还处于昏迷,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文森特默然无语,挥退护卫。该做的事能做的事他都已做了,甚至不计后果,如果这样还不够,那么他再也没有其它办法。
他慢慢起身,脚底还残留一丝虚软,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也不至影响到与元老们的议事。
在克劳狄醒来之前,他会接替他的工作,让他安心休养身体,直到有一天能够再次与他一齐站在大殿之上。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发前往库里亚,却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遥远的波斯王国,国王最小的儿子本杰明率领百人使团,以友好的名义前来帝国首都探访,现已在皇殿中等候。
文森特穿好衣装后,满目深沉地向大殿走去。
波斯,东方的强大帝国。多年前由波斯贵族阿尔达希建立萨珊新波斯帝国,为争夺西方商路和小亚细亚霸权,曾多次与罗马军队交锋,并通过和约获得亚美尼亚,更曾一度占有小亚东北部的卡帕多西亚。
萨珊与罗马之争一直呈拉锯之势,时起时歇,时激时缓。现在,波斯突然派王子担任使者来访,究竟是出自什么意图?
而且来的时机也未免太巧,不是吗?
※ ※ ※ ※
真是一个奇怪透顶的王子。
皇殿上,坐在椅中的文森特蹙紧剑眉,冷眼相视。
其实这个波斯王子样貌不俗,年约十七八岁,黑色的中长发自然卷曲,小浪似的垂下。大眼眶里镶着一对漆黑如墨的漂亮瞳孔,透出阳光的气息,诚然一副邻家大男孩的模样,却不知怎地如此话多。
若只是话多倒也罢了,可他居然话讲了东边扔西边,说到一半的话被一个喷嚏打断,就给统统忘到脑后。
文森特头痛地按住太阳穴,再扫一圈侍卫们个个忍笑忍到腹痛的痛苦表情,终于失去了本就不算太多的耐性。
他轻咳两声打断对方说话,等王子把注意力集中过来,才开口说:「你的意思是,波斯国王希望你来与罗马谈和,结束长期战争?」
本杰明点头,随即扳着指头细数起来:「是啊,父王说是作为新皇帝上任的贺礼,叫我送来很多宝物,虽然很抱歉贵国另一位皇帝身体抱恙,不过礼物真的非常丰富,有很多宝石啊,翡翠啊,美……」
「除此之外呢?」文森特冷冷地问。
「呃?」本杰明一愣,露出满脸困惑,「还有什么?恺撒嫌弃我们的礼物不够好吗?」
也不知道这个王子是真单纯还是假无知,文森特阴沉地瞥他一眼:「罗马被波斯所抢占的东西,准备还回来吗?」
「嗳?」本杰明的双眼睁得更大,为难地挠挠头,「这个我父王没说过,该怎么办好……」
文森特冷眉一挑,犀利目光在他脸上搜寻,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反复审视过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波斯王子若不是演技一流已达到炉火纯青,就是彻头彻尾的弱智青年,枉费了一副大好的皮囊。
本杰明思索许久,突然猛一击掌:「要不这样吧,我和使团暂时留在罗马,然后用信鸽给父王送封信,看他怎么答复。恺撒觉得怎么样?」
文森特细细思忖,暂且不论波斯王在动什么脑筋,依照现在的状况,单凭那区区百名使者加上这位波斯王子,也使不出什么花样。而波斯真正的意图,也只有多观察一阵才能知晓。
这么考虑过后,文森特微一颔首,随即传令候于殿下的两队护卫,安置波斯王子及其随从在宫外不远处专为外国来访使节所设置的别馆中下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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