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Tags:江湖恩怨
陈叔平笑道:“传志,你只是害怕,因为你从没去过外头。兴许你去过,就不想回来。”
传志问:“爷爷去过,不还是回来了?”
陈叔平默然,忽长叹一声:“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许多时候,你不想做的事,偏偏非做不可。传志,你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老头子兴许就一个人死在这深山里喽。这些年里,有你这么一个小娃娃孝敬我,也是一桩幸事。这下你要走啦,我送你一件事,你要是不要?”
传志道:“爷爷送我什么,我都要的。”
陈叔平哈哈一笑:“当真是个好娃娃!你可听好了,这件事,你非办到不可。”他稍一停顿,缓缓道:“我要你下山,报仇之后帮我找一个人。这个人不大好找,她姓子太倔,从不愿意让人管教,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要找到她的行踪,可难得很。”
传志好奇道:“那我怎知到哪里去找她?”
陈叔平轻声道:“随便哪个江湖中人,一定都听过她的名字。她叫素云,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夫,你多问问人家,一定能将她找出来。兴许现在,她身边还有个小姑娘,同你一般年纪。”传志想起付九告诉他的陈年旧事,登时便明白了这人是谁。
只听陈叔平又道:“你要是见了她,就说……说你爹爹很想念你。爹爹年纪大了,不晓得还有多少日子,你要是有时间,便来看看爹爹。爹爹当年逼你杀了青小子,是因为他心里有别人,爹爹怕你受委屈,要你断了念想。爹爹也从不觉得你丢人。爹爹心里,阿云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娃娃,永远都是最好最可爱的孩子。”他说得很轻,很慢,充满慈爱,又无比苍老。他好像忘了这是要传志转告的话,而像那姑娘就在眼前,温温柔柔笑着,安静地听他说话似的。
十八年来,传志头一次听他这样说话。
传志听他说完,答应道:“我都记住了。”
陈叔平沉默片刻,又恢复了往日腔调,笑道:“笨小子记住了,这次下山,报仇之后,你还有别的事要做,万万不可忘了。”传志说好。他又道:“我这些年教过你的,你也不可忘了,便是不懂,也得时时刻刻记着。”
传志说是,认真道:“我知道,‘世上有万万千千好玩的事,有比报仇有趣多的事情。我辈习武,断不可囿于个人恩怨,当不滞于物,不为物役,方能随兴所至,悠游自得’。爷爷教我的东西,我从没忘过,却大都似懂非懂,不怎么明白。”
陈叔平冷哼一声:“老头子到了才明白的事情,你一个屁娃娃哪能说懂就懂?快走快走,我要睡了。你明日要走,老陈我不送,你也不要过来,走了清净。”
传志起身,在窗外默立许久,听他再无言语,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次头道:“谢谢爷爷多年来的教养,传志不敢称您一声师父,还请受了这份心意。”
周遭万籁俱寂,悄无声息。他抱刀站起,转身离开。
翌日清晨,传志随付九牵马下山,不到日中,便走至山外,眼前是十八年来从未到过的地方,三三两两的农户,都是他未曾见过的模样。传志抓紧缰绳,跳上马背,再不敢回头。
两人走了一连数天,触目所及皆是山道,所经村落城镇都是人烟稀少,传志暗道,这与大山里也没有太大差别,只是人多一些罢了,渐渐放松下来,不再胆怯。付九一心赶路,甚少讲话,传志跟在他身后,时时留意沿途风物,不曾见过的牲畜、屋舍、食物等皆令他好奇不已,方明白何为“万万千千有趣的事物”。
有一日穿过村落,迎面走来七八少女,皆素面灰衣,或手捧木盆,或怀抱水罐,似从水边浣衣归来,凑在一起说说笑笑,远远瞧见他二人御马而来,都低下头去。却有胆子大的,悄悄抬头看向传志,又掩嘴偷笑,凑到女伴耳边不知说些什么。传志眼力颇好,自然瞧见她们动作,见她们对自己指指点点,不免奇怪,想问付九为何,一抬眼又给他马上挺直的脊背震慑住,不敢吭声,只得不解地望向那些少女。再走几步与她们擦肩而过,传志听一人笑道:“他一直瞧着你呢,眼都直啦。”
那少女嗔道:“明明是在瞧你。”
另一人又道:“嘻嘻,我看他是在瞧你俩,这小子真坏,看着老实,心里不定想什么呢。”
传志心道:我没有瞧她俩,倒是瞧了好几个人。待走得远了再回头,正巧最初看他那个也回过头来,少女柔柔一笑,双颊绯红,又立刻转回。传志一愣,也红了脸,疑惑不已,讷讷道:“她瞧我做什么?”
这自然也是千千万万有趣的事情之一,倘若将来回去,要讲给爷爷听。
再几日进入长安城,眼前所见、耳中所听一下子多了起来,挤挤攘攘的,吵吵闹闹的,传志牵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又好奇又害怕,步步紧跟付九,生怕给落下。两人在长安城中逗留一日,付九将他留在客栈,自去城中探听消息,夜深方回。传志见他眉头紧锁,不敢多问。直到出了长安城,路上再无旁人,付九才沉声道:“落梅庄还在。”
传志愣住:“什么?”
付九目视前方,面色阴鸷,冷笑道:“老爷少爷死后不过一年,便有人重新做了我落梅庄的主人。此人名为庄敬亭,武功了得,自称老爷故友,拿了我方家地契、房契,在太湖一带招兵买马,接了落梅庄过往产业,底下人都给他训得服服帖帖,死心塌地。眼下正是江南一带炙手可热的人物。”传志道声喏,并不接话,又听他道:“不过此人倒也知道本分,将我方家旧坟重新修葺,灵堂里供着老爷少爷排位。这庄敬亭与武林人士交好,为人豪爽好施,与南方武林盟盟主周审川乃是至交。八月十五,周审川更是邀天下豪杰到落梅庄参加英雄盟会,商讨南北武林结盟大事。姓庄的是主人,可要坐在天下英雄上首了。”
“九叔觉得,那庄敬亭便是陷害方家的恶人?”
“哼,老爷故友?我付九自幼跟从老爷,三十年来可从未听过这号人物。当真天助我也,旁人不好找,这姓庄的可万万跑不了。”
“旁人?”
付九道:“惊鸿剑秦茗已死了六年,张三不、谢慎山这一十八年也未曾现身,只剩那独孤一刀狄松,倒有人见过他。”
传志听他提到秦茗,身体一僵,紧张得打了个嗝,怕他瞧出异样,只是低下头缄默不语。付九知复仇有望,此时正悲喜交加,又满腔愤恨,并未在意传志模样。话已说完,只专心驾马赶路,见传志发愣,又吆喝他快快赶上。
又行得数日,两人抵达开封,城中繁荣景象更胜长安。天下太平日久,物阜民安,城中街巷纵横,道路宽阔,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宝马雕车竞驻于路,道旁茶坊酒肆、勾栏瓦舍人头攒动,商贩叫卖不息。举目望去,青楼画阁鳞次栉比,楼台上各色女子云鬓纤腰令人眼花缭乱,管弦之音、唱曲小调不绝于耳。此时已近黄昏,华灯初上,街上灯火通明,仍是热闹非凡。
传志一路紧跟付九,勉强在人群中前进,衣裳已给汗水沾湿。他从未见过这等仗势,不禁有些胆怯,目光时时不离前头那黑色背影。又行得片刻,行人稍稍稀疏,付九也减慢步伐,传志松了口气,快步跟上,正想开口,却看付九停下,望向道旁数座高大建筑,面有异色。传志仰头看去,但见五座高楼错落排布,楼间以飞桥相连,桥上人来人往,如在空中;楼上各层都挂有精致花灯,烛火晃耀;楼内歌女唱和、弹琴鼓瑟之音袅袅绕梁。正中一座有三层之高,门前镀金大匾上书“丰乐楼”三字,恢弘大气。
传志叹道:“竟有这样好看的地方。”
付九冷笑:“你可知这是何处?”传志瞅瞅匾额,却说不知,付九太阳穴处青筋乍起,死死瞪着那三个字,咬牙道:“这便是天下第一酒楼,人称‘樊楼’的地方了。”
传志诧异道:“樊楼?便,便是……”
“正是。十八年前,”付九一双眼睛似要滴下血来,“张三不那小贼与秦茗等人,便在这楼上喝酒,放话说要给我方家一件天下至宝。”十八年前二月初九,方家上下连带各路江湖人士皆在落梅庄死于非命,二夫人携小少爷侥幸逃脱,却于太湖畔被恶人偷袭,此后二夫人惨死,他带小少爷仓皇西逃,躲在深山老林之中,十八年不曾踏入江湖,这一切,都是从此地开始,从张三不一句狂妄之言开始。
付九一字一句道:“这笔账,一定要他用血来还。”
传志看着楼上往来客人,却有恍惚之感:当年张三不四人,便在这样好看的地方,谋划着故意放出流言、陷害方家吗?他正自发呆,忽听街角一阵喧哗,有人高声道:“快抓住那小贼!竟偷我店里首饰!抓住他!”
传志循声望去,路上行人纷纷向道旁躲开,一位衣衫褴褛、头戴破帽的孩子连挤带撞,扒开人流奋力跑来,身后追赶数人,皆手持棍棒,叫骂不歇。这孩子伸长手臂,边跑边嚷:“让开让开!泥巴来啦!呀呀呀沾到了,管脏不管洗,管脏不管赔!快让开!”他这么一喊,路人哪有不赶紧躲的,他又仗着身形瘦小,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甚是灵活。后头几人手上长短不一,磕磕绊绊,眼见追不上他,叫得更加厉害。
这边路人也已让开道来,看他越跑越近,传志正犹豫是否出手拦住,又听一道晴朗嗓音:“着!”那孩子应声而倒,扑在传志面前,一阵叮叮咚咚脆响,怀里金银首饰洒了满地,紧跟着两人从樊楼二层飞桥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在地上,周遭行人皆高声喝彩。
这两人一男一女,都是十来岁模样,相貌非凡。当先的少年一脚踩上这孩子手掌,笑道:“小贼,你要是拔得出来,我便放了你,你说好不好?”他身后少女见状,张嘴欲言,又低下头去,眉目有哀愁之色,默不作声。首饰店里伙计正匆匆赶来,皆气喘吁吁,听见此话,忙高声道:“放不得放不得!非把这小贼押至衙门,扒了他皮不可!”
少年挑眉,抬眼一扫众人,抱起手臂道:“是我抓的小贼,放不放自然依我心情,干你们何事?”众人适才虽不知他怎样弄倒了这孩子,却都见他一手了得轻功,皆不敢发话,喏喏点头。少年俯身看向那孩子,柔声道:“我在这里,他们不敢拿你怎样,你且拔拔试试?”
孩子面如灰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在他面前跪起,一手握紧这只手腕,用力向外拉。那少年笑容满面,低头看他动作,继续道:“再使些力气,怎会拔不出呢?”
孩子咬牙,手上再加把力,头上已汗珠滚滚,却仍是纹丝不动。众人瞧出端倪,这少年武功高强,嘴上说要放了他,心中明知他拔不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这孩子。他手腕蹭在石板地上,已渗出血来,再细瞧,才看出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身上衣衫破破烂烂,袖子短到手肘,露出的两条纤瘦胳膊疤痕累累,还有道道青紫痕迹,众人皆面露不忍,窃窃私语,饶是那首饰铺伙计也都噤了声。
孩子疼得眼泪滚滚,也不求饶,仍跪在地上,勾起脊背,转动手腕,想将手指拔出。少年叹息一声,幽幽道:“你有没有使力气?”说罢俯身拿起他头上帽子信手扔在一旁,扯他头发迫使他抬起脸来,笑道:“小贼,你拔不出手,那可怎么办?真要交给官府,肯定要将你打上七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那可太可怜了。”
传志看那孩子一张脏脸上滑下两道眼泪,徒劳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再忍耐不住,上前道:“你已经废了他一只手,一条腿,干嘛还要欺负他!”
众人哗然,少年也看过来,将他打量一番,眼珠一转,笑道:“我何时废了他一条腿?”他说话时脚下又是一踩,只听啪啪数声,指骨应声而断,孩子一声惨叫,摔倒在地。传志一掌推开那少年,蹲下将孩子抱起,两指齐动点他腿上伏兔穴,又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将他手指小心缠过。少年早已退开,也不还手,笑嘻嘻看他这番动作。传志做完这些,把孩子放在一旁,拣起地上散落珠宝交给为首的伙计,道:“你看看有没有少。”
伙计检查一番,连连点头。
传志摸摸后颈,不好意思道:“我……既然没少,我,我可不可以替他给你们求个情?他给这位公子一弄,手和脚都要废了,要是再送他到衙门……不过是偷了东西,要是为此丢了姓命,真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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