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Tags:江湖恩怨
传志是懂了,还是不懂?
然而懂或不懂都无妨。
十二岁的阿笙不曾掉下的眼泪,在六年之后,终于落了下来。
传志登时慌了,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连声问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阿笙摇头,蹙眉推开他:“我没事。”说罢将桌上包袱打开,从药箱里拣出几罐药膏,传志探过来一瞧,苦恼道:“瓶瓶罐罐那么多,我都不认得。”
阿笙白他一眼,要他将脸盆里布巾拿来。坐定后,一手捏他下巴,一手拿着布巾擦脸上伤口,见他疼得龇牙,手下动作不变,冷冷道:“适才不还逞英雄?”传志仰着脸笑,看阿笙低头将手指蘸上药膏,又抬头轻轻抹在伤处,一双漆黑眼睛很是专注,长长的眼睫还带着湿意。那药膏分明清凉得很,他却觉得喉咙发干,脸上发烫。
花了些时间,脸上伤口方才抹好,阿笙又将他衣领拉开,问胸腹可有疼痛,传志一张脸已憋得通红,喃喃道:“阿笙,我有些难受……热,热得很……”
阿笙一手拉他前襟,正微微俯身察看伤势,听到此言便抬眼自下而上看来,眉梢眼角都略略挑起,煞是好看。传志咬牙,咽口唾沫,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痴痴望着他,忍不住抬手摸他脸颊。阿笙愣住,眨了眨眼睛,只看得传志脑中轰的一声,倾身亲他,低声道:“阿笙,你眼睛真好看,睫毛像是蝴蝶,忽闪忽闪的。”
待传志在他背上乱摸一气,阿笙方恍然大悟,通身一震,倏地红了脸。
所谓风俗人情,他虽比传志多懂一些,却从未与他人有这般亲近接触。书里倒是有写,却都是语焉不详,便能隐约猜到些许,也有限得很;传志自幼一心练武,住在与世隔绝的山林之中,心思纯净,于风月之事一无所知,眼下如此亲昵,不过是全凭冲动。
两个少年人都是手忙脚乱,一时意乱情迷,难以自持。
而后传志无师自通,一把将人抱起压在桌上,阿笙方才惊醒:岑师叔还在那头躺着呢。他再大胆,也不敢在这时与传志胡闹,眼见这人脑袋已埋进他颈间,忙道:“先,先等等……”传志倒也听话,乖乖起身看着他。阿笙避开他灼灼目光,神色窘迫:“还……还有许多事要说。”
传志一愣,点头称是,将他重新抱下理好衣裳,认真道:“忘了告诉你,我去找南华剑派,见了郑夫人,她待我很和善,只是……”他想到郑夫人提及母亲时那怪异举止,不知该不该说,又想此事并不要紧,便绕过不谈:“她说岑叔叔中毒,与南华剑并无干系。”
阿笙用手背遮住半张脸,耳朵脖子一片赤红,身体某处不上不下难受得紧,却只能慢慢等它平复,再听这小子一本正经的言语,暗暗骂声呆子,下次定要这人也试试此番尴尬境地。心里虽恼,却也仔细听着,他早知不是南华剑,便略一点头,又问:“只是什么?”
传志犹疑片刻,随即道:“郑夫人有些怪。”说罢将那事细细讲过,又歉疚道:“是我不好,本要找她问出解药下落,哪想一提到我娘,脑袋就乱糟糟的。”
“不怪你,此事确实蹊跷。”阿笙一旦专注思索事情,便爱咬指甲,此刻又将指尖送至嘴边,“倘若只是同门,为何会有那般动静?她与你娘之间,兴许别有瓜葛。”
传志知他上了心,胸中一暖:“此事且放在一边,岑叔叔的事,你可有想到什么?”
阿笙瞟他一眼,讥讽道:“我话未说完你便摔门而出,这时反来问我?”看他表情讪讪,方继续道:“我适才给师叔擦洗身体,并未找到伤口,想来不是暗器。既非郑竟成掌中毒粉,又非暗器,要么是下毒之人手法高妙,要么……”他闭口不言,看向传志。
传志思忖一番,惊道:“是岑叔叔自己服的毒?坏人事先将□□下在饭菜里,他吃下□□,过了些时候才发作。只是恰好在毒发之前与郑掌门过招,才让我们以为是南华剑的人。”
阿笙点头:“想是如此。”
传志叹道:“你那时便想到此处?当真了不起。我同罗大哥还道你太过狠心,真是不该。”
阿笙淡淡一笑,摇头道:“我当时只察觉不对,想先给师叔服药,争得三日再说。不让你们去,只因不想你们白白送死。适才见你带着一脸抓伤铩羽而归,才知所料不错。”
传志垮下肩膀,灰心道:“你不用安慰我的,我所做之事,都是无用功。”
阿笙望着他沉默片刻,拉过他膝上手指,慢慢握住,低下头道:“是我擅自行事,不曾告诉你心中计较,你怪我也是应当。我……”他从未低声下气跟人服软道歉,这话说得吞吞吐吐磕磕绊绊,颇有些艰难。“我没有那样好,从来都……便是我,也有做不好的、会后悔的事。”
传志笑道:“不,你很好很好,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阿笙暗想:世上怎会有这样没羞没臊的人?分明不解风情,却偏生总说些令人面红耳热的话,将别人撩拨得不上不下,他自己却一无所觉,端的可恶。
果不其然,传志这话说罢,又迟疑道:“若在食物里下毒,那人会是谁?你怀疑罗大哥和九叔?”
阿笙叹息一声,松开他手,说是。罗成和付九都是传志全心信赖之人,这般怀疑定令他不快,阿笙本该否认,却还是应了。像是逞强一般,他又露出那副傲然冷漠的神色,抬起下巴与传志对视,绝不肯避让分毫。
哪知传志眉头微蹙,边思索边嘀咕道:“九叔武功不及你我,若是下毒,不说我们,岑叔叔也会察觉。罗大哥底细不明,兴许有可乘之机……若是有人买通小二?不对不对,岑叔叔来时桌上菜已上齐,不是这样……若是大堂中其他人……那个使毒的老婆婆?”
“她若是个中高手,岂会让我们瞧出。想是不太入流的角色。”阿笙又道,“我还当你要骂我。”
“骂你?”传志回过神来,瞧见他神色,竟觉其中有落寞之意,便笑道,“我骂你做什么?你又不曾说错。况且我已说了,以后要试着跟上你。哎,你这样好,我若是跟不上,再有那又聪明又漂亮的人,你兴许便不理我了。”
阿笙挑眉,冷哼一声:“这一路又是清宁姑娘,又是结义大哥,便连正值豆蔻的酒铺丫头都要嫁你,招蜂引蝶的功夫可是一流,还想倒打一耙?”
传志大呼委屈:“罗大哥明明更喜欢你!还有那小妹妹,若非你冷冰冰的不肯搭理人家,她哪会找我?便是清宁姑娘,我岂知她想些什么?我们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阿笙任他咋咋呼呼喊冤,但笑不语,惹得传志挖空心思寻他短处,两人闹作一团。
直到酉时将近,二人正你来我往过招打闹,忽听罗成敲门,说下楼吃饭,阿笙方整理衣衫,露出肃穆沉痛的神色,低声应道:“我要给师叔守灵。”
传志知他担心有人加害岑青,便不多说,自行出去。罗成见他脸上伤痕累累,大吃一惊,传志只得苦笑,说惹恼了九叔。既是付九所为,这结义大哥也不好多管闲事,等两人坐定,方告诉传志付九大怒,已收拾行李先行离去,说罢又问:“这日没船,他何必走得这样匆忙?你这九叔叔当真奇怪。”
传志心知肚明,心道这次可把九叔气得不轻,又想到阿笙那句承诺,不由叹息。他在房中同阿笙玩闹,聊到兴起便忘了此事,眼下想起方觉愁苦。罗成见状,寻思片刻试探道:“你那九叔叔知晓了你同阿笙的事?”既给猜中,传志只得将事情大略讲过,撑着脑袋苦恼道:“我不过是喜欢阿笙,有何不可呢?万一日后大仇得报,九叔当真逼我杀了阿笙,那可怎好?”
“方家只剩你一条血脉,我要是你那九叔叔,也要杀了他。”罗成干了一杯酒,咂咂嘴道,“南方的酒咋个个甜哈哈的,真他娘不给劲儿。”
传志拿汤匙搅搅碗里的酒酿圆子,蔫头耷脑地说:“你们怎都这样?除了杀人,便没别的办法吗?我不要杀他,就是报了仇,我也不要杀。报仇之后,我……”他说到这里,忽的停下了。报仇之后,要去做什么?他答应陈叔平给素云带话,倘若这两日素云来了,便能了却此事。再之后呢?
罗成等了半晌不见他说下去,追问道:“报仇之后怎样?”
传志茫然摇头,又问罗成:“大哥,你四处漫游,是想做些什么?”
罗成不假思索:“自是为了过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一人双刀浪迹江湖。”
传志笑道:“爷爷也这样说,世上有万万千千好玩有趣的事,我辈习武,便可无依无恃,自在逍遥于天地世间。只是现在想也不尽然。我觉得自己功夫已然够用,却还要做许多不愿做的事。若我不会武功,那日在京城,也不会……”青虎门一事始终是他心结,提及此处不免黯然,又喃喃道:“而我想同阿笙在一起,却不可得。君子一诺千金,阿笙此言既出,往后岂能背誓?报仇之后,我当真要杀了他?那倒是不报仇好些,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直到我俩都变成老头子,我再去杀了仇家……不对不对,到那时候,仇家也都死了。人总是要死,哎,那还报仇做什么?我只要活得久些……不对不对,方家血海深仇,岂可不报?那些坏人做了惨无人道之事,如今自在逍遥,世上怎能有如此不公之事?”
罗成又要小二上酒,也给他倒上,劝道:“义弟你这么小的脑壳,想恁多事情,不觉累得很?要大哥说,人在江湖,脑袋系在裤袋上,谁知哪日便丢了命?能好好过一天日子,便该觉得赚了。莫说你连仇家是谁都还不知,便是当真大仇得报,那日情形如何,还说不准呢!”
传志点头称是,忽想:阿笙那样说,兴许只是缓兵之计?
这夜传志同阿笙守夜,看岑青口唇掌心青黑依旧,身体却无僵硬,状如生貌,不免叹服。而后说起付九之事,传志问他那话是否当真,阿笙道:“若非如此,他岂肯善罢甘休。”
传志松口气,却又稍觉失落:“我那时说的话,可全是真心。”
阿笙冷笑:“我却是逢场作戏。”
传志借着暗淡灯火瞧他一眼,笑道:“你是生气,是开心,我都瞧得出。真不懂你,为何总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阿笙一杖拍来,待他老实了,方沉吟道:“若说气不过,明日一早方能渡江,他为何今日便走,倒像是在躲避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岑青,彼此对视一眼,皆缄默不语。传志因那猜测暗自心惊,却又不得不承认,并非全无可能。
一夜无事。
翌日清早,仍是传志下楼吃饭,罗成已嘱咐小二将餐饭送进房去。传志问他何不乘船渡江,不必陪两人留在此地。罗成笑得爽朗,说死生大事不可儿戏,守灵三日,便该寻思让岑青入土为安,怕他两个少年人做不好,方留下照应。传志心中歉疚,只得诺诺应声,却又暗想:他是当真担心,还是想确认岑青已死?
他向来想将世人都当作好的,然有王雅君、李小娃前车之鉴,眼下只得多加小心。但见罗成不疑有他,始终敞敞亮亮,愈觉惭愧。回到房中,阿笙见他愁眉苦展,已猜得七八分,讥道:“凭你那点心思,你能想到的事情,我岂会想不到?哪轮得着你苦心孤诣。你只要别给人灌醉了将此事吐个干净,已是万幸。”
传志早已习惯,也不反驳,无精打采趴在桌上,愁道:“已是第二日了,云姨怎还不来?若是明天也不来,那该怎么办?——不如我们将此事告诉大哥,若当真是他,便要他交出解药;若不是,便快马加鞭将九叔追回来,我们也多个帮手。”
阿笙冷哼道:“你我二人联手,可敌得过他?”
传志细细回想一番,犹疑道:“大哥只出过一次手,瞧不出底细。昨日咱们给郑掌门威胁,他不如岑叔叔快,想是不如他二人;但若刻意隐藏,也未可知。”
他眉头紧锁,想得全神贯注。阿笙瞧在眼里,忽低叹一声,轻笑道:“你不要这样想。”传志不解,转头看来,清澈闪亮的瞳仁令他想到林中的鹿。阿笙揉他后脑,温声道:“你先前说,只要本事够大,也不怕旁人耍什么阴谋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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