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Tags:江湖恩怨
传志垂下眼睛,将他抱得再紧些,默然不语。
阿笙握上他的手,片刻后又低声说:“另有一事,你也该知道。”传志喉中模糊应了一声,阿笙方道:“罗成这两日也不在客栈。小二说,他只有每日同你吃饭时才回到店里。”
传志身体蓦地僵了,呆呆睁大眼睛,而后收紧胳膊,慢慢低下头去,将脸埋在阿笙颈间,始终不曾作声。
正在这时,忽听房外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来人一把推开房门,嚷道:“那妇人要醒了,你要问话便——你们在做什么!”
传志抬眼看去,蓦地睁大眼睛,瞧瞧他,再瞧瞧怀里这个,不禁呆若木鸡:竟会有两个阿笙?不不,身边这个才是阿笙,门口那个,是那想要谋害岑青的人!清醒未久,他脑中尚有些混沌,一时忘了说话,也忘了松开这个,只傻乎乎瞧着那个。
那少年已涨红了脸,抬手遮住眼睛背过身去,怒道:“不要脸!无耻!混蛋!”
传志眨眨眼睛,再眨眨,暗想:这人脾气不大好,怎能胡乱骂人。倒是阿笙将他手臂拉开,说:“这是筝儿。”
“筝儿?”传志傻乎乎看向那人,他长发束起,一袭利落劲装,分明是个漂亮的少年人,“筝儿不是你妹妹吗?”
少年转身,横起秀眉骂道:“谁是他妹妹了?便是曾经叫过他一声哥,眼下也不再是了!天下间的兄妹总要分开,我早就没有哥哥了。”
这把柔嫩清脆的嗓音听在耳中,又想到她轻盈如燕的体态,传志这才明白过来,不由看向阿笙。他知晓阿笙对筝儿始终心存愧疚,听她说话这般不客气,只怕阿笙伤心,见他双目低垂,面容沉静,便有些心疼,本想劝上一句,却想到另一事,温声道:“原来那人是你,我还当你是坏人,真对不住。”
提到此处,秦筝像只给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手叉腰指着他骂道:“对不住个屁!哪有你那样吓人的?二话不说就把刀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是傻瓜吗?那把刀利得很,若非中了迷药使不上力气,只怕两手都要废了!你让我差点就成了坏人!云姨要是知道我把好人当成坏蛋,还让好人受了伤,定不肯饶我,都是你的错!我还从未见过这等不要命的人,天下间要都是你这种傻瓜,做大夫的不得累死!”
传志失笑:“是我不好,应当先问过你的。”他同阿笙相处日久,给人这样讥嘲也毫不生气,秦筝见他语气温软,满是讨好,心中却不大舒服,冷哼两声抱起手道:“我把你治好了,咱们两不相欠——秦笙,你不说那妇人一醒,就要我找你吗?她要醒了,我找过了,我走了!”
她来得匆匆,去也匆匆,甩手便走。房门砰然摔上,传志窘迫道:“我哪里说得错了吗?”
阿笙摇头。传志笑笑,翻身下床,拉过他手道:“不容易能见到你妹妹,她却那样说话,你很难过,是不是?不要难过。”
阿笙垂眸,看看他缠满棉布的手,翻个白眼:“先顾好你自己,再来管我的事。”他不过出去几个时辰,再回来便见这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幸好秦筝瘦弱,不及将岑青负起逃跑,才赶快给他医治,否则只怕此刻还未醒来。传志只得赔笑,闭口不言。
郑夫人与红蕖内力不比传志,此时方从桌上悠悠醒转,一睁眼便见阿笙传志坐在面前,皆面露茫然。阿笙看着夫人,开门见山:“夫人,你的话还不曾说完。”
郑夫人一手按在太阳穴上,茫然若失,喃喃道:“我这是……”
阿笙不为所动,指尖轻叩桌面,漠然道:“十八年前二月十一,夫人究竟身在何处?”郑夫人肩头一颤,瞪圆双目,呆呆望着他。阿笙又道:“夫人若是不舒服,这里恰好有大夫陪着,不必害怕。晚辈只想知道,二月十一那日,您究竟在哪里。”
秦筝原本坐在床侧照顾岑青,听到此言,冷笑道:“既知道她是病人,还要这般折腾人家,真不愧是秦大哥。好生生的人给你吓病了,凭什么要我医治?”
传志忙道:“筝儿你莫这样说,阿笙他——”话未说完,便听秦筝不耐道:“你凭什么管我?筝儿也是你叫的?无耻之徒!”
传志登时红了脸,倒是红蕖扑哧一笑,娇声道:“大笨驴,凭你那张嘴,还想跟这等娇蛮无礼的小丫头吵架?真是不知好歹。”
“你!”秦筝猛得起身,上前怒道,“你骂谁呢!”
红蕖眼梢吊起,斜斜瞟她一眼,将颊边长发绕在指上,笑道:“连我骂谁都不知道,你也笨得很呢。”
秦筝双颊涨红,又要开口,阿笙忽轻声道:“筝儿,你先坐下。此事说来话长,你不了解前因后果,往后我再慢慢同你说。”他语调温软,神色和缓,直瞧得红蕖目瞪口呆。秦筝抱手冷笑,却也重新坐下,不再开口。阿笙遂转向郑夫人:“夫人,您可想起来了?”
郑夫人面露恐惧,深深低下头去,身体不住瑟缩,颤声道:“我,我……我若说了假话,你,你……”
阿笙浅浅一笑:“我自会判断。”
传志不由叹息,为郑夫人倒了杯茶,温声道:“夫人莫怕,不管你当初做了什么,我,我都不会怪罪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想多听听我娘的事,我不知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她是怎样的人,她曾经拼死将我从落梅庄中带出来,我却不记得她。十八年来,九叔一直要我为她报仇,我却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我娘,别的事,我却从不了解。”
郑夫人猛然抬头,面色苍白之极,牙齿战战:“他,他,他要,要你报仇?”
阿笙当即问道:“你认识付九?”
郑夫人连连摇头,又颤巍巍点头,忽泪如雨下。
阿笙见状,说道:“付九已渡江南下,不在此处。你不必怕他。”
传志亦赶忙许诺:“不管你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九叔,绝不会要他寻你麻烦!”
郑夫人双手护在胸前,曲腿坐在凳上蜷成一团,将脸埋在裙上。房中一时默然,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哽咽道:“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他会要你杀了我的,他一定会的……”
传志与阿笙对视一眼,笃定道:“我知道。”
郑夫人怯生生从膝上抬起半张脸,瞥一眼传志,又迅速低下去,抽泣道:“我不是故意的,你莫怪我,我不是。我,我只是……我同你娘,自小就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我从未想过要害她。”
她显是怕极了,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期间不住停下抽泣,数度泣不成声。然而那些事太多,她的情感太过沉重复杂,她说着说着,便再停不下来,状若癫狂。她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她尚且天真烂漫的日子里。
“南华剑要与落梅庄联姻,师姐本不肯去的。方家二少爷是怎样的人,我们谁都不知。师姐怎会想要嫁给他呢?何况那时候,我,我同师姐……师姐同我说,她心里有别人,想嫁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我那时真傻,成日同她呆在一处,竟未瞧出来。婚期将近,方家派的人已在路上,师姐终日闷闷不乐,我怎样逗她,她都是以泪洗面。直到那天夜里,我在山下抓了只猫儿,想到她房中,给她取乐,哪知,哪知……她怎能那样!她分明知道的,她知道的……
“那天没有月亮,很黑,很暗,我什么都瞧不清楚,抱着猫儿上山,怕得很。我又差点摔了一跤,却忍着不哭,小声说:‘不怕不怕,能让她开心些,这点苦又怕什么。’我身上都是泥,疼得很,一心想要讨她开心,我是那样爱她、宠她……后来,我进入院里,本想偷偷吓她一跳,哪知,哪知……你们知我瞧见了什么?我瞧见啊,瞧见她屋里烛火未熄,摇摇晃晃的,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将那窗纸上,映出两个人来。一个高高大大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前一个将后一个……抱在怀里。我把猫儿放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窗边,便听到他们说话。
“你猜他们说什么?你们还小,也许不知道。不不,我那时也同你们差不了几岁。天下间的男女,能说的话不过那几句,都是一样的。我听那男的说,‘兰妹,你怎会这样美?你的胳膊这样白,胸脯这样软,头发这样黑,我真喜欢你呀,你可知我最喜欢你哪里?’女的说,‘你的手在摸哪里,自然是喜欢哪里了,真讨厌。’男的不说了,又去亲她,水声渍渍地响,她先是小声地笑,又不知怎的,忽的叫了一声,又开始哭。男的便说,‘兰妹,我最喜欢你的嘴唇,又软又甜,像是花瓣一样,香香的,你吃了什么东西,岂会这样香?’女的哭着说,‘我吃过什么,你岂不知道呢?’男的哈哈大笑,也不说话,又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记得真清楚。是呢,我当时,身上又冷又疼,坐在窗子外头,听他们说话,一会儿声音大了,一会儿又没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从头听到尾,听着那男的声音,身子骨都软了。后来,他们又开始说话了。女的说,‘成哥,我真的好爱你,你带我走吧,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男的说,‘可是师命难违,我是大师兄,怎能对不起师父?他亲手将我养大。’女的又说,‘你只是舍不得掌门人的宝座,你要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男的叹息说,‘是的,我舍不得。你再等等。南华剑和落梅庄联姻,在江湖上便是呼风唤雨的地位。等方老头一死,我做了掌门人,又何必怕他方家二爷?我就再将你接回来。到那时候,莫说师父,便是全天下的人,也不能阻拦你我在一起。’女的说,‘成哥,你莫让我等太久了,万一我爱上那方二爷怎么办?听人家说,他可是数一数二的人才。’男的冷哼一声,也不知做了什么,女的便惊叫一声,男的才说,‘你瞧,方二爷可不及我。’女的嘻嘻一笑,又同他胡混去了。
“我听了一夜,直到他们睡了,我才走了,一边走,一边哭,只觉得自己要死了,觉得活着好生无趣。你道为何?我早在十四岁时,便同师姐说过,说我想要嫁给大师兄,说我是那样爱他。可是师兄从不看我一眼,我去找师姐哭,她便抱着我,说再等等,我这样好,师兄总会爱上我的。直到那夜,我才知道不是。这两个狗男女早勾搭在一处了,兴许还拿我做笑料,笑我痴心、愚笨呢!哼,我才不,我并不笨,我一大早,就找到师父,对师父说,师姐面上说不情愿,实则茶饭不思,日日心心念念,想要早些嫁过去哩!只是大师兄不安好心,总是骚扰她,要她委身于己,师姐自然不肯,可是大师兄武功高强,万一恼羞成怒,强要了她,那可怎好?若是嫁过去后,方二爷知道师姐给人碰过,南华剑的面子往哪里搁?你看,我这样聪明,当日师父便把大师兄关了起来,派人将师姐连夜送往苏州。嘿嘿,她到死也不知道,是我说了这些话。我岂会要她在成亲之前,还同师兄逍遥鬼混?
“后来?后来呀,不到一年功夫,她就怀了方二爷的孩子,可怜那方老头邀天下豪杰同来庆祝,竟不知师姐早是个给人玩剩下的。若不是这一年里,师兄同我在一处,不曾下山,我还真替方二爷担心,这孩子到底该不该姓方呢。当然,师兄自然同我在一处。我这样爱他。他听说师姐向师父告密,说他强逼于她,还晓得师姐阳奉阴违,其实早就看不上他,一心想高攀方二爷之后,哪里还会爱她?人真是可怜,倘是真心,岂会听人家搬弄几句是非,就把那平日里的柔情蜜意都抛之脑后呢?师姐当我愚笨,耍弄我,到头来,将要嫁给师兄的,却还是我。
“可恨那个负心汉,同我好了半年,一听说要下江南给那贱人的孩子庆满月酒,就冷落了我,还假惺惺对我说,‘你有了身孕,还是留在家中好,等我回来,带些江南的点心吃食,给你尝尝鲜。’他盘算得倒好,想瞒着我同旧情人重逢,我岂会如他所愿!他们前脚走,我后脚便收拾行李,也下了山去。你道如何?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怎会有我走得快?我先一步到了苏州,偷偷溜进落梅庄中,想瞧瞧那贱人过得怎样。
“哪想到二月初九,落梅庄一场大乱,我躲在暗处,静静瞧着他们厮杀。嘿嘿,那些武林豪杰平日里个个气定神闲,自居宗师,一听到什么天下至宝来了,那道貌岸然的面皮就都不顾了,都红了眼,也不知谁先抢上前去,哈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这些人皮囊底下全是腌臜龌龊、见不得人的东西!哼,师父也在,还不是给人捅个对穿?师姐却是聪明,躲在假山里,将孩儿护得紧紧的,半口气都不敢出。这件事,我倒是很敬佩她。我那时肚里怀着欢儿,也一心想要护着孩子,做娘亲的,为了孩儿,什么事都做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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