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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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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阿笙接过,拱手道:“罗大哥今日之诺,秦笙铭记在心。”
  此言既出,阿笙也不再追问他这几日下落。众人打点行装,奔码头而去。
  这日天朗气清,烈日悬空,码头上人来船往,热闹非凡。传志头一次见到这样多的水,似从西天倾盆泻下,奔涌而来,江面粼光闪闪,一片波澜壮阔。待上了船,他立在甲板上,怔怔望着广阔江面,听到波涛不住拍打船舷,轰轰作响,一时心惊肉跳,魂不守舍。他十八年来住在深山之中,只见过林间清溪,只听过泉水潺潺,从不知世上有这等声势浩大的水,有这等无垠开阔的天地,此时骤然想起陈叔平所言的万千世界,不免肃然起敬,又觉己身之渺小。他原以为山里已经够大,殊不知与天下自然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他原以为京城繁华如斯,街上人头攒动,已是最热闹的地方,殊不知与船只来往如梭的长江水道相比,竟如天上地下。江水浩荡如斯,顷刻便能吞没一切,与它相比,自己又算什么?他想得入神,不知何时阿笙已站在身侧,直到给扣住手指,方惊觉过来。
  阿笙问他:“在想何事?”
  传志与他十指相握,望着江面道:“我心想,若是打这里跳下,眨眼功夫便会没影罢?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有些害怕,却又觉得好看。”
  阿笙眺望对岸,悠悠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于天地万物只是瞬息。所居之地方寸足矣,死后更只有黄土一抔,在世间能占得几何?我爹曾带我们去寻这江水源头,对我和筝儿说,正因此生短暂,才当恣肆逍遥,不必在意世人白眼,不必遵循世俗礼教,我们只是这滚滚江水中的一块小石头,百年之后,还有谁能记得?你便真做了遗臭万年的魔头,给人家骂上几句,又不痛不痒,有何干系?何况就是大魔头,也没几人做得呢。”
  传志无奈:“你爹爹姓子也太过狂狷。”
  阿笙瞥他一眼:“你是当真听不懂,还是真的太笨?”
  传志苦笑,拥他入怀,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我心里乱得很,一会儿想跟天地自然相比,我方家的仇又算得了什么,就是报了仇,又能如何?人死不可复生,我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一会儿又想你说的是,我只是害怕,不想杀人,而且我隐约觉得,等到了最终那日,我一定要做许多我不愿做的,见许多我不忍见的,就像郑夫人口中的我娘,她不再是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反倒有些不堪似的……你从前问我,倘若方家才是坏人,那该如何?我真怕会有这一日。我还怕另一件,若我今后再做了那夜的事,那该如何?你还说什么遗臭万年也不打紧……我们如今瞧过去那些恶人,不过是骂他几句;不怎么恶的,便被人忘记了。可那时他杀掉的,不全是活生生的人吗?短短十八年,便没什么人记得我方家的事,但九叔和我,却要一直记下去。我总在想,青虎门里,兴许也有什么‘张传志’、‘李传志’,孤苦无依,一门心思苦练武功,想要有朝一日找我报仇吧?”
  阿笙笑道:“我竟不知你是个优柔寡断、心细如发的人。”
  传志一本正经,不容易将心思讲明,却给他一句嘲讽轻飘飘堵了回去,不禁气结,又不知如何发泄,忽瞧见他耳朵,想也未想,一口咬了上去。阿笙吃痛,抬杖便打,惊得传志一把将人推开,却见他差点站立不住,又忙上前捞他后腰。阿笙冷笑,劈空掌当胸推来,传志推掌回击,两人你来我往,眨眼过了十数招。
  秦筝坐在船舱中,隔着窗子瞧见二人,一脚踹开腿边矮凳,骂道:“无耻!混蛋!”
  红蕖正同罗成喝酒,娇声一笑:“你这是瞧见哥哥有了心上人,便怕他不再疼你吗?哎呦,到底是小丫头,要我说,他二人好得恨不得长到一起,早晚要将你下的,还是赶快习惯罢!要不然这一路下去,你不给活活气死?”郑夫人精神萎靡,身边又无南华剑中人,她一改低眉顺目的姿态,换了身鹅黄衣裳,头上插几朵紫薇花,涂脂抹粉收拾一番,愈发娇艳可人。不过半日功夫,便与罗成打得火热。
  秦筝看她偎在罗成身边,胸脯距他胳膊只剩寸许,面上一红,怒道:“鬼才要他疼我,倒是你,比那两人还要无耻!”
  红蕖也不恼怒,两手支颊撑在桌上,怡然自得瞧着她,佯作诧异:“若不是怕这个,莫非……是动了少女春心?”
  “你!无耻!”秦筝脸上更红,狠一跺脚甩手而去。罗成已是微醺,举杯叹道:“可惜了那张漂亮脸蛋,姓子也太过暴躁,还需好好□□管束啊。”
  红蕖嗔道:“秦公子对这妹妹宝贝得很,岂会让你弄到手里。”
  罗成哈哈笑道:“不不,老罗我可不喜欢这丫头,谁要她生了那样一张脸?若是阿笙对我撒泼耍赖,我兴许还觉可爱得很呢!”不过是酒醉玩笑之言,他却不知秦筝靠在门外,气得火冒三丈,面红耳赤。
  等到船舶靠岸,众人牵马上岸,却不见秦筝,红蕖方想起这一出,对罗成附耳低言,罗成哭笑不得:“这丫头脾气不小,该不是偷偷遛了吧?”
  说罢,忽见船中走出一位娇小玲珑的红衣少女。迎上罗成目光,她嗤笑一声偏过脸去,款款而来,经过众人时目不斜视,冷道:“谁跟那小子一张脸了?我跟他没有半分相像,某些眼睛不好的人可瞧清楚了!”
  阿笙眸中一凛,看向罗成。罗成尴尬笑笑,遂高声道:“阿笙,我看这身衣裳你来穿,要比某个暴脾气丫头好看得多!”话音将落,一枚铜钱朝他脸上破空而来,他略一歪头躲过,便听身后红蕖大笑不止,只是长叹一声跟上前去。
  阿笙颔首,若有所思:这一招有八成认真,他却躲得这般轻松。
  众人在江畔稍作休整,添置干粮马匹,见天色尚早,便继续赶路。岑青昏迷不醒,传志用绳索将他捆在背上,二人同乘一骑。郑夫人始终郁郁寡欢,传志稍一靠近,便怯生生缩成一团,骑在马上摇摇欲坠,红蕖恼她还来不及,自不肯上前照应,阿笙罗成更不会主动关心。六匹马原本不分前后,行得数里,阿笙传志并马在前,郑夫人那匹便远远落在末尾。眼见人烟渐稀,步入荒野,阿笙一收缰绳,回头道:“罗大哥,还请你殿后,保护夫人。”
  罗成笑道:“阿笙这般客气,大哥岂有不从?”
  秦筝本在他身后,听到此言回头看去,郑夫人已落后半里,在马上不住颠簸,再看前头那两人并马同行,顿觉碍眼,勒马回身道:“这是失魂之症,你去何用?我去瞧着她!”不待阿笙回应,她已纵马奔去。“这下可非要我过去守着了!” 罗成朗声笑道,亦追上前去。
  行不多时道路渐窄,探入山林。这条路堪堪容两马并行,沿山腰盘桓而上,想是南岸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滑,稍有不慎便可能跌落山谷。众人下马步行,阿笙在前,传志紧随,依次是红蕖、郑夫人、秦筝,罗成殿后。传志又将岑青牢牢系在马背上,见他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忧道:“岑叔叔不吃不喝昏迷几日,可撑得住?”
  “筝儿给师叔喂过汤药,不必担心。”阿笙持杖而行,不牵缰绳,他的马儿却乖乖跟随左右,很是温顺。
  众人时时要注意脚下,潜心赶路,都不怎说话。山间静谧,独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仔细再听,远处江涛之声依稀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红蕖忽道:“我还从不曾来过江南,此地当真美得很!小时候我同师兄弟们下山玩,遇到打江南来的卖唱女,她唱的曲子好听极了,我们常常过去听呢,后来玩得熟了,她告诉我江南山清水秀,到处是清凌凌的水,到了夏天,女孩子们撑着小舟到湖上玩耍、采莲,便唱这些歌儿玩。大笨驴,你可听过?”
  传志自然说不,红蕖笑道:“我唱一支给你听,好不好?我学不来她那吴侬软语,你姑且一听。”她清清嗓子,柔声唱道:“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她唱了好几遍,清越婉转的歌声在崇山峻岭间飘荡徘徊,久久不散。
  唱罢,传志叹道:“你唱的真好听。”
  “你可听得懂我在唱什么?”
  传志摇头:“唱什么‘打鸡’、‘弹鸟’,是说这人很调皮吗?”
  红蕖捂着胸口大笑,气息微乱:“确是如此,这歌里的姑娘调皮得很呢!”
  阿笙在前头也是浅浅一笑,正欲损他两句,忽听林中一阵窸窣之声由远至近,由弱变强,似有何物从山坡上飞奔而来,惊道:“小心上头!”
  尚未说完,罗成已搭好弓箭,朝身侧坡上一箭射去。听得“噗”的一声,那物从树丛中轰然跌落,竟是一人!那人黑衣蒙面,尚未气绝,一手按在腿上,想将长箭拔出,然坡陡地滑,站立不稳,骨碌碌揉作一团,冲红蕖飞来。红蕖一声惊叫慌忙退后,那人已重重摔在她面前,俯冲之势太过迅猛,当即滚下山谷。
  阿笙暗道不好,向路旁树干一靠,横杖在胸,高声喊道:“保护师叔!”
  罗成第二箭业已搭好,然尚未射出,但听喊杀声四起,林中倏地奔出数十人来,皆黑衣蒙面,各持兵刃。三匹新马受了惊吓连声长嘶,挣开缰绳,慌不择路四散而逃,两匹脚下打滑滚落山下,一匹朝前狂奔,传志眼疾手快,一把将红蕖按向山道里侧,马儿几乎擦着两人面颊呼啸而过。马匹溃逃,扯得郑夫人一个踉跄滚进泥潭。她神志不清,惊恐得忘了起身,紧紧抱着头喃喃自语。秦筝与她最近,匆忙上前将她拉起,不及开口便觉肩头一沉,给人擒住。
  对方人数众多,眨眼间已截断众人。罗成给人团团围住,大喝一声收起弓箭,拔出双刀回击,刀剑声铿锵四起。岑青倒在马上,仍昏迷不醒,传志与红蕖一左一右背靠马肚,舞起兵刃格挡来人,眼见前方阿笙正靠在树上与四人缠斗,想出手相救却是不能。
  如此一来,谁也无暇顾及郑夫人两人,秦筝虽有迷药,但双手被人按在身后,动弹不得,只得束手就擒。来人对罗成等人招招凌厉,痛下杀手,对她二人却只用绳索缚了,扛在肩头向山上疾奔。阿笙双杖横扫,格开两把长剑,稍作喘息,仰头便见半坡上那人肩上红衣身影,心头大震,当即目眦尽裂,口中一声呼哨,右臂急振拧起长杖朝身前愤然刺去,逼退两人,左掌按紧杖头向下一掼,借力跃起身来。他那黑马听到主人声响,鼻息贲张撞开数人,待他落下时恰恰将人接在背上,一声长嘶朝山上疾驰而去。
  黑马发力疾奔,片刻间阿笙已追至那人身后,一个镫里藏身抓上秦筝腰带,将人猛然提起撩在怀中,又纵马上奔欲救下郑夫人。却听头顶树冠上一支长箭破空而来,阿笙猛扯缰绳,黑马四蹄一顿,长颈高扬避开这箭。不想地面湿滑,难以站立,马身一仄便侧翻在地,将阿笙两人甩落下来。黑马哀鸣不止,躺倒在地欲挣扎而起,却给追上来的黑衣人一刀斩在颈上,当即毙命。黑衣人斩杀黑马,遂倾身挺剑向阿笙二人刺来。阿笙纵身坐起将秦筝护在身后,一手抬杖拦他长剑,手腕急转。使剑那人只觉他杖上一股绵力将长剑缠住,一时难以挣开,尚未反应过来是何境况,见他一拉杖头,便连剑带人给扯至面前。又听一声微响,阿笙已摸出匕首,刺进这人胸膛。余下数人看他眨眼灭了一人姓命,面面相觑,齐喝一声扑上前来。阿笙撂下竹杖,一手抓过死人手中长剑,一手握紧匕首格挡众人。眼前约有十四五人,不得站立,已是身陷绝境,然他全神贯注,一招一式丝毫不乱,长剑刺、撩、拨、削为攻,匕首格、挡、推、拦为守,手腕翻飞,旁人已瞧不清他掌中兵刃。
  但他到底是血肉之躯,肩头、胸前已中数剑,面上汗水淋漓,额头受伤血流如注,半张脸上都是血迹,糊了一只眼睛。众人瞧出他已是强弩之末,改行车轮战术,他无法起身,难以乘胜进招,三五人上前撩拨数招便急速退下,再换几人上前。秦筝手脚被缚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身上伤口愈多,痛哭不止。眼见阿笙气力不支却仍是拿他不下,其中一人心浮气躁,再难忍耐,悄悄绕至背后,一跃而起挥剑向秦筝刺来,阿笙听得风声,顾不得面前数人,急转回身举剑拦去,却听有人骂道:“这娘儿们杀不得!”
  阿笙脑中电光火石骤然一闪,不及细思,忽觉背后剧痛,再坐不住,扑倒在地。
  秦筝瞧得分明,那人趁哥哥转身,一把长刀朝他斜劈而下,鲜血四溅。她惶惶然睁大眼睛,泪如雨下,呆呆看着那向来丰神俊朗的哥哥面目朝下,摔在泥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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