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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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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武者拱手:“是。”
  刘大人叹气,拂袖道:“安排在翠微阁吧,你们自己派人守着。切莫让人找出把柄。”
  武者应声,行礼退下。刘大人在园中徘徊片刻,也自去了。传志方从假山后出来,他对朝堂事一概不知,自猜不出刘大人身份,什么“平江军”、“节度使”也都听不明白,只因他们提到“苏州”,便暗暗将这些话记下,想要回去说给阿笙听,他定然听得懂——不经意思及此处,他负着岑青,立在江南怡人的园林里,忽的愣住了。
  他一时紧张,竟忘了阿笙不在身边。
  阿笙不在这里,阿笙在山底下。
  传志心中一酸,忙压下眼泪,继续找适合藏身的隐蔽之地。过不多时,摸到一处破败矮小的柴房,见门上落了锁,附近草木荒芜,地上也无足迹,便运起青石山步法,轻轻巧巧落至门前,拔刀削断锁栓。甫一推门,尘土氵朝腐之气扑鼻而至,呛得他几不能呼吸,再走一步,又撞了满头蛛网,也顾不上擦。他将门掩好,待眼睛适应了房中昏暗光线,方看清这屋里堆满各色杂物,墙板房顶皆已腐坏。传志看看岑青,暗道一声对不住,脱下身上外袍铺在门后,将人放下,遂挽起衣袖,搬开几样朽烂的箱子、桌椅,腾出小片空地。见屋角有些干草,不敢多拿,抱了些许铺在地上,回身抱起岑青,把自己外袍裹在草上,再将他缓缓放下,又将拿开的杂物小心将他掩上。做到一半,忽想到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搁在他手心,暗想:若岑叔叔中途醒了,不知身在何地,摸到这枚铜钱,便知是阿笙所为,不至于慌乱。又解了腰上水带,放他颊边。
  收拾一番过后,见乍一眼已瞧不出房中有人,方退出去,将锁头挂好,虚虚合上,遥遥看去与锁着无异。这才悄声按原路回去,他生怕出了差错,便加快步子,只盼早些与红蕖碰头,尽快找到素云,以免多生事端。这一路小心戒备,加之他轻功本就了得,似出入无人之境,并未给人察觉。待回到巷中,红蕖已将脸上污泥洗去,提着包袱倚在墙上。
  乍一见传志灰头土脸跳下墙来,红蕖先是一愣,遂掩嘴笑道:“大笨驴,你这又是到哪里打滚啦?”
  传志哪会在意,急道:“你可想出办法了?咱们怎么找云姨去?”
  红蕖拍拍手中包袱,秀眉一挑:“那是自然。”
  传志大喜,催她快些。红蕖不多解释,拉他钻进巷子深处,扔过来一只布包,背过身去要他快些换好。时候紧迫,传志便不多问,抖开包袱才发现这衣裳与他惯常穿的不同,上头是件白色长袍,外套青麻布的对襟褂子,下头是条宽腿长裤,裤脚绣了道五彩花纹,这并非中原汉人装束。不禁讶然,再看红蕖,她脱下外袍,里头却是蓝棉布的衣裤,衣襟、袖口、裤脚都绣着花纹。她正低头系一条花围腰,也是斑斓夺目。传志不知她葫芦里卖些什么药,将衣裳穿好拉展,默默等着。红蕖系好围腰,摸出两枚银耳坠扎上,那坠子足有她半张脸大小,几乎垂到肩头,末了,她取出两条布巾,要传志低下头来。传志瞧那东西要裹在头上,便微微俯身方便她摆弄,又问:“这是做什么?”
  红蕖娇笑一声:“你要找那天下第一神医,恐怕只有两个法子。”连夜赶路,传志身上、脸上都是汗水尘土,脏得很,此时靠得近了,却嗅到红蕖颈间幽香,他暗暗称奇,心道女孩子确是不大一样。红蕖也不等他问,继续道:“要么,你带着病人去找她治;要么,你守着病人等她来。”
  传志诧道:“那怎可以?三日已过,岂敢再拖?若不是筝儿给叔叔喂过药,只怕连这时……”
  红蕖已给他裹好头巾,退开一步打量再三,嗔道:“我何时说要傻等?便是你肯,我还不肯哩。八月十五在即,我可不要再耽搁了——不行不行,现在你不过黑些、脏些,瞧起来还是从前那个大笨驴的模样,我再给你添些东西。”说罢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小匣子,匣子里装了浆糊、棉絮、胭脂等物。她蘸一指浆糊,细细抹他脸上,道:“那些人知道你我带了病人,一旦进城必急着找大夫,这时恐怕早在各处医馆等我们自投罗网。哼,偏不如他们愿,谁想到咱们不找大夫,却要大夫自己过来?——你怎这样瘦?还得再穿些衣裳,再胖一些。”传志脸颊给她涂了厚厚一层浆糊,也不敢说话,静静听着。红蕖前前后后忙了一阵,方才收拾自己,笑道:“你那手劈空掌,眼下练得如何?”
  她眼珠溜溜地转,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
  过不多时,两人背着行李从巷中大步迈出,瞧在旁人眼里,一个是面黄肌瘦的苗疆姑娘,一个是黑胖壮实的苗疆小伙,怕谁也猜不出他二人原本模样。红蕖挽过传志手臂,附耳低言:“可都记清楚了?”
  传志点头,又问:“当真不会害人姓命?”
  红蕖稍一跺脚,啐道:“你还要我说几遍呀?”她双足□□,嫩白脚腕上系了一串铃铛,随这动作叮咚作响,衬得嗓音也清脆动人。传志摸摸鼻子,不再追问。
  两人大摇大摆走进集市,正是午后最热闹的时候,道旁小贩叫卖不绝,卖吃食的、磨刀的、挑杂货的,还有撂地作艺说书的、唱小曲儿的、玩杂耍的,看得传志眼花缭乱。红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一处空地,从包袱里拎出块蓝印花布就地铺好,摆上她那只小匣子。传志站在背后双目低垂,一手抱着胳膊,试图将内力梳理聚拢。青石山内功讲求气韵流转,随心所欲,练劈空掌本不难,只是他从未于大庭广众之下撒这等谎,心神不安,便有些吃力。他两人打扮惹眼,引得路人纷纷注目,红蕖见聚了三五人,便将手腕一举,腕上银镯相碰而铮铮乱响,遂道:“各位阿哥阿姐,我哥哥妹妹俩是苗疆人,头一次到你们中原来见识这花花世界,实在是看得眼睛都花啦!”
  她经过一番打扮,原先的美貌怕只剩一分,然嗓音清亮,说起话来唱歌似的,也引得不少人驻足。她又扭动双足,笑道:“只可惜我俩人玩过了头,将身上银钱花得一干二净,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到,阿妹我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只好来向各位好阿哥好阿姐讨些盘缠。我们苗疆人最讲求信义,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阿妹我听过一次便记得了,因而我俩跟各位讨钱,不能白讨,我俩从苗疆带了一味膏药,只要抹上此药,再以我阿哥的手法医治,莫管你是头痛脑热、腰酸背疼,就是女子们生不了娃娃,也能治得好!各位想给钱的,先带个病人来,待我阿哥给你治好了,便给上一二银钱,全看你的意思,阿妹我不嫌多不嫌少,在此先谢过啦!”
  传志听她口若悬河,满口胡言,只觉双颊发烫,将脸垂得愈发低了。好在他那黑胖脸蛋不是真的,谁也瞧不出他脸红得厉害。
  路人听罢,几个摇摇头散了,爱瞧热闹的还留着,当中一个吹声口哨:“小姑娘是骗你阿哥的吧?你说那药能治病,就是给我抹了,一时半会儿的,阿哥岂知道是好是坏?不如阿哥给你指条路,瞧你长得瘦瘦小小,不怎好看,这把嗓子倒好听得很,你们苗疆人都会唱歌,打这条路走到头,过了桥,有的是青楼歌馆,你去打扮打扮唱上几天,不出一个月,路费就到手咯,说不定啊,还能寻个好这口的如意郎君呢!”
  他口吻轻浮,听得其他几人哈哈大笑。红蕖也不恼怒,幽幽瞅他一眼,娇声道:“谁说不知道治不治得好?阿哥你来试试,保准药到病除哩!”
  那人给她软绵绵一瞧,竟觉得腰间酥麻,低声骂了句小妖精。人道苗疆民风剽悍,女子个个泼辣大胆,爱上哪个男人了,便是使毒、下蛊也要弄到手,想来不是空穴来风。他双唇一抖,不再说了。倒是另几人也开始口出污言,戏弄红蕖。传志初时尚不以为意,听到后来,方觉这些人无礼至极,上前一步将红蕖护在身后,怒道:“你们不肯信就罢了,为何要欺负她!”
  他鼓鼓囊囊穿了好几套衣裳,衣襟绷起,似生了一身横肉,此时横眉竖目,只瞧得那几人缩起脑袋唯唯诺诺,当即一溜烟散了。红蕖低叹一声,抓过他手腕,柔声道:“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不过讨些嘴上便宜,还能真拿我怎样?你把他们吓跑了,谁来看咱们卖药?”
  传志说声对不住,低声道:“是我不好,我只是……哎,都怪我想不到什么好法子,要你受这些委屈。他们说你不好看,并不是这样,你分明好看得很。”
  红蕖眨眨眼睛,忽的甩开他手,背过身骂道:“大笨驴,明明是你欺负我!”
  传志不明就里,正待要问,她已再次开声吆喝起来。传志静静瞧着她,暗想:她眼睛也很好看,在阳光底下,竟亮闪闪的。
  亏得红蕖吆喝叫卖,不多时已再度聚起人来,听她将那膏药吹得天花乱坠,却又怕她苗疆人身份,不敢上前。红蕖不急不躁,扫视一周,在人群里瞅见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向他信手一指,娇声道:“这位大爷,你可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我要阿哥当众给你医医,也不收银钱,如何?”
  那老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红蕖挑眉笑道:“你要不肯,我再找个人就是了,不过我家这膏药不多,阿妹我也只给那一人白试。旁人再想要,多少得给些银两,要是不给……阿哥,”她回头瞥眼传志,“咱们苗疆人也不好欺负,是不是咯?”
  传志点头,暗道:这骗人的事情,说多错多,我还是不作声的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哪个好事的吹声口哨,将老头一把推了出来,喊道:“老爷子就给这小姑娘看看嘛,你这不全身都是病?要是真有那么神,你不赚大发啦!”不待老头搭话,红蕖已一把抓住他手腕,装模作样地摸他脉搏,问道:“你是腰背不好,还是腿脚不灵便呀?”
  眼看拒绝不得,老头瞧瞧她,又看看传志,倒像要做什么上刀山下油锅的事一般,咬牙道:“我老头子这膝盖啊,一到阴天就,就疼得厉害,路都走不得。”
  红蕖要老头坐下,将他裤腿挽起,曲起食指在他膝上敲了三下,又摸着下巴作沉思状,摇头晃脑,口中喃喃低语,旁人也听不清她说些什么,都满脸好奇,人聚得愈发多了。传志支起耳朵听了片刻,暗忖那兴是南华剑心法,便不再刻意听了。一套心法快要背完,红蕖方一拍手道:“治得了治得了,你这病怕有好几年吧?只怕一次治不好,不过只消多治几次,便可痊愈。”
  老头喜道:“真的?唉,确是有好几年了……这难受的呀,雨天只能躺在床上,不过我一把老骨头了……”他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红蕖半个字也不曾听,从那小匣子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罐子。传志只知那里装了黑色的泥状药膏,并不知究竟是何物。红蕖将药膏在老头膝上抹开,退开道:“这下就看我阿哥了,我家的药膏厉害,三分靠药,七分凭手,没有阿哥医治,药效可要打个折扣哩。”
  传志心道对不住,上前将手掌按着他膝盖,凝神将气韵在体内流转一周,待内力通畅,便渐渐聚至掌心。阿笙教他劈空掌时,要他懈肢体、聚心神,行云流水量力而行,却不可发力过猛,要收发自如,以免损伤自身。初时他不知掌控,内力挥出几次便气息不畅,脸色刷白,阿笙便骂他空有一股蛮力,笨得像头牛;再后来他每次练功,阿笙总守在一旁,稍有不慎便要嘲讽几句,这毛病才慢慢改过来,内力甫一到掌便可堪堪收回。眼下传志稍稍发力,掌心变得火热,将膏药缓缓化开,暗想:原先我练功时,阿笙总在我身边坐着,我还当是巧合,我那时真傻。
  内力流入体内,那老头一声惊呼,喊道:“热了热了!热得很哩!”红蕖嘻嘻一笑,抬眼一扫众人,咂了咂嘴。传志却想:我将内力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还骗他说能治病,阿笙要是知道,会不会骂我?
  膏药中不知有何物,过不多时,老头又叫:“凉了凉了!怎又凉了?小伙子好生厉害!”
  传志一心想着阿笙,手下已驾轻就熟,不必刻意控制气息。快要收手时,忽想到阿笙那两支竹杖:这套功夫讲求收发自如,阿笙将气力灌入竹杖,以此可挡刀剑;若是灌得多了,可还能收回来?内力离了身子,粘着于物还不曾散开,兴许收得回?竹杖要是可以,肉身又如何呢?他想得出神,不自觉聚拢五指,却给红蕖在肩上一拍:“这便够啦,咱们还得治别人呢!”
  传志茫然起身,潜心思索,浑不知那老头又跳又笑,连声说好,红蕖要他过几日再来治,再逢阴雨时节,便不碍事了。余人不知其中原委,都以为此药立竿见影委实有效,这才一哄而上。红蕖要他们排成一队,同对那老儿一样,个个望闻问切虚张声势一番,抹上药给传志医治;若对方是个妇人,不好有肌肤之亲,便要传志隔上寸许,凌空而治,旁人见那妇人也道体中忽冷忽热舒服得紧,更是连声称奇道绝。不多时便排了半条街长。传志一面思索内力收发之法,一面借各人练习,这次何处做不好,轮到下一人时便稍加调整,一二十人摸索下来,愈发顺心应手,竟可将内力收回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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