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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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来,终是死了好。
他又想起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山。冬天时大雪纷飞,山和树和天和水,都是茫茫一片,人站在山里,只是一个不足道的黑点。九叔要他练功,他将那把梅花刀挥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只想着武功招式,想起未来下山报仇的日子,又是害怕,又带些期待。那时岂会想到今日?雪和着风灌进身体,冷得厉害,他收起刀,在深可没膝的雪中一路跋涉而来,还没走到苏州城,便不愿走了。
“还得走呢,得去苏州,去落梅庄。”他昏昏沉沉地想,还有方家的仇要报呢。
“我姓方,叫传志。我爷爷是落梅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庄的二少爷方剑阁,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我是方家唯一活着的人。因为方家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要好好练武,长大后杀掉所有谋害方家的人。只有这样,我才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
这一连串炮仗似的话,轰地在耳边炸开,传志一个战栗惊醒过来。
素云正拿帕子给岑青擦脸,察觉他醒了,笑道:“怎不多睡一会儿?还早着呢。”
传志摇头,将心思暂且搁下,问她岑青可有大碍。
素云垂眸望着岑青,给他盖好被子,手指轻抚他脸颊,温声道:“我还活着,岂容他死?不过要花上些许时日,有几味药不大好找。”
“那便好。”传志放下心来,叹道,“阿笙说只有云姨救得了岑叔叔,要等你们来。我还气他无情,原来是我太笨。”
素云眉梢一挑:“笙儿晓得我定会过去,你又不知,何来太笨一说?”
传志奇道:“云姨天下漫游,那药丸只管得了三日,便是知道岑叔叔病了,若身在塞北、南疆之类的地方,哪还来得及?”
素云抬手玩着颊边发梢,又望向岑青,嘻嘻一笑,眉梢眼角情态竟宛若少女:“我给青弟下了药,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在南京城落脚,也只是随他的步子罢了——他要去苏州,自然打这边走。前两日蜂儿忽不动了,我察觉不对,才要筝儿过去瞧瞧。”
传志更是不解,瞧瞧素云,又看看岑青,半晌方道:“这,这是为何……”
素云抓过岑青手掌,手指一寸寸探过他的,慢慢同他十指相握,幽幽道:“你同笙儿两小无猜,只晓得爱上哪个人,便要和他在一起。却不知这世上,能当真相许相伴的人,少得很呢。”她望一眼窗外夜色,转对传志笑道:“想来你也睡不着,不如听我说些话。你想去找笙儿,若是他死了,你还想同他一起死,是不是?”
许是烛光晦暗,传志恍觉素云这一笑里,竟带了些惨淡似的。
“这般年纪的孩子,心里只有些情啊爱啊,整日里寻死觅活的,有何出息?不说为一己私情辜负男儿有为之身太过狭隘,单说笙儿拼死救你之心,也让你喂了狗吗?——然而到底是个孩子,哪晓得这真正伤心愁苦的事,远比这更甚呢!”素云喃喃道,“我头一次见青弟的时候,他比你还要小上两三岁。一个人站在水边,水里映着他的影子,上游的山茶落在水里,从他影子上打着旋儿飘过去,摇摇荡荡的,好看得紧。”
究竟是山茶好看,还是青弟好看,她想了二十年,却始终想不明白。
彼时她已是名满天下的神医,到青石山采药,顺路探望爹爹。沿溪流自山间蜿蜒而下,遥遥便瞧见岑青。她常年在外云游,与青石山门人相交甚少,只从他打扮知是青石山弟子,却不认得是谁。这人十五六岁模样,生得秀挺,呆呆望着水面,动也不动。药已采完,她左右无事,便蹲坐在岸边大石上,看他做些什么。
哪想这少年足足站了小半时辰——她也看了小半时辰,起先的兴致消磨没了,更像是赌气一般,非看明白不可。直坐得她腰酸背疼,心中从木桩、石头骂到傻子、笨蛋,那人才有了动作:他从袖里摸出了一把匕首。刃上寒光连同水上的波光,一道映在他那双桃花眼里,亮闪闪的。他将匕首倒转,对着心口比划两下,嘴里不知念些什么。
素云暗道不好,见他双手握紧刀柄欲当胸刺去,忙一声惊叫,跳下石块朝他跑去。然她功夫微末,这一跳脚下反失了平衡,一头扎进了水里,背后药篓灌了水压在身上,一时站立不起。
岑青闻声望来。他本欲寻死,心神恍惚,见她这番狼狈模样也反应不及,一时呆立在原地。素云扑腾数次方费力爬起,也顾不得抹一把脸,高声喊道:“你这死孩子做什么傻事呢!”
她浑身湿透,又羞又恼,口吻颇不客气。莫名给这不相识的女子骂了,岑青方回过神来,忙将匕首藏了,有些无措似的望着她。素云又骂一声呆子,一瘸一拐地上岸,回头一望,采好的药材全打了水漂不说,鞋子也掉了一只。再一看,水面上铺开的山茶花瓣悠悠荡去,那只绛紫缎面的绣鞋,正在红色波纹里起起伏伏。眼见它越游越远,正打那小子身边淌过,素云提起衣裙,边追边指着水面叫道:“鞋子!鞋子!”
岑青低头一看,那鞋子已飘得远了。
“呆子,还愣什么!给我捡回来呀!”
“什么?”
“我说鞋子!我的鞋子!快些啊,你瞧不见吗!”
那小子傻乎乎地纹丝不动,素云气得正要破口大骂,却见他双臂一展,使了个蜻蜓点水凌波而去,俯身,回转,一跃一纵,转瞬到了面前,朝她伸出手,掌中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鞋子,鞋面上还沾着两片花瓣。素云体态娇小,岑青虽未长成,也比她高上半头。她微微仰头瞧着他,两人四目相交,这少年脸颊蓦地红了,忙避开视线,低低道了一声“喏”。
素云伸手要拿,忽想到此番波折全因这小子而起,哼笑一声,背起手嗔道:“弄脏了。”
岑青似是应付不来,窘迫道:“那,那……”
素云玩心大起,有意捉弄,秀眉一挑:“你给擦干净。”
岑青面红耳赤,诺诺应了,将鞋上花瓣捡掉,用袖子在鞋面上抹了两抹,再递过来。
素云仍是不接,抬起下巴道:“你给我穿上。”
岑青一愣,瞪圆了眼睛。
此刻靠近了细瞧,这孩子面目稚嫩青涩,怕比她小上一轮有余。扫见他因这番作弄手足无措的模样,素云全无欺负小辈的惭愧,只觉好玩得紧,又抬起小腿,足尖一挑,佯作不耐:“你快些呀!”
岑青蹙起眉头,为难道:“这,这……”
“什么‘这’了、‘那’的,分明是你不好,若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至于这样狼狈。只要你做点事都不肯吗?”她医术高明,驻颜有道,相貌嗓音都与少女无异,扮起女儿情态信手拈来,并不造作。
岑青给她逼得无奈,只得道声得罪,蹲下身去,一手捉她脚腕,一手提鞋,小心翼翼给她穿上,方起身赔个礼,始终垂着眼睛不敢看她。
素云踩了两踩,满意道:“你很会给女人穿鞋嘛。”
岑青道:“那,那……要是这样,我,我……”
“你想走?”素云嬉笑,将头上簪花发箍取下,散开长发,“为了你我浑身都湿透啦,山里这么凉,回头要害风寒的,我得快找个地方晒干才行,我瞧瞧啊……那里!”她指着山顶道:“那里阳光好,你带我晒晒去。唉,我本不想劳驾你的,只是我崴了脚,走不了那么远。”
岑青讶然,半晌才讷讷道:“姑娘,你专程消遣我吗?”
青石山武功俊逸缥缈,门下亦多洒脱疏狂之辈,这人却是个老实温厚不大聪明的,素云肚里憋笑,面上愈发蛮横:“你适才想不开,我好心救你才弄得这么狼狈,你非但没有感激之心,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诬我消遣你,好一个青石山弟子!人都道青石山里个个都是豪杰好汉,如今一看,也不过尔尔嘛。莫说我救了你,便是你我全无瓜葛,你见一个弱女子有难,却半点小忙都不肯帮,这也是青石山的门规吗?回头我就到你们掌门那里告状去,要他论论公道。”
岑青哑口无言,转身俯腰:“我这便背你上去。”
素云没料到他这般温顺,再忍不住笑意,倾身趴他背上,双手揽着他脖颈,笑道:“多谢了——你叫什么名字?”
岑青老实答了名字,深吸口气,当即脚下疾走,朝山顶奔去。
素云贴在他背上,只觉颊边生风,如凭虚御空,惬意舒畅之极。她自幼随母亲学医,只懂得功夫的些许皮毛,爹爹武功虽好,却不曾带她这样玩过,这还是头一次,不由心旷神怡,高声叹道:“原来使轻功这般好玩!你可真了不起,小小年纪有这等造诣!”
岑青并不答话,一心向前疾奔,遇到头上枝桠藤蔓,总先举手拨开,以免磕绊到她。
她心下感激,复抱得紧些,问:“你遇到了何事,非要寻死不可?”
岑青回道:“没什么。”
“既没什么,又何至于死?”
“这……便是有事,也与你无关。”
“我若非要问呢?你不同我说,我便告诉你掌门去!”
“……”
这少年背着她在风里疾走,林间鸟鸣虫噪,暖风宜人,她只觉自己当真成了二八少女,抛却年月岁时,身居世外之境。
作者有话要说: 安仁堂是瞎编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
素云思及此处,过往纷纷扰扰忽然间如在眼前,一时发怔,默然不语。传志等候片刻不见她做声,忍不住问:“岑叔叔为何要轻生呢?”
素云回神看他一眼,又垂眸望着岑青,低叹一声:“他怎会告诉我呢?不管我怎样试探逼问,他都绝口不谈。我只得作罢,又怕他再想不开,便要他每日到山里陪我采药,心道总有一日要问个清楚。他也不推诿,竟许了。那之后我二人日日在山中见面,我教他怎样辨识草药、怎样诊病,他倒是好学,不过半月就有模有样了。”
传志道:“难怪阿笙也懂这些——后来呢?”
素云倚在榻边,望着窗外夜色,幽幽道:“那天青石山很是热闹,锣鼓声、鞭炮声、人声鼎沸,整座山谷里都能听到呢!我在后山,素来不理他派中事务,不知是为何事。青弟直到入夜才来,他喝了好多酒,走路跌跌撞撞的。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哭。便是那夜,他抱着我,我抱着他……忽觉自己再难舍下他。”
传志喃喃自语:“我是何时舍不下阿笙的,我也不知道。”素云笑他痴笨,说这是人之常情。传志点头:“云姨也这样说,那就是了。我以前问阿笙为何喜欢我,他说这种事哪讲得分明?他起初嫌我呆笨,等到了后来,反觉得我很好。可我一点也不好。”
素云禁不住笑出声来,暗道这小子可爱得紧,笑着笑着,又忽的失了神:他二人年纪虽小却两情相悦,传志赤子之心说赤诚之言,笙儿那般姓子也肯生死相许,世上几人能如此呢?
那日清晨,岑青甫一睁眼便惊坐而起,得知两人夜里情事,竟要以死谢罪。起先她还当岑青年纪尚幼,不肯过早碰触男女私情,便笑说不要他负半分责任——她只要爱着他、陪着他,何必嫁他?哪想两人争执片刻,她方恍然大悟:岑青对她实无半分情意,宁愿一死,也不肯违心给上任何承诺。
他不愿给,她自不肯要,只是理好衣裳,梳洗罢,求了他一件事。
素云不肯告诉传志那日发生了何事,只是淡淡道:“他心中另有旁人,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我隔日便拜过父亲,下了山。临走前同青弟说,他这条命是我的,万不可丢在别处。后来我制成‘情人索’,青弟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听到竹筒里蜂儿在动,知道他还好好活着,那便够了——这二十年,只有护送你去找爹爹那半年里,我才离他远了些。”
传志讶然:“云姨你这样待他,如今已二十年了,岑叔叔却不曾来找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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