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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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蕖咬唇,猛推他一把,骂了声笨蛋,回身去了。
传志不明就里,也不多想。他心绪低迷,不愿睡了,一人在院中信步徘徊,一面对着竹杖喃喃道:“阿笙,我能想出好法子吧?唉,我心里乱得很,你怎不在呢?那个狄爷,救了岑叔叔,还帮我去找你和罗大哥,我本来感激得很,可是……你从前问我,要是仇家是好人,我该怎么办,竟给你说中了……不对不对,他不过帮我做了这些事,就是好人吗?但他跟云姨在一起……不对不对,跟云姨在一起的,便是好人吗?何况便是好人,他也是仇人,我该报仇的……不对,要是报了仇,狄珩姑娘怎么办?她那样柔弱,非要狄爷保护不可——唉,我怎想到这里了?凭我的功夫,能在狄爷手下过几招?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他漫不经心,也不知走到了何处,仰头瞧见一株桃树,便偎着树干坐下,又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在桃树底下站着,那时候桃花开了一树。不过我倒觉得,你比桃花还好看。
他痴痴愣愣地想,将竹杖抱得紧紧的,好像阿笙就同自己站在一处。从十二年前,一直站到而今。
“兴许那时候,我心里就记挂着你了。我头一次看到那么好看的人。”重逢以来诸事纷纷浮现眼前,传志想着阿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想到他接连以死相护,眼眶蓦地湿了。七月流火,天气渐冷,夜风灌进衣领里,他打个寒噤,亲亲那竹杖,裹紧衣服。“还好你不在山底下,不然要着凉的。我有好多事想对你讲,等你回来了,一点点说。明日一到,我就去找筝儿,定要她好好的。”
翌日清早,红蕖在院子里瞧见的,便是抱着竹杖睡在树下的传志,他肩上尽是露水。红蕖提起裙子蹲下,两手捧颊,将他睡颜打量再三,轻声喊:“大笨驴,大笨驴。”瞥见他颊边长发微湿,想拈起来给他擦擦,手指探出去,又收回,垂着眼睛道:“我不生你气啦,我生什么气呢?我可是要嫁到南方盟去的,你说,那姓周的小少爷,有你一半好吗?呸,哪个男人不比你这呆头呆脑的笨驴好!”说罢起身,抬脚尖在他膝上一点:“睡什么睡!你那法子想好了?”
传志一惊,猛地睁大眼睛:“怎么了!”
“说你笨,还真是笨到家了。”红蕖退开两步,离他远远站着,“亏你还是习武的,我要想杀你,早就得手了!”
传志摸摸后脑,将身上尘土拍去:“你说的是。阿笙不在,我得自己警觉些——我从前都靠着他吗?”
红蕖冷哼:“我怎知道?你救那两人的法子呢?”
传志学着阿笙的模样勾起嘴角淡淡一笑,把竹杖在胸前一横,摆个架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红蕖蹙眉,眼珠一转,疑惑道:“找上门去?你怎么找——且慢!”
她脸色微变,传志知她已猜到大致,便点头道:“我只要找一家最热闹的酒楼,在楼上大大方方一坐,还怕找不到他们?”
红蕖冷笑,上前在他胸口狠狠一摁,看他吃痛,揪起他前襟怒道:“凭你这副模样?想了一夜,只想出这么个蠢笨法子!”
传志呲牙咧嘴求饶,要她快些松开,软声解释:“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快些。你放心罢,只我一人去,你在暗处瞧着。若我问出筝儿和夫人的去向,咱们里应外合,救她二人出来;若我问不出,给人家打死了,你便速速南下去找郑掌门。到那时,我只求你一件事,他要救夫人,还请把筝儿也救了。”
红蕖拂袖:“既然如此,我这便去找师父,你送个屁的死!”
传志握紧手中竹杖,惨淡一笑:“筝儿是阿笙的妹妹,便是我的。除非万不得已,我一定要亲自救。其实向旁人求情也没什么,只是郑掌门……你那日也在,自然知道他同我娘是何关系;况且岑叔叔中毒,虽不是他下的手,却总与他有些干系。说句不应当的话。”他抬起眼来,静静望着红蕖,神色与以往大不相同,竟有些凌厉漠然:“我心底,连郑夫人都不想救的。我也不想同南华剑派打什么交道。”
红蕖一愣,瞪圆了眼睛。
传志见她眼角泛红,心头一软,又垮下肩膀,温声道歉:“吓着你了吗?是我不好,你别怕。我,我只是……你知道的。”他微微颔首,垂下眼睛不去看她:“你和郑夫人、郑掌门不同,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迁怒你。唉,我心里讨厌南华剑,实则也是迁怒。杜姑娘,你原谅我罢,我心里堵得慌,只想生谁的气。等那些人找上门来,我这一肚子气就有地方撒了。不对不对,我说岔了,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他把玩起竹杖,笃定道:“阿笙不在,我得凭自己的本事做事。这次是我太笨,害他下落不明,等他再回来,换我来保护他。”
红蕖揉揉眼睛,扁扁嘴唇,娇声道:“大笨驴,我要你叫我‘小红’的,你忘啦?你叫我一声‘小红’,我就听你的。咱们这便去救人。你放心,若你死了,我给你收尸,再帮你把那丫头救出来。”
传志拱手:“谢谢小红姑娘。”
“谁要你加个‘姑娘’啦?”红蕖小声嘀咕,又粲然一笑,高声道,“这样也好。大笨驴,你以后可莫再说别的姑娘漂亮了,也不要同人家拉拉扯扯,更不要温温柔柔地叫人家名字。凡事留个心,不要对谁都那么好,特别是姑娘家的。你这样的人,最好离人家远些。”
两人并肩同行,她笑嘻嘻地说,传志没头没脑地听。待到房中收拾行李,红蕖给他换药,摸摸他胸口渗血的纱布,忽问:“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还手?”
传志不假思索:“若是动手,一定要给他瞧出身份。”
“他们只有三个人,要是你我合力,也许能敌得过呢?”红蕖幽幽道。
传志笑道:“要是敌不过,我死了也罢,你怎么办?我答应过要将你送到苏州的。”红蕖手下一顿,又听他道:“要是你也死了,谁来救岑叔叔——唉,也许那时候,我并没想这么多,我只是一心想,这人杀了阿笙和罗大哥。阿笙死了,我为何要好好活着?”
红蕖眨眨眼睛,呢喃道:“你心里,分明只有阿笙一个,为何要去招惹旁人呢?”
“什么?”
“我说呀,”红蕖嘻嘻一笑,抬手在他额上一敲,“大笨驴,你自然要好好活着。你还欠我两件事情没做哩!”
传志苦笑:“那是自然。”
☆、独携大胆出秦门
收拾罢,传志将梅花长刀佩在腰间,背负阿笙的竹杖,只身在街上逛了个来回,遂大摇大摆跨进一家门面气派的酒楼。时候尚早,酒楼中客人寥寥,传志立在大堂中环顾一番,想寻个便于翻转腾挪的地方,倘打起来了也好脱身,转念又想:敌众我寡,又有伤在身,哪里逃得出?讪讪一笑,挑了楼上靠窗的桌子,一来引人注目,二来避免误伤旁人。这本是背水一战的笨方法,开弓没有回头箭,既退无可退,便谈不上害怕与否。传志解下竹杖,暗自鼓劲儿:必须要做的事,便是一成把握没有,也还是要做。
“客官要来点什么?别看时候早,店里糕团、卤干、小笼一应俱全,少侠可有喜欢的?”
传志一怔,探进怀里摸摸钱袋,又瞥眼竹杖,问:“……我在江北吃了酒酿圆子,你这里可有?”
“有的呀,这便给您去做——只要这个?”
传志轻笑:“只要这个就够啦。”
过不多时,热腾腾的圆子摆上桌面,拿调羹舀上一颗,莹白透亮,还顶着细碎的桂花屑。传志眨眨眼睛,全心全意吃这一碗圆子,唇齿间香甜四溢,嚼着嚼着,鼻子蓦地酸了。他忽想起一件事,他还要和阿笙一起,去尝尝苏州的酒酿圆子。
他将眼睛用力闭上,睁开,再闭上,抓紧了桌上的竹杖,缓缓抬起头来。
只一眨眼的工夫,空空荡荡的二楼便上来了十来个黑衣汉子,将传志的桌子围了起来。当前那个身形矮壮,满身横肉,左颊上还有道寸许长的刀疤,径直朝传志走来,冷声道:“吃得香啊?”
传志又舀了一只,慢条斯理地嚼着,点了点头。
“其他人呢?”
传志喝口汤,又摇头,用手背蹭蹭眼睛。
“爷爷问你话呢!”那人一脚踹上方桌,猛然自身边人腰上抽出长刀,在桌面上重重砍下,斥道,“姓岑的在哪里!”
刀尖距传志的碗不过寸许,刃上凛光不住颤动。传志深吸口气收拾表情,一心嚼着圆子,口齿含糊:“岑叔叔还活着。你不要打扰,等我吃完。”
话音未落,那人太阳穴上青筋乍起,一声暴喝纵身跳上桌面,拾起长刀冲他面堂刺来:“吃你娘的腿!”
传志始料未及,掉了手中汤碗,匆忙中将内力灌入右臂,抓过竹杖格他刀身,听得铮然一响,他手臂巨麻,长杖掉将下来,勉强避开一招。不待喘息,那人又一刀凌空劈下,传志矮身向桌下一滑,抓过另一支竹杖扫他胫骨,双腿接连踢出,将桌凳朝上猛砸而去,暂可缓他一缓,旋即挺身跃起。另几人抢斗上来,他只得迎战,高声道:“我还有话要同你说!”然对方置若罔闻,招招攻他要害。传志手上越打越快,胸口剧痛,襟前已渗出血渍,再难开口。
这头百十斤的方桌凭空砸去,刀疤脸腿上吃痛躲闪不得,举刀便挡,却见一道身影闪至面前,双掌齐拨,一桌一椅便减了来势,轰然两声砸落在地。传志瞥见此招,暗暗心惊。此人救下那刀疤脸,也不抢上夹击传志,反背过身去提起他手中长刀,悠然道:“储兄不使刀,若拿它挡桌子,怕要伤了刀。小生妄自出手,还请见谅——怎的一个两个,都爱用我的刀?”
“成天吹你那刀天下无双,早就想试试了!”姓储的一拍屁股跳起,旁观传志战局。
连过数招,传志已冷汗淋漓,下盘不稳,臂上接连中了两剑。握着竹杖的那只手咯吱作响,原本忍下的眼泪倏地泛了上来。如此阵脚大乱,全因事先思虑不周,未曾想来人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时机。莫非是先前猜错了?他们不想要岑叔叔消息?错在哪里?错在哪里?……传志脑中转得飞快,闪念中思及阿笙,只道非活下来不可。对手轮番上阵,又有强手环伺,硬拼绝无胜算,唯有智取。察觉此意,他放缓攻势,见招拆招,将陈叔平所教行云流水、随势而转的刀法使将出来,得空喊道:“你们要找的,可是青石山岑青的下落?”
姓储的怒道:“岑青中毒已深,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爷爷要的,是他奶奶的你的命!”
下毒的果真是这些人,知作料不错,他稍稍放心,又听此人满口“爷爷”、“奶奶”的,不由扑哧一笑,手下招式渐趋稳健。一脚踹开身前那人,回身横杖逼开一人,朗声道:“他现在好得很,八月十五,还要去英雄盟会呢!”
“此话当真?不可能!”
传志见他双目圆瞪,心头想什么便全然表现在脸上,暗自好笑:阿笙教过我,出门在外需小心的,是笑眯眯的善人;他这样的反倒好对付。倒是旁边那人,恐怕需万分小心。不过瞧此番情状,姓储的该是头目。他放下心来,身体一旋挥开几人,纵身一跃跳至二楼的栏杆上,喊道:“要你的人住手!把我打下去了,谁来告诉你岑青下落?”说罢单脚站立,装作站不稳似的晃了两晃。
果不其然,姓储的当即叫声住手,问:“当爷爷傻了,信你?你且说说,怎么解的毒?”他身旁使刀那人低低“哎呦”一声,翻个白眼,抬手挡住半张脸,默不作声。
传志站定:“我们给他找了大夫。”
“不可能!这整个南京城的解药,爷爷们偷的偷、买的买,早给弄得一干二净,哪个大夫也治不好他!你小子牛皮吹上天了还!”
传志点头,佯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我们找不到药!不过你放心,我的朋友已经带他去求药了,至于地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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