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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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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妇人脖间骤凉,亦从梦中惊起,当即惊叫出声,不想付九刀尖一送,扫她一眼,漠然道:“安静点。”夫妇俩此时陡然清醒,瞬间便给这豹头环眼样貌凶悍的汉子擒住,皆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哆哆嗦嗦看着他。
  付九对那丈夫道:“我且问你,你们今天可是在湖中捞到一具尸体?”
  男人点头,忙哀求道:“大爷饶命,那跟我们啥个关系都没有。”妇人也道:“大爷,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渔人,真的啥个都不知道。”
  付九冷哼一声:“别说废话。”说罢使刀背在她脑后一拍,妇人两眼一翻,立刻瘫软在地,再不动弹。她丈夫不及有所动作,又给付九一手擒在喉间,拼命扭头看向妻子,呜咽不止。付九放松五指,淡淡道:“没死,你不安生点,指不定就死了。知道与你们无关,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这一番连吓带哄,男人忙不迭点头,付九这才松手,收刀入鞘。男人跌落在地,浑身无力,连滚带爬挪向昏倒的妻子,见她胸口起伏平稳,才稍稍镇定,颤声问:“小的知道的,都,都跟您说。那,那个尸体,是李,李老三打打打到的,我,我就远远看了一眼,真的,真的跟我没关系的。后来,后来,来了个蛮凶悍的老爷,李老三害怕,又给掉到湖里去了……”船内没有灯,月色透过船顶蓬草照射进来,只能瞧见付九大致轮廓,他又太过恐惧,是以没认出眼前便是白日那人。他结结巴巴地口不成言,翻来覆去说得都是已知道的事,付九不耐道:“后来怎样?尸体还在湖里?”
  男人摇头:“那也太可怜了。岸上一群老爷们打起来了,我们啥个也不敢做,等人走了,李老三又,又偷偷把人捞起来了,是个姑娘,就是……就是……”
  付九追问:“是怎样了?”
  男人咽口唾沫,心有余悸:“她身上都是血,都是血,就,就引来好多鱼,被鱼咬得……咬得……”
  付九咬牙,骤然道:“住嘴!”
  男人一惊,乖乖闭嘴,偷偷看他,只瞧见他一双漆黑眼睛目露精光。过了片刻,又听他问后来怎样,男人答道:“后来,来了一伙子强盗,”说到这里,他停下窥探付九神态,见他并无反应,才继续说下去,“那些强盗问我们要那尸体,大爷,他们个个都,都很壮实,我们不敢不给……他们,他们还打了李老三,要李老三将那姑娘尸体扛到岸上,然后……然后,他他们将那女子衣裳都,都扒了下来……好像在找找啥个东西,没找到,就,就……就走了……”渔夫回想起那副景象,不禁一阵干呕。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那群人撕开那姑娘被血染红的衣裳,拾起布片一块块细细查看,又将她翻过去,看她光洁的脊背,嚷嚷说兴许会刻在身上。血和泥土灰尘混在一起,粘得她满身满脸,漆黑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被一双双靴子踩进土里。
  付九也想到了那副场景。江汀兰怎样被追杀,怎样匆忙中将孩子藏起来,怎样带着伤跑向湖畔,怎样被逼入湖中,最后,她是怎样被人捞起,像一条没有生命的鱼一样赤身g_uo体躺在岸上,被一群无耻之徒羞辱,一切都如在眼前。
  男人见他默然不语,忽觉这也是个可怜人,那姑娘,兴许是他的心上人吧?随即,他听见这人牙齿咯吱作响,喉中发出嘶嘶呜咽,双肩颤抖,忽觉一阵杀气逼来,船身都抖动起来。男人一惊,抱起妻子连连后退,见他猛然抬起头来,冒火的眸子如同刀刃逼近,周身气流将他笼罩起来,丝毫动弹不得。
  付九想要杀人了,他只要手指一捏,眼前二人便会立刻死去。然而不能杀,他还有话要问。他牙关紧咬,额上青筋突起,死死克制,背上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愤怒,在梦中挣扎起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发髻。察觉到他的动作,付九陡然清醒,渐渐平静下来,一手探向背后,轻拍孩子胸口,待他再度安睡,方问:“后来,她尸体到哪里去了?”
  适才渔夫见他面如罗刹,早吓得衣衫湿透,一股尿骚气弥漫开来。他脸色刷白,几次张口都无法说话。
  付九又问了一遍。
  渔夫这才颤声道:“我,我们看……看她可怜,一个姑娘家不穿衣裳……躺在岸、岸边,就,就等他们,他们走,走了以后,给,给她埋了。”
  付九问:“埋在哪里?”
  “在,在城外,不远,都是没主的,没主孤坟,出了城,往东,走,走一会儿就能看到。”
  付九不再问话,起身走向船外,忽又停在舱口,回过身来。那男人以为他走了,正抱起老婆查看她脸色,见他停下,又是一惊,将女人掩在身后,求道:“还,还请大爷,大爷饶了我们吧,看在我给那姑娘,填,填的土……”
  付九问:“她死的时候,你们可有人看到了?”
  男人连连摇头:“没,没有,大家伙一早,一早就出船了,谁,谁也不知道她啥个时候掉下来的。”又不知沉默多久,又听这人问道:“除了鱼,她,她身上,可有什么砍伤?”船外的熹微月光探进船内,他看到这大汉漆黑高大的影子,如同一尊黑色的纹丝不动的石像,这把声音却似乎比那映在湖上的月光还轻,还抖。男人想到那女子死相,打了个寒噤,不忍道:“她,她……她肚子破了,还有脸……给,给砍去一半……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她,她是谁……”
  他话未说完,但见寒光一闪,挡风的草席当即给这人削成了数片。又听叮咚两声,他眼睁睁看着那黑影一闪,便消失不见了。过了许久,湖上一片沉寂,岸上也悄无声息,那人确已远去,渔夫才松了口气,一低头,忽见月光下,船板上掉了二两白银,兀自微微晃动。
  依渔夫之言,付九未费工夫便找到了江汀兰的坟墓。乱坟岗上荒草凄凄,独她坟上还是新翻的泥土,尚带有湿气,坟前插了块木板,板上挂着一朵站了血渍的白花。付九将木板摆正,在坟前跪下,低声道:“二夫人,属下来晚了。”又将传志摇醒,要他看那黄土,“传志,这是你娘,这两日的屈辱,你都要真真切切记住了。”
  传志梦中惊醒,哇哇哭了起来。荒山野岭之中,这哭声显得分外响亮。
  付九从怀中取出一只簪子,放在坟前,这才起身,朝西走去。待他脚步声渐消,不远处的坟堆后走出一名娇俏女子来。那女子走到江汀兰坟前蹲下,细细打量,一手玩着发梢,笑道:“你便是那天下最美的女子吧?真可惜,我倒是很想瞧瞧——今日他们对你尸体不敬,我没出来阻拦,真是对不住。”她又摸摸那简陋木板,盈盈一拜,直起腰来,望向付九所去之处,若有所思。
  付九回到山野农家,正是破晓时分。害怕暴露行踪,他一路警惕不已,此时更是小心谨慎,将衣帽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拐过一道弯再有半里便是农家,付九不走山道,转进道旁丛林之中,缓步慢行,向前方遥遥窥探。
  他目力颇好,略加搜寻,便瞧见农家对面的林子里,正蹲踞着四个劲装身影,都目不转睛地紧盯农家大门。一个是身形瘦小的白发老头,一双生满青筋的大手按在树干之上,他身旁是个容貌清秀的红衣青年,背负一支黝黑长鞭。距两人稍远些,是两个相貌打扮如出一辙的矮壮汉子,一人握锤,一人提斧,凑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
  这是向西去最近的山道,若绕路走,费时费力不说,只怕节外生枝。付九将传志裹在怀中,一手轻捂他口鼻,悄悄向那四人靠近些许。那使锤和斧的两人想是孪生兄弟,嗓音所差无几,嗓门也不轻,付九听他一人道:“咋还不动手?趁他还在睡觉,让俺冲进去朝被褥上砸一锤子,他便是有个铁疙瘩的脑袋,也得乖乖扁了。”
  另一人道:“哼,俺一斧头下去,也和哥哥你那锤子差不多。”
  他俩吵吵嚷嚷,惹得那红衣青年冷声道:“知你二人厉害,只要一嗓子下去,九爷就是个聋子,也听见有人找上门来了。”他似乎地位颇高,甫一开口,兄弟二人便噤声了。
  那老头道:“蒋公子,依你说,姓付的当真在这里?”
  红衣青年拱手道:“晚辈岂敢让您老白跑一趟?封爷这匹马上,早下了千里追魂香,九爷便是跑到天边,也能给这蜂子找到,万万错不了。”付九见他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给老头看,想是他口中的“蜂子”。千里追魂香的名号,他也知道,那是神医素云调配的香膏,人的鼻子难以察觉其味,倘未加仔细清理,一月之内,不论抹了香的人藏在哪里,都能给训练过的蜜蜂找到,落梅庄亦有这追魂香,用来追杀叛逃的下属,只是此香价格不菲,素云又是行踪不定的人物,有钱难买,饶是落梅庄也没有太多。
  付九心中冷哼,为了追他,那“封爷”可是下了血本,想到此处,忽灵光一闪,明白过来:既然药涂在马身上,来人又循着马追到此处,这蒋公子口中的“封爷”,不是封决还有何人?这人口口声声称他“九爷”,自是落梅庄下属,习惯如此称呼,一时难以改口。只是封决为何要给他马上涂药?分明送马在前,落梅庄遭难在后,封决为何要知道他的下落?
  ——除非,封决一开始,便知道落梅庄难逃大劫,知道倘若他付九活着,定不会善罢甘休。
  想通此节,忽如拨云见日,一切疑惑之处霎时明朗,当日封决为何要留他住下,言谈间为何热情不已,落梅庄为何只因流言便遭逢大难,他与江汀兰行踪又为何当即便给人发觉。那姓封的,恐怕早在流言盛行之时,便已定下此计。只是,他是如何做到的?付九一时难以想通,便不再深思,既知道封决是关键人物,早晚可找他问个明白。眼下抱着小少爷,不知林中四人深浅,还是先逃走要紧。
  筹算之间,忽听身后山道上传来笃笃马蹄之声。那蒋公子蹙眉,向老头道:“等路人过去,咱们便动手吧。等九爷出来,他若是骑着马,咱们再失了手,恐怕惹封爷不快。”兄弟二人也嚷嚷道赶快动手,老头略一思忖,方才点头。兄弟俩当即欢呼,跃起身来摩拳擦掌。
  付九此时已悄然退回,拐过山道,望见一辆马车缓缓而来。驾车的是位娇艳女子,瞧不出多大年纪,一袭鹅黄衣裳,腰间挎了个鼓囊囊的布包。付九暗道,若是那些人动手后见他不在,定要在此地驻守搜寻,届时再想由此路过去,恐怕困难,当即心生一计。然不等他有所动作,那女子忽扭头看向他所在之处,勒马停下,粲然一笑:“你藏在那里,是专门等我过来的吗?”
  付九一惊,一手按在刀上,一时游移不定。
  那女子咬着嘴唇,面露嗔怪:“堂堂男子汉,竟怕我一个弱女子,说出去羞也不羞?人家都说,男人怕女人,是天经地义,而且女人越是漂亮,男人越是害怕。你这么怕我,是觉得我漂亮咯?”她咯咯一笑,声如银铃,忽一拍手,了然道,“对啦,你都见过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了,自然不会觉得我漂亮。真可惜,人家都说我好看的。”
  付九额上冷汗直冒,那四人听她迟迟没有过去,若起了疑心过来查探,他以一敌五,胜败姑且不论,怀中小少爷怕要受伤;这女人似对他了如指掌,言谈怪异,恐来者不善。不待他有所反应,果听林中有人靠近,口中咒骂:“这人磨蹭个啥,莫不是上茅子吧?再不过来,俺一锤子敲死他!”
  声音渐近,付九不及细想,飞身一纵跳上马车,掠进车厢中,迅速拔刀抵在那女子身后,冷声道:“你知道该说什么!说错一句,便要你好看!”
  女子嫣然一笑,扬起马鞭,车前马匹悠悠起步。只听林中那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渐弱,想是听到马蹄声便回去了,付九松一口气,继续道:“前头有人埋伏在路边,不会找你麻烦,若是问你什么话……”他冷哼一声,不再吭声。女子笑道:“小女子说错一句,大爷的刀就要将人家捅个对穿,您舍得,我可不肯,人活着这样美好,干嘛非要寻死呢?您说是不是?”
  付九只觉她话中有话,躲在车中全神戒备,默不作声。车厢里并无旁人,反堆了些香气沁人的包裹,那味道似有安神之功,怀中婴儿眨着眼睛,乖顺地伏在他胸口,并不哭闹。
  马车绕了个弯,缓缓向前,付九隐藏鼻息,一手将传志按在怀中,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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