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疤,江其琛还是有印象的。
那时候陆鸣刚被他带回江家,头几天的怯生劲过了之后,便小孩子心姓的在府中到处上蹿下跳。
那时江其琛喜欢在冬天往房中摆着一只半人高的三脚香炉,整天氤氲的点着沉水香,又好闻又能取暖。江其琛没照顾过孩子,并不懂得分寸,便由着陆鸣里三圈外三圈的绕着香炉转。
小孩子跑跑跳跳,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谁知陆鸣脚下一绊刚好拦腰撞在了香炉镂着雕花的柄上,香炉点着香还加着热,温度可想而知。
那一次可把江其琛给吓坏了,此后这个香炉再也没在江府出现过,陆鸣腰上的花型烫伤倒是永远留在了那里。
温热的指腹不停的在腰际留连,陆鸣被江其琛摸的发毛,有些不自在的动了一下。
手下身体轻微的触动立刻唤回了江其琛的神智,他倏地蜷缩起了手指,合上药膏的盖子。轻柔的替陆鸣把外衣提到肩上,又将人小心的转过来。
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圆盒放入陆鸣掌间。这几日第一次敛去了言语中的狠决和凌厉,柔声道:“这是雪肌膏,师公给的,让你记着给手腕上的伤口上药。我一忙就忘了拿给你,虽然不及银珠粉立竿见影,却也好过一般的金疮药。”
“你听我一言。”江其琛手贴在陆鸣的鬓发上,将他略显凌乱的发丝一点点的梳理开:“先前我许多话说的严重了,若是……若是伤了你的心,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别和自己过不去。眼下时局未定,你身子刚好,又损了半成内力,我不希望你跟着我以身涉险。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见陆鸣不答话,江其琛接着说:“我与师尊说过了,让你暂时留在天眼宗。裴天啸和金莲教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来,你待在这里我也放心。我先前与你说的,让你去找景止讨个闲职的话,看你自己吧。等一切尘埃落定,你若想留在影子便留,你若想离开,我……我便放你走。”
陆鸣怔了怔,有些懵懂的看着江其琛:“什么……意思?”
江其琛道:“师公他们说的不错,你当年若是留在药王谷学医该多好。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让你受苦了。此番若我大仇得报,今后你欢喜去何处便去。这许多年你一直围着我转,或许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这情分也就没那么深了。”
陆鸣微微瞪大了眼睛:“你要……赶我走?”
江其琛爱怜的抚了抚陆鸣的发际,只觉得手中的长发如绸缎般滑腻:“你才二十岁,不该自抑自苦,画地为牢。”
“我明白了。”陆鸣往后一缩,躲开江其琛的触碰。他兀自走下床,两三下便把衣衫整理妥帖。他平静的很快,仿佛方才被人用言语诛心的不是他一般。再抬头,陆鸣已经恢复成那一派冰霜贴面的样子,他毕恭毕敬的对江其琛颔首施礼,正色道:“我会留在天眼宗。往后那些,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我定当竭力成全。”
右肩毫无预警的灼热起来,陆鸣面色不动,有条不紊的推门而出。他将房门仔细的掩好,一切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来到隔壁那间房,甫一进门陆鸣就顺着门沿跌坐在地。他眼神空洞,先前还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脸上升起一丝茫然。
陆鸣呆愣愣的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好似一支飘在汪洋大海上的浮木。他既不会沉下去,又飘不到岸上,只能孤零零的回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
何以生,何以死。
这一生,说不清道不明,作茧自缚,死生不过朝夕。
·
第二天江其琛便走了,陆鸣依言留在了天眼宗。
江其琛临走前也没有和陆鸣打招呼,二人之间连日来如履薄冰好似在前一日彻底的打碎了。
花无道跑来找陆鸣的时候,那人正无所事事的杵在岁寒居的院子里浇花。
那浇花匠看似心无旁骛,其实心不在焉,提着一个喷壶尽往一处撒,他手下的花丛都快积水成河了。
花无道信步走到陆鸣身旁,抬起胳膊撞了撞他:“我说,您懂什么叫雨露均沾么?”
陆鸣手下一顿,低头瞥见那浇花的水已经簌簌的流到脚边。他往旁边站开一步,回神般的大面积“撒网”起来。
花无道提着衣角避开那四溅的水花:“嘿,我说您老人家会浇花么?让你雨露均沾,没让你广施恩泽啊!”
陆鸣动作不停,目光只落在娇嫩欲滴的小花苞上,淡声道:“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花无道一把夺过陆鸣手里的喷壶,大义凛然的对上他瞬间阴云密布的眼睛,而后一把拽起陆鸣的胳膊:“哎,你说对了,我还真有事,来来,跟我走。”
“去哪啊。”陆鸣不情不愿的被花无道拖着走,他眉心蹙成一团,刚把花无道的手甩开,那人又没皮没脸的揪住他的衣袖。
陆鸣有时候都忍不住想要感叹,他要是有花无道那张厚脸皮的十分之一二,说不定早就死缠烂打的黏住江其琛不走了。
花无道一脸的故弄玄虚:“你来就知道了。”
只见花无道带着陆鸣穿过天眼宗层层叠叠的云雾,一路来到后山。后山上栽满了梨树,此时正值花开之际,漫山遍野俱是雪白,仿佛是将伏伽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挪到这里来了。徐风和来,卷着花瓣纷飞,遥遥的还能闻到淡淡的香甜。
陆鸣瞅着眼前这番美景,没忍住放纵了心神,又见花无道终日笑脸盈盈,如同闲云野鹤,便问道:“花无道,你都没事做吗?我看天眼宗其他人每日都忙的不可开交,怎么你如此清闲?”
“我人在红尘外,自然不受拘束。”花无道理所当然的道:“哎,到了。”
花无道在一片梨花纷飞中顿住脚步,陆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有一方清泉掩在这细密的梨树林中,泉水清冽,水面上一片雾蒙蒙,也不知是热气还是云雾。
陆鸣不明就里的看了花无道一眼,后者二话不说就来解他的腰带。
“你干什么!”陆鸣低喝一声,反手扣住花无道的手腕,满眼都是警惕。
“你别搞的好像我要把你怎么样了一样好吗?”花无道翻了一个白眼:“这是我天眼宗的疗伤圣地,雪梨山泉——什么刀伤剑伤,只要在里面泡一泡立马就好,这可比银珠粉好受多了。师父特地让我带你过来的,我都没泡过呢!”
陆鸣有些犹豫:“既然是圣地,我一个外人在这不好吧……还是别了,我抹两天药就好了。”
“奥,就你背上那么深的口子,单凭江其琛从药王谷带回来那什么雪肌膏,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花无道一掌将陆鸣按住他的手拍下来,揪着他的衣领瞬间把人拔了个光,动作之快,令人咂舌:“别废话了,赶紧给我下去。再啰嗦,我就踹你了啊!”
“你!”
陆鸣气极了想去抓自己的衣服,却被花无道一拂袖把衣服挂在了树梢上。他身上就剩了个底裤,让他这般□□着张牙舞爪的上树拿衣服又实在是做不出来。陆鸣咬了咬牙,怒极反倒坦荡起来。
于是,他和着这满池的烟雾缭绕,一步一步的浸入水中。
这山泉敞开在这天地之中,但泉水却是温热的,既不冻人,也不灼人。
陆鸣今天没有梳发髻,只是随手将头发束在脑后。泉水没过胸口,这乌黑的长发沾了水,飘在池子里,像是一汪水草。陆鸣伸手一抓,将头发一起拨到身前,后背上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了空气中。
花无道在泉水边寻了块石头,没骨头似的歪倒在上面,他一手撑着头,一条腿支起,悠哉悠哉的盯着陆鸣在水中的背影。
“哎,我说,你就这么安分的待在天眼宗了?不像你啊……”
陆鸣背对着花无道的身影微微一顿,他垂下脸,却在清冽的泉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半晌没有作声,久到花无道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他不疾不徐的说:“何必自讨没趣。”
花无道不置可否的咂咂嘴,又说:“四大门派的人都往西陈去了,是裴天啸牵的头,似乎是打算把辛家灭门的锅甩给你家主子。想想也是,他们当时杀人用的是影子杀手惯用的杀人手法,眼下江其琛又跳出来说影子是你们家的,简直等于在昭告天下辛家就是他屠的嘛。”
陆鸣神色不动,低声道:“他既然肯让影子现世,就必定有万全之策。”
“哎呀,你还真是相信他。”花无道原地翻身,张开手脚伸了个懒腰:“那我且问问你,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他骗了你,该当如何啊?”
陆鸣双手合起,从山泉中掬起一捧水,又轻轻的散开手任水从指缝间流走。背上和手腕上的伤口正以可以感知到的速度愈合着,陆鸣解开绑在腕上的白纱,原本留在那里的暗红色齿痕已经不见了踪影,却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疤。
“他自有他的理由。”陆鸣的目光透过层层雾障,落在了那漫天翻飞的白色花瓣上,一时间好似看见了漫山遍野火红的辛夷花,眼波流转,他眼中多了几抹水色,沉声道:“无论如何,他不会害我。”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无论江其琛做什么、说什么、下什么决定,陆鸣都会义无反顾的站在他身后,即便那人并不需要他。
白茫茫的雾气中,陆鸣右肩上有一道金色的光,忽闪忽闪的透过氤氲环绕的雾霭,分毫不差的落入花无道的眼睛里。
那素来气定神闲、放荡不羁的人差点惊的从石头上掉下来。
陆鸣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正对上花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怎么了?”
花无道扶住身后的石头,感觉脚底有些软:“没事,我……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喜欢余秀华老师的一句话——生命里有连绵不断的悲苦和这悲苦之上的故事,我爱死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生。我爱着人生里涌现的骄傲和低处的迷雾。我感谢我自己卑微而鲜活地存在。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真相(2)
一连三日,风平浪静。
这天午后,空山寺、昆仑派、罗生门和扶桑派终于在西陈祖坛集结完毕。不仅如此,驻扎在陈国各地的承天鉴鉴首也带兵赶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依附着裴天啸的三教九流的江湖小门小派也在此聚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大战在裴天啸的牵头下,即将展开。
江其琛来的时候日头正好,他飘飘然从天而落,一身白衣胜雪,一双眉眼如花。手中一把折扇微扬,腰间斩痕泛着蓝光。他闲庭自若的立在众人之间,清风将他束在脑后的长发拂起,宛若在空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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