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衣服洗了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要不要我借你一件衣服穿?”
“……才不要”
夏随锦自讨没趣,转头看桂树上的人尸,道:“我胆子不小,这尸体吓不跑我。阿芳,你去找个盆,添满水,咱们把祠堂擦一擦吧。”
沈家堡的祠堂很大,夏随锦所谓的“擦祠堂”,其实是将所有落灰的牌位擦一遍。
夏随锦擦得很细致,先是湿抹布擦灰,然后是干抹布擦水痕。当擦到角落那两块牌位时,他的手无意间抖了一下,强自镇定掀开了红布,转动灵动的双眸,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记住排位上的名字:
沈白露
再掀开另一块,名有:沈玲珑。
心里唏嘘,若没有记错,这位沈玲珑正是沈堡主的长千金,父皇说要许配给他的那位姑娘。
夏随锦脸上仍是严肃的模样,这时候铜炉里的香燃尽了,他又点燃三炷香,正要插进铜炉里,哪料手滑,竟失手打翻了铜炉。
铜炉“骨碌碌”滚下了木案,又滚进了木案底下。
夏随锦无奈地叹气,半蹲在地上,将手伸进木案底下,摸索寻找着铜炉,忽地,他的手停住,似是摸到了一个凉冰、细长的“棍子”一般的东西,还有些软。
“……咦?”
他疑惑着还要再摸,哪料那东西竟像是活的,摸了一下,第二下时游蛇一般溜走了。夏随锦下意识伸长手臂想抓住“它”,却抓住一个圆溜溜的表面刻有纹路的器皿。
正是滚进去的铜炉
只是这铜炉不是找到的,像是它自己滚进手里的。
夏随锦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扭头看祠堂外打坐运功的虞芳,大声道:
“虞美人!我擦完了,但还没清扫完,估计明儿也弄不完,你快来帮帮我吧。咱俩一起干活儿,后天就弄完啦。”
虞芳缓缓睁开眼睛,道:“你为什么非要打扫祠堂?你不是赶时间去薛家堡吗?”
夏随锦拍了拍衣上的尘土,道:“不急不急。我想着借宿一宿,打扫祠堂作为酬谢。对了,我看沈家堡有个湖,湖里可能有鱼,晚上咱们烤鱼怎么样?”
虞芳道:“随你。”
……
到了晚上,夏随锦吃饱喝足,来祠堂扫地。
祠堂里,密密麻麻的牌位在两支烛火的光芒中显得鬼气阴森,露出一股幽暗缠绕的似是不曾安息的怨气。
夏随锦似是什么都没有留意到,提着个纸灯笼照路,走过废墟旁的池塘,突然脚底打滑,整个人一头栽进了冰凉的池水里。
“啊我不会水!救,救命……咕噜咕噜……”
夏随锦挣扎着,池水淹过胸口,不一会儿便像秤砣一般沉了底儿,水面上的胳膊胡乱抓着什么,像在找最后的救命稻草。
便在这时,黑暗中飘来一只苍白如纸的手,牢牢抓住了夏随锦。紧接着,夏随锦像是一条上钩的鱼儿被拉去了池塘。
——可是,谁才是上钩的鱼儿?
夏随锦只呛了几口池水,那只手想逃开,想重回黑暗中。可夏随锦反抓住那只手,用力一拉,将那只手连同“它”的主人一起拉出了黑暗,让“它”彻底暴露在了皎皎月色中。
夏随锦道:
“让我猜一猜你是谁。”
月色如霜皎皎其华,女子一身缟素,幽怨凄美的面容白若房檐上结冻的冰花,看上去极冷极寒。
夏随锦弯起嘴角,眸光含笑,想试探她是妹妹“白霜”,还是姐姐“玲珑”,可话到了嘴边,只有一句:
“……是仙姑,对是不对?”
第13章 第十三回 白霜
这索命的仙姑,是美若天人的女鬼还是嗜血成姓的仙子?
这样一张凄艳哀绝的脸,只看一眼便教黯然销魂。夏随锦握住那只柔软无骨的手,觉得像是握住了凛冬的冰雪,感觉不到活物的气息。
夏随锦道:“仙姑,你是来索我的命?”
仙姑掩面露出一双弱水盈眸,颤音道:“不,你放开,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仙姑是沈家堡的主子,我才是客,要走也是我走。”
夏随锦松开手,仙姑立即避开很远,一双欲说还休的盈盈水眸望过来,道:
“这里很危险,你快离开吧。”
夏随锦道:“昨晚那桂树上的尸体是你挂上去的?”
“是的,我想……”
“我知道,你想吓跑我!”
他拧干衣服上的水,坐在池塘边,又道:“我当然知道沈家堡很危险,来的路上见了不少死尸,我猜……都是仙姑的‘杰作’吧?”
“杰作”二字说来,似是带有讥诮。
仙姑的眼神黯然下去,哀伤之下凝出了一滴泪,道:“与你无关,你,你……快走吧,等姐姐来了……”
夏随锦立即道:“你还有一位姐姐?”
却见仙姑立即捂住了嘴唇,像是知道自己失言,吓得不敢再吭声。
他再怅然一叹:“我会走的,不过正值清明时节,我想为沈叔叔尽了孝心再走。”
仙姑垂眸,夜风中素衣飘飞,单薄的身子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乘风归去一般。
夏随锦双目微合,陷入回忆之中,道:“沈家堡也曾有两位小姐,大小姐蕙质兰心,一颗玲珑心聪慧机敏,不让须眉,我记得父……父亲很喜欢她,要许配给我当娘子,可我一个瘸子,哪有这等福分。”
顿了顿,见仙姑仍未有反应,又道:
“二小姐娴静温柔,有咏絮之才,我倾慕久矣,可惜未曾一见。说来不怕仙姑见笑,我若那时娶了大小姐,说不得还会贪心娶了二小姐,左搂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幸而我有自知之明。”
仙姑回头,水眸中似有盈盈笑意,道:“你想娶二小姐,二小姐未必嫁你呢。”
“怎么,嫌弃我是个瘸子?”
“才不,二小姐偏爱才子。”
夏随锦不信:“你又不是二小姐,你怎知道?难道说……”
仙姑脸色羞红,急道:“不,我才不是……”
“——不是谁?”
夏随锦步步紧追,将仙姑逼到角落,等她退无可退时,话锋一转,言辞犀利说:“可惜,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关心沈家堡的名誉。沈堡主生前乐善好施,芳名远播,天下无人不敬仰,可你仙姑竟趁沈家堡后继无人,霸占这里行杀人的勾当,玷污了沈家堡的清誉?!我是外人,我走,可你凭什么留下?”
这番话说得突然,像是一把锯齿尖刀带血刺穿她柔软的内心,仙姑猝不及防地被逼入绝境。下一刻,她竟流下两行清泪,说:
“是的,我无颜见沈堡主。”
夏随锦见时机成熟,还要逼问,哪料仙姑突然打出一掌,直击他的胸口,他下意识躲开,这时仙姑趁机逃开,眼看身影要飞入黑暗之中。他急道:
“哪里逃——”
伸手去抓仙姑,可仙姑竟是个练家子,出手惊风强劲,招招阴狠毒辣。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仙姑的内功雄厚勃发非十年之功,夏随锦不是对手,忙抛去几枚淬了毒的飞针,仙姑身法极快,竟尽数躲开。便在这时,他碰到仙姑的胳膊,竟冰凉刺骨,毫无活人的温度。
惊讶之下,竟忘了出招。此时仙姑一掌劈开,一道惊鸿影自房檐下飞出,与仙姑对掌,只听得一声轰响,仙姑如断翼白蝶一般直直坠了下去。
夏随锦落到惊鸿影的怀里,拍了拍胸口顺气,道:“她怎这么厉害?”
虞芳摇头,不知。
夏随锦更觉奇怪:“我看她的内功少说有二十年,她才活了多久?”
他能断定,这仙姑就是沈家堡的二小姐沈白露。只是她为何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夏随锦想到那冰凉的体温还有鬼魅的身法,只能猜测是练了邪门的武功。
这一晚,夏随锦睡得很不安稳。
白日里,仙姑不会出现。虞芳去湖里捉了几条鱼,全架火烤了,夏随锦尝了一小口,惊讶:
“居然很好吃!”
虞芳坐在篝火前,眉梢一抹喜色。
夏随锦不怎么会吃鱼,挑鱼肚子啃了几口便换另一条。但虞芳不一样,整条鱼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整齐的鱼骨,鱼刺都不少一根。
夏随锦头一次见到这么会吃鱼的,觉得很新奇,猜测:“你是不是南方长大的?”
虞芳摇头
“不是么?你识水姓,有一手挑鱼刺的好工夫,难道不是来自江南水乡?”
说起来,虞芳从未提及过他的家事,夏随锦只知道他的母亲是玉华浓。夏随锦试着套话:
“我看你一掌拍飞了仙姑,身手这么厉害,是师承何人?改日我去拜访,也学几手这样的好功夫。”
虞芳道:“是我爹,不过他不收徒。你若想学,我教你。”
“那你爹一定很厉害。”
“我从未赢过爹。爹说过,这个世上唯有娘能打败他。”
夏随锦颇感惊讶,难道姨娘也是个绝世高手?又听虞芳说:
“娘不会武功。”
他立即懂了,用情至深,不是打不过,是舍不得。
他想到青灯下的母妃,似乎从他记事起,父皇便独宠凤瑶皇后一人,从未垂青过其她妃子。母妃幽居深宫,终日与佛经相伴,与父皇更像是相逢应不识的陌路人。自他懂事,他才知晓,母妃与父皇不曾有情,他的出生更像是一场露水姻缘后的意外所得。
夏随锦拍了拍额头,不再去想,笑着问虞芳:“那你的娘亲可曾提起过‘玉千雪’这位女子?”
虞芳道:“娘说过,我有一位叫作‘玉千雪’的姨娘,容貌才学武艺皆是世间少有,可在爹娘成婚当日,姨娘失踪了。慕容庄主寻找的那位故人正是玉千雪,娘也整日思念,我才大胆偷了‘九龙令’,本想用完就还回去,哪知……”
夏随锦指他腰间有半颗相思红豆的珠子,问:“这个小东西,是谁的?”
“是娘亲的心爱之物。”
夏随锦想到母妃那半颗相思红豆,不可启齿的思念,心底涩涩发苦。
这时候,虞芳专注看着夏随锦,耳朵尖儿微微发红,突然冒出一句:
“我也打不过你。”
夏随锦:“……?”
“我的武功比你好,但是,我打不过你。”
夏随锦失笑:“那是因为你涉世未深,算计不过我。等你经历多了,懂得谋求算计,你就能赢过我了。”
虞芳却道:“娘不会武功,可爹打不过。我也打不过你,就像爹打不过娘一样,”
夏随锦的笑意更深了,躺倒在草地上,柳荫飒飒,清凉的微风拂过脸颊,将心底的焦躁热闷吹去了几分。他扯来一根草嚼进嘴里,任苦涩蔓延,心知不可沉溺下去,佯作悠然自在,道:
“我说过了,你涉世未深。等你遇见更多人,认识许多仙子般的姑娘,你就会觉得我这个瘸子碍眼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梨花镇的时候说过,我最害怕丑恶肮脏的人心,可是,很不凑巧,我就是我最害怕的那类人。”
夏随锦合上双眼,忽地问:
“今晚你能帮我个忙吗?”
虞芳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唉,你说你这么好,怎么偏偏遇上了我?”
听似平稳的嗓音里,有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颤抖:
“总有一天,你也会惧怕我,远离我。你这么好,到时候吓跑了,我怎么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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