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 作者:蝎子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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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芝龙笑出声:“胡总督, 你要不坐我的船, 能活着进京吗?”
胡开继睁大眼顿住。他是个以“善宦”出名的人。长袖善舞, 左右逢源, 阿谀逢迎, 全都恰到好处,仕途坦荡升迁顺利。然而蝇营狗苟这么多年,此时此刻,就在泉州港, 他竟然想不起来谁能拉自己一把。
想他死的人,应该不少。
曾芝龙逼近他:“胡总督, 请上舢板。”
胡开继失魂落魄, 难堪至极,挺拔的背忽然坍塌下来。他稀里糊涂被人架着上了舢板,驶向曾芝龙的旗船。庞然巨物根本无法进港,只能远远地听着。夜晚的海雾中只有个危险蛰伏的轮廓, 那是随时能在海上掀起风浪的巨兽, 只应该出现在传说中。
舢板接近旗船,旗船放下一侧木梯, 陈春耘站在旗船的甲板上等候曾芝龙和胡开继。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旗船的时候,吓呆了。他以为自己要死在福建,面前突然出现如此庞然大物。陈春耘好赖在广州市舶司干了许多年,各国往来船只也不是没见过大的,曾芝龙的旗船着实吓着他了。像座漂浮的山,或者海航的宫殿。五层楼十丈高,这还只算甲板以上的部分。一般炮弹落它身上,就像挠痒痒。曾芝龙一扬手,行个文雅的泰西礼:“请陈同知登船。”
陈春耘这才发现自己张嘴张了很久,下巴都酸了。他若无其事地闭上嘴,袖着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战船跟在旗船左右竟然也不显得小,陈春耘这才知道当初曾芝龙驶去天津港的船,接自己下福建的船,在十八芝里可能只是排不上号的。
“战船都有名字,你的旗船叫什么?”
曾芝龙一挑眉毛,笑得飞扬跋扈:“余皇。”
你特么……真敢叫。当年吴王夫差的大楼船就叫余皇,这名说白了就是“吾皇”,夫差想要争天下,你也是?
陈春耘决定以后在给摄政王殿下的奏章中不提旗船的名字。余皇巍峨地漂浮在海面上,沉默地象征着对海妖的战栗与惊惧。恐惧产生臣服,海妖,便是海上的王。
陈春耘眼看着曾芝龙和胡开继的舢板到了,胡开继完全佝偻下去。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官威就是被抽了骨,软塌塌一堆皮肉。陈春耘觉得自己应该不适合做身居高位的重臣,因为他开始可怜胡开继。陈春耘自嘲,还重臣呢。除非自己能有张仪那个能耐,耍嘴皮子的,想多了。
胡开继走上木梯,看到陈春耘,陈春耘春风化雨地一笑,胡开继老泪纵横。
他一直想杀的人,居然镇定了他的心智。
陈春耘的微笑安抚了胡开继:“胡总督,请到客舱来,其余不必担心。既然摄政王殿下令您和曾芝龙进京对质,便一定能查清个中是非曲直。”
胡开继一声长叹。是非曲直?时也命也,让他遇上了曾芝龙,他完了。他看一眼曾芝龙,笑了:“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的胜利了,天不帮我而已。官场,你陷进来,便出不去了。记着我的话,你率领这么大的船队,迟早一天。”
曾芝龙看他一眼。胡开继挺直腰背,跟着水手去自己的舱室。曾芝龙对陈春耘一揖,把陈春耘吓一跳:“曾将军?”
曾芝龙难得没行泰西礼,有些生疏地长揖:“多谢陈同知拦着我,不让我去总督府。”
陈春耘眨眨眼,刚才曾芝龙在案上跟罗天说了会儿话,应该是罗天告诉曾芝龙总督府里有伏兵了。
曾芝龙算是头一回服陈春耘,陈春耘立刻站直了,袖着手,庄重微笑:“曾将军客气,都是同僚,应该的,应该的。”
曾芝龙也面带微笑,目送陈春耘潇洒一转身,一瘸一拐走开。陈同知跟着曾芝龙着实吃了苦,被福建的蚊子咬惨了,背后看臀部都……不大对称了。
曾芝龙的船队航行速度不快,因为余皇实在快不起来。陈春耘发现往北航行时越来越多的船队默默尾随余皇,都是十八芝的战船。一个巨型战船领一支船队,十八芝十七艘战船,共计十八支船队,全部汇合得是什么样,陈春耘竟然有点不寒而栗。十八芝个个悍不畏死,恶狼一样的战斗力在海面上所向披靡。
十八芝路过舟山群岛,整个舟山朝天放炮,对十八芝致敬。天上塌落的星空暴起辉煌的霹雳光焰,余皇率领十八芝船队高傲地穿过火光海雾。盛大火光映照,海雾中陡然出现另一支飘渺的船队。陈春耘皮肤起粟,虚幻中的船队领头的赫然就是余皇。海市蜃楼里的十八芝悠然航行于星空,真实的十八芝肃穆地航行于海面。镜花水月泛起涟漪,虚无的船队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陈春耘吸一口凉风平稳心情:“曾将军是想把船队拉到天津港给摄政王殿下看,顺便让沿途的港口船队都看看,十八芝北上了?”
曾芝龙一笑,没回答。
陈春耘甚是欣慰。
海妖终于真正臣服。
南京驻军跟福建官场素无牵扯,作为曾经的皇都守卫的傲气尚存,也不是很理北京,上下没有纠缠。声势赫赫开进福建,控制了福建驻军,立刻开始查粮库。一查罗天大开眼界,合着粮库的窖是实心的,只有上面一层铺着米。外面看是满的,拂开那一层米下面是石头。
“所有囤垛厫间都给我翻!”
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的粮库全都有问题,账面平整,但就是没库存。怪不得福建一次大旱灾情就如此严重,根本没有储备粮!倒是曾芝龙赈济过的汀州府建宁府尚有余粮,延平府粮库被轰炸得夷为平地,什么都没有。
罗天越查越胆战心惊,这事儿北京没人掺和是不可能的。事关重大,必须立即上报。罗天写奏章时手抖发抖,他琢磨着来福建捉拿胡开继拉倒,并不打算蹚浑水,现在,他害怕了。写完奏章,用南京自己的军马送回南京,再走研武堂驿马。
罗天握住拳头,摄政王自有裁断。北京官员搞了一出逼宫,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知道曾芝龙手下的人去敲了登闻鼓。依着摄政王的脾气,这事儿的确大了,大到无法收场。官场罪责的成效不在一时一日几个替罪羊的死亡,那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延祸不绝。
不过……也的确会死很多人了。
罗天擦把冷汗,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剥皮实草。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在宁一麟的帮助下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司谦总算对宁一麟正式地一笑:“多谢宁断事。”
宁一麟多年熬在六品上,旁人以为何首辅是避嫌不升自己女婿。错了,六品才能在福建低调地为何首辅经营。海防断事司,海防一切决断谋略,先过了宁一麟的手。
“王都事让你放心。”司谦低声道。
宁一麟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宽宏!”
司谦又笑一声。
宁一麟岂能听不出嘲讽,不过无所谓。做官修得就是一张面皮,耳朵听出来的,面皮可感觉不到。
司谦在福建发现研武堂驿马曾经带着陈同知的奏章离开建宁府,但是一出建宁府,便不知去向。按照司谦的查访,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司谦查出福建走私巨贾甚多,有几个跟总督府往来密切。
宁一麟没说实话,司谦一人在福建,也不好对他上刑。这些走私通敌的商贾恐怕跟何首辅也有联系,每年总督府往京中的孝敬从来不少。
司谦点点怀里的账本。
诏狱里的重臣他见得多了,他没事儿就爱研究研究他们。有些骨鲠之臣司谦佩服,有些忠直之臣司谦敬仰,可惜大部分都不是东西。成庙跟文臣们斗了一辈子,油尽灯枯熬不住,朝臣大胜,清算魏逆,清洗锦衣卫,拔除卫所,疯狂地“清君侧”,疯狂地讨伐异己。那段时间“清流”群魔乱舞地狂欢。司谦感情并不丰沛,他只是一直记着前任指挥使异常惨烈的死状。司谦觉得奇怪,都说锦衣卫酷吏手段惨无人道,这些文质彬彬的大官人们一旦发作,不遑多让。
可是锦衣卫是有训练的,大官人们从哪儿学的。
现在么,稀里糊涂来了个摄政王。
司谦自己跟自己笑一下。他既然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就没打算要善终。只是希望能多有几日光景亲眼看着摄政王跟朝臣缠斗,他跟自己打了个赌——
你说,谁会赢?
王修接连收到罗天奏折和司谦的上报,综合起来一看,瞠目结舌。
福建巨贾多有走私通敌之嫌,那个被曾芝龙杀了的徐信肃专门往海外“拉皮条”。他给福建总督府拉上关系,说泰西这几年也快绝收,荷兰红毛在南洋的军队供给不上,高价收粮。粮食装船拉走就应该快到收粮的时候,哪里想到连着数月大旱,河床露底,土地龟裂。必须上报灾情,否则灾民涌入其他省份,总会上达天听,福建总督知情不报也是死罪。只是朝廷赈灾必然会来人查账,来个糊涂鬼还好,万一来个人精呢?福建总兵余子豪也在走私生意里下了水,此时只疯着想要用赈灾粮填仓平账,哪里还管得着赈灾。
曾芝龙,突然成了这个局中的异数。他杀了徐信肃,杀了余子豪,张狂地分派赈灾粮。
王修一边跟李奉恕念,一边观察他脸色。李奉恕没什么反应,就那么听。
“杀余子豪。”李奉恕敲着桌面,“陈春耘那份奇怪的奏报。他说余子豪怎么死的?”
“路遇山匪,护粮而死。”王修叹道,“没说全部实话,真真假假。”
“余子豪用假山匪劫道被曾芝龙杀了。” 李奉恕点着桌面,“我大晏的赈灾粮,就这么一次一次地派出去,一次一次地石沉大海。”
王修沉默。
“曾芝龙该到了吧。”
“就这一两天,途径港口都有奏报传来,说十八芝船队威武庞大,陆地军队不能比。”
李奉恕捏着鼻梁,曾芝龙这回出人意表,除了杀了自己对头之外居然真没反。
摄政王低沉地笑一声。
明明是盛夏,王修感觉到一股寒意。
要开始了。
第162章
曾芝龙船队到达天津港, 北京已经接近初秋。天津港轰动,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队,巨型战船领着中小船只护卫着小山一样的大楼船,密密麻麻压着海面,气势磅礴地劈波斩浪而来。
这就是海妖的真面目……蜂拥到天津港挤着看热闹的人群轰都轰不走,这气势哪是简单的海妖, 这是妖精成了龙王了。大半天津城的人涌出来, 最后不得不出动天津卫所驱散人群。
天津卫守备自己都看得瞠目结舌, 用千里镜看着, 心里发毛, 这些船像是什么巨型凶兽成群结队出外觅食。
昨儿自称是十八芝的送信快船到达天津卫,递交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将军的印信,通知十八芝船队明天要到天津港。天津卫守备接了北京研武堂命令,所以也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么大的船队啊……这特么是海盗还是正规军啊?
遥远的船队响起浩大恢弘的号角声,悠长清澈。天津卫把总命令回应, 允许曾芝龙船队靠港。天津港响起号角并鸣金, 同意曾芝龙的船队过来。
然而船实在太多,十八芝一部分调头去了登州港莱州港大连卫,分散停泊。余皇连靠近天津港,曾芝龙一行换船登港。
天津卫守备一看曾芝龙, 脊背上一小块冰沿着脊梁一溜滑到尾巴骨。曾芝龙懒得应付他, 陈春耘春风和煦地与天津卫守备交涉。互验令牌,互换印信, 互相见礼,陈春耘做得从容不迫,令天津卫守备顿生好感:“陈同知,敝营早收到研武堂命令,因此在此等候。时间紧迫,请恕敝营实在无法为诸位接风,诸位请随我来,换马车进京。”
天津卫守备一眼看到一行人中间一个老头,心里一惊,这不是福建总督胡开继么?当年没被钦点总督外放出京时远远见过,一甲出身意气风发的大官人,佝偻成这个样子了。
一阵风过,扫着枯黄的树叶驱赶。将死的树叶刮擦着地面,打滚哀嗷。风势如刀,落叶一阵接一阵簌簌不停。
曾芝龙微微一笑。
从泉州到天津,从天津到北京,胡开继一言不发。他一夜苍老二十岁,在舱室之中狂写陈情奏章,一直写,一直写,不停地写,写了一大摞。却在进天津港之前,突然全部扔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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