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星起干巴巴地笑笑。
他姓子一贯拧巴,李在德没当回事,只当他不好意思:“我向摄政王殿下举荐你,说不定能宣你上武英殿,那是大荣耀!”
郭星起脸色一白,差点坐下。李在德解释:“虽然传闻中说摄政王殿下如何如何凶悍,其实他很年轻而且很和善。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摄政王夜里吃鬼当宵夜,他又不是钟馗。”
郭星起欲哭无泪:“不,不是,我我我……”
李在德明了:“不要不好意思,这是你该得的。往下几十几百年的青史中,你必然要被大书特书,这才哪儿到哪儿。”
郭星起真的快哭了。李在德这就无法理解了,七尺男儿至于忸怩成这样?他只好放走郭星起,郭星起佝偻着肩背,闷闷不乐,干活去了。
李奉恕牵着飞玄光去京营,周烈想起自发火雷漫天爆炸的样子仍然心有余悸:“大……倒是挺大的,但是都埋在土里,投石上去一炸一个准。若是边境都布雷,简直难以想象那个场景……”
李奉恕骑着飞玄光,飞玄光自己跟着周烈的马跑到军器局火药厂的地界儿,周烈下马去通知摄政王亲临,观摩自发火雷。
孙大使特地匀出一些成色好的火雷,早早布好,插上小旗子,等摄政王来。摄政王就一个人远远骑在飞玄光上,周烈示意孙大使开始。
摄政王听到从地底下涌出来的,山崩地裂的爆炸声。
与火炮轰炸的方向不同,自发火雷是从地狱涌上来的索命厉鬼,恶狠狠掐住碰触的人一炸,尸骨无存。
周烈解释孙大使正在用石块砸自发火雷,火雷一个接一个炸开。李奉恕微微侧脸,听着自发火雷的声音,飞玄光和周烈的马被震颤的地面弄得十分不安,马蹄子跺地,似乎随时想跑。
李奉恕安抚飞玄光,心想,你还好,你能看到火雷炸开的景象……
轰鸣滚滚,若真的运用于战争,应是腥风狂卷,血雨扑面。
周烈喃喃赞叹:“这真是……这真是……”
爆炸全部完毕,孙大使跑过来行礼:“殿下,周将军,试炸完毕!”
摄政王微微一笑:“不是全炸了吧。”
孙大使讪笑:“殿下心明眼亮,有几颗雷哑了。自发雷机括稍微出差错对不准,就打不着火。”
周烈蹙眉:“这些哑雷确定不会再炸么?万一又炸了,伤人怎么办?”
孙大使回答:“全部有记录,没有炸的雷,就用火器远远地轰掉。”
摄政王想的是另一层:“若是拿火雷布阵,亦有当时哑了的,是不是无法保证不会在兵祸消弥后伤及无辜?”
孙大使冒汗:“还在改进中,改进中,做这雷的叫郭星起,臣叫他来,听殿下示下。”
周烈想笑忍了,摄政王没说话,孙大使也不敢看高头巨马上的殿下,连滚带爬去叫郭星起。
郭星起一听摄政王要见他整个都傻了,被人拖到摄政王马前。平原阔野,天下地上,一身黑甲骑着黑马的摄政王威严如神祗,老实木讷的汉子跪在马前,瑟瑟发抖。
周烈笑道:“你别紧张。殿下问你话,你回答即可。”
郭星起哆嗦着:“殿殿殿殿殿殿下……”
摄政王听他秃噜舌头,忍俊不禁:“你何以这样怕我。”
郭星起有苦说不出。他一辈子没骗过人,如今非得说昧心的话,什么都说不出来。摄政王问了他两句自发火雷的事情,郭星起眼泪都下来了。周烈捂脸,这可怎么弄。
孙大使喝道:“郭星起,不要驾前失仪!”
郭星起更害怕,直接趴下了。如果李在德在场还好些,偏偏李巡检今天不在火药厂!
摄政王和颜悦色夸奖郭星起和自发火雷,称赞郭星起和自发火雷为国之器,勉励他再接再厉,为国奋进,改良自发火雷。
摄政王和周烈驱马离开,孙大使生闷气,这件事办得就没有铜发熕漂亮了。
郭星起爬起来狂奔冲向茅厕。
孙大使骂他什么他都没听见,反正平时也没拿孙大使当个东西。只是郭星起到回家脚都是软的,进了胡同扶着墙挨挨蹭蹭,邻居打招呼:“哟星起腿怎么了?”他恍恍惚惚,没听见,眼神愣愣直视前方。郭星起家房檐矮,进家门的时候忘了,咣一声撞了头。郭星起的奶奶正在院子里纳鞋底,纳到半截睡着了,被郭星起一脑门子撞醒:“星起啊?回来啦?吃饭啦?”
郭星起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眼圈发红:“奶奶,摄政王殿下夸火雷了。”
老太太拉一拉腿上的毯子,开心不已:“好,好。”
郭星起心酸一叹:“奶奶……”
老太太慈祥地招手:“过来。”
郭星起跪在老太太身前,老太太摸摸郭星起的脸:“火雷的年纪比你爹爹还大呢。如今终于让它见了天日,真的好呀。”
郭星起说不出话来,只好哽咽一声。
老太太拍着郭星起的背:“真的好呀。”
第153章
郭星起小心翼翼地帮祖母盖一盖毯子, 门外一连串带笑的声音愉快地飘进来:“星起星起!摄政王见你了是不是!”
郭星起赶紧去开门, 李在德跨进小院:“星起,摄政王见你了!”
郭星起默默点头。李在德真的为他高兴,拍拍他的肩,然后跟郭星起的祖母打招呼:“郭奶奶!”
老太太团团脸,笑得特别可爱:“星起去给客人倒碗茶。”
郭星起去烧水, 李在德连忙道:“郭奶奶不忙了, 我就是来看看。星起出息大了, 城里工部局都在传摄政王夸了星起。哦郭奶奶您的毯子。”
李在德来过郭星起的家, 没奇怪这大热天的老太太怎么还盖着个毯子——老太太只有一条腿。李在德实在不好多问, 也只当没看见。
郭星起偶然讲过,他祖上是做炮仗的,但祖母娘家一直在军器局供职。李在德一贯不打听别人家事,郭星起这么一说, 他就那么一听。郭星起忙着烧水泡茶,李在德赧然:“我就是顺路进你家道喜, 连个点心都没带, 你弄这么大阵仗干嘛……”
郭星起心事重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李巡检,其实那个火雷吧……”
郭奶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笑眯眯:“李巡检, 你也好久没来了, 让奶奶看看。这小脸还是这么俊,可比星起那个傻大粗黑的强……”
李在德红着脸挠挠头。郭星起沉默下去, 不说话了。
陈驸马的马车接近京畿地界儿时,陈驸马在马车里被几声炸响给惊醒:“什么声音?”
陈家的家丁惶恐地停了马车,四处张望。炸裂声音远,但是异常响,贯彻天际。不像是有战事?家丁寻人打听这段时间京城怎么了,那人笑道:“嗨,军队试炸药呢,天天轰,我们都习惯了。”
陈驸马靠着马车车窗一脸惊魂未定:“不是敌袭便好……”
那路人大笑:“这声音天天听,心里倒是踏实了。威力越猛的火药,越能保卫京城,您说是不是?”
大家心里同时想起金兵围城。天边的火药持续轰鸣,巨兽狰狞地咆哮,撕碎吞噬耻辱。
谢过那人,驸马的车驾安然入城。没到京城的时候,陈驸马不着急,一进城,心里愈发急得火急火燎,公主府都近在眼前,他恨不得跳下马车飞回去。
到公主府门口,几大驾马车在大门一侧排着。陈驸马一愣,家丁下去问门房,门房回答:“几家的夫人在同公主饮茶。”
陈驸马叹气:“从后门进去。”
门房往里通知,陈驸马归来。小厮站在垂花门门口通禀公主府掌事阁姑姑,掌事姑姑立刻端着花茶进公主内闺,几个公侯夫人围着公主品新收来的画,又从展子虔聊到仇英。管家婆一进门,垂着眼睛颔首,寿阳大长公主强自镇定,稳稳端着风度。
诰命夫人们谁也没看出异样,个个聊到尽兴。
过几日太后在后宫开蹴鞠戏,说是请了彭秀云,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敕命夫人们都接了帖子。国丧期间笑都不能笑,出了国丧终于也有了游艺。许久没开蹴鞠,夫人们难免觉得兴奋。先帝在时喜欢看宫中女子蹴鞠,太后都会耍两下。
“我还记得那时候大长公主的风采呢。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就是跟着乱跑罢了,大长公主用脚耍的皮鞠老老实实,宣庙都称赞过。”
寿阳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一个小丫头,大家让着我罢了。”
掌事姑姑安安静静立在屋子一角,听满屋子诰命敕命回忆当年寿阳大长公主十一二岁的时候跑得多快,“仿佛翩跹飞舞”,妃子宫女没有能挡住她的。
终于熬到茶会结束,诰命敕命们纷纷告辞。掌事的管家婆眼看着寿阳大长公主一提裙子,狂奔出内闺,眨眼间,门外面只剩裙子的一角一荡,须臾不见。
……公主跑得就是,快啊。
陈驸马避着女眷,悄悄进书房,马上开始写关于右玉小票对于宝钞的启发,寿阳公主提着裙子闯进门,带进一阵风。
陈驸马一笑:“你是飞进来的?”
寿阳公主眼圈一红。许久未见,陈驸马瘦得实在厉害,去右玉吃了多少苦?陈驸马放下笔,起身一揖:“殿下。”
寿阳公主冒出小女儿的娇态,把陈驸马推回椅子上,嘟囔:“气死个人,就是不见你黑。”
陈驸马坐在椅子上,咧嘴一笑,拍拍大腿:“来。”
寿阳公主在身后关上书房门。
本来陈驸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递交奏章的……稍稍耽误了半天。
咳。
陈驸马的折子直接到了王修手上。王修也就扒拉李奉恕的俸禄和鲁王府的账本流畅,看陈驸马关于宝钞的建言看得稀里糊涂。总结总结,差不多就是说陈驸马找到一条可以使宝钞正式流通的法子,比太祖时期更流通,还不比像太祖那样强制使用,是人们自发使用。
这几天都察院巡查吏治重振纲纪搅得风起云涌。肯定要裁撤一批冗员,过后就是提高俸禄。当朝官员俸薄这是事实,不少刚刚中榜的官员为了打点,或者干脆就只是为了凑路费到职赴任聘请皂隶门子,就得借京债。借了京债,到任之后就得还债,俸禄连维持日常开支都够呛,那么借京债还钱的钱从哪儿来?民脂民膏。
王修灵光一现,如果说宝钞一定要发行,是不是能和提高官员俸禄挂钩。还有,说到京债,“京债”是指为了做官所借的高利贷,倒不是专门指在京城的借贷。京城没有,那就办一个?王修被自己吓一跳,他再没溜都不敢真去放贷,那可害死老李了。个人放贷不行,朝廷放贷呢……
王修越想越兴奋,朝廷发行债票,借债给官员,低利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容许官员慢慢还,是不是能缓解外地官员被“京债”盘剥,转而去盘剥百姓这个问题呢……
还只是个设想,王修急需跟陈家兄弟商量……陈冬储这两天小别胜新婚,陈春耘远在天边不知道忙什么。
王修疑惑,陈春耘是好久没传信儿来了,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陈春耘在福建粮仓大展拳脚,精准地抓了个在砝码上动手脚的现行。在砝码上一动手脚,粮食入库和出库就不是一个重量了。陈春耘算账不如弟弟快,人情世故看得可是透透的,寻常人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对方憋什么坏心思——四个人打叶子,他永远想赢就赢。
曾芝龙用拳头叉腰,冷冷地看陈春耘如沐春风地询问那称重小吏:“这砝码怎么跟我以前见到的不一样?咦你们这里入库和出库所用的砝码为什么是两套?同样一斤的砝码,为什么这个掂起来要轻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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