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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 作者:诗花罗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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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年下 江湖恩怨

  管家相当怜悯地知会了他一声,道是老爷教他亲自去忏悔堂领罚,而越天河也不知自己做的哪一件好事败露给了爹,只得苦着脸默默去武师那里领了板子,被打得满身青紫也咬着牙大气不敢出,直到武师被那熟悉的声音叫停,这才抬眼对上了正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喝茶的自家老爹。
  释迦玉冷着脸看他道:“天河,你可知晓爹这次为何打你?”
  越天河趴在刑凳上苦思良久,知道这话中陷阱重重,断不可轻易作答,因而憋了好半天才试探着道:“是我打了邻镇那总爱狗眼看人低的张衙内,还是纵马时不小心撞翻了城北老秀才的书摊?”
  “……”
  释迦玉听得青筋暴跳,也没了叱责的气力,扶起额来只是道:“我傍晚时去大湖边置办水产,那湖边摆渡的李渔夫说,最近有个不知名的锦服小少爷总爱偷看他家闺女洗澡?”
  越天河闻言一愣,随即气得跳起来道:“氵朝儿这个缺心眼的叛徒!她答应我不跟她爹告状的!”
  “给我跪下!”他爹眯眼看他,“下次还敢不敢了?”
  释迦玉是没想到自家虽然整日胡作非为、却也侠肝义胆从不作恶的独子,竟会如此伤风败俗地去偷看小姑娘洗澡,当即气得回来教他去领了板子,这会儿只待等一个检讨。
  他本以为越天河会像往常那样,赶紧朝自己下跪认错,再拿出孝儿的姿态软绵绵唤几声爹,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往往他也就没奈何了;谁知这次越天河却只是咬着唇看他,竟不说话了。
  “你是还想吃板子吗,嗯?”
  释迦玉冷声说着,见越天河依旧垂着头一言不发,便使了个眼色教那身旁武师将他按回刑凳,又抄起板子着实朝他腰臀抡去。
  本意只是想吓吓这个不识相的孽子,再打几板迫他认个错也就罢了,谁知越天河这次却十分硬气,就那么生生挨着,越发让恨铁不成钢的释迦玉起了火。“倒是有点骨气。不认错是么?那便继续挨着吧。”
  越天河忍住腰背间传来的剧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半晌才闷闷道:
  “孩儿当真喜欢她……”
  释迦玉微微一怔,一双怒目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叹了口气,再次看向越天河的眼神似有复杂。
  这小子不愧是他养大的,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
  情窦初开的小少年自是十分倔强,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肯哼哼半声,看得释迦玉终是隐隐心疼起来,挥退了武师静坐半晌,又看着越天河踉跄着从那刑凳上起身,便平声道:
  “氵朝儿早就与城东粮铺家的小公子定了娃娃亲,你便是喜欢也没用;更何况现下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小姑娘又未曾说过喜欢你,做出这等感天动地的样子却也不怕惹人笑话?”
  越天河正待回话,却不知牵扯到了背上哪处伤口,当即疼得龇牙咧嘴,便也不再吭声,目光却很是坚定。
  释迦玉又是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目光颇有几分嫌弃,思索了一下便道:
  “不若这样,只要从今往后你安生一些,每日好好习武上课,争取早日成才以继任这庄主之位,我便出面替你去向那李家求亲,待你二人长大成人后便把氵朝儿娶回来,如何?”
  越天河一呆,难以置信地朝他爹看过来,见他爹一本正经的不似在顽笑,便也顾不上腰间仍在作痛的淤伤,热泪盈眶地扑了过来:“爹!”
  他一直在忐忑爹会不会同意自己迎娶一个渔女,又顾忌着氵朝儿还与别人定有亲事,却不想释迦玉竟如此轻易地应允了他,还愿意主动出面去提亲;方才这一顿打真是挨得好,挨得妙!
  释迦玉嫌弃地看着自家儿子那幸福的傻样,捏着鼻子将他从自己怀里拎出来,目送他欢天喜地地蹦跳着离开,没几步便又因牵扯到伤口而痛呼出声,面上虽是忍俊不禁,眼神却缓缓黯了下来。
  这些年他没了夺相密法傍身,已与寻常俗人无异,如今也确乎是快要入土的年纪,却是不知自己还能否捱到越天河成亲那日。
  此后越天河果然一反常态,热情高涨地每日背书习武,在武学和行商经营上都显出极高的天赋来,当真有了踌躇满志的少庄主模样。
  渔女氵朝儿十五岁时,释迦玉便正式下了聘,为越天河迎娶了这位年轻的夫人。
  氵朝儿生得白白胖胖,姓子十分单纯温良,虽是平民渔家出身,却因家中教养得好,武艺与女红都颇有造诣,只是有时会显得有些迟钝傻气,于主母而言还是差了些气度。
  不过越家庄也不需要一个多么雷厉风行的主母,一切都有儿子打理,他的夫人只要他中意便好。
  打理完两人的婚事后,释迦玉便在某日将这对年轻夫妻唤来,道:“如今天河已长大成人,娶妻立业,我这尘世中最后一桩夙愿亦已得偿,也是时候与你二人辞别了。”
  越天河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道:“爹,您的意思是……”
  “此生我命数已尽,今晚将于山中精舍内坐化。日后虽然再没有爹长伴左右,但只要你们夫妻同心,凡事皆可迎刃而解。”
  越天河听罢双膝一颤,扑通跪了下来。
  刚入门的越夫人也随夫君跪在了公爹面前,却不似他那般冷静,哭着便道:“妾身这般才刚过门,还未来得及给您老人家尽孝,何苦执意先走一步!”
  越天河亦是流下泪来,想说些什么来挽留,却也深知不过是徒劳。释迦玉见他们悲痛如斯,便安慰道:“却也不必太过感伤。我只是此世已了,尚且还有来生,今晚便会为自己念上一段往生轮回咒来;你我亲缘未尽,来世或许还可重逢。”
  说着便又嘱咐了几句,傍晚时分在庄中梳洗沐浴了一番,安然踏入后山一处风雅精舍,最后望了这越家山一眼后,便含笑在他二人面前关上了禅门。
  “……爹!”
  三年后,越夫人被诊出喜脉,待到次年开春时节,越家庄少主越鸣溪便呱呱坠地。
  而后又十六年,越鸣溪被竹间派逐出师门,在幽篁山脚下邂逅了一个方从睡梦中醒来不久,下山去江州寻访故人的岫宁寺艳僧。
  ……
  ……
  ……
  “便也就是这么回事。”释迦玉说着便叹了口气,好似也对自己的境遇很是无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了那瞠目结舌的竹间派掌门一眼,拱手道,“先前我记忆尚未囫囵时,少年心姓多有得罪,还望施掌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我以往的荒唐言行。”
  施明甫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半晌也只是不迭地点头,眼见着释迦玉又把目光投向彻莲,两人便同时沉默了下来。
  他隐约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似有古怪,像是有些剑拔弩张,却也有些说不出的旖旎,终是在这无言的相对中渐渐变得冰冷下来,被释迦玉率先打破了沉默。
  释迦玉看着眼前仍似在恍惚的彻莲,低声笑道:
  “当年我坐化前还在想着,转生后我兴许会投胎在俗世人家做一辈子闲散逍遥的少爷,与你的缘分也就当真到此为止了;谁知两世兜兜转转,我头一个动情的人都是你。”
  说罢又微眯起双眼,意味深长道:“其实先前我不说,你也应当隐约察觉出了才是。”
  “……”彻莲避开了他的眼神,将内心所有波澜尽数掩盖在平静的面色之下,红唇微微嗫嚅着,过了许久也只是道,“你是……什么时候完全想起来的?”
  “却也难说,”释迦玉道,“幼时便模模糊糊地有些记忆,整日在庄中哭闹不休,着实教爹娘担心得紧。后来七岁那年梵儿专程来了一趟,施法将我上一世的记忆全部抹除,这才侥幸教我得了个还算无忧的童年。遇上你之后便时不时能想起一些;完全记起,却是我二人身在幻境中的时候了。”
  说罢不再去看彻莲表情,径自走到了高思远身前,微蹙着眉质问道:
  “高思远,我明明在信中写明要你将那夺相书交予莲儿,为何你却违背我的意愿,甚至摹写我的字迹伪造出书信来,鼓动众人意图加害于他?”
  高思远恍若未闻,只是痴望着他,好似在看自己半生的迷恋。
  释迦玉心头一动,依稀从这苍老的眉目间看到了当年那个恭顺懦弱的少年身影,心中有些慨然,又似有些悲悯。“……罢了,此事既已过去,我也不便再提。”他言简意赅地重申道,“且将那下卷书拿出来吧。”
  高思远这才回过神来,强撑着自己破败不堪的身子坐起,吁了口气便道:
  “当年我与家父为了不负重托,将这夺相密法藏在了世间最为隐秘的地处,我现下……便拿给您……”
  说罢用那仅剩的一臂拾起掉落在青石地面的弯刀,反手一挽,竟狠狠地朝自己的胸膛剖去。
  彻莲眼睁睁看着他破开自己的心口,自血肉模糊的胸腔中抽出一卷漆黑的卷轴,毕恭毕敬地捧在枯槁的掌心中,望着释迦玉颤声道:
  “还请……迦玉法师过目。”
 
  痴念
 
  十四岁那年高思远第一次见到迦玉法师。
  彼时那人不过是个以艳名著称的风流和尚,他爹高崇却是切切实实被誉为天下第一刀的人物,刀法奇绝又正义凛然,说是那个年代的武林第一人也不为过;然而他这般纤尘不染的江湖正道,却与那亦正亦邪的迦玉法师做了一生的挚友。
  那年岫宁山出了奇景,反季的桃花开得旺相,高崇久违地离开骥灵洲来到此处拜访旧友,顺道捎带上了自己初出茅庐的幺子,想引他见见世面。高思远打小便内向腼腆,一路上都紧紧地扯着父亲的袖口跟在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同于明镜山庄的风景,终也放松了下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山中凉亭内饮酒弹琴的艳僧。
  那人醉眼朦胧,敞着怀坐在靡靡桃花下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风雅至极,潇洒至极。鸽血红的佛珠被他拆了做棋子,经书善论被他拿来垫琴脚,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行径,可高思远恍然看着他眉目,竟觉得他才是佛。
  那一刻他终于知晓,原来驿站茶馆中那些说书先生所编排的美人传奇故事并非诳语,世间当真有人生来如此,只一眼便能教众生神魂颠倒,
  他就这么躲在父亲身后看着那人,半晌悲从心起,如同看尽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生。
  释迦玉见友人携了个面生的少年,便笑着问道:“这是阿遥?”
  高崇便唤他从自己身后出来,教他向释迦玉问了好,不免得意地向这个没有子嗣的老友炫耀道:“这是幺子阿远。”
  释迦玉闻言便惊讶地放下手中酒壶,着实打量了他一番,若有所思道:“多年未见,高家小幺居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说着便朝他伸出手,像是想摸摸他的脑袋,却又在中途放了下来,转而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便陪大伯来喝一杯吧,阿远。”
  感受到那人掌心的温度,高思远鼻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那人花下饮酒,尚来不及去想什么旖旎的心思,只呆呆地捧着酒壶看父亲与他高谈阔论,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音容笑貌,便也由此回味了一生。
  他听到父亲跟那人抱怨自己姓子柔弱木讷,平日里只爱吟风弄月,没有侠者风范,日后怕是难以在这江湖上立足,那人却摇摇摇头,好似不满父亲的说辞:
  “这话委实奇怪了些。何谓侠者风范?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以貌取人实属大忌;便是只拎得动笔杆子,也并无当不了大侠的道理。正如生在空门的我喝酒吃肉,却又哪里不像佛了?”
  那人说着便朝他看来,面上虽还带着微醺的酒意,却当真比这世间任何一个安守五戒的僧人都更像佛。
  他知道那人是在鼓励他,心中百感交集,正想打破自己一贯的羞赧来与他说些什么,却忽见得远处一戴着斗笠的僧人缓步走了过来,停到那人身前看他一眼,淡淡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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