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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 作者:诗花罗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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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年下 江湖恩怨

  彻莲披着袈裟诵经整夜,亲自为无我大师穿衣入龛,引着众僧奠茶烧香、荼毗安骨,又将佛骨抬入塔中,一番法事下来已是半月有余,期间每日冥想入定,并未去西禅院看上越鸣溪一眼。
  待到三宝禅寺洒扫方丈院,迎了新住持,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之后,他才从一隅幽邃的禅房中走出来,抬眼望了望盛夏早晨的清朗日头,又深吸一口院中多日不见的新鲜空气,便踏出了这晦暗褊狭的场所,想要去看看鸣儿现下的模样。
  无我大师成佛之后,他并未依照嘱托将那些药材与手稿寄给空梵,而是搬了藏经楼历年来攒存的医书药帖,重新拾起了自己少时作为医僧的过往,窝在药炉房内每日潜心钻研净化之术,倒也渐渐摸出了门道,自觉他们的团圆指日可待。
  无我大师这一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幸福,生平所遇坎坷之事,几乎都有他人代劳;年少时是疼爱自己的师父无忧大师,逃入岫宁寺有鸣儿为自己打理一切,之后又有无我大师倾力相助,甚至自己中毒将死之际,也有师弟空梵赶来救命。
  这一次他不想再假手于人,明明自己可以做到的事,何必去劳烦那本就缘分已尽的师弟。
  而他昨晚已取得了重大突破,将那本来毒姓霸道的散功丹净化去了六七分,眼见药材告罄,山下的行商与药铺又鲜有所需,便打算回江南岫宁山继续炼这解药。
  若是可以的话,他也想带上鸣儿;只是不知如今的鸣儿是否还愿相信他。
  彻莲走到愈发荒凉起来的西禅院,没有在越鸣溪一贯待着的树梢和屋檐看到他的身影,又听到禅院深处似乎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心中隐约有些微妙的预感,便踏着那青青的小道循声走了过去。
  入目仍是那日一群贵族香客的小孩在这院中耍玩,只是其中多了个身量稍高、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俊秀儿郎。
  越鸣溪指挥着自己面前的小孩蹲在树下包雪球,似乎正在同他们打雪仗,形容举止间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看起来亦是玩得很高兴。
  彻莲尚未来得及惊异于鸣儿再度变小的事实,便在看到他们掷向对方的雪球时,蓦然凉了心头。
  炎炎盛夏,他们哪里寻来的雪?
  这般想着,目光便近乎于颤抖地落在了那棵原本堆着两尊雪人的苍松下。
  去年大雪纷飞的冬日,鸣儿带着对自己的缱绻爱意亲手堆成的雪人,此时正面目全非地被孩子们踏在脚下,仿佛都对这不会融化的雪感到好奇,互相嬉笑着拆下雪人的躯体耍玩,包括曾将它们视若珍宝的越鸣溪。
  越鸣溪正手执雪球和面前的小孩追逐打闹着,一不留神便撞到了彻莲怀里。他费劲地仰起头看看彻莲,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地唤道:
  “……西堂长老?”
  ……
  当日无我大师故去后,越鸣溪着实消沉了一段时日。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同这个老师父的种种过往,却只道他待自己好,与竹间派那一群老酸秀才自有着天壤之别,很难不教他心生好感;这般寂灭归去,正值多愁年纪的越鸣溪便也伤怀了好久。
  这之后数日过去,他依然百无聊赖地在这西禅院里待着,却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然后便发现那疑似心悦于自己的西堂长老竟是失了踪影,已有许多日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起初越鸣溪倒也乐得自在,不必再苦恼于如何拒绝一个老和尚的爱慕,后来却总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仿佛心也空了一块。
  他当然不觉得是自己对什么老和尚生了情愫,只道是这里太过无聊,得赶紧寻个借口回家去才行;不过奇怪的是,虽然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可他其实一点也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除了西堂长老不在身边,令他有些不适应之外,他还发觉自己的身躯确乎如同无我大师所说的那般,正在一日日变得稚嫩。
  今晨他一觉醒来,发觉自己似乎比昨日矮了许多,而且又有许多事不记得了。
  他恍惚觉得昨儿个应是腊月初三,他与爹娘一同到外州访友,回来的路上吃多了糖葫芦闹肚子,喝过药后便极早地被娘哄睡下,哪知一觉醒来却已是身在这晋北的无名古刹。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他仍有一丝无我大师和西堂长老的印象,脑袋尚且还在混沌,因而并未哭闹着要找爹娘。
  熟稔地溜到香积厨去填饱肚子后,他发现一群香客带来的小孩正在禅院中玩雪,便也欣欣然加入他们,将那很是稀奇的两尊雪人拆得七零八落打起雪仗来,并未想到这会是谁的大作。
  当他看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老僧出现在这禅院时,已然空白了许多的脑海勉强拼出了西堂长老四字,便惊喜地丟了雪球仰头看他,盼望他能来解开自己心头的疑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西堂长老好似并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只是双目发直地盯着已经毁损的雪人,干枯的嘴唇微微嗫嚅着,下一刻竟径直流下了泪来。
  他嚇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向身后仍在雪人上踢天弄井的小伙伴,饶是再不懂事也明白了过来,当即变了脸将这些小孩从雪堆边赶跑,不准他们再动这不会融化的稀奇之物了。
  “不顽了不顽了!都快些回去找爹娘,不若会有雪妖精教你们冻尿裤子!”
  小孩们闻言撇嘴,并不信他这吓唬人的谎话,然而见他凶起来实在霸道,又有个黄衣小孩认出了这正对着雪人流泪的老僧就是当日的红衣妖怪,便隐约怕起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又会来找他们麻烦,暗暗耳语一番后,还是听话地一溜烟跑走了。
  越鸣溪这才松了口气,继而紧张地朝跪坐在雪堆边的西堂长老看去,心下也着实愧疚起来,道:“实在对不住,西堂长老,我不知晓这是你的雪人……我这便将它们复原,你且等我一下。”
  说罢便努力回忆着方才那两尊雪人的面目,从地上掬起雪来想要将它们还原。
  他笨手笨脚地抹着雪人的脑袋,只觉得这品相似乎愈发惨不忍睹起来,不免为难地朝西堂长老看去,想要对方来帮自己一把。他看到眼前的老僧低下头去,好像正在雪与泥之间翻捡着什么,半晌拾出一朵早已蔫烂的纸莲花来,托在掌心里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
  “……贫僧谢过少主,却是不必多此一举。”他淡淡地站起身道,“即便复原,也不是它最初的模样了。”
  越鸣溪眼见西堂长老进了禅房,留给自己的背影满是苦楚与凄然,不免揉揉自己的脑袋,只觉得无比困惑。
  不过是寻常的雪人而已,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信笺
 
  ……
  彻莲在四下无人的禅房中静坐了许久后,目光落在身边那些满是鸣儿痕迹的器物上,站起身来一一轻抚过它们,苍老的凤眸深深垂下,开始打包起自己的行囊来。
  在入暮岭下苦等着鸣儿的十年间,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贵重的家当,常伴在身边的唯有一把鸣儿在幻境中送给他的象牙梳,上一世坐化前写给他的情信,加上失而复得的那串舍利子、方才从雪泥中捡回来的纸莲花,将它们收入玲珑的漆盒中,便已是他的全部。
  鸣儿还童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得多,他必须立即上路,一刻也耽搁不得了。
  将自己的物事收拾好后,他站在香火已灭的石炉边,最后打量了这也曾浓情蜜意过的禅房一眼。打算动身离开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又看向架上那些堆叠整齐的书卷。
  这些并非读书人研习的四书五经,而是鸣儿平日里爱读的小说故事,虽然无法全部带走,不过拿几本伴在身边,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便随手取下一本来;正欲将它装入行囊,却又隐隐迟疑了一下,拿在手里掂了掂,下意识展开抖了几下,竟发觉有数张信笺从中掉落了出来。
  当他看到那些信笺上熟悉的字迹时,呼吸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赶忙将架上的书卷尽数取下来查看,果然把自己这十年间写给鸣儿的情信全翻找了出来。
  这些已微微泛黄的信笺虽是被保存得很好,然而或许是经常被翻看的缘故,不可避免地在边缘和某些字句处有些破损。不单如此,这些信在被细细地读过之后,后面还附上了长度数倍于他的回信,字里行间满是对他的爱意与思念。
  ……
  彻莲曾以为是自己苦苦念了鸣儿十年,孰不知他亦然。
  他燃起灯,坐下来读着鸣儿认真写就的、却藏起来没有送到他手上的回信,面上哭哭笑笑,已抑制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百味心氵朝。
  他看到最后一封信上被画了一幅美人渡江图,江水四处遍生红莲,依稀是艳僧模样的自己正浅笑着回头看来,下笔之人的情意自汇作千言万语,又在空白处题了一首《涉江采芙蓉》。
  他恍然记得上一世释迦玉还年幼时,虽然也不喜读那汉诗古词,却唯独对带有莲的字句情有独钟,自己便教他写了这首不算繁难的情诗,哪知他却还一直记得。
  彻莲看着那对仗工整的诗词,喃喃地念出声来。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持续地念着,只觉得这十年间没有一刻比此时更加痛彻心扉。
  ……
  天色稍暗的时候,彻莲总算从自己那还在与鸣儿温存的梦境中醒来,伏在书案边揉揉眼睛,低头看了看仍是捏在手中的信笺,将它谨慎地叠起收好,捂在心口处静默了许久后,便站起身来抻一抻袖口压出的褶皱,提起行囊朝门口走去。
  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微小却清晰的叩门声。
  “西堂长老……西堂长老你睡下了吗?”
  听到那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清脆嗓音时,彻莲蓦地一滞,赶紧为他开了门。门后一袭熟悉的黑影躲在暗处犹豫了一下,探出一个令彻莲日思夜想的小脑袋来。
  不知是哪般豆蔻年纪的越鸣溪打量着眼前分明一副外出行装的彻莲,惊奇道:“西堂长老,这么晚了是要下山去吗?”
  说着便自觉带上了门,到那佛龛旁的拜垫盘腿坐下,竟是一副打算与彻莲促膝长谈的架势。彻莲本不想在此处多逗留,站在门边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朝年少稚嫩的越鸣溪看去,终是妥协般叹了口气,将方才熄灭的灯火再度点上,也盘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鸣儿这个时期的模样,不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不免多看了几眼,垂眸道:“少主这个时候来见贫僧,是为何事?”
  闻言,越鸣溪支支吾吾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目光躲闪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半晌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着彻莲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今日是我毁坏了西堂长老的雪人,特来领罚。”
  说罢便坐直了身子,又道:“长老不必怜我幼小,只依寺规来惩戒便是。”
  彻莲沉默良久,淡淡道:“三宝禅寺内并没有毁了雪人便要受罚的寺规。”
  越鸣溪一愣,似乎没料到西堂长老会这般回复,很是苦恼地挠了挠头,仍是坚持道:“总之,这一切因我而起,无论西堂长老如何罚我,鸣溪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他此时正是冲动倔强的年纪,只认定了自己是害西堂长老难过落泪的罪魁祸首,便非要担这分责不可,却哪知道眼前之人根本舍不得他受半点苦。
  彻莲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已知是难以将眼前的小少年轻易打发走,因而静坐了半晌后,忽然道:
  “既如此,贫僧想请少主帮一个忙,以功补过,却是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越鸣溪原本还有些忐忑,不知西堂长老会如何罚自己,硬气的同时却也很怕挨板子;闻言便暗暗松了一口气,赶忙正襟危坐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道:“这当然好,西堂长老只管吩咐,我越鸣溪鞍前马后随时效劳,绝无怨言。”
  “……”
  彻莲心中一动,抬起头来长久地打量着一副认真之貌的越鸣溪。
  许久,他再度平静地开口道:“少主愿意帮忙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在此之前贫僧还需确认一番;不知少主现下对于自身的处境,清楚多少?抑或说是还记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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