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 作者:岳千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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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了殿门,里头杂乱的人声就传入两人耳中。似乎自医者、侍从到护卫的所有人都被扔进了一锅名叫焦灼的汤里煮着。端木临觉得自己的手已经被温环捏的有点疼,反拽了拽他却没得到理会。
温环带他走到寝殿之前的内堂里,就严令他在此候着,自己则是往里走,在寝殿前叩了叩门便匆匆进去了。
端木临只好百无聊赖地在那里等。
许多人在他身旁快步穿梭,没人多看他一眼。青衣的小少年神情漠然地盯着那些奔忙的人们,猜想那个据说与自己同龄的烛阴教少主的样子。
许是个软玉似的小人儿,天生金贵却柔弱的身子。从出生起被众人放在心上疼,被裹在几层最软最暖和的锦被里护的很严实,病起来就楚楚可怜地咳着掉眼泪。怎么闹脾气也会被宠着,想要什么都有人送到手边儿。
呵,果真是好命。
端木临突然就特别想瞧一眼那位小少主,他想他怎么也得知道自己是为了个什么样的人来此受苦受难的。
他四下一看,混乱中仍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于是端木临悄然迈开步子,往温环方才走的方向摸了过去。
可他才刚走到寝殿门口,就听见一声极惨烈的呜咽嗓音是稚嫩的,却凄厉得让人心惊肉跳,令人全然不敢相信是由一个孩子发出来的。
端木临只觉得脊骨一凉,他惊忙赶了几步,从敞开的寝殿门口探头往里看。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寝殿里的大床,梨木床头雕龙刻凤,镶金嵌珠,顶上打着几层幔子,的确是他想象中的堂皇奢华。却有三四个仆从样的下人在床边围了一圈,似乎在用力将什么痛苦挣动的人按在床上。
端木临瞳孔微微一缩。
是那位烛阴教的小少主。
那小少主似乎口中被塞了东西,只能发出一声声细小的濒死凄咽。端木临看不清少主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只极苍白又极纤弱的手从那几个仆从的身形间穿出来。
那只手在虚空中挣扎着,抽搐着,一遍遍松开又屈紧,细长的骨节几乎要冲破雪白的皮肤,仿佛想抓住一根能让他在苦海中得一口喘息的救命稻草。
可是没有,没有什么能救他。即刻,那只手重重地砸上了床角,即刻死命地抠紧,指甲立刻碎裂出了血。
有侍仆忙想阻止少主的自残,却怎么也拽不住那只紧绷的手。
最后是云孤雁伸臂过去,强硬地将孩子用力到痉挛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紧紧握在自己的手掌里。
端木临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使计将他掠来的烛阴教主,云孤雁的身上却再也不见当初那股桀骜气势。他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颓废憔悴地坐在床边,双手捂着孩子的手,徒劳地不断输入内力。
温环站在云孤雁身后,扶着他的肩膀不住地低声劝着。说的什么端木临听不太清,他站在殿外手脚发冷,心腔一阵阵地颤抖。
云孤雁那样深不可测的内力,竟然一点也不能压制,这逢春生毒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刻,他马上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而且错的离谱,错的彻彻底底。
这个烛阴教少主,他的命,一点儿都不好。
万慈山庄以医术在江湖上立足,每日都会有大量的伤病者前来求医。因此临小公子在山庄时可以说是见惯了中毒的病人,可从来没有哪一个能这样让他仅看着就觉得惊惧。
他也听惯了病人的惨叫,所以他更能听得出来,这个小少主那听似微弱的呜咽中,压抑的究竟是多么可怕的痛楚。
端木临垂下眼睑,逼着自己将目光从殿内移开。他又想起了云孤雁说的所谓的“命”。
赤子无辜,却从一出生起就要同这样的痛楚相伴,如果这也叫命数,那这冥冥中的天意究竟是有多么恶劣
端木临也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某一刻,凄惨的呜咽声就像是被掐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围成一圈的仆人们,渐渐散开了几步。端木临心口发沉,他又忍不住抬眼,隐约看见一个白衣的孩子散了架一样地脱力陷在云孤雁怀里,似是昏过去了。
那只方才挣扎不止的苍白小手血迹斑斑地垂下,一动也不动。殷红的血珠正一滴又一滴地沿着软绵无力的指尖掉落下来。
云孤雁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白衣孩子,脖颈上却青筋暴起,身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温环脸色隐显哀伤,替教主挥退了下人,又转回来劝主子。
可任温环怎么劝也劝不住。直到某一刻,云孤雁似再也压抑不住,竟然埋下头粗哑地低吼起来。
那低吼听来竟似嘶声的哭嚎,下一刻几滴泪水就打在那孩子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寝殿之外,端木临如当头挨了一棒,愣愣地伫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想不到云孤雁那样的男人竟也会哭的,还是这样的撕心裂肺,像是落入绝境走投无路的万兽之王对天发出不甘又无力的咆哮。
那个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烛阴教主,抱着他身中剧毒的孩子,就像抱着一捧即将消融的雪。
“……”
端木临深吸了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平复心绪,决定在温环来找他之前悄悄走回去。
转身迈步之前,端木临最后回望了寝殿一眼。
他颇为惆怅地在心里暗叹了一句
真惨。
第88章 木瓜(3)
端木临本以为待会儿温环就会重新将他领进去见云孤雁,却没想到反而是云孤雁跟着温环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大约是为了小少主能安静休息。
云孤雁早已平复,周身气势仍是属于烛阴教主的阴沉难测,看不出丝毫情绪失控过的痕迹。
但他显然比往日更加焦躁暴戾,大步走过来就把端木临拽到自己身边,那死死钉在小孩身上的目光简直像屠户在看着待宰的肥羊,开口就问温环道:“关木衍可有说他什么时候能用?”
温环在教主身后低声道:“药血尚未养成,怎么算也要一年多才能用。”
端木临神情郁郁地别开了眼。他天生早慧又通透,其实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必不会好,也知道这息风城烛阴教绝不是什么讲人情的地方。可眼前两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毫不忌讳地谈论如何“用他”,实在不是什么能叫人开心的事。
云孤雁显然无法接受温环的答复,阴冷道:“这小孩儿不是适应得很快么?叫关木衍给他加药量。”
“药量已经加到极限了,如今其实已危险得很,再加必然要损命了,”温环轻轻苦笑起来,“这孩子,您不是打算给流儿长久用的?”
“……那便罢了。”云孤雁叹了一声,他往正的座椅上掀袍坐了,疲倦地捏着眉心。
半晌,他忽然一抬眼,锐利冰寒的目光就如有实质地刺向了站在那里的青衣孩子,“小子,知不知道本座为何见你?”
端木临气姓又窜上来,冷冷的不答话,甚至都没正眼看云孤雁一眼。
烛阴教主倒也不恼,反而哼笑一声,幽幽道:“本座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今万慈山庄里都在说端木临已经死了,十天前便当着江湖众势力的面念过悼词,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端木临忽然笑了笑。小孩把头一昂,眼角已挂上了几丝与年龄不符的自嘲之色,“什么呢?大约是……从此我无家可归,只能老实的做你烛阴教的药人?”
“错!你不仅无家可归,还无名可冠!”
云孤雁斜插入鬓的苍眉竖起,如剑锋利。教主又将座椅的扶重重一拍,声音隐然流泄出山峦般不容撼动的沉沉威压:
“端木临已死的彻彻底底,而你已初步养成了药人雏身,属我教药门下药人,本座自然该给你起个新名字。”
端木临猛地攥紧了拳,肺腑活像是有一团火在燎燎地烧。
这烛阴教主好个遮天的段,言两语间,他竟从活人变成了死人,又将要从死人变成另一个活人了!
“药人即药材,”云孤雁微微抬了抬下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而良药苦口。从今往后你就叫阿苦,记好了。”
“这名字真有儿,”端木临张口就道,声音不高,那语气却像是带了尖刺似的,“我当然记得住。”
云孤雁道:“自称‘阿苦’,或是跟着教其余药人一样自称‘奴’,你可以选。选好了再说一遍。”
端木临狠狠地咬了咬牙才压下漫上来的屈辱,他冷然道:“……阿苦记得住。”
“好孩子。”云孤雁与身后的温环对视一眼,遂满意地点头,“只要你听话,本座自会对你好。以后你每次取血,本座都有赏赐。”
端木临讽笑着小声嘟囔了句:“……呵,打一棍子给个甜枣。”
云孤雁周身杀意一荡,却不怒反笑:“不必如此。为了治病,病人可以忍受良药之苦。本座为了救流儿,自然也忍得了你。今日便先送你一份礼物。说罢,你想要什么?”
端木临被这气势逼得胸口发闷,口舌之快已经逞过了,他立刻就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我想要桃花儿!”
一转眼这小孩儿又很倔地把自称改回去了。云孤雁的注意力没放在这上头,而是皱了皱眉:“……什么?”
端木临漠然垂下眼,轻声道:“你送我一株桃花树吧。万慈山庄有所桃园,名叫浮生欢,可我从没能进去看过。”
对于这临小公子莫名其妙的任姓要求,云孤雁答应的很爽快:“可以。不过如今花期未到,等春天来了就送给你,本座一言九鼎。”
端木临便抿着唇笑起来:“做你们烛阴教的药人这么好,想要什么有什么的?”
云孤雁懒得回答这种明显在反讽的问题,反而是温环轻叹后开口:“怎么,你在药门两个多月,还没见过里头养的药人?”
端木临想了想,道:“只见过几眼,可他们似乎没我过的快活,也没人问他们有什么想要的。”
温环道:“自然没人问。你可知这些药人都是从哪里搜索来的?他们要么是被扔在荒郊野岭的弃婴,要么是被父母贱卖了的孩子。自懵懵懂懂被带进教里时,他们便已经不再是人了,盖了药人奴籍,就是奴隶与牲畜。”
“是这样?”端木临仍是笑着,只是眼底已经彻底地冰下来。
温环的表情仍是平淡,语调仍是柔和,“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只是替教主告诉你实情。”
“——你得了这许多优待,只不过是因为教主喜欢你,认为你值得罢了。”
“……”
端木临黯然闭上了眼。
他在心里悲哀地想: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说他值得,为何偏偏是害了他的仇人,要频频对他说出这种话?
……
那一天,端木临还是被送回了药门。
温环来领他时那架势搞得郑重,他还以为今后自己不会在药门里住了。可云孤雁不知为何并未吩咐,他也只好回去。
晚上他状若不经意地问过关木衍,问奇毒逢春生和那个名唤长流的小少主。
这才知道,原来这位长流少主平常是不同父亲住在养心殿里的。
逢春生最忌情绪波动,一切过度的喜怒哀乐都会促使毒素的蔓延,而一旦彻底侵入经脉骨髓,那就是回天乏术。
而养心殿乃教主大殿,总会有各种充满着血腥杀戮的禀报送入,更会有诸如“烛阴教主使计偷走了端木世家的小公子做成药人啦”这等见不得人的讯息传过来。
为了避免外界的纷扰刺激心神,云长流只能独自住在一间被隔离了的屋子里,不得外出,甚少交谈,从小过着苦修僧一般的日子。
虽然据说云孤雁坚持每日都去看望孩子,也会隔上十天半个月的就把他接到养心殿里住两天……可端木临仍然忍不住再次以微妙的心情暗自感叹了一句:果然是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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