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看得清楚,低声对起身的廖燕客道:“确是凤文。”禤百龄用手指点了点松垮垮挂在桌上瘫着身子的王樵,“那小子干的。”
廖燕客脱去皮袍,扔进自己的这位左右手怀里,兴致勃勃地一挑断眉,“哦?比阿玉要厉害许多啊。他做得到,是不是?王潜山曾说过的……若凤文到了极致,则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可以官天地,府万物——”
若当真能有此番境界,那所谓天时,便不必等。
主座席上,三位大师相继抚掌,各有赞叹,证空口诵佛号,道:“喻宗主技压群雄,当世罕有,心地气量却也并非狭窄。恰才他有数次全可以致那二人以死伤,却尽留力不发。那少女咄咄逼人,以亲近示人却趁机甫下杀手,他也丝毫未予计较,甚至一指一掌也未加诸于人。江湖传言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老衲倒觉得未必了。”
阳乌子道:“只是那少女是如何致人目盲喉塞,那两道杀手却又是如何打空的,老夫可是百思不得其解了。卑明,叫你徒儿过来,让我瞧瞧他到底有什么妖法。”
卑明笑道:“一说就破,还有什么意味?我们三人不如赌赛一把,各自写在掌心来一猜如何?”
证空大师略略点头,道:“确确不便宣诸于口。”三人各自在掌心写了字,凑在一起去看:
三张手掌都是相同一字——“元”。
体内人为炼化之气为真气,而放任天地本生之气为元气。万气同根,自然一用皆可用。
王樵放松身子,任周天以最舒服的方式懒洋洋在体内转过。他闭上眼,消去自我与万物之间的区隔边界。所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天地与一根指头没有分别,万物与一匹马也没有分别,若到了极致,自然风雨阴阳晦朔皆可入怀。可极致二字,说得简单!吕祖曾诗云“偶因博戏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玉儿不过只能让一霎的气凝结喉头化作箍绳,一霎的水汇成薄雾罩住视野;而他也不过可以利用一寸的光阴晦朔,仿佛海市蜃楼那般,改变人眼前看到与实际景象的错位。
寻常的武功修于内,修于满,全部归结为自身所得;而凤文却恰恰相反,修于外,修于空,始终游离于自我之外。
所以,只要少许的不确信,少许的怨愆愤懑,少许的自私,甚至哪怕只是少许的扪心自问,都能如摧枯拉朽,毁坏这如聚沙成塔般脆弱的蜃楼。哪有人不为己?你修给旁人,修给天地,到头来一无所获,何苦来哉?
石中侯迎上来,亲昵地抱住妹妹,贴住她柔嫩的脸颊。“你怎么回事?”他低语道,“你得杀了他。刚刚明明有机会……必须是你亲手来做。知道吗?你现在到了要紧关头。只要过了这一关,你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师父说‘缠情无意’,需得亲手斩断,方能至于‘见姓非我’。没什么好犹豫,但凡圣人都不能动情,这是必经之道……”少女一动不动,那躯壳仿佛换了个人。
王樵听见他们的低声对话,清楚得就像在自己耳边;他还听见许多人的,混着淅沥的雨声,水汽迷蒙的氵朝湿和他的骨缝黏腻在一起,混合着杀气和血腥味;地板上的纹路,楼间绞盘拉动铁索的声响,就和自己的脉搏如出一辙。梅雨和胃液一同上涌,五月的云在血肉里懒散地结着苔藓,他有的时候得小心自己在周天里散得过深,那也许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可如今他找着了一条捷径,每当他寻不着自己的边界时,他便去寻阿青,去听他心跳勃勃,脉息汩汩,感受他周天运转的暖意,嗅他发梢摩挲时的清香、衣裳带起的晚风:直到他回过头来,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内里窥视那般,有些气鼓鼓地瞥来警告的眼神;两人视线一对,王樵便像被从万丈高崖上猛地撞回了自个体内,还带着晕乎乎的头重脚轻的眩然,而捉住他的猎手则得意地眯起眼睛,扬起嘴角。
你问何苦来哉?
我不苦啊,他笑起来那样好看,真希望旁人都能瞧见。
第九十四章 此事古难全
雷电交加,烛火灯笼一齐狂摆,将人影映得憧憧叠叠,但第六层的比试仍是照常。只是经了四楼的一场,仿佛面皮已被撕开,八教和北派各伤了一名股肱,也懒得再多做遮掩。而他们的目标如今居然毫发无损,实在难说得过去。众人立在这一层,任由他们的影子被烛灯的摇摆拉扯着狷怪陆离,身形却岿然不动,各自在明暗之间打量对方。
这一层比试手法殊无多样,只是不比兵刃,因此刀枪剑戟、各类暗器一律不许使用。两两放对,直至一方认输为止。经过夺金珠的比试裁汰,能至六层者三停只余一停。喻余青缓缓望去,却见父亲也在场中。喻余青心中一紧,更兼一阵酸苦,虽然是父亲手把手教他的武功,但如今以他武功造诣,自然清楚若按实力来算,喻惟改断断没有与这些当世高手一论高下的本领。那他会在这里的唯一缘故,就是用来钳制自己的工具罢了。思及此处,不由得心乱如麻,转头看去,观礼席上姽儿正抱着争哥儿,也刚上到这一层来。他心中打一个突,暗想:若是父亲劫走了争儿,又如何愿意交在她手中?定是受了八教的要挟,才不得不来。又不免想:若是捻阄抽中我与爹爹一战,我该如何自处?若单论武功,如今爹爹自然及不上我。但他是我爹爹,我又决不能动手伤他。他既是我父亲,又同是我授业恩师,父命师命,哪一样也不能违逆。但他又是金陵王家的仇人……若他命我当场认输,弃剑投降,我如何决断?……这里的人多是敌非友,我若不赢,王樵一番心血全要付诸东流。但不尊父命师命,自己怕是又得多一个不孝不敬的名声,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名声不是早已千疮百孔,还怕多这一条? 可想到要与父亲当庭对峙,父亲的把柄与姓命又全在旁人手里,等撕破脸时怕是无论如何难以两全,不由得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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