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重断问。
容千戟面上飘了层绯红,但都说出来了,还是硬着头皮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说完,似乎是不好意思,但又纯情胆大,瞪着大眼去瞧反而愣住的重断,双眼皮的深痕都快斜飞入鬓边。
无人山涧之中忽然雨丝风片,重断再无心骑马,飞身上树梢,摘了一瓣枝头新绿的叶。
再放到容千戟的掌心之间,后者一摊开,叶片成卷,化作了碧玉做的短笛。
唐翦猛地从容千戟的记忆中抽身而出。
真当是……
他再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站在原地揉了揉眉心,镇定了些,坐到床边,抬手为容千戟掖好了被角,且再多睡会儿。
重断傍晚回来时,紧皱着一对剑眉,取下身上挂了一天的斩龙戟,将它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容千戟的寝宫壁上,抬眼去看在桌案边快要睡着的唐翦,伸手把人推醒了。
唐翦见是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便道:“去了何处?”
“别问,”重断声音有些哑,看了一眼床上闭着眼的容千戟,轻声道,“天色暗了,我今晚且去山洞内过夜,派几个魔君过来守着洞口,不要放任何生灵进出。”
他停顿半晌,道:“包括我。”
“你这是何必?”唐翦不解。
“他……”重断哑声,这在外奔波了大半日,回来便见着容千戟乖乖地躺在那处,胸腔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般,“夜里我神思不受自己所控,还是罢了。”
唯一能拦住晚上兽化重断的,便只有山里那个闭关之处了。
唐翦叹气,忍不住多嘴:“今日你的血,喂他喂得顺利,我道是为何……后来,进了他心底,才知道你俩还小的时候,你便与他喂过血了。”
他形容不出来那个场面带给自己的震撼,那种少年人之间赤诚浓厚的爱意,简直难得一遇,可惜他心神生性凉薄,还真以言语道不出那感觉。
重断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觉心中一痛,道:“他喝了就好。”
他走进了些,没忍住,伸手去碰了碰容千戟的脸。
用手背。
他总觉得自己的手心太烫,能把容千戟灼醒一般。
凑近了些看,容千戟侧脸上一道浅淡的泪痕,估计是那晚上哭得凶了留下的……或许是今日留下的。
今日离开龙王寝宫之后,他去离恨天之上唤了冥界梦神去探容千戟,梦神急匆匆从下界赶来,身上拖着一摞厚厚的本,怨声载道,一见重断阴着脸,立刻收了声:“将,将军……您要这小龙王的梦做什么?我这儿是冥界,全是不好的,你要看美好的,圆满的,找那天界梦神去呀!”
重断瞥他:“神仙都下界躲着去了,我上何处去寻。”
“嘿!这也倒是……”梦神险些咬了舌头,翻出本子开始找,“我来给您寻个不太惨的……”
他看着看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想到啊,这小龙王内心还挺坎坷……怎么全是您哪,还真有旧情?不过这些都锁上了,只能看个大概……”
“现在做的能看么?”重断淡淡道,“就最近的。”
“最近的好像还不那么惨!”梦神松了一口气,害怕这触到白虎大将军哪根神经。
梦神点选了小龙王生辰八字,闭眼作法,伸手扣住了重断的手腕,念了诀,天地忽暗。
容千戟在做的梦,很简单,不过是一场往事。
他日夜,都记在脑海中的往事。
梦里是重断牵着他入人间去看庙会的那一次,那年人间庙会正逢十多年一次的盛况,皇城内外挤满了人,护城河边上都有不怕死的,抱着树听戏,说是城内最有名的角儿讨了皇赏,被要求在城中鹊桥上搭台给全城百姓唱那么一出。
容千戟化了富家小公子,手执折扇一把,慢悠悠地在场边走,施法钻到人群里去,重断跟得寸步不离,也默不作声,还是那身黑衣红披,眼内凶光暗藏,随时注意着身边动向。
台上放了朝天镫,一色漆金,以及出嫁用的绣花幔帐,由轿夫执举着,竟显得十分气派。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帐前伶人荒腔走板,承起拖腔,嗓音唱得咿呀,容千戟听得入神,好奇心全被这粉末人生勾得没了魂儿,伸手去捏重断的掌心,“都唱些什么,怎么听不太懂?”
重断看他好奇劲儿足,又不明白的急样,觉得可爱,也捏了捏他的掌心,笑着问他:“还听么?”
容千戟都快急出汗了,又听得台上伶人重复了一遍唱词:“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①!”
这一句他懂了,皱起眉来:“庙会怎么唱这种让人听了难过的词……什么七情六欲没有的,什么泪湿了又干的,情都没了,还怎么活?”
重断一听,攥紧了他掌心,都出了些汗。
那会儿的容千戟还不太懂情,只是竖着耳朵听,听旁边的百姓窃窃私语:“前几日此处斩了个囚犯,哎哟,估计临行前饮了酒,那砍头的刀下去之前,都还在扯着嗓子在唱戏呢!”
容千戟听得懵懵懂懂,还是不懂。
往后多少年,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任由世间金戈铁马……全给那伶人用一弯水袖来挡。
情不会没有的,所以人也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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